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大林老伯伯不来卡萨布兰卡 北非登陆作战取得胜利后,代号为“象征”的会议于1943 年1 月12—23 日 在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举行,这就是又一次有名的卡萨布兰卡会议。斯大林因忙于 对德作战没有参加。会上罗斯福和丘吉尔一致同意:下一个进攻目标是西西里而不 是法国,两国在地中海战场和太平洋战场平均分配人力和物力资源;并决定恢复两 国已于1942 年6 月开始的、关于研制原子弹的绝密会议。他们还设法调解吉罗将 军戴高乐将军的分歧。在会议结束时的记者招待会上,罗斯福提出了无条件投降的 准则。卡萨布兰卡会议的一个主要战略问题是:英美法军队已从东西两面对突尼斯 的德意法西斯军队形成包围之势,胜利在望了。而在击溃这股敌军之后,下一步干 什么? 在会议讨论期间,丘吉尔和英国参谋长们极力主张在1943 年扩大地中海战场, 对西西里、科西嘉、撒丁、多德卡尼斯群岛以及意大利、希腊沿海进行一系列牵制 性进攻,打击意大利,使其退出战争,争取土耳其参战,迫使德军分散兵力。 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则主张横渡英吉利海峡进入法国作战,但罗斯福本 人也倾向于扩大地中海战事,完全控制这一地区。 经过反复讨论,1 月23 日,罗斯福和丘吉尔以及两国参谋长们举行了最后一 次全体会议。会上,参谋长们向他俩递交了关于“1943 年作战方针”的最后报告, 其主要内容如下: “同盟国的物资仍必须首先用于击败德国潜艇。必须尽量向俄国运输供应品, 以便支援苏联军队。 在欧洲战场的军事行动将按照下列目标进行,即在1943 年内,使用同盟国可 能用于对德作战的一切兵力,击败德国。 采取攻势的主要作战方针如下: 地中海方面: 1.攻占西西里岛,目的是——(1 )使地中海的交通线更为安全。 (2 )减轻德军对俄国前线的压力。 (3 )加强对意大利的压力。 联合王国方面: 2.对德国进行最猛烈的空中攻势,以打击德国的作战努力。 在太平洋及远东方面的军事行动将继续进行,其目的为维持对日本的压力,并 能在一旦德国战败时,立即对日本发动全面攻势。……”卡萨布兰卡会议还决定任 命艾森豪威尔将军为盟军总司令,而在追击隆美尔的英国第八集团军从东面打进突 尼斯之后,英国亚力山大将军将担任副总司令,负责指挥突怪斯战线的盟军。在突 尼斯战役完成之后,亚力山大将军就负责指挥夺取西西里岛的战事。坎宁安海军上 将继续担任艾森豪威尔的海军总司令,阿瑟·泰德空军上将被任命为空军总司令。 这个建制将于2 月初生效。盟军司令部当前的军事任务就是占领整个北非沿海地带, 取得完全胜利,同时做好准备工作,占领西西里岛。而美英两国在北非所面临的政 治任务是如何对待法国各派政治力量和法兰西帝国问题。 卡萨布兰卡会议期间,英美还调整解决了吉罗将军和戴高乐将军的分歧。对于 法国的各派政治力量,英美两国持不同的态度。戴高乐将军及其领导的自由法国运 动一直受到英国的支持(斯大林领导的苏联政府也是承认它的),而美国对他长期 抱有成见,敬而远之。据戴高乐将军回忆:“美国官员一直和维希政府保持联系, ……他们远远避开自由法国……。真正的原因是美国决策者认为法国的灭亡已经肯 定了,所以他们才跟维希打交道。”美国决策人的这种立场是抱有明显的帝国主义 目的,他们想趁法兰西帝国之危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取而代之。到卡萨布兰卡会 议开幕时,虽然法国本土和法属北非的政治形势己发生巨大的变化,而美国政府已 决定同戴高乐打交道,并准备以军事援助作为手段来迫使戴高乐服从美国的意志。 关于这一点艾森豪威尔将军作了有力的证明。 在罗斯福和丘吉尔到达卡萨布兰卡之后,美英两国在北非前线的主要指挥官都 应召前去参加会议,艾森豪威尔也去参加了一天的会议。傍晚,罗斯福单独接见了 这员大将,进行了亲密无间的私下交谈。这位将军回忆说:“虽然他(罗斯福—— 引者注)认识到盟国仍面临着严重的战争问题,但他所议论的许多事情,都是如何 处理遥远的未来和战后的任务,包括处理殖民地和领土问题。他详细地推测了法国 恢复它在欧洲昔日的威望和地位的可能性,在这一点上他很悲观。因此,他就在这 些问题上反复思量,仔细考虑用什么方法去控制他认为法兰西帝国也许再也不可能 掌握的那些战略要地。”这位将军还回忆说,虽然罗斯福总统曾亲自参与和研究过 美英军队在非洲的政策是争取和利用一个同盟军,而决不是去统治一个被征服的国 家。“但他仍然是——也许是下意识地——从一个征服者的角度讨论当地的问题。 ……他还机智地指出,既然法国人想迫切地取得大量的军事装备,那我们就可以此 为条件,采取要他们服从美国在欧洲方面的战略观点,使用他们的基地,并逐步撤 换反对美国政府的法国官员,这是完全适当的。如果他们在这些重要问题上不全面 地支持我们,那么武装他们显然是无用的。”