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谁来穿世界领袖的外衣 小罗斯福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此行的目的将是陪伴父亲去参加一个具有历史意 义的会议。自从希特勒进攻苏联之后,斯大林在“七·三广播演说”中发表了具有 很大国际意义的声明,表明“这个反法西斯压迫者的全民卫国战争的目的,不仅要 清除我国面临的危险,而且要帮助那些呻吟在德国法西斯主义枷锁下的欧洲各国人 民。”这一明确的表示和当时战争形势的发展,客观上要求英美政府也要对法西斯 侵略战争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出于各国自身的利益,英美最高首脑提出需 要进行会晤,对战争形势做出正确的估计,并制定和协调本国的政策。 这一次,罗斯福和丘吉尔将进行战时第一次会晤,在纽芬兰海域的军舰上将诞 生一个关于人类权利和战争目的的八点宣言。这个宣言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文献,它 成为英美两国政治联盟的一个标志,也成为后来联合国宪章的基础。 这个宣言,宣称美国和联合王国都不谋求任何类型的领土扩张;各国人民应该 有权选择他们的政府和自由生活;贸易能自由进行,原料能自由取得;放弃用武力 作为国防政治的工具。他们期待“在最后摧毁纳粹暴政之后”能得到知平,“确保 全人类能安居乐业,过着无所恐惧和不虞匮乏的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 个宣言的发布,对于动员和鼓舞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进一步加强国际反法西斯同 盟,打败德意日法西斯侵略者,无疑是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尤其是罗斯福总统在 美国还没有参战的情况下,挺身而出,与丘吉尔发表这个声明,充分显示了这位具 有远见的资产阶级政治家的勇气和胆略。 在制定大西洋宪章的过程中,英美之间既有统一,也有斗争,会谈中,双方就 各自的殖民利益,进行了激烈的争夺。美国方面极力把“机会均等”、“海上自由” 等扩张主义原则塞进宪章里去,妄图打进和控制英国殖民地。 会议期间,美国还谴责了英帝国关税限制制度和英德操纵世界贸易的状况。 罗斯福认为;大战后,必须把英国殖民地问题拿出来进行讨论,而丘吉尔则当 场勃然大怒,说“他当英王首相的目的,并不是来主持大英帝国解体的”。 在大西洋会议上,罗斯福和丘吉尔还联名致函斯大林,建议召开苏、美、英三 国会议,讨论共同对德作战和有关援苏问题。这为三巨头会晤奠定了基础。 小罗斯福以罗斯福私人随从的身份经历了大西洋会议的整个过程,对会议及会 议以外的事情作了详细的描述。使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所以让 我们随着小罗斯福的笔峰专寻找那秘密的会晤吧! 星期五快吃午饭的时候,我和佛兰克林见到了父亲。我们还来不及对他说一声 “哈罗”,并向我们的母亲以及其他的家属问好,他先开口了: “瞧这个,我叫华生把这个给你们准备好了。”他交给我一条总统陆军侍从的 饰带。“这不过是给你们临时带几天的,”他笑了一笑,又给佛兰克林一条海军侍 从的饰带。 “你的精神还是那么好,爸。不过,你是不是趁例假来钓鱼的?”父亲很得意 地大声笑了起来。“新闻记者们都是这么想。他们以为我是到芬狄湾附近来钓鱼的。” 他像孩子那样的高兴,他夸耀他的高明手腕,怎么样骗过了许多新闻记者,坐他的 帆艇波特玛克号先航行到缅因的奥古斯大。接着他告诉我们这一次旅行的真相。 “我在这里和丘吉尔会面,他明天坐威尔斯王子号到达这里,哈莱·霍浦金斯 陪他一起来。”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往椅背上一靠,想看我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 我虽然没有镜子在身边,可是猜得到我当时脸上的兴奋与惊愕的表情。 在继续叙述这一段故事之前,我想先提一提被我父亲遗留在后面的白宫记者们。 我父亲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事先与丘吉尔有一个约定,讲明双方都不准带记者与 摄影师,报上也不准有关于这一次会面的披露。为着履行这一约定,我父亲在他出 发前很巧妙地骗过了包围着他的记者们,对于这一点,他觉得非常得意,好像一个 玩捉迷藏的孩子巧妙地躲过了他狡猾的对手似的。可是,第二天丘吉尔到达的时候 却带了全班新闻随员,很拙劣地假装是情报部的官员。这是第一次丘吉尔以不守诺 言而使我父亲感到惊讶。可是这决不是最后一次。 谈到钓鱼,我父亲在这次旅行中的确钓了鱼,不过只钓了一次。那是我到达的 前一天的事。他钓了一条怪鱼,船上没有一个人叫得出它的名字。“把它送到SMITHSONIAN 那儿去吧。”我父亲建议。后来在这次旅途中他不再从事于钓鱼这一门消遣了。我 父亲和丘吉尔第一次会面之所以选定这个独特的地方是有很多理由的。为着安全与 机密起见,这一次会面不得不在华盛顿以外的地方;假如他们选择华盛顿做他们会 面的地方,那么过分夸张的闲话与谣言一定会抹杀不少这会议可能产生的最好效果。 我父亲与丘吉尔都是海军出身的人物;1919 年他们就是以这种身份作最初一次会 面的;在海上会面这一个念头是可以挑起他们的幻想与兴趣的。可是他们无法在海 上会面,纳粹潜水艇活动的威胁使这一种想法绝对不可能成为事实。那么在什么地 方呢? 最理想的该是人口稀少的海岸线上的保护严密的港口或是大西洋中的岛屿上。 亚速尔群岛?这是葡萄牙的属地,根本在问题之外。