第二章 我在什么情况下初次遇见伦勃朗 过去十年间,伦勃朗给他的美貌夫人所画的一些肖像,是在他的财产被警察局 长拍卖之后才和世人见面的,这些画像轰动一时,我(作为她的医生)经常不断地 被人问起,她究竟是怎样一个美人。天知道,可怜的萨丝佳原来是那样一个面无血 色的人,直到临终,也未能使自己稍有情趣,而她的丈夫,却在我的生活中产生了 深远的影响,同我们的初次见面有关联的每一件琐事,对我来说都变得十分重要。 那天雨夜离开他家时,我一直在努力追忆从前和这个人见面时的情景,现在打算谈 谈我们曾在什么情况下初次相遇,然后便能看出,我那几个偶然交上的朋友和这件 事情有些关系。况且这几位朋友都是异常出色的人物,描写了他们,会使我得益不 浅。同时在不拟发表的私人日记里,这种多少有点离题的写法应该是许可的。 因此,我再一次回到若干年前,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这是大多数生活故事所常 用的一种叙述方法)。事情发生在一六二六年四月,当时没有下雨,而且阳光明媚, 又值复活节的早晨,阿姆斯特丹的善男信女都已进了教堂,但是我的三个朋友,赛 里姆、让- 路易斯、柏纳多和我本人,早已决定在这一天作一次新的冒险,租一只 游艇,划到马金岛去。这是一件很担风险的事情,因为那个孤零零的沙洲上的居民 都有一种野蛮的天性,素有业余的海盗和土匪之称,这使大多数游客远远避开他们 的岛屿,只有那些估计必能受到竭诚欢迎的四出传道的牧师是例外。 但是赛里姆说,这条航线他很熟悉,他在做土耳其战舰的船长时,曾经经过这 里而驶往黑海北岸一个荒凉的沼泽地区,那个地区住的是游牧部落,属于一个叫做 斯拉夫的奇怪民族。赛里姆这个人乘渡船过港湾就会晕船,竞能奉命出任战舰指挥 官,这对我始终是个谜,不过在那时,凡和这位足智多谋的伊斯兰教信徒的道德, 脾性或习惯有关的事,我都已不再觉得奇怪。况且还有让一路易斯和我们同去,他 的才能几乎可使人人心悦诚服,因此我认为,他完全能够驯服须德海上的那些野蛮 人。 我们无论如何总算约定了,要在十点钟在蒙泰尔班塔附近集合,这座古塔就在 港口旁,那里每月两度成为尽情狂欢而又惨不忍睹的场合,因为签了合同要到东印 度群岛服役的士兵和水手,就从那里上船前往巴塔维亚,每逢这时,鼓声暄天,千 百个醉醺醺的女人又唱又喊,兵贩子们欢天喜地嚷成一片,他们觉得,只要把这批 新近招募的愿做牛马的人们交给他们的新主人,自己便完成了任务,所以这时一连 几天纵酒作乐。但在其余的时候,这座古塔矗立在庄严的寂静中,似乎确是我们四 个要作和平郊游的正派市民理想的会面场所。 因为路程较近,我比其他几位到得早些,但我一走到欧德·斯堪斯街,立即发 觉气氛有些不平常。情绪紧张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站在渠畔,全部注视着同一座房 子(这是一所常见的好房子,在阿姆斯特丹任何一条街上都能看到这样的房屋), 不时有人喊道:“我看见了其中的一个人!”或者“整个房子里挤满了那种人!” 再不就是“出来了一个,他想翻过屋顶逃跑呢!”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当心 啊!他们要开枪啦!”于是所有的人一哄而散,尽快地在树木和成捆的货物后面找 个藏身之地,这些货物盖上油布堆放在这里,原是等待码头工人星期二早上回来搬 运的。 整个事件说来似乎荒唐透顶,我们的城市素以秩序井然著称,城市自卫队是个 控制得很严格的组织,市政当局在某种情况下虽然可能接受建议,宽恕一般个人犯 罪的小罪犯,但对于暴动,则必严惩不贷,倘若有人暴动而遭逮捕,必被绞死在市 政厅的窗外,绝无宽容余地。