罗斯福到达卡萨布兰卡之后,和吉罗 将军达成秘密协议。“根据罗斯福和吉罗在卡萨布兰卡达成的秘密协定(所谓安法 协议,经过修改以后英国也同意了),美国当局支持吉罗将军为北非军政长官。美 国当局断然拒绝和阻止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要控制地中海地区的法国武装力量和 行政机构的一切努力,美国政府虽然供给曾在北非心脏作战过的自由法国战斗团体 以武器,但顽固地反对它们升格为最高权力机关。戴高乐的抱负被认为是荒谬的, 他对战争的贡献是很小的,而他的野心是危险的。”但在美英军队于北非登陆之后, 希特勒占领了整个法国,维希政府已不复存在,投靠盟军的达尔朗海军上将已被刺 死,吉罗将军不懂政治,确无能力管理北非事务,实现美国的意图。戴高乐“曾嘲 笑吉罗对政治问题漠不关心;他说,‘有哪一个国家只进行战争而不追求政治目的 呢?’”这时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运动已发展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迫于 这种形势,罗斯福才和丘吉尔商定,请戴高乐来参加卡萨布兰卡会议,使他登上国 际政治舞台,由他和吉罗来共同领导法属北非的事务。 关于戴高乐将军,丘吉尔写道:“在他身上,我却一直看到贯串在史册中的‘ 法兰西’一词常常表达出来的精神和信念。他那种傲慢不逊的态度虽然使我不快, 但是这种态度却是我可以理解,并且感到钦佩的。他是一个逃亡者,一个在本国被 判处死刑而亡命国外的人。他之所以有今日,完全仰仗着英国政府,现在还加上美 国政府的好意。德国人征服了他的祖国。他实际上已是无处可以立足了。尽管如此, 他却毫不在乎,做视一切。甚至在他表现得最为傲慢的时候,在他身上似乎也体现 了法兰西——一个有着高度自豪感、权能和雄心壮志的伟大民族的性格。”戴高乐 这时住在伦敦,他事先曾建议同吉罗将军举行会谈,但不愿在外界压力下进行。经 丘吉尔建议,罗斯福再三电请戴高乐赴会,但这位将军几次拒绝了美国总统的邀请。 于是,丘吉尔就叫艾登对他施加最大的压力,甚至威胁说,如果他不去卡萨布兰卡 赴会,英国将极力主张“由别人来接替他那设在伦敦的法国解放委员会主席的职位”。 在1943 年1 月18 日丘吉尔发给文登转交戴高乐的电报中,他软硬兼施,迫使戴 高乐非去不可。根据丘吉尔的意图,艾登多方说服,最后罗斯福又给艾登去电急催 :“新郎已到,新娘何在?”在这样三请四催之下,戴高乐才飞到卡萨布兰卡,住 进吉罗别墅旁边的一座别墅里。戴高乐拒绝去拜访吉罗。丘吉尔等费尽了唇舌,最 后他终于被迫去同吉罗会谈了两三个小时。当天下午,戴高乐会见了罗斯福。他们 直接用法语交谈,气氛祥和。据丘吉尔说:“他们两人出乎意外地相处得很好。 总统被他那‘聪慧明亮的眼神’吸引了,只是简直无法使这两人意见一致。” 经罗斯福和丘吉尔在幕后说服,戴高乐和吉罗这两位法军终于同意进行合作。1 月 24 日,法国这两位将军同时出场亮相,在罗斯福面前作了“一次短短的、甚至是 勉强的握手。”当丘吉尔进来时,戴高乐对丘吉尔说:“我们两人已经同意……我 们将尽我们的力量来草拟一个圆满的计划,一起行动。”“吉罗点了点头,表示同 意。”1943 年1 月26 日,戴高乐将军和吉罗将军发表了联合公报,内容如下: “我们会见了,我们交谈了。我们共同确定了所要达到的目标,我们一致认为, 这个目标就是彻底打败敌人,以期获得法国的解放和全人类自由的胜利。如果在战 争中能把全体与盟国并肩作战的法兰西人团结起来,我们相信,这个目标一定能够 达到。”丘吉尔写道:“在举行了这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告成功的强迫婚姻‘持 枪逼婚’(美国人这么说)之后,总统便对记者发表了演说,我支持了他的意见。” 由于这次会议一直严守秘密,所以当记者们看到罗斯福和丘吉尔等人时,都简直不 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罗斯福在记者招待会上发表了著名的无条件投降的公告。他说 : “……只有完全摧毁德国和日本的战争威力,世界和平才能到来……摧毁德国、 日本和意大利的战争威力就是说要德国、日本和意大利无条件投降。 那将意味着合理地保障未来的世界和平。这并不是说要消灭德国、意大利或日 本的人民,而只是说要消灭这些国家的以征服和镇压他国人民为基础的哲学。”在 卡萨布兰卡的八天中,在罗斯福住的“达累斯沙达”别墅里,有好几家得到骨肉团 聚的机会。除罗斯福的大儿子埃利奥特中校之外,还有小儿子小富兰克林·D ·罗 斯福上尉,他在大西洋舰队一艇巡洋舰上眼役;有英国特种勤务旅突击队的伦道夫· 丘吉尔上尉,还有罗伯特·霍普金斯中士,他们是奉艾森豪威尔的命令从突尼斯前 线特来会亲的。 我们可以从小罗斯福的回忆中再去重温一下卡萨布兰卡会议的情况。 战事已经变更了这个城市的面貌。 