从我个人的出发点来看,我觉 得应该选择百尔慕他群岛或是西印度群岛中的任何一个小岛的;纽芬兰在8 月中已 经是十分荒凉而寒冷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迷蒙的雾;太阳是很少见的一位稀客。 可是纽芬兰也有它明显的优点:人口不太密,附近驻有很多英美和加拿大的部队, 尤其是在沃根基港口,任何大规模的舰队的集中都不致于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与猜想, 谁都知道我们的海军早在这儿建筑了基地。 所以我便到了沃根基,期待着过几天与我日常工作不同的新奇的生活。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以及饭后那个寒冷而灰色的下午,我始终和父亲在一起, 谈说着家庭的新闻。佛兰克林也和我们待了一个时候,他告诉我们他的驱逐舰护航 到冰岛去的情形。父亲的精神非常好,显然他因暂时摆脱一下他日常的工作而感到 高兴。他问起我在北极圈内的工作情况,特别是我那次到英国去时的所见所闻,英 国现在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我所碰到的那些英国人的士气如何,大轰炸与大火的 景象如何(我在英国只经历了几天的轰炸,因此我实在不够资格来说明这一点), 我对他多年不见的丘吉尔的印象如何,等等。我则询问他这一次会晤的目的是什么 “你自己到过英国,”他回答。 “你亲眼看到英国的人民。你甚至还告诉我他们的样子——灰色、消瘦而艰苦。 这样一个会晤对英国的士气当然是会有天大的好处的。是不是?”我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是纳粹趾高气扬的时候。他们像是欧洲的主人,我们至少得给英国 一些精神上的援助,否则我们自己就要面临大炮与炸弹。我相信今天有很多美国人 同意这个见解的。”“那么只是精神上的援助了。”我提醒他。 “不仅如此,还有我们的租借法案呢。英国人知道他们已经走近了他们生产力 的局限——而在这个局限之内,他们是不足以支持一个攻势战争的。 这一次会晤是想法草定一个生产计划——尤其对英国人重要的是交货的方式与 计划。他们对我们将把多少生产量转给苏联,感到重大不安。”“还有呢?”“我 已经知道丘吉尔对苏联继续作战能力的估价。”他圈起手指表示一个零。 “我想你的估价总比这个高一点吧。”“霍浦金斯对苏联有很高的评价。而他 有办法使我信服。”当然,在我们谈话那个时候,美国的生产量还小得可怜,和现 在相比,恐怕只是很小很小的一点。英国所担忧的是怕苏联从我们这儿得到的是这 一小点的一半。 “丘吉尔明天将到这儿来,因为他——我想他不会这样表示的,明知道没有美 国英国是没法继续抗战的。”我吹了一声口哨。我曾经亲眼见到5 月大轰炸的尾梢, 大火燃烧掉英国大部分的工业中心区,可是我还没有想到他们的困难有这么严重, 再加上苏联人正一步步地通过草原地带往后退却…… “当然罗,”我的父亲又继续说,“丘吉尔最关心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参战。 他知道得很详细,假如美国的力量只是集中在生产上,那么其最大的作用也无非是 使英国能够借以支持战局罢了。他知道假如英国要采取攻势的话,没有美国的军队 是办不到的。”突然问他反问我:“你在伦敦的时候看不看英国的报纸?”我告诉 他有些报纸严厉地非难美国,说我们只是想看英国被打得惨无人色,毫无招架的时 候,才会利用最后的一秒钟来挽回大局。父亲很得意地点点头,表示他猜测的胜利。 “等着瞧吧,”他说,“丘吉尔一来就会要求我们立刻对纳粹宣战。”我不大 明白我们可以从这次会晤中得到什么好处。“从精神方面讲,我们当然是早就站在 英国一边了。”“是呀,”我父亲说,“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你不应忘记我的海陆 空军参谋长们都在这里。他们可以知道很多的新东西。英国战争潜力的确实情形如 何?从人力这一方面来看,英国是不是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你说还有谁 在这儿?”我问。我在这儿看到的只是我父亲和他的侍从武官们。 “还有金氏、史塔克、马歇尔、安诺德……很多大人物全在。你就可以看到他 们的。”一个送信的带了一大包公函走了进来,暂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他走了以 后,父亲又把话题转回到那行将举行的会议上。事实上我想他是在练习他明天所要 开始的谈话,一点一点地指出他之所以出席这次会谈的许多内在的原因,准备对付 丘吉尔可能提出的请求。 “还有一件事,”他说,“大英帝国已经走进了一个危急阶段。这是一般人不 大知道的问题,英国的银行家和德国的银行家事实上很久以来就把把持世界贸易, 作为他们的重要目标,现在德国在第一次大战中失败了。这对美国的贸易是有好处 的,是不是?”他对我耸了一下他的眉毛。“假如在以往,德国和英国的银行家会 合作把我们从世界贸易中排挤出去,对我们封锁这个和那个市场,而现在德国却与 英国作战了,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呢? “有一点我们马上可以知道。我们不应该太贪婪,看哪一边给我们的利益多而 决定和哪一边合作:暂时我们可以避开目前的事实,就是说纳粹主义是可憎的,而 我们的天然的利害关系,以及我们的私心是与英国合流的。可是事件却还有另外一 个角度。我们应该从最初就跟英国讲得明明白白,我们不愿意做一个老好人,在大 英帝国危急的时候帮它脱出危机,而在事后又让他永远把我们忘了。”“我不懂你 最终的意思是什么?”我插嘴问他。 “丘吉尔告诉我他做英国首相的目的并不是来主持大英帝国分解的。(丘吉尔 后来在一次无线电广播中重复此说——作者)。