“你们尽可以为非作歹,”市长仿佛说,“偶尔互相 抢劫,甚或偶尔互相杀害,但须维护社会的安宁,不可破坏法制和我国严明的法令 所规定的秩序。”因此,认为复活节早晨会发生暴动或其它各种事端的想法,似乎 有点荒谬。我向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人转过身来,这人天生一双平庸的黄色眼睛,紧 闭住嘴唇,显然在十分得意地独自欣赏这个不平常的事件的演进。 “请告诉我,”我向他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立刻变得刁钻狐疑。 “嘿,你还不知道?真奇怪,你竟然不知道!”我对他说明,我是几分钟前才 来到,还没有来得及打听清楚。 “哦!”他说,“这座房子里挤满了阿明尼阿斯教徒。他们在那里做祷告,打 算杀个小孩,用他的血来祭神。”当然,如果我还敏感,就不会继续进行这种谈话, 但在那些日子,我遭受一种严重的精神痛苦。我简直摆脱不了一种想法,总认为所 有的人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他们也必赋有一定购逻辑推理的起码才能。我 当然知道,某些人并不完全和另一些人同样聪明,但我常对自己说,那只是不同的 环境和不同的发展机会造成的结果。“给他们一个机会,”每逢朋友们说我是个笨 老头的时候,我便对他们这样说,“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机会。 他们准也没有运用过他们的较高的本能。跟他们谈谈!对他们说明道理,然后你们 迟早会发现他们的可贵之处,他们也将永远感激你们,因为你们指点了通向真理的 正确道路。”我充分相信这个观点的正确性,所以几乎每一个星期,我都要花费许 多宝贵的时间,同某些人们进行徒劳无益的讨论。在这些人看来,连二乘二等于四 这个定理,也是高深莫测的秘密、大可怀疑的东西,因为《圣经》里没有提到这一 点。在当时的局势下,除了彻头彻尾的傻子之外,谁都不会同那些狂热的教徒展开 争论。但在那个时期,我不够聪明,依然相信有条有理的辩论应当有效,于是我回 答道: “但是肯定地说,亲爱的先生,人们并没有为了阿明尼阿斯教徒的利益,而重 新宣扬关于犹太人的那老一套无稽之谈吧?”天哪!那小子听了多么愤怒!但他是 个典型的胆小鬼。他向着早已小心地躲藏在十几个大木箱后面的那群男人和小伙子 转过身去。 “喂,来人啊!”他喊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那种人。这里这个家伙是个暗 藏的阿明尼阿斯教徒,快来捉住他。”于是那群人从掩蔽处一涌而出,向我直扑过 来,无疑是要袭击我。就在这时,那座房子的大门忽然打开,十几个男女象受惊的 兔子一般,为了生命和自由冲了出来,向街道左边奔逃,因为那里似乎把守得不甚 严密。暴徒们掀起一片欢呼,奔去追赶他们的逮捕对象,我被独自丢在一旁,面带 羞惭的神色,这正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蠢事时的那种表情。 但是有个人以快活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还打算象平常那样通过讲道理,或者通 过一种友好温和的争论,解决如今世上的问题?”原来让一路易斯和柏纳多已经到 了。他们说“赛里姆刚刚也在场,但他又走了,因为他说,看到基督徒互相残杀, 总要使他那样柔情的穆斯林教徒觉得痛心,他到里德街等候我们。你最好在那些畜 牲们回来之前走开吧。”然而我们还没有进入邻近的另一条街宣,便听到了枪声, 一连自卫队从北边开来,于是我们发现自己夹在暴徒和士兵的中间,处境进退维谷 (因为暴徒们看来要动武)。我们茫然地呆站了一会儿,后来柏纳多说:“那边去! 