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伦勃朗因为这幅绘画而变成阿姆斯特丹的笑柄 伦勃朗说得对。 人们谈论了他的这幅绘画。事实上,他们直到如今还未停止谈论。 这种“艺术布局方面的新变革”,这种“把思想贯穿于色彩之中”,“把感情 变为光线和阴影”的尝试所产生的第一个效果,是一场热闹的哈哈大笑。 科克大尉的自卫队队员先开始笑。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起而继之。然后轮到了他 们的情人。不久便引得全城大笑,于是遭受这种“不光彩的愚弄”的人们,忽然变 得不尽象最初那样高兴了。因为谈笑毕竟不能长久持续下去,而他们都是必须出钱 的人,不是么?然而为什么出钱?这就是他们互相质问,并向所有愿听的人们提出 的问题。 每人出一百或二百吉尔德,就只为了有权让画家画出他们的后脑瓜,或者两只 脚,或者一只手,或者一个肩膀? 出一百或二百吉尔德,就只为了荣幸地做个看不清、认不出的画中人物,挤在 黑暗的大门里边那许多看不清、认不出的人物中间?或者正为某个风趣的旁观者所 说,做“一片富有生气的阴影”,而让另一些并没有比他们多出分文的人们被安排 在场面的正当中,安排在白天明亮的光线里? 这个可怜的笨汉到底企图画出些什么? 他在画这幅画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毫无疑问,每个人的钱都能同样当钱用! 谁出一份钱,谁就有权要求在画上和他邻近的人受到同样醒目的处理。 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只要士兵们看得出这种做法,它就行不通。 他们并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这位陌生的画家似乎低估了他们。远在这个衣 冠楚楚的人离开自己故乡的磨坊,从遥远的莱登城来到这里,向这个大都会里愚昧 的人们讲起(按照他自己的意见)应当怎样画肖像之前,阿姆斯特丹就早已有了执 政者的各种委员会和军事单位的肖像画。如果他真正想找那些绘画(但他也许认为, 他比任何人都更懂绘画),只要上市政厅、孤儿院或任何一个同业公会会馆去一趟 就行了。那时他自然明白,把辛苦挣来的吉尔德付给他的那些订件人,都有权期待 他们雇来的画家画些什么,如此这般,议论纷纷,很多人谈到“依法起诉”,不少 人干脆拒绝付款,不花冤枉钱。 然而发出这种议论的,并不只是街上的下层市民。无疑早该辨明是非的男男女 女,也都参加了这场辱骂的大合唱。翁德尔,我国伟大的诗人,大约在一年前已同 加尔文教团分手,并大胆宣布重新加入他的父辈们的教会,因为那些装扮为教会牧 师和人类灵魂保护者的聪明的庸夫俗子,使他大失所望。那些人气量狭小,不容异 说,和古时教会法庭最恶劣的法官完全一样。 我说不准他的这种做法是否使朋友们感到高兴。穆依登的霍弗特阁下不许翁德 尔再进他的门。这似乎也太过分,有一天,霍弗特邀请让- 路易斯和我本人到他家 古雅的楼阁里闲谈,我趁机会把这一点大胆地告诉了他。每逢周末,霍弗特便在他 的楼阁里广宴宾客,接待诗人、画家和乐师,他以罕见的才能促成社交生活的乐趣, 从未使客人中间发生口角。 “怎么回事啊,”我问他,“阁下在见解、思想和行动方面,是个真正不偏不 倚的人,现在却袒护了那些认为一个人的行为应由其结交的宗教朋友来评判的人们?” “完全是无稽之谈!”他回答,“我所以感到气愤,是因为那个愚蠢的老诗人关于 他的所谓改宗,闹得满城风雨。加尔文主义是个祸害。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它是 一种终于要使我们毁灭的祸害。但是从前流行的罗马的教义,也同样恶劣。拿撒勒 的一个名叫耶稣的人,嘱咐我们相亲相爱,和善待人,而新旧教徒都似乎从未听到 过他的教训。现在如果有个人来对我说:‘先生,我出了麻疹。我不喜欢麻疹。所 以我要去医好它。’这我能够理解。但如果他哭叫道:‘我出了麻疹,我不喜欢麻 疹,所以我想,我情愿出天花,不愿出麻疹。’这我无法理解。”翁德尔的大多数 老朋友,都多少抱有这种态度,况且这个司怜的人刚刚失去了老伴,儿子又是个百 事不成的流氓,因而觉得活在世上十分孤独,开始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借以消除 苦痛和悔恨。而且,象其他许多文人一样,这个可怜的诗人妒忌心重,他年龄虽比 伦勃朗大二十几岁,但从不饶恕伦勃朗,因为伦勃朗扶摇直上,名利双收,住在堂 皇的大楼里,娶了个美貌的妻子,而他呢,一个现代返老还童的菏马,受了天启的 抒情诗人,举世称道的当代最伟大的绘声绘色的文豪,却穷得变卖旧衣过日子。他 现在抓住机会作了一首小曲,把伦勃朗的作品同其竞争者格瓦尔特·弗林克(一个 完全称职的“官方”绘画的画家,但毫无独创才能)的作品相比较,当然找出了缺 点,说它有“矫揉造作的幽暗,卖弄技巧地使用阴影和朦胧的亮光”,他在结束那 首小曲时称伦勃朗为“黑暗王子”,此后伦勃朗终生未能摆脱这个俏皮的称号。 其他画家对于自己的一个在名利方面颇有收获的同行,也都“爱护备至”,急 忙赶着参加大合唱般的非难。他们议论纷纷,说什么他们这位可怜的朋友误入歧途, 似乎在最近的这幅画上用尽了自己的才智,而且宣扬说,他们一向毫无疑问地认为 他是个伟大的画家,可惜他在现在这样还算年轻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他的艺术极限。 还有一些人,特别是伦勃朗曾经拒绝与之共事的那些画商,更为直截了当地大肆攻 击。 “公众的一时糊涂,使这个反常的年轻人成了红极一时的画家,但是这种情况 也许就此告终了。”这是他们的比较温和的评论之一。但在稍一失慎的时候,他们 便索性叫嚷道:“又一次的欺诈破产了!”并怀着预期的高兴心情搓起手来。 何必续继对人类的愚蠢作这种可悲的叙述? 我的一个明智的同行大约在三千年前写了一本很有道理的书,我们称它为“传 道书”,他用这样一句话总结了这部著作:“空虚的一切,一切无不空虚。”如今 却有一个人,敢于进行新奇的思考,道破新奇的真理。他骄傲地转向自己的同胞, 说出这么几句豪言壮语:“看啊!一点黄色,一点黑色,一点绿色、赭色、红色和 快速的节拍!我使它们变为一种思想。”而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听了哄堂大笑,互相 戳一戳对方的肋巴,叫嚷道:“小丑!江湖骗子!他还要给我们看!教我们!讲给 我们听!好象我们都笨得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从这时起,伦勃朗的厄运注定 了。 他本可以在某个官廷里恢复名誉,的确,如果他当时立刻到英国或者法国去, 自然会有较好的结果。但在一个共和国里,这样的事情不可能。他曾努力上进,出 人头地。而报答只有一个——悄然长逝和被人遗忘。 唯一的问题是:这群卑鄙的人捕住他,吞没他,需要多少时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