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亨德丽吉要求做事 情况非但未曾因为作出这次惨痛牺牲而有所改善,反而变得严重多了。 债主们依然在我家门外兜来兜去,象豺狼那样顽固地日夜围住我的住宅,一看 到伦勃朗画出新画,他们便攫为己有。我认识破产管理法院的两位职员,所以去拜 访他们,我发现,他们很了解甚至同情我们的处境,但要提出解决办法,对他们来 说绝无可能。 我们的国家虽则背弃了古老的信仰,取缔了旧有的圣哲,然而他们的地位却又 为一个新的神灵所占据,它的名字就叫做“崇拜资财”。小孩们不再祈祷往日以 “你们要学仁爱”一语教导他们的那些过时的圣男圣女,却毕恭毕敬地跪倒在一个 严厉冷酷的神灵面前,这个神灵对他们说,“你们要学发财。”这种变革究竟变好 了还是变坏了,我在这里不能断言。我只愿意说,这种变革确已发生,凡未考虑到 有此神存在的人们,全都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伦勃朗为内在的创作欲望所驱使,只知道疯狂地画画;他能看到在他之前从来 没人想到过的东西,可惜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善男信女们从早到晚乃至半夜三更, 都在争先恐后奔向那个新的神灵的庙宇,而他经过那里,却竟视而不见。 他受到了惩罚。 他被驱逐在外。他永远恢复不了他在社会上层人士心目中的地位。(可叹我对 这一点深信不疑!)我们这些热爱他而不计较他的多次失败(原因也许有几分就在 于这些失败)的人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使他的晚年过得比较幸福?而当我 们似乎全都拿不出主意之时,倒是忠实的亨德丽吉向我们指出了摆脱困境的道路。 她身体很不健康。逆境给了她一次可怕的打击,她迅速地衰弱下去。伦勃朗认 为,他自己是个病重的人,已经日薄西山,他总是对亨德丽吉说,在他去世以后, 她应当怎样照应泰塔斯和小姑娘柯奈丽雅,但我知道,他的寿命比她长得多,而她 虽然从不叫苦,但至多能再活三四年。 我想,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她是个难以置信的勇敢的妇女。家里没有一样 重活是她认为她所干不了的。她照料着小姑娘柯奈丽雅。她为伦勃朗和泰塔斯做饭, 不肯让我家苒蒂替她做。她给他们补衣服,为他们织袜子,她把家庭收入的每一文 钱都记上帐,虽然我不知道,她怎样会在饿狼般的债主们永不间断的监视之下,保 住了这一点少得可怜的钱。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想出一个计划。她来问我,她是否可以单独和我谈一会儿, 我当然应允了。因为那是六月的一个令人舒畅的夜晚(每年六月,我们只能过两三 个令人舒畅的日子,其余的日子常常是大雨如注),所以我带她到花园里去,在那 里,她把她的打算告诉了我。 “我们不应当再指望那个可怜的人管钱了。”她说,“钱的问题他一窍不通。 他的心在别的事情上呢。他会拿出自己最后一件衬衫或仅有的一条裤子,调换他所 看见的一幅画,只要当时他碰巧需要它。住在那座大房子里的时候,我没有真正地 快乐过。对我来说,它太堂皇太富丽了。我不配住在那里。我整天担心自己会碰坏 什么东西,到后来,屋里摆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而且我从来猜想不到,下回他 还要买回些什么。虽说一想到住在这里打搅你,我就觉得过意不去,但就其它方面 来说,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畅快。 不过我知道,只要仑勃朗一摆脱法院的纠缠,他就又要去买东西了。并不是因 为他需要它们——这件事很难说。那些东西本身对他并没有什么意义——原因不在 这里。但是它们好象能弥补某个地方的缺陷——它们是他的内心的一些装饰品—— 说到他的工作,他在某些方面是我所知道的最奇怪的一个人,而且在某些方面,也 是最懦弱的一个人。 “所以说,至少在一个短时期内,让他保持他现在的情况,也许倒是好事。不 过他一定得重新画画和做蚀刻,不然他就活不下去。所以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是: 假定我和泰塔斯两个人开一家小画店,我们就能雇用伦勃朗为我们画画——我们付 他工钱,就象一个本匠付工钱给他所雇用的助手或砌砖匠那样。我自己的一个哥哥 是石匠,雇了两个人给他帮忙,其中一人有一次和妻子闹纠纷,妻子企图扣领他的 工钱,但后来法官说,她不能领,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当然,泰塔斯还很年轻,我又根本不懂绘画,不过你可以帮助我,弗兰新或 德·扬夫或他的其他朋友都能帮忙,但我希望,你能对这件事加以考虑,也许肯去 请教律师,问问我们可不可以那样做,要是可以,那我们就又能自己找个住处了, 因为我们这样打搅你的日子已经够久了。”我握住她的双手,对她肯定地说,她可 以在这里住一辈子,同时我深为感动,这非但由于她的心地善良和忠诚,而且,我 不妨坦白说,也由于她的建议的深明事理。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约伦勃朗一同到奥弗屠姆渠畔散步。自从一六五○年春天 在那里度过一个难忘的日子之后,我一直没有再去过,当时我在那里遇见了奥兰治 公爵,并用他的竹手杖试探过海渠水是否在上涨。 我们随带一些面包和干酪,因为我知道,每当我为伦勃朗而必须另外花一点钱 时,他说是觉得难堪,如果我们到饭馆吃饭,他必会不高兴。 