瞧,那里有个酒店!”我们向酒店门口奔去,这时店房里面有个人正要锁门。 的确,我们要冲进酒店的企图,险些儿又引起一场激烈冲突。这时真算侥幸, 我忽然认出了酒店老板,他是市立医院的一个老病人,而且他也认识我,因为他说 “快点进来,不然会出麻顷的,我不希望他们到我家打劫。”我们至少暂时算是安 全了,因为无事可做,我们坐下叫了三杯烧酒,向店主问起,这场混乱是什么事情 引起的。他说,他也不十分了解,不过这条街上有座房子,显然是阿明尼阿斯教会 一个会员的产业。五六年前,按照神教院的章程,雅考巴斯。阿明尼阿斯的信徒被 从教会里开除出来,从那时起,他们一直在欧德·斯堪斯街的这座房子里集会,听 他们的一个牧师讲道,同时通过共同的祈祷和对于信仰的承认,在患难之中互相鼓 励。这种秘密集会当然是违法的,阿姆斯特丹的教会提出强烈抗议,但是这些阿明 尼阿斯教徒,或者说是抗辩者,或者被称为其他什么人,都是些勤劳正派的公民, 所以即使这些破坏宗教道德的罪人公开承认对宿命论和幼稚的天罚论点表示深为怀 疑,市政当局也不肯控诉他们。只要他们纳税,只要他们在每周集会时谨慎从事, 他们就可以随意唱诗、祈祷和传教,当局自然多半不会干涉。 可是今天早上,有几个学生没到安息日圣经学校去读经,他们利用这座房子的 走廊做蹠骨游戏,因为吵闹得很厉害,有个人从屋子里出来,要他们出去另找地方 做游戏。但是,别家的走廊当然不肯让他们利用,所以一连五六次要他们出去,他 们一连五六次辱骂那家主人,那个可怜的阿明尼阿斯教徒最后气得忘掉了自己的一 切信条,大发脾气,向辱骂他的一个年轻的无赖打了两耳光,那小子用怎样难听的 名字称呼房主,这里不再重述。年轻的流氓不肯白吃亏,他放声大叫,说是遭到了 谋杀。有几个过路的人就袒护他,这是我国一般人的习惯,他们总是不问是埋,便 支持他们自己那个阶级的人。 另一个人喊着说:“那座房子里窝藏了阿明尼阿斯教徒和天主教徒!”这真是 火上加油,因为这时早祷归来的人们陆续加入愤怒的人群,警卫队军官独自一人赶 了来,叫他们走开,他们情绪激昂,不肯听从命令。 我是通过百叶窗上的一个小窥孔观看的,当时百叶窗早已匆匆放下,遮住窗户, 因为哗哗啦啦打碎玻璃的声音,使我们知道相隔不过几户人家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 事。我看见那军官先同人们谈判,后来犹豫不决。他显然不希望使用武力,但那一 刹那的思想动摇,就足以决定被包围的做礼拜者的命运。人群掀起一阵可怕的吼叫, 石头、棍子、泥块又一齐噼里啪啦向那座惹人气恼的房子猛投过去。然而,不知是 有意还是偶然,有一块石头击中了等候在稍远处的一个士兵。他一心盼着看到不光 彩的阿明尼阿斯教徒受到公正的报复,但是如果他站在那里,被石头砸破了鼻子而 仍然毫无作为地呆在原地,他是要遭殃的。我看见他端起步枪瞄准一个人。就在这 时,乌合之众的头目之一,一个面目可憎的恶棍,两只手昏攥一块鹅卵石,嘴里噙 着一把长刀,突然狂怒地转过身,向军官逼来,后者仍是独自一人,宝剑尚未出鞘, 绝对无力自卫,进逼者无疑会把军官当场击毙,幸亏那个士兵开了枪,正打在暴徒 头目的两眼之间。只见那人丢掉长刀,挥起双臂,抛出石头,腾空跳起四英尺多高, 成了死尸一具摔在地上。 这是一场大混战的信号,接下来的半小时中,展开多次断断续续的战斗,人群 里好几个已被逮捕,炮击的危险性这时候几乎没有了,所以我们说服店主,让我们 打开百叶窗,因为这种普遍的怒气的发泄,在怀有哲学志趣的人看来十分有趣,我 们不希望放过研究邻居们的机会,他们为给自己神秘的上帝争取更大的荣誉,进行 着打破头颅和窗子的战斗。 于是我忽然看见一件事,觉得极不平常。