在11 月8 日,星期日那天晚上我们所发动的对非进攻战中,卡萨布兰卡是我 们预定攻击地点中的最南端的一个。我的战区是阿尔及尔,在非洲的西北角上;这 算是我第一次有机会看到我们派到卡萨布兰卡的弟兄们的攻击目标。 战事过去已经两个多月了,可是在下面的港口我们还可以看到那艘遍体鳞伤的 法国战舰,杰恩·拔脱号躺在那儿。而这个城市的本身,从码头一直到山脚旁,都 显示出战争的确在这儿发生过的痕迹。现在,已经是正月了,大路上挤满着美国的 部队和美国的吉普车、卡车。往山头看去,非洲的早春已经为万物染上了动人的色 彩,点缀着有钱的法国居民的邸宅与别墅,明朗、温暖而欢快。这和沃根基成了最 强烈的对比,其问的差距,使人感觉到好像有一个时代那么久远。 我相信我们之选择卡萨兰布卡做我们的会址决不是为了卡萨布兰卡这个字在西 班牙文中的意义是“白宫”。总之,它是那么凑巧地被选作这次重大会议的会址, 而当我们的政府这样决定以后,他们立刻派了一队密探们在迈克·瑞莱的指挥之下 来征选那些“最重要的人物们”生活、会面、谈话的恰当的场所。我到那儿的第一 个下午就碰到了迈克。他带着抱怨的神情告诉我当他接到命令要把卡萨布兰卡保护 得像白宫那么安全的时候所碰到的许多困难、与所必须解决的许多的复杂问题。 第一,在法属摩洛哥的全部区域之内,到处都是敌人的间谍与情报员。 纳粹们被赶出这个领域还是最近的事。他们虽然走了,法国的法西斯分子还残 留在那儿,荷包里满是德国人送给他们的钱,而我们的保安队还得时常设法去破获 他们,把他们逮捕起来。同时,我们在卡萨布兰卡与西属摩洛哥相距并不甚远,而 在1943 年正月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佛朗哥和他的党徒们并不见得对我们怀有什么 好意。 好像这许多麻烦还不够:仅仅三个星期以前,德国人还对卡萨布兰卡来了一次 全面空袭。说不定那只是一次盲目的攻击,可是也说不定那是有目的地想炸毁巴顿 将军巨大的汽油库;事实上,他们那次的炸弹全都掉在毫无军事价值的对象上,炸 死了好多阿拉伯平民,引起了阿拉伯人对他们的仇恨。 可是那次空袭却足够使迈克担心,他调来了大批高射炮部队,分布在卡萨布兰 卡的周围和城内,因而使纳粹们在对北非短波广播中开始胡乱地猜测(在柏林,戈 培尔的虾兵蟹将们有一次相当接近了事实的真相,他们报告说马歇尔将军准备不久 去和英方的参谋长们举行军事会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英美联合参谋总部的高级军官们以安福旅馆作为这次会议的本 部。安福旅馆是一座十分愉快的、专门招待游客的旅社,虽不十分宏伟,却非常现 代化,小而安适。在旅馆的四周划出了一块禁地,重重的铁丝网架得密不通风;这 一大块禁地他们称之为安福军营,里面除了那座安福旅馆外,还有预备给我父亲和 丘吉尔住的几所别墅。在铁丝网的外面来回地巡逻着巴顿将军的部队,他们一方面 向一切进出这块禁地的人要求查看通行证,而另一方面自己也弄不清这块禁地里究 竟要干些什么。 在那块禁地内,当我父亲坐的那只巨大的飞机还在南大西洋的上空,在巴西与 英属冈比亚之间飞行的时候,我二个人伸着鼻尖跑到厨房里去嗅探一番,想看一看 他们给行将到来的大人物们预备的伙食。两个月的英国伙食和两个月的C 种粮食配 给已经减低了我的标准。因此,我感到那次管理厨房的军官们把伙食做得实在太好 了。 星期二,快近黄昏的时候,我和迈克赶到梅特依纳机场去迎接父亲和他的随员 们。他们预定在6 点几分到达,我们所站的地方就在专门停泊我父亲飞机的空地旁 边。 “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迈克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我。 “这是我父亲从1932 年的夏天飞到芝加哥去接受总统任命以来第一次坐飞机。” “不仅是这个第一次,”迈克回答我,而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在想到这许多“第 一次”所给与他的忧虑。“这是有史以来一个美国总统第一次坐飞机出国旅行。事 实上,这是一个美国总统第一次坐飞机,不论是在国内或是国外,不论是公事或是 私事旅行。”他颇有表情地望着我,用手在额上做着擦汗的姿势。 不久,按照规定的时刻,父亲坐的那架C —54 式飞机从远远的地平线处飞进 了眼帘,在机场绕了个圈子后,雄伟地停落在跑道上。我赶忙跑上去和父亲打招呼。 父亲先下飞机,接着下来的是霍浦金斯、麦金泰海军上将、麦克利大尉、俾斯莱上 校、以及其他十多个人。还有差不多一打的密探们,有一部分是跟第一批人员一起 到的。 父亲的精神十分好,一点没有疲劳的样子。我们坐着一辆不知从什么地方征用 来的巨大而旧式的法国篷车回到那座营地去,一路上他不断地谈说着这次飞行以及 途中的所见所闻。 “当然罗,这并不是我的第一次飞行。1932 年的6 月……”“爸,你在说些 什么?那次飞行不是我也跟你在一起么?”“喔,对了。