我们坐在渠畔,眺望着小小的白色云朵,它们看来很象一群绵羊,在辽阔的蔚 蓝色牧场上安静地啃吃青草。我讲了短短的一篇话,这是那天早晨我事先小心地准 备好的言词。因为我知道,伦勃朗对于具体谈论他的经济困境,几乎有一种自然的 反感,但是只要我们还想使他重新自立,事情就非谈不可。 这一次又和往常一样,他一听出谈话的趋势,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写 生簿,四处张望选材,想画一幅蜡笔画。但我说:“不必忙,写生画不妨等到下次 再画。现在请听一听就要对你说的话。我并不是要向你讲道。我只是想看看我们是 否能找出个办法,让你能重新工作。”他立刻猜疑起来。 “你是想说,我打搅你的日子已经够久了?”他倔强地问道。 “伦勃朗啊,”我说,“你是个大人,你的儿子不久就用得着刮胡子刀了。做 事别再象小孩子那样了。这几年对你来说,可真够苦啦,所以即使你的神经受点损 伤,我也不责怪你。至于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你可以在我家住一辈子,这你也 知道。”“当然,”他回答,“我很抱歉,但我觉得,我仿佛给锁起来了。脑袋里 千头万绪。这些思绪似乎来得比往常更快。我需要个空旷的地方。我需要一个我能 在里面随便活动的自己的房间。你知道的,有时候我觉得很难不叫苦,因为当我在 版子上刻好一幅作品,希望印出来看看怎么样的时候——只印一份校样就够了—— 而我所能做到的,只是给它涂点黑色阁起来,等到两三天后,也许才会有一位朋友 惠然允诺,把他的印刷机借给我使用几分钟。 况且我也不能把你的房子变成印刷间。油墨气味和硫酸气味会弥漫在整个住宅 里。你的病人就不愿来看病了。他们会认为,你在忙于炼制一种很厉害的毒药。我 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你要感谢我,”我打断他的话, “那就清你静听大约十分钟,并注意我要说的话。”“那好吧,”他说,“我愿意 照办。”于是他合起写生簿,又把它装进口袋。 “嗯,”我说,“现在我们了解你在经济方面的处境。”“我很难把这称为处 境!”“不必计较这种小节。我现在是要同你谈经济学。推敲措词没有什么好处。 如果你是个善于理财的人,你也许做了西印度公司的会计,而不会——”“哦。而 不会怎么样呢?”他打断我的话。 “而不会画了几幅公众将来才会承认的绘画——”“在我去世三百年后,公众 才会承认。”“也许,也许还要早些。你的朋友们所要做的事,无非是要使你回到 自己的一个地方去,让你能够工作。”“但是我工作又有什么用?只要我画成一幅 画,赫茨比克,或德·科斯特,或奥尼斯,或者那些高尚的爱国者中间的某一位, 立刻就会带着法院的指令,来把画挟在腋下给拿走。法院只肯暂借给我几个吉尔德 (他们从不付给全价),那么再过二十年,我也仍然欠债。”“这正是我们所要防 止的,或者说是亨德丽吉所要防止的,因为正是她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愿意帮助 你。不过我们还是从头谈起吧。我并不想批评你,但我认为,你在选择律师的事情 上不算幸运。”“他似乎是个好人。”“也许是的,但这并不能完全使他成为一个 高明的律师。你怎么找到了他呢?”“哦,当我在画南教堂的时候,他在旁边停下 脚步看我的画,我偶尔和他交谈了几句(他出生在哈捷斯武德,认识我父亲的一个 姑母一她活到年岁很大的时候才去世),他向我作了自我介绍,并把他的住址告诉 了我。”“巧妙的自我推荐!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同基尔蒂的哥哥发生 纠葛的时候。”这对我来说倒是新闻。我问他,那是什么纠葛,几时发生的。 “哼,”伦勃朗说,“你记得萨丝佳去世时我家的那个保姆吗?”“我想,我 永远忘不了她。”‘对的,她很坏。但我很替她难过。后来我不得不把她送回果达 镇一个疯人院里去。而且我答应支付她的生活费。无论如何,打发她走了就行!那 个时期我很忙。她有个哥哥彼埃特,把她带回果达镇。我给他很大一笔钱。 那些日子我的信用还很好,要多少钱都能凑到。嗯,两年前,这一切事情发生 的前夕,我想,我要把那笔钱追回若干。那人拒不肯给。也许我没有权利再付了。 我便去访那位律师。他打听到,那人当时就在阿姆斯特丹。他是一条船上的木工, 当时即将启航赴印度。律师怕他企图逃掉,我们叫人把他押在债务人监狱里。这是 我做的一件蠢事。但我当时正处在可怕的境遇中。我憎恨那个女人,很想刁难她的 哥哥,惜以出气。刁难是个恰当的字眼。我对那次所做的事并不觉得很得意。后来 弗兰新为我找到一个正派的律师——阿诺特·艾布姆——你认识他的。他把这个案 子公正解决。 “那么现在总算‘解决’了——不管公正或偏颇,但求‘解决’?”“彻底解 决了。”“再没有麻烦了?不打官司了?法院里没有案子了?”“没有了。只剩下 恐怖院的那些案子了。”“倒也很好,”我回答,接着讲了亨德丽吉建议的事情。 “我觉得这是个上策,”我结束道。“你认为怎么样?”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 拾起草地上的几颗石子,投到渠水里。 “怪事,”他终于说道,“这就是人家认为不配参加圣餐式的那个女人。”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对,”伦勃朗说,“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当然同意。我们回去告诉她吧。明 天我就又能开始工作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