我想我可以以美国总统的资格说: 美国决不愿在这次战争中帮助英国,使它能够在战后再继续统治它殖民地的人民。” 他停顿了一下。 “我想,”我小心他说,“今后几天中恐怕免不了会生出些纠葛本。”“我们 等着瞧吧。”父亲说。 那天下午,差不多四点三十分的时候,威尔士和哈立曼到我们这艘巡洋舰上来, 他们有好多文件要与我父亲一起校阅,因此我便起身退出,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 回去,晚饭时的谈话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谈。那夭我们都睡得很早。 星期六早上九点以前我们全体走到甲板上看威尔斯王子号进港。我扶着父亲, 站在舰桥上,极目遥望弯向海湾出口处的呷尖,英国舰船仍然没有进入视野。父亲 转过身来和背后的随员闲谈。代理国务卿萨姆纳·韦尔斯是唯一不穿军服的人。斯 塔克海军上将和大西洋舰队总司令欧内斯特·金海军上将也在场。阿诺德空军上将 和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正在跟总统军事助理沃森将军亲切交谈。我穿着簇新的空 军上尉制服,充当爸爸的随从军官。 “阿,船!,”船头上一位年轻的海军战士高喊起来。 我们看到一艘驱逐舰的黑色尖形船头经过呷尖,后面跟着另外五艘驱逐舰,有 的挂着星条旗,有的则是加拿大军旗。然后出现了一个更笨重的庞然大物,那是一 艘涂着锯齿形杂色伪装的巨型军舰,船尾上飘扬着一面眩目的军旗——英国皇家海 军旗。 “把双筒望远镜递给我,埃利奥特。”父亲说。然后,他把望远镜对准英国军 舰“威尔士亲王”号的舰桥,几乎就立刻认出那熟悉的笨大体形,除了丘吉尔之外 不可能是别人。站在他旁边的是身材瘦弱的哈里·霍普金斯。 英国军舰缓慢地从美国舰只列队中穿过。“奥古斯塔”号的后甲板上,军乐队 指挥举起了指挥棒。 “扶我起来!”父亲命令说。 我扶他站起身来。麦金太尔医生俯身为他扣紧支架。当“威尔士亲王”号驶来 时,父亲脱下帽子,立正致敬,他清楚地看到丘吉尔在英国军舰的舰桥上行礼。 “奥古斯塔”号驶来时奏着《上帝保佑吾王》,随风飘过来的是《星条旗》乐声, 接着英国船行驶过去,转向一个没有旗子标志的浮标。它到达那里后,寂静的海面 上响起了下锚时链条的隆隆响声。 11 时整,海军上将的汽船驶离“威尔士亲王”号,父亲站在“奥古斯塔”号 的眩梯上等候着。汽艇到达船边。在汽笛的尖鸣声和海军仪仗队举枪致敬的碰击声 中,穿着褐色海军制服的丘吉尔走上船梯。 首相显得古板、粗率而有力。他停下脚步,礼貌地朝后甲板致敬。然后像一个 逗人喜爱的“如来佛”一样,笑眯眯地伸出双手走上前去。 “终于见到您了,总统先生!”“在船上和您相会,我很高兴,丘吉尔先生。” 父亲回答。 他们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激情犹如强大电流传遍他们的身体。对他们两人来 说,这次会晤象征着他们梦寐以求、努力争取并最终实现的目标。他们的相见,体 现着英国和美国携起手来了。 这是他们1919 年以来的第一次晤面,可是他们即刻谈到他们的通讯,他们横 隔大西洋的通话,他们的健康,他们的工作与他们的烦恼,很快地他们便直呼其名, 用起“佛兰克林”与“温司顿”的亲呢称呼。这称呼当然是私下用的。在有其他官 员在场的时候,他们还是用“总统先生”与“首相先生”的称呼。可是日子处久了, 我父亲在正式的场合也放弃了这种礼貌上的装模作样,虽然丘吉尔始终拘谨地墨守 着这种称呼的礼节。 第一次的拜访完全是礼节性的,丘吉尔带了一封英国女皇给我父亲的信。比较 醒目的却是丘吉尔随身带的一批顾问们。和我父亲带来的一小群随员相比,丘吉尔 显赫得多了,他虽然还没有把百家姓上的全部姓氏都带来,可是却也够瞧的了,从 贝弗勃洛克到那尔他全带了来。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还有一批英国情报部的官员 也在场,随身带着笔记本和摄影机。安诺德将军一下子溜到我的背后,偷偷地在我 耳边说我们最好赶快设法弄几个摄影师和一批胶片来,并且问我在甘特湖附近有没 有航空摄影技术人员可以找到。 那一天早晨我立刻派了飞行员驾驶我那架葛鲁曼式的小飞机回去,载些照相材 料和两个陆军摄影师来,使我们的报纸将来也可以得到一些关于这次会议的资料。 事实上,英国方面顾问、随员、侍从、跟班之多在另一方面也使安诺德感到十 分困惑。在后来举行的参谋会议中他发现他处于一个极不利的地位,因为他根本没 有带助手来,而与他地位相等的英国代表既有秘书,又有侍从,还有大批助理员, 因此在几次会议席上,我便被临时抓差,去当陆军航空部队的记录员。 在他们会晤的第一天,父亲和丘吉尔,还有霍浦金斯一起进午餐。霍浦金斯是 陪丘吉尔一同上船来的。这次又能看到他我觉得很高兴,尤其是看到他的精神比以 前好了一点。对于他的健康的改进我是有些小小的功劳的。在上个月赴伦敦以前, 他曾经在甘特湖停留了一下,我们带他去钓了一天鱼,我们这次钓鱼是十分地道的。 在一天之中,他似乎年青了十岁。现在他又回归到他的工作岗位上,忠实地苦干。 其余的人都是海军上将金氏的客人,另外在一起站着吃午饭。吃完午饭后我回 到舰长的房舱内,父亲正和丘吉尔面对面地坐着,很有礼貌地在争辩。 “根据我的情报,佛兰克林,你们美国人民的人心已经倾向于我们。可以说他 们已经准备参加这一伟大的战争了。”“你同时也可以看到许多和你的情报相反的 情况。”我父亲冷冷地回答。 “可是关于租借法案的那次大争辩……”“假如你真的关心美国舆论,温司顿, 我劝你还是每天多读些我们的国会记录。”两个观念现在是正面冲突了:丘吉尔很 明显是被一个思想推动着,就是,我们应该立刻和纳粹德国宣战;而我们的总统则 处处都在顾虑到人民的舆论,美国的政治,以及许多反复无常的无形的条件与因素。 最后,喝完了他杯中的剩酒,丘吉尔站了起来。已经是快两点半了。父亲说他代表 我们的海军送了些礼物给威尔斯王子号以及保护它的三条驱逐舰上的全体官兵。