可是当我在海军部的时候 我也坐过好几次飞机呀,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呢。那时我坐的是海军飞机,出去视 察。那种飞行你是绝对不会晓得的。”“多谢上帝!”“可是这一次对我是很重要 的,伊利奥。我觉得很高兴能够看到我们飞行员工作的情形,以及这许多年来航空 事业的情况和飞行技术的进展。使我透视到将来的……”他又谈到他那天的飞行。 “飞过达喀尔。我们这次飞的并不是平时的航线,你知道,平时他们是在陆地 的上空直接飞过的……”“我知道,爸。这条路线我飞过有三四次了。”“一点也 不错,一点也不错。我知道你是老资格。可是你也总得给我一个初次经历的人一个 机会呀。”他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地对我微笑了一下。 “从飞机中看到停泊在达喀尔港口的战船李乞留号。我几乎忘记告诉你英属冈 比亚境内的情形。巴得斯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到过那儿。可是我可以和你打 赌,我在巴得斯特一个下午要比你在那儿住两个月所看到的东西还要多。”事实上, 的确如此。 一进那块禁地,我们的车子就一直开到我父亲住的那座别墅门口。那座别墅是 值得描写一番的地方。里面的那间起居室足有二十八英尺高,从高大的法国式窗子 中可以望到外边的一座美丽非凡的花园。大概是为了要保护这些窗子,这个别墅的 主人在窗外装了钢质的帘子,拉下来可以把整个窗子掩遮起来。从迈克的观点看来, 这可以说是再完善没有的装备了。外面有一个临时改装的防空壕,就建筑在花园邻 近的游泳池里。 屋子里有三间卧室。两间在楼上,里面的一间分配给霍浦金斯住,另一间则是 分配给我与小佛兰克林的(小佛兰克林大概在一两天之内就可以到达)。楼下的那 间卧室则是给我父亲睡的,这间卧室有很多值得赞叹的地方,可是却绝对够不上 “得体”这两个字。我父亲看了一眼之后,不由自主地吹了一声口哨。“现在我们 什么都全了,只缺少这屋子的女主人。”他笑了一笑对我说。非常明显,这是一位 十分女性化的法国妇人的卧室。屋子里到处是幕帏,到处是壁饰,一张床至少要有 三码宽。而浴室中的那张浴盆是陷入地下的,砌着黑色的大理石。 离开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是丘吉尔的别墅,霍浦金斯去请他到我们这儿来吃晚饭。 那一天晚上,除了我父亲、丘吉尔和霍浦金斯之外,还有马歇尔将军、金氏海军上 将、安诺德将军——美国的三个参谋长以及英方的陆军上将勃鲁克爵士、海军上将 庞德爵士、和空军上将鲍德尔爵士三位参谋长。蒙巴顿将军和哈立曼那天晚上也在 场。 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疲乏了,可是并没有妨碍他们享乐的兴趣。吃晚饭的时 候,双方唯一的意见冲突是这次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秘密性,或者说没有秘密性而起 的。出席的军官们——尤其是英国方面的军官们,而丘吉尔则袒护他们,都担心纳 粹们可能来一次偷袭,只要他们得到些风声,确定这儿有什么大事在进行中。英国 方面主张大家应该搬到马拉喀什去。父亲则反对这一主张,并且明白他说了出来, 他的坚定态度总算把他的反对派压了下去。 不过麻烦的是不仅在那一天,在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得以同样坚 决的态度来压他的对方。马拉喀什这个名字不断在谈话中被人提出,不论我们是在 谈论着什么。 晚饭以后,父亲和丘吉尔并排坐在靠着那徘大窗子的一张舒适的沙发上。钢帘 已经拉了下来。其他的人们则把椅子拉近来,排成一个半圆形,围着他们坐。谈话 的题目是政治。在晚饭后的这两三小时中,陆海军的将军们陆续告辞退出,到了近 午夜的时刻,只剩下了父亲、丘吉尔、霍浦金斯、哈立曼和我。谈话的方式似乎有 些迂回。主要是关联两件事:斯大林和那纠纷重重的法国政局(当这次会议开始的 时候,达尔朗已经入墓了快三个星期了)。这第一个问题是:斯大林会不会来?答 复是:不会来。他已经拒绝参加这次会议,父亲告诉我们:一、他必须亲自指挥红 军作战(那时候对于东战场频频传来的好消息我们都感到十分兴奋),二、我们知 道,假如他真的来了,他一定会不断地提出西战场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样,”丘吉尔说,“没有他我们也可以照常进行我们的会议。 我们可以和他保持经常的联络。任何计划都可以送到他那儿征求他的同意。 我们有哈立曼在这儿。”站在他的立场上,哈立曼(那时是我们的租借物资管 理委员)报告说,除开对欧洲的一个全面攻击,苏联最最需要的是必须按时交付租 借物资。父亲对我们的生产计划担忧。我们的生产还不能达到我们预定的计划,因 此这不仅影响了东战场,甚至还影响到我们对英国所应负的责任以及我们自己海陆 军的迫切需要。 