一个青年人倚着一棵树,若无其事地 站在那里,就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描绘一只小鸟或者一只松鼠,其实他是在 这里勾画必然要来的乞丐中的一个,这些乞丐早在打劫即将开始时已经匆匆赶到 (我们城里的乞丐对这种事嗅觉很灵),这时正和伙伴们争论,他们到底是坚持下 去好,还是应该引退,因为警卫队的到来,无论如何已使打劫成为泡影。有儿个人 显然赞成看个究竟,但是另一些比较谨慎的人,似乎赞成逃之夭夭。 当他们仍在争论这一点时,暴动分子和士兵之间的战斗忽然得到了新的推动力, 因为从东印度公司的一条商船附近赶来一些士兵,手持短剑,一齐向可恶的异教徒 们表示,他们不能在自己城市里宣传他们那讨厌的教义,并企图获得成功。又是一 场激战,许多人头破血流,手指劈裂,石块来主纷飞,然而这期间,那个奇怪的年 轻人始终在进行他的速写,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也随时可能被砸死。我们三人 全都被他吸引住了。他的衣着很朴素,象个大学生或者级别较高的工匠,头发留得 很长,这是当时的风气。但是他是有眼睛的,我们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我们一定要同他谈谈,”让一路易斯喊道,他喜欢那种旁若无人的泰然自若 的态度,“我们一定要请他和我们一同去旅行。在我们同岛上人办交涉时,他将对 我们大有帮助。”但最后,等到士兵们把乌合之众迅速肃清,我们可以开门出去的 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我们到处找他,但找不到。我们只好不再搜寻,向店 主道了谢,给了他很多酒钱(因为也许他救了我们的命),然后到了里德街,在约 定的酒店里找到了赛里姆。他正在兴致勃勃他讲解他给女侍者戴上的一只戒指的秘 密,那女侍者听得入迷,让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一一“这样她更能体会所讲的事” —一我们进去时,他对我们解释说。 当然,我们的野餐和结伴航行已成泡影,因为城市的那一部分一连几天全部怒 火中烧,谁要一意去找快活的游艇,那是担风险的。人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竭力保 护自己的家庭、家人和孩子,使之免受可怕的异教徒的沾染,他们对于真正的宗教 事业忠心耿耿,而落得的下场却是象狗一样遭受枪杀。 一旦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有谁竞将社会利益完全置之度外,而去划船取乐,便可 能引起一场新的风波,因此我们采纳让,路易斯的建议,到他的高楼里去。 他按照真正的法国方式给我们做了一种菜肉蛋卷(法国人做菜肉蛋卷和我们不 同,不用面粉,而用一种比我们自己家里做的薄饼还要松软得多并且更易消化的皮 子);赛里姆用肉丁和面糊给我们做了一种稀奇的菜,他称之为“伊什——凯巴布”, 他对我们说,这是穆拉德四世陛下喜爱的一种菜;柏纳多按照真正的葡萄牙做法给 我们拌了一种色拉,味道也不错,虽然稍嫌油腻而蒜味略重。我一直坐着思量方才 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可能是谁,他竟能那样地全神贯注于工作,当人们在他的四周互 相残杀时,他还继续画他的画儿。 他的面孔使我久久难忘。但我后来没有再看到他。直到一六四一年十一月的那 个雨夜,当我睡在床上辗转不寐之时,才终于恍然大悟。十五年前暴动场合里的那 个奇怪的年轻人,正是我的这个新病人的丈夫。正是伦勃朗·凡·莱茵。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