丘 吉尔点了点头,短短地道了声谢就走了。 那天下午,一千九百五十包礼物盒,里面有香烟、鲜果等,便送到英国方面分 发给他们的官兵们。而那天下午,两方面的参谋长们按照议事日程开始工作:生产 量、优先权、船舶、战争资源——物资、人力、财力——所谓现代战争中的三大要 素。这次会议中我也帮安诺德将军处理了一些事务。后来,会议完毕以后,我给一 位美国的海军军官点了支纸烟,一起走出会议室。 “爱我们?”当我们走向正中甲板的时候,他喃喃地说,“他们要的是咱们的 命呀!”他所讲的一点也不错。可是像我这样一个人,亲眼看到了英国的战争性质 以及他们眼前所碰到的种种阻碍与困舍,是很难能够在同时完全保守客观态度的。 星期六晚上,在奥古斯大号上舰长的沙龙里举行了一次正式的公宴。我父亲是 主人。丘吉尔当然是主客,坐在他的右边。其他的宾客有英国外交部常务次长贾德 干,丘吉尔的侍从乞威尔爵士,威尔士,霍浦金斯,哈立曼和英美双方的各部参谋 长们。晚餐的时候,以及晚餐后直到午夜的时刻,我看到我父亲以一种新的姿态出 现。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在他所参加的任何一次集会中,他总是主宰一切的。这并 不是因为他坚持他的领导权,事实上这是他的天赋和自然倾向。但是今天晚上他却 完全相反。这天晚上他只是静静地听。另外有一个人在支配着听众,使用着他华丽 的、滚熟的、周期性的演词,不太花巧,可是却永远那么像果子似的圆熟而恰到好 处,使听众们感到他的句子好像是可以抓到手中而挤出淋漓的汁来似的。那天晚上, 是丘吉尔在支配着我们全体,而每一秒钟他都意识到他在支配着把握着我们。父亲 那天晚上只是偶尔地投一两句问话使他继续他讲,使他把他肚子的东西都讲出来。 霍浦金斯也偶尔说几句话,不过只是在丘吉尔停住换气的时候。大致说来,我 们穿军服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只不过偶尔跟坐在一旁的人低低他说一声: “有火吗?”“谢谢你。”“请把水瓶传给我。”“嘘”“他肚子里好像醋挺 多似的?”“是呀,还没完呢。”丘吉尔很少往后靠在他的椅背上,老是把嘴上的 雪前一下子从左边换到右边,一下于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形成一个很得意的角度, 两个肩膀往前耸着,活像一只壮而大的水牛,他的手时常在空气中挥动着,帮助他 的表情,他的眼睛闪着光,那一天晚上是他发言的天下,他滔滔不绝地谈着。我们 之所以保持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觉得厌倦了。即使在我们和他意见不合的时候,他 都有那种魔力把我们慑服住。 他谈到战争的经过。他谈到每一次的战役,失败了的战役:“可是在任何一次 战争中英国都能获得最后的胜利的!”他以相当的但白告诉我们,他的同胞怎么样 曾经事实上一度接近溃败的地步:“可是希特勒和他的将军们太笨了,他们根本就 不知道,要不然就是他们不敢。”有的时候他的谈话中又带着一种坚决的恳求的色 彩:“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你们非得参加到我们这一边来不行!假如你们一定要 等他们先给你们一个打击才参战,那么他们就会在我们被打垮以后再来打你们,而 他们的第一个打击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打击!”但是即使他的听众能够觉察出他 语调中所包含的恳求,他的整个风度与架子还是给人以一种不屈不挠的印象。表示 即使你们不接受我的警告,我们自己还是有办法想的。 但是一有机会,我父亲总设法问他一声:“那么苏联呢?”“哦,苏联!”他 的声调中含着很明显的轻蔑,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的疏忽,赶忙补上一句:“当然 罗,他们是比我们所敢期望的程度要强得多。 可是准知道他能持续多久,……”“那么你认为他们是不能持久的?”“在莫 斯科陷落以后……只要德国人越过了高加索……当苏联人最后停止了他们的抵抗… …”他的答复永远是肯定的、无条件的。他连“假如”这个假定词都不用,对于苏 联的抵抗他可以说没有什么信心。在那一个8 月的晚上,他的手里握着一颗骰子, 而他是预备孤注一掷的。他急切地要我们明白租借法案中最大的部分应该归之于英 国,给苏联的任何援助都只是迁延时间,而最后终归无效的。这种见解更使他得到 一个最后的结论: “美国必须参加到我们这一边来!你们必须参加,假如你们想生存!”父亲坐 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时候擦擦他的眼睛,玩弄一下他的夹鼻眼镜,或用燃 熄了的火柴在桌布上随便划着。围坐在那一间充满卷烟味的沙龙中的美国人都保守 着缄默,不置可否。 那一晚好像是两个友好对手的第二场拳斗。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果,可是群众 里也没有一个人想大声地喊他们加些油,好好地再干几手。我们希望双方都胜利。 星期天的早晨,在我们离开奥古斯大号到威尔斯王子号的甲板上去做礼拜以前, 我得到一张条子,说那一架小飞机已经回来了,带了两个陆军航空队的摄影师和大 批的胶片。我把这消息转告安诺德,他叫我请他们一块儿来。 我们的小艇被吊上那条英国军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一星期来像铅似地 郁结在我们上空的润湿的云块在开始分散,好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 阳光从云隙中射下来。 排列在甲板旁的是英国船上的全班人员;站在他们一旁的是二百五十名我们的 水手与陆战队的兵士。船上的祈祷坛前垂挂着英美两国的国旗。 “啊,上帝,愿你在战争的日子里坚定我们的意志,”牧师祈祷说,“增强我 们的决心:我们不是和人们为敌,而是反对奴人们灵魂的黑暗势力,我们将战斗不 息,直到一切敌对行为和压迫都被消灭干净,世界各国人民从恐惧中获得解放,作 为上帝的孩子互相服务。”祈祷首先为美国总统、英国首相,其次为他们的大臣们、 海军将领们、陆军将领们,然后为被侵略各国、伤病员们、俘虏们、被迫离乡背井 与无家可归的人们、焦虑悬盼和丧失亲人的人们。而且还祷告:“但愿我们能从仇 恨、痛苦和各种复仇精神中保存下来!”祈祷之后,接着响起了千百个青年人的歌 声,我们百感交集地唱着父亲亲自为这一天选定的一首水兵赞美诗: “永恒的上帝,万能的救世主,汹涌的波涛已被你制服。 你挥动巨臂,力挽狂澜,深邃的大海被迫就范。 啊,人们在海上遇难,请倾听我们的呼唤。”父亲心潮起伏,竭力抑制住刺眼 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地向丘吉尔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这位坚强的英国捍卫者正在 偷偷地擦眼泪。 我们还齐唱“主呀,你是我们自古的恩人!”“前进,十字军的士兵”,以及 “不朽的主”,我们高扬的歌声有力而温暖地散布到海面上。我们一起齐心祈祷。 我不晓得旁人在想些什么,可是我自己则在想:这儿,在这个甲板上,头上蒙 着不时从云雾中透射出来的阳光,是一对领导着两个强大国家的重要人物。想到这 里,我就想到在英国有千百万人辛苦地工作着,白天制造着炸弹,夜晚则不眠地躺 在炸弹下面。我想到英国的陆军,被打退了回来还保持着森严的气魄;穿着长裤, 短裤的英国士兵们;肩上缀着“COMMANDO”字样的义勇兵团;穿着蓝军服的英国皇 家空军。这一条船上的军官和士兵们,他们已经战斗了那么久,又那么疲乏,他们 都认为这一次航行是天赐的休息,而这些可怜的人们,又有谁知道在几个月以后这 条船会被日本的鱼雷所打沉呢? 我又想到在我的家乡,美国,工厂里开始有了新的生命,千百万走出厨房的女 人和走出农场的青年们都开始在学习新的、刺激的、重要的手艺,每个人都多少受 到了战争的波动。假如他们既不在军队里又不在战时工厂中工作,那么深夜里我们 可以看到他们在大街上巡行,头上戴着防护团的钢盔,他们或许觉得这种行为有些 傻,可是他们却感觉到他们毕竟是他们国家的一分子;每个人都是一个伟大的努力。 假如说英国目前有些透不过气来,在一连串豹拳击下有些步伐不稳,那么美国 已经开始鼓起他坚韧的肌肉,在摩拳擦掌了。 而这儿站着他们的两个领袖。他们在祈祷:我们的主,你在天国,你神圣的名 字…… 祈祷以后我们就留下吃午饭,丘吉尔做主人。在吃饭的时候,突然间有人叫大 家静下来,高声喊道:“诸位,英国女皇万岁!”接着是一阵子椅子移动声,脚步 摆动声,于是一片沉静,大家把杯子高高地举起来,干了杯中的酒。这未免有些宫 廷味的炫耀,也容易引起人们的冷嘲,但这也是一个不可否认地感人而且不能忘怀 的场面。至少对于没有经历过这样场面的我,是有这样的感觉与反应的。 当天下午要开军事会议,在我们回去的时候,我告诉父亲早晨做礼拜时我所想 到的一切。 “那是我们的主调,”他说,“假如我们在这儿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故发生,我 们今后将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前进,十字军的士兵!’我们是十字军,我们要前 进,靠着上帝的援助。”下午会议中,两方面的军事代表都抱着不同的意见,因此 会场的空气便和早晨的那种理想的团结迥然不同。英国代表坚持他们的主张,用种 种理由来说服我们,想要我们把更多的租借物资交给英国,尽量减少给苏联的物资。 我不相信他们的动机完全是政治方面的,虽然我们得承认,拆穿了来说,他们 对苏联持久性的缺乏信心就是由政治原因促成的。在谈论中,马歇尔、金氏和安诺 德继续坚持必须给苏联以一切可能的援助,因为这是合乎逻辑的。 再说,我们的理由是建筑在德军已经进入苏联领土的这一事实上;多给苏联一 些坦克、飞机、大炮就等于多杀死些纳粹士兵;给英国的租借物资,在目前,是没 有什么效用的,最多也不过是增加其囤积的数量而已。我们在另一方面当然不能忘 记我们自己国防上的需要,建设我们自己的海军与陆军还是需要很多物资的。 英方的庞德海军上将、狄尔陆军上将、费利曼空军上将,他们三个人在辩论中 屡次声明囤积在英国的物资和军火在结局的时候对盟国的总的战斗力将有更大的价 值。他们反复地鼓吹他们的观念,说给苏联的一切战争资材结果一定会被纳粹们俘 获过去;而为美国本身的利益着想,美国非把大部分的物资送给英国不行。幸运地, 美国的发言人是在一个不同的光度下来看美国本身的利益以及整个战争的广泛利益。 从我个人来讲,我那时怀疑英国的目的是否想使纳粹与苏联两败俱伤,而英国趁此 机会强大起来。 会议进行的时候,我父亲在和威尔士校阅一部分草稿。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那 草稿的内容,后来我们才明白他们那时校阅的正是大西洋宪章,以及给斯大林的一 封短信,阐明我们打倒希特勒的一致决心。 那天晚上,丘吉尔回到我们奥古斯大号船上来用晚餐。这一种场合大家感觉到 随便多了;挂满金章饰带的几位雄纠纠的军人都走了。参加这个晚餐会只有父亲、 丘吉尔,以及他的几位贴身的侍从,还有小佛兰克林和我。因此这是认识丘吉尔的 一个好机会。 晚饭后,丘吉尔又像昨晚一样精神抖擞了。雪前一支接着一支燃成烟灰,杯中 的白兰地酒很快被喝干。可是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假如说有,那就是 他的头脑与心计运用得更清明,而他的辩舌也更灵活了。 可是和咋晚的谈话对比一下,今晚的空气的确有些不同。