在那天晚上,似乎谁也不愿意马上谈到正经事。大家都想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 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喝杯酒,松弛一下。我父亲可以说是这好几个月来第一次能 够卸掉一会儿战争的重担,而其他的人也正和我父亲有同样的感觉。我忙着在跟他 们斟酒。父亲和霍浦金斯开始问起丘吉尔关于戴高乐的事;谈话一下子就转变到第 二个主要题目上来了。 “戴高乐呀!”丘吉尔叹了口气,动了动他那富有表情的眉毛。 “你非把你那问题中的孩子带到这儿来不可。”我父亲说。那是我们给戴高乐 取的绰号。从那时候起,在整个会议中,戴高乐便被称为丘吉尔的“问题孩子”, 而吉伦便变成了我父亲的“问题孩子”。 当时,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对我们进攻非洲而引起的政治纠纷感到乐观或是满意 (这是最温和的形容词了)。在这儿重新申述当时的那种复杂错综的冒险,我必须 附带阐明一个事实,就是我们当时的政治策略的运用曾经减少了好多美国人性命的 牺牲,这无论从军事或是爱国的观点来看,都是十分重要的。在另一方面,我们现 在知道(那时候我父亲心中早就知道)当时有人却犯了很大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是 相当严重的一个错误。 父亲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好像是被两个观念所支配的:第一,他急着要以最好 而最快的方式来解决当时那显然已经混乱得太不像样的局面;第二,他发现他的国 务院已经被拖进了一条无法回转的途径,而为了将来外交上的交涉和来往,他必须 尽量保全国务院的面子。事情做错了,这当然是不好的;可是明明知道已经错了, 还假装没错的样子一味干下去,这就更糟:这一条真理产生了我父亲的第一个观念。 当你的僚属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些僚属们在今后的年月中还必须每天和你的“名是 盟国,实是竞争者”的友邦们从事微妙的交涉),这是不好的。但是你如果弃你的 僚属于进退两难的地步而不顾,那么你等于间接帮助了你的竞争者:这一条真理产 生了我父亲的第二个与第一个完全冲突的观念。 总之,在那第一天晚上我父亲显然是想听听丘吉尔对于这一个问题有什么话好 说,想因此探明丘吉尔的打算。 “戴高乐现在架子端得十足,”丘吉尔说,“他拒绝跟我到这儿来。他非常干 脆地拒绝了。”他对他自己的困难,好像不但不介意,而且还感到相当得意。“我 没法子迫他离开伦敦到这儿来,”丘吉尔很快乐地说,“他对于盟军在摩洛哥和阿 尔及尔取得统治权的那种方式十分不满,他简直在大发脾气。你知道,他有一种极 端的爱国心理。并且,现在艾森豪威尔既然已经派吉伦在这儿主持大局……”他很 忧愁地摇动着他的头。 最初,父亲采用温和的方式,可是后来他的态度逐渐转为坚决,终于坚持着非 派人把戴高乐带来不可。他坚决地主张临时政府绝对不可以交给一个人来主持,不 管是戴高乐也好,吉伦也好;而这两个法国领导者必须共同建立起一个机构,来统 治法国,一直到法国真正地得到解放为止。 在那天晚上的谈话中,我得到一个印象,觉得丘吉尔和艾登一定在从前毫无办 法的时候,曾经私下答允过戴高乐做复兴法国的唯一领导者。在关于这一个问题的 谈话中,丘吉尔那晚所采取的步骤是十分小心翼翼的。 “我的问题孩子,”他说,“认为吉伦在这儿的正式的地位是对自由法国的一 种非友谊的行为。”他的声音十分庄重。我又重新感觉到他对于他的“问题孩子” 的这种作风似乎并不真正的关心。“他希望,”丘吉尔又接下去说,“能够有单独 的权利来判断,并且决定参加任何临时政府的人物。这我知道当然是办不到的。” 我父亲提议英美两国应该赶快给戴高乐一道强硬的通知,向他明白他说明,假如他 不马上停止他的叫喊而立刻飞来参加会议的话,那么英美将即刻停止对他的一切支 援。丘吉尔点了点头。“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他说。“不过目前我是无 法保证他的行动的。”过了午夜很久,丘吉尔才离开我们。父亲已经相当疲倦了, 可是他谈话的兴致还很好。一方面是由于旅行以后的兴奋,另一方面则因为又能看 到我,他觉得很高兴。我坐在一旁,看他宽衣上床。 “是我在胡思乱想呢,”我说,“还是丘吉尔为了戴高乐的捣乱不听话而感到 苦恼呢?”父亲笑了:“我不知道。我希望能在一两天内把事情弄明白。不过我有 一点很有力的怀疑,”他说的时候,特别着重“怀疑”这两个字,“我觉得我们的 朋友戴高乐没有到非洲来是因为我们的朋友丘吉尔根本就没有请他来。我有相当充 分的理由相信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只要丘吉尔和他的外交部有要求,戴高乐是什么 事都愿做的。”“为什么呢?”“利害相同,英国人准备保持他们在殖民地中的地 位与势力,他们也准备帮助法国人保持他们在殖民地中的地位与势力。丘吉尔是一 个维持现状的伟大人物,他的脸就活像是永远维持原状,是不是?”这使我想起了 那次在沃根基的争端。父亲沉默了一下子,突然微笑了,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思 想似的。 “你笑什么,爸?”“我在想蒙巴顿,”他回答,“你知道为什么丘老这次把 蒙巴顿也带了来?他来的目的就是想说服我,想告诉我派登陆艇到西南亚去是多么 重要的事。”父亲看出了我眼光中惊讶的神情,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担心缅甸!英国人想要克服缅甸。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太平洋战争表示 真正的关心,为什么呢?为了他们的殖民地帝国!那都是英国殖民地问题的一部分。 缅甸影响印度、越南、和印度尼西亚,它们都是互相关联的。 要是里面的一个获得了自由,其他的便会跟着要求学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丘吉 尔要那么关切地把戴高乐藏在他的角落里。戴高乐和丘吉尔的思想完全相同,他也 绝对不愿意看到一个殖民地帝国在这次战争中消失。”“这和蒙巴顿又有什么关系 呢?”“他们预备选他来做一个崭新的战场的最高总司令——西南亚战区,可是你 用不着担忧。我怀疑他们是否有能力说服金氏。要想从他那儿拿走我们一部分太平 洋登陆艇!还是想从这个战区拿走我们一部分大西洋登陆艇!”我问父亲关于吉伦 的情况。 “吉伦?我从国务院时常听到关于他很好的报告,在我们攻入非洲以前,墨非 就一向负责处理我们和法国的事务,他在屡次报告中都说吉伦是可以用未平衡戴高 乐势力的唯一的人物。”“伊利奥,”他接下去说,“戴高乐预备在法国组织一个 一人政府。我简直想不出另外一个人比他更靠不住的了。他的整个自由法国的组织 里充满了警察间谍,他用密探来侦察他的人民。在他,所谓言论自由就是剥夺人民 批评他的自由。在这种情形之下,谁又能完全信任在戴高乐背后支持他的那个力量 呢?”这使我想起了方才父亲所说的关于缅甸的那些话。当然,从丘吉尔的立场看 来,这一个冒险是合乎逻辑的,收复新加坡,一个最好没有的、戏剧性的突击;这 可以使英国的声望在亚洲与近东的殖民地民众之前大大提高。可是这一个战事所需 要的军队、给养与登陆艇在哪儿呢?给养路线之延长也是个大问题。再说另一方面, 我们正迫切地需要这许多东西来打击希特勒。 父亲打了个呵欠,我站起身预备走了,可是他摇了摇手,叫我再坐下。 “别走,”他说,“还早着呢。再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谈。”他又谈到了戴高 乐,说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一切都是英国人的,说英国给他金钱、物资、以 及精神上的援助使他能建立起在伦敦的自由法国政府并且开展在法国的地下活动。 他好像又在大声地说出他的思想,他在排练,组织起他的思想,预备在第二天以及 今后延续十天的会议中运用。 他的思想又回转到殖民地以及殖民地市场的问题,这个问题他认为是将来一切 和平机会的核心。他在他的烟嘴中换上了一支香烟,带着思索的神情说:“殖民地 制度就等于战争。从印度、缅甸、爪哇榨取一切资源。从这些国家中搬走一切财富, 可是却从来不回报他们什么,诸如教育、好一点的生活标准、最低的卫生设备等等, 这种行为就等于是在埋伏下战争的导火线。 也就是说在和平的机构尚未开始以前,你已经在否定和平机构的价值。 “当我们一提到印度这两个字,你留心注意一下丘吉尔的表情!”“印度应该 立刻采取共和政治,在某些年以后——5 年或是10 年,它应该有权力来决定它自 己的地位,依然留在帝国范围之内还是获取完全的独立。 “作为一个共和政治的国家,印度应该有资格来享有一个近代形式的政府,适 度的卫生与教育的标准。可是当英国不断地从印度搬走它的财富,印度又怎么能得 到这一切呢?每年,印度的人民都在等待着两件大事——死亡与纳税。比什么都要 准确,他们年年都有灾荒。他们称呼这个时期为灾荒季节。”他停住了,想了一下。 “我必须告诉丘吉尔,我今天在英属冈比亚所看到的一切。”他说,声音中带 着坚定的调子。 “你是说在巴得斯待所见到的?”我提醒他。 “今天早晨,”他说。现在他的语音中含着极为真挚的感情,“在八点半的时 候,我们坐着汽车通过巴得斯特到飞机场去。土人们刚开始工作。穿得褴褛不堪… …面色阴沉……他们告诉我说这些土人们要到快中午的时刻才变得比较活泼一点, 高兴一点,因为那时候太阳已经晒干了地面上的露水,驱逐了早晨的寒冷。他们说 这些土人的一般工钱只有一先令九便士。一先令九便士!连五角钱都不到!”“一 个点钟吗?”我带着些傻气地问。 “一天!五角钱一天!此外,他们还可以得到半杯米。”