昨晚,除偶尔的一些 发问外,丘吉尔是毫无阻碍地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在发言。今天晚上,还有旁人的思 想与意见被掷进这一锅热水中,而这锅热水因之沸腾起来,有一两次几乎泼了出来。 旁观者似乎意识到这两个一向居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已经在冲突起来,已经试探了对 方的能力,而准备正面挑战了。我们应该记得在这个时候丘吉尔是战争的领导者, 而父亲不过是通过有形的方式来表示同情的某一个国家的总统而已。因此,丘吉尔 便依旧掌握着谈话的线索,依旧支配着整个饭后的时间。可是我们已经能感觉到空 气中有些异样的味儿了。 关于帝国问题的讨论第一次明显地证实了我们这一种感觉。 是我父亲先开始的。 “当然罗,”他似乎很确定他说。“战后维持永久和平的先决条件是在最大可 能的范围内实行贸易自由。”他停顿了一下。丘吉尔的头低了下去,他透过他的眉 毛,稳定而警戒地瞧着我父亲。 “不准有人为的障碍物,”父亲继续说,“特惠经济协定愈少愈好,大家都有 经济发展的机会。市场必须开放,给各国作健康的竞争。”他的眼光很天真地在室 内扫视了一周。 丘吉尔在椅子上不安地移动下身子。“大英帝国的贸易协定,”他深重地开始, “是……”父亲赶忙插进来说:“是的。这些帝国的贸易协定就是一个例子。就因 为有了这些协定,印度、非洲、以及殖民地化的中东和远东到现在还那么落后。” 丘吉尔的脖子红了,他把身子凑向前来。“总统先生,英国从未提议过在大英帝国 的属领中放弃特惠的地位。使英国伟大的那些贸易必须继续,而且要在英国大臣们 定的条件下继续。”“你瞧,”我父亲说,“我早就知道在这个地方我们的意见是 不会一致的。”“我坚决相信假如我们要建立一个巩固的和平,我们必须开发一切 落后的国家、落后的人民。怎么样才办得到呢?很显然,假如我们仍然采用十八世 纪的方法,这是永远办不到的。现在──”“谁说十八世纪的方法?”“我不知道 是你的大臣中的哪一位曾经介绍过一种政策,主张把殖民地国家中的原料财富都搬 走,却丝毫不给这个国家以任何报酬或是代价。二十世纪的方法是把工业介绍到这 些殖民地中。二十世纪的方法是提高他们的生活标准,给他们新的教育,给他们卫 生的设施,以增加这个国家人民的财富,使他们明白他们的原料虽被搬走,可是在 另一方面他们是得到相等的报酬的。”屋子里的人全都凑过身子去,很注意地听着, 霍浦金斯脸上带着微笑。 丘吉尔的侍从汤姆生海军中校脸色变得很难看,有些吃惊的样子。丘吉尔自己 也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是在指印度。”他带着吼声说。 “是的。这仗是没法打的,假如一方面说我们是在对抗奴役人民的法西斯,而 另一方面却不想法帮助全世界的人民从落后的殖民地政策中解放出来。”“那么你 们自己的菲律宾呢?”“我很高兴你居然提到了菲律宾。菲律宾的人民将于1946 年得到完全独立。而他们已经得到了近代化的卫生设施,近代化的教育,他们的文 盲一天天在减少……”“要想改动大英帝国的经济基础是绝对办不到的。”“可是 它们是人为的……”“它们是使我们伟大的基础。”“和平,”父亲坚决他说, “与任何延续的横暴主义决不两立。和平的机构必须有,并且一定可以获得民族间 的平等。民族间的平等就必然地包含着贸易竞争的最大自由。谁能说德国想在中欧 独霸贸易的企图不是造成这一次大战的最主要的因素?”这一类的争辩很难在这两 人之间得到解答。话一路他说下去,可是丘吉尔却慢慢地能够把握住谈话的中心了。 他不再一句一句他说了,而是一段一段滔滔不绝地发言了;海军中校汤姆生的焦急, 难堪的脸色也开始明朗起来了。当丘吉尔的声浪又在全室中震荡起来的时候,他似 乎恢复了他的自信,可是却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答,而这个问题在他 们所参加的下一次会议中,以及再下一次的会议中都始终没有获得解答。印度与缅 甸,这些是被责难的主题。我父亲,既然已经一度大声地提到这个问题,以后就经 常在他的英国宾客面前用这个来提醒他们,他的坚硬的手指正点住他们隐痛的太阳 穴,不断地戳,不断地刺。我父亲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恶意的,实在是由于他坚决 的信仰。丘吉尔是很明白这一点的,因此使他更觉得忧虑。 他很圆滑地改换了谈话的主题,他很圆滑地谈到霍浦金斯,我的弟弟,我以及 任何人来避开谈话的主题,使我父亲不再有机会提到殖民地的问题,以及他所坚决 反对的不平等的大英帝国的特惠贸易协定。 直到深夜两点钟的时候,英国的客人们才起身告辞。我扶我父亲走进他的卧舱, 坐下来陪他吸最后的一支烟。 父亲咕哝地说:“一个地道的者式保皇党,是不是?一个十足的保守的保皇党。” “我看他最初好像要爆炸,爸。”“喔,”他微笑了一下,“我有办法跟他在一起 干的。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在一起很有名地干下去的。”“只要你别提 到印度这个问题。”“姆,这我很难讲。我想在我们完结以前,我要多多地谈到印 度。不仅印度,我还要谈缅甸,谈爪哇,谈越南,谈印度尼西亚,谈一切非洲的殖 民地,谈埃及与巴基斯坦。我们这一切都要谈到。有一件事你可别忘记。老丘这一 生中有一个最崇高的使命,可是只有一个。他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战时内阁总理。他 最大的任务是使英国安全地度过这次战争。”“我得说他自己似乎也的确表示他只 想做到这一点。”“是的。可是你是否注意到只要我们一谈到战后的问题,他总设 法把话题支开了?”“你所谈到的许多问题是相当难于应付的。尤其是从他着想。”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他只有一副做战争领导者的十足的头脑。可是 要丘吉尔在战后领导英国?那是完全没用的。”现在事实证明,英国人关于这一点 是和我父亲有同样见解的。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左右,丘吉尔又亲自跑到奥古斯大 号的舰长房舱里来。他跟我父亲一起工作了两小时,他工作的对象就是大西洋宪章。 他和贾德干、威尔士、霍浦金斯和我父亲一起围着那张草案,聚精会神地研究着, 直到午饭的时光才休息。在这两小时之内,我在这房间里走进走出好几次,只听到 他们谈话的片段,可是我却始终奇怪丘吉尔究竟以怎样大的神通使他昨晚上所说的 那些话居然和这部大宪章的精神一致起来。我相信他自己也一定在同样地诧异着。 写到这里,我必须顺便提一下,威尔士是为这部宪章操劳最多、对它贡献最大 的一个人。自从他们在华盛顿开始考虑要草拟这部大宪章的日子起,他便始终为它 而忙碌;这部宪章实在可以说是他的产物。当他从华盛顿飞来的时候,他的公文包 中便放着这部宪章的最后稿本;在当时,在现在,全世界都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一 部文件,多么重大的一个声明。我们今日之不能履行这重大的声明,这绝不是威尔 士的错,也不能说是我父亲的错。 那一天,他们辛辛苦苦研究这文稿的措辞与用语,一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才停 止工作,丘吉尔和他的随从们向我们告辞,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去。 饭后,父亲忙着批阅国会送来的许多重要信件与案卷。那天下午有一架专机等 着要把这些批示带回华盛顿去。 星期一那天下午,丘吉尔总算有了一些空闲和休息的时间。从奥古斯大号的甲 板上,我们几个人看他从威尔斯王子号出发到沙滩上去散步,攀登那儿岸边的一座 岩壁。最初我们看到大船上放下一支捕鲸的小艇,上面坐着一些英国水手,他们把 小艇划到大船的升降部旁边。于是我们看到丘吉尔穿着一件羊毛套衫和一条齐膝的 短裤,从升降梯上一步步走下去。从我们所站的地方看过去,他活像是一个发育过 分的大胖孩子,所欠缺的只是一副孩子当玩具用的小铲子和小吊桶而已。一走上那 条鲸船,他立刻走到舵旁,便发号施令起来。当那支小船飘过海面的时候,我们可 以听得到他大声的吼叫——水手们则齐心协力地划着桨。不久,我们就看不到他们 了,可是从旁人那儿,我们知道他们后来干了些什么。据说丘吉尔一个人爬上了那 座高约三四百英尺的岩壁。爬上去以后,他从岩壁的隙缝里看到他的几位伙伴正舒 服地躺在沙滩上,希望享受一些难得的阳光。丘吉尔先生马上拾起了一堆石子,居 高临下,很得意地向他们身上掷过去,把他的那些沮丧的侍从们打得七零八散,四 处逃奔。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丘吉尔赶回来和我们一起晚餐。这一晚我们真是随便极了。 一起吃饭的只有霍浦金斯、小佛兰克林、我和这两位领袖,那是给我们松弛一下的 机会。不管前一晚的辩论多么热烈,我们又是一家人了,很迟缓很随便地聊天。可 是那个英国人还念念不忘想说服我们,要美国立刻对德宣战,可是他明知道在这一 方面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这几天里面,我们接二连三地收到关于双方军事会议的报 告:双方都已经感到英国如果要得到最后胜利,是非依赖美国的生产与军事行动不 行的。诸如此类的感觉与认识是一定会影响到两位领袖关系的。于是在不知不觉间, 领袖的外衣慢慢地从英国的肩上滑落到美国的肩上了。我们亲眼看到这一种转移, 那是快近深夜的时候,话题突然又触及到昨夜使我们全体沉默的那场辩论了。在我 父亲看来,那将是丘吉尔对他明言的保守主义的告别词。这时候,丘吉尔已经站起 来,在房内来回地踱着,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最后走到我父亲跟前,突然站住 了,有半晌不说话,对我父亲瞧着,忽然间他伸出他粗胖的食指,在我父亲的鼻尖 下挥动着。 “总统先生,”他大声地叫道,“我相信你是想毁灭我们的大英帝国。 关于战后世界组织,你所抱的每一个观念都显示出你这一种企图。可是虽然如 此,”他伸出的手指挥动了一下,“虽然如此,我们知道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并 且,”他的声音戏剧性地沉了下去,“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晓得这一点。你已经知道 了我们晓得没有美国,大英帝国是站不住脚的。”丘吉尔承认只有按照美国所定下 的方式与教条和平才能获得。而在他说上面那些话的时候,他承认英国的殖民地政 策是走不通的,英国想支配世界贸易也是走不通的,而英国想在美国面前离间苏联 的野心也是没法实现的。 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说,假如我父亲还活着的话。 在大西洋会议期间,父亲和丘吉尔就这样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讨论,其中有一 次特别机密。 “你们的人在核裂变方面,干了些什么没有?”父亲见只有丘吉尔和霍普金斯 两人在场,便问道。 “干了不少,”丘吉尔回答。“把彻韦尔教授请来!”彻韦尔教授叙述了英国 科学家们在约翰·安德森爵士领导下进行的研究工作。研究成果和美国科学家所获 得的结果极为相似。在某些方面,英国人己走在美国的前头。 “这东西可能厉害得不得了。”父亲指出,“我们最好联合起来干,抢在纳粹 分子的前面。”“非常正确。”丘吉尔说。于是立即达成一项互通一切情报的协议。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英国的财政大臣贝弗勃洛克爵士也参加了会议。 同时,双方的“军事对头”们也在海军上将金氏的房舱内举行会议。两点半的 时候,大家对行将发表的联合声明已经获得了最后的同意。这个周末主要的外交方 面的工作已经全部达成,我知道父亲和威尔士二人的心中充满了欢喜与得意。当每 个人走出舱房来到奥古斯大号甲板上的时候,全体人员的印象好像是一个伟大的微 笑。警卫队和舰上的乐队整齐地排在一旁,当丘吉尔跟着英国各部的参谋长们走下 我们巡洋舰的时候,乐队奏起“上帝保佑吾王”的英国国歌。会议的工作就此全部 结束。第二天用美国总统与英国首相大臣二人的名义代表美国和英国发表了这部历 史性的大西洋宪章,声明下列八点: (一)英美两国没有扩张领士或其他野心;(二)英美两国绝不容许有违反当 地人民自由意志的领土变更;(三)英美两国绝对尊重各国人民选择其政府方式的 权利;并且愿意使一切在武力下丧失宗主权与自治权之民族恢复其应享有的权利; (四)英美两国努力使一切国家,不论大小,战胜国或是战败国,均能享受平等权 利以经营世界贸易并获得本国经济繁荣所必需的世界资源;(五)英美两国将促成 世界各国间在经济领域内的密切合作,保障各国的劳动生活改善,经济调整与社会 安全;(六)在专制的纳粹主义彻底消灭以后,英美两国希望能建设理想的和平, 使一切民族都能安全地居住在国境之内,并且保障居住在任何土地上的任何居民都 能自由生活,不受恐惧与贫困的威胁;(七)这和平将使一切人民都能毫无阻碍地 横渡公海;(八)英美两国深信世界上的一切国家,为现实以及精神上的理由,最 终将放弃武力。威胁或可能威胁邻国国境之国家,如果继续运用其海陆空军备,将 来的和平就难以维持。因此,英美两国认为唯有解除这些国家的武装,才能建立广 泛性与永久性的安全制度。英美两国同时将协助并鼓励其他有实际意义之方案实现, 使一切爱好和平的国家减轻其军备负担。 在我看来,这个声明有着特殊而辛酸的历史意义,尤其是当我后来看到了这个 声明的文字与精神同时被人背弃。 前两点我们先不去理它(可是我们还是不得不跟比基尼群岛的居民打个招呼, 要知道他们是为了要让我们实验最新颖、最迷人的玩意而被迫撤离家园的),我们 拿第三点来看,我们应该反省一下我们对爪哇与印度尼西亚的人民究竟干了什么。 第四点我们不妨匆匆地放过,它的神秘实在太深奥了。 第五点曾经一度是我们的最高希望。第六点,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还须明日 的事实来证明。第七点似乎很安全,至少在目前并没有多大问题(虽然二十世纪的 人民不仅希望这一条适用于海洋,并且能早日适用于世界的领空)。 最后一点中三句特殊的文句在今天尤其有强烈而尖锐的作用;特别是像格罗夫 斯少将之类的人物是应该把这些句子多读几遍,多听几遍的,他们坚持增加原子弹 数量的主张今天已经在逐步代替我们成熟而周密的美国外交政策。 8 月12 日,英美两国领导人分手时,在“奥古斯塔”号的甲板上,丘吉尔热 烈地握着父亲的手,然后匆忙走下舷梯,上了汽艇。在他兴高采烈的情绪中,夹杂 着一阵惜别的隐痛。当丘吉尔乘“威尔士亲王”号离开阿金夏的时候,美国驱逐舰 队把他的舰只一直护送到冰岛。他在冰岛稍事逗留,进行了视察。驱逐舰队中,有 一艘是小富兰克林·D ·罗斯福正在服役的舰只,他是海军少尉。后来丘吉尔在一 次广播中谈到:“就这样,我们乘风破浪,越洋返航,精神为之振奋,决心为之增 强。正在给冰岛美国海军陆战队送文件的几艘美国驱逐舰,恰好与我们走的是同一 航线,因此我们在海上成为旅行良伴。”丘吉尔意味深长地提到美国驱逐舰“恰好 与我们走的是同二航线”这句话,是包含着更深的一层意思的。 我站在父亲的旁边,扶着他的手臂,看那条英国的战舰驶出港口后。我们自己 也匆匆道别,因为奥古斯大号按照预定的计划接着就要出发。天气十分阴沉,有雨 意;坐飞机回甘特湖是不可能的了。最后,我和贝弗勃洛克爵士两人不得不上岸坐 火车回到我的基地去,在那儿我预备替他订一个飞机座位到华盛顿去,他要跟我们 租借法案的代表们继续开会。 “贝弗”和我到甘特湖去所坐的火车是一件真正的古董:木头的座位,每节车 厢中都有个小火炉,每走十哩路要在站上停上二十分钟。不舒服的旅行不合我那位 贵客的胃口。当一位挺和顺的车上侍役不小心领错了我们座位的时候,这位“贝弗” 爵士大发雷霆,用他神异的尖锐的声音足足训了他三分钟,用语中还夹杂着不少毒 辣粗俗的英国字眼。这位侍役居然能受得住他这顿训骂,相当出乎我的意料。我相 信他不是个哲学家,便是个聋子。 当我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便在脑子里分析前几天的重要性。英国人已经亲自 上门来求援了,可是却带着高傲的态度,有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有些狂妄的。我们 的领导者虽然意识到英国人已经陷入战争中,而这个战争也可以说是代我们打的, 代我们一切美国人打的,可是他们所代表的人民却还没有能够清楚地觉察到他们的 危险。美国还在从和平到战争的途中。我们的参谋长们的任务是非常微妙的,他们 得把英国的要求和苏联的要求在天平上小心地均衡一番,使这两个作战中的国家都 能从我们这里得到足够的援助去打击纳粹们。 那些日子的记录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今天我还有同样的感觉。在那些日子中, 美国的命运被操在稳固的掌握中,掌握美国命运的那些人们一方面不借以任何方式 维持我们国家的和平,另一方面又在保护着遥远而悠久的国家利益。 那一个8 月,在沃根基的海港内,总统和他的参谋长们所安排的赌博中,时间 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可是我们今天回顾一下,这个时间是很短暂的,战争正匆 匆而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