他不安地在他的大床 上移动着。“污秽、疾病、死亡率高得可怕。我问了一下他们的一般生命年龄,你 永远猜不到的。只有二十六岁!这些人过的生活连牛羊都不如。 他们的牛羊还可以比他们活得久一点!”他半天没说话。 “丘吉尔或许以为我上次没当真。这一次他该明白我不是在说着玩的。”他带 着思虑的神情对我看了半天。“你那个地方的情形怎么样?阿尔及尔情况怎样?” 他问我。 我告诉他那儿的情形也完全相同。土地富饶,资源很多,土人们穷得不堪设想, 只有少数白种居民生活过得非常好,还有少数的土王子过着十分优裕的日子,此外 则是贫穷、疾病与无知。他点了点头。 接着他就对我谈起今后我们所该采取的方针:我们应该帮助法国恢复它世界强 国的地位,然后委托它管理它战前的殖民地,作为一个委任统治者,它必须每年报 告它代理统治的情况,诸如文盲扫灭的程度,平民疾病之治疗与根除等等…… “等一等”我插嘴了,“它向谁报告呢?”“在联合国的组织成立以后,它该 向联合国理事会报告。”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谈到这个计划。 “没有旁的,”他回答,“世界四大强国——美国、英国、中国和苏联,在打 完这次胜仗以后,应该负责建立世界的和平。这四大强国应该担负起重大的责任, 帮助全世界一切落后、不景气的殖民地区域推广教育,提高生活水准,改善人民健 康。而当有一天这些殖民地区域能够到达成熟的阶段,它们应该有享受独立的机会 ——只要全体联合国公认它们已经有了足够独立的资格。“假如我们连这一点都办 不到,那么我们不如干脆承认我们是无法避免再一次的战争了。”这想法未免有些 太沮丧了,夜已经很深了,我想。 “两点半了,爸!”“是的,我现在也觉得相当疲倦了。你自己也该好好地休 息一下子,伊利奥。”1 月15 日,星期五。 吃早饭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迟了。还只有十点钟,可是已经有五六个人在我父 亲的卧室中陪着他很勤勉地开始工作;这些人照理是应该由我来接待、通报,然后 引到父亲跟前去的。赶忙呷下了我的咖啡,我走进去看了他们一下:他们是马歇尔、 金氏、安诺德、霍浦金斯和哈立曼;不久,提恩将军——美国联合参谋总部的秘书 长也加入了。我在旁边听了一会,知道他们是在讨论英美参谋长联席会议中的议事 程序。这议事程序中一定有些颇费周折的地方;我时常奇怪为什么人们老是化好几 个钟头来算计他们还要化好几个钟头来讨论的事情。这一次,他们足足谈到中午才 停止。 天气十分晴朗而美丽。只要往外边的花园中看一下那些鲜艳的花丛,你就可以 马上感觉到午饭是应该在外边露天吃的。我们一共六个人:霍浦金斯和哈立曼;丘 吉尔和他的贴身侍从汤姆生海军中校;父亲和我。吃饭时谈话的中心是当天下午的 工作计划以及还应该召见的人物:诸如艾森豪威尔、墨非等等。丘吉尔同时要求允 许他介绍英军中东总司令亚历山大将军给大家会面一下,假如亚历山大来的话。我 们很快乐地吃着,谈着;许多问题只不过是偶尔谈到而已,谁也没有对它加以漫长 的讨论。 在这个时候,我们攻入北非的战事进行得还算顺利,不过却也没有什么惊人的 收获。我们准备把隆美尔的部队包围到海边,一网打尽,可是这一个战役的军事结 局还依然是一个大问号。那天下午,我们同意双方详尽地报告并且讨论今后的军事 作战计划,以便决定我们第二个攻击目标。渡过英法海峡,攻入大陆的作战始终是 双方公开的争论点,这个作战计划当时的暗号叫“围歼”,就是1943 年的第二战 场。跟往常一样,在我们的屡次谈话中,美国方面永远推动提出这个问题,而英国 方面则始终回避。 午饭以后,丘吉尔和他的恃从走了,哈立曼也跟着辞出,他们走了不久,艾森 豪威尔就到了。我知道他曾经害过病,因为不久以前我曾经见过他一两次,可是那 天下午他的病似乎已经好多了。他是陪马歇尔和金氏一块儿吃午饭的,他一见我父 亲,马上就对非洲的战事作了一个详尽的报告。他叙述给养的困难,因为北非海岸 的铁路是单轨的,而且已经十分陈旧了,父亲很有兴趣地听着,艾森豪威尔又说那 儿的公路对于给养的输送也并没有多大的帮助。 “纳粹的间谍是否捣乱得很凶?西属摩洛哥对我们有什么威胁?”父亲问。 “我们很密切地在监视着他们,总统先生。一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做过 任何活动,而我相信他们在将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的。”“在目前的情形 下,我看你所碰到的政治问题也够多的了。”父亲笑着说。艾森豪威尔微笑了一下, 表示回答。他没说话,假如他说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说:“喔,这些问题压得我 背都痛了!”他又继续叙述我们的部队在卡夫萨与推贝萨区域内所遭遇到的抵抗, 在那些日子,我们还不过是开始懂得战争的时候,敌人的抵抗是相当坚强而顽固的。 “这不能算是一种推托吧,我相信。”父亲最后说话了。 “不,总统先生,这不过是说工作是相当艰难的罢了。”“那么,究竟怎么样? 你的估计如何?”“我不懂你的意思,总统先生。”“完成这一件任务要多少时间?” “我可不可以‘假定’一下,总统先生。”父亲微笑了一下。 “只要气候有一个转变,总统先生,我们可以在暮春的时候把他们整个儿地包 住,或是赶下海去。”“所谓暮春究竟是什么时候?6 月?”“说不定能够在5 月 的中旬,至迟是6 月。”这使我高兴极了,父亲也表示满意。 墨非在五点钟左右的时候进来和父亲谈了几分钟。他和艾森豪威尔和我父亲只 讨论一个问题——法国政治。墨非十分迫切地想引起我父亲对吉伦的好感,他说吉 伦是一个有才干、有能力的人物,说他实在是美国所应该选择的理想的对象。我在 旁边听了一会几,就悄悄地溜到外边来了。按照规定的计划,联合参谋总部要在傍 晚的时候交给丘吉尔和我父亲一详细的报告,叙述他们当天午饭后会议中的经过与 成就,因此我跑到大门外去等他们来。丘吉尔比预定的时刻早到了几分钟,在他的 后面跟了三个人;他要我父亲在五点半的会议开始之前见一见他们。我和丘吉尔把 他们带进了父亲的屋子里。 他们是陆军上将亚历山大、空军上将泰德爵士和国防部的陆军上将依斯梅。 正像上次在沃根基一样,英国方面出席会议的顾问们又在数量上占了优势,和 我们的人数相比几乎是二对一。 亚历山大将军那时正在西部沙漠指挥着英军追击隆美尔的非洲兵团,这次他就 是从那儿的司令部直接飞来的。他恐怕可以算是英国最能干的野战将领了,而那一 天下午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个严峻的、疲乏了的、单纯的军人。 他胡子也没有刮,身上穿着战斗服,皮肤被日光晒得黑黑的,样子似乎有些疲 怠,他简短地可是却非常生动地叙述英军的攻击情形,怎么样地把纳粹的军队迫向 美军在北非中部所形成的铁壁。 在谈到某一点的时候,父亲的注意力忽然有些涣散,我凑过身子去轻轻地在他 耳朵边提醒他: “爸,你的意思是不是要使出席这次会议的每一个英国将领都有一个相对的美 国将领来平衡势力?”“对了。”“那么他们既然找了泰德来,我们为什么不找史 巴兹呢?”“真的,我几乎忘了。赶快去找安诺德。叫他立刻设法把史巴兹找了来, 愈快愈好,假如不妨碍那儿的战事。”史巴兹将军是我的顶头上司,在一两夭以后 他坐着飞机赶了来,出席以后的参谋长会议。为了要使读者明白当时的实际情形起 见,我得顺便提一提那天下午来向丘吉尔和我父亲报告的出席联合参谋长会议的人 员中,英国军官占了九位而美国军官只有五位。说不定我们的参谋长们一个人要说 两个人的话。因为那次会议我并没有参加。 和双方的参谋长们谈了一个半小时以后,我父亲还有半小时的工作要做,因为 哈立曼带着英国的运输大臣蓝得士爵士来看他。这又是一次预定只有五分钟,而结 果延长到三十五分钟的谈话。 最后,父亲总算有了个机会休息一下,喝一杯我为他调制的他所爱喝的酒。 “这样还可以。”他喃喃他说,在沙发上很舒服地移动了一下他的身子。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吧?”“我想是如此。”他微笑着,带着回忆的神情。 “怎么啦?”“今天下午英国方面提到了缅甸。”他很满足地呷了口酒。“你 知道,伊利奥,我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才劝服金氏把所有的船舶和登陆艇调 到大西洋战区中,这战区还只不过是我们主要战争的背景而已。你能猜到当英国方 面提到缅甸的时候他的反应吗?他真是一个伟大的海军将领。他说: ‘在一切的战争中,胜利是由海上的力量决定的;固此,海军所决定的计划当 是最好的计划;目前,只有太平洋战区才是一个海战的区域;因此,太平洋战区应 该是一个最重要的战区。’”父亲大声地笑了起来。“这并不能算是他的推理,不 过也差不多了,这理由已经足够了。”“爸。”我打断了他的话头。 “怎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是今天下午来的。”小佛兰克林从门外走 了进来。我们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大家都兴高彩烈。小佛兰克林是驱逐舰梅朗号 上的执行官,他曾经参加卡萨布兰卡的攻击,他很迫切地想告诉我们那次攻击的经 过情形,而我们也同样迫切地想听他叙述。几分钟后,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马歇 尔将军和艾森豪威尔将军也参加到我们一伙,很热心地听着。他谈到战争,他目堵 的战场,怎么样参加那次进攻战和其后的战斗,关于后者我也插了几句嘴,说了一 些我自己的经验。 这次谈话使我父亲听得又羡慕又妒嫉,使他回忆起他在上次大战中也曾作为海 军次长参加过战争,到过前线。 “这一次我也要到前方去一下。”马歇尔和艾森豪威尔对看了一下,继续吃他 们的晚饭。“怎么啦?”父亲追问。“为什么都不作声?”“沉默或许就是表示同 意,爸。”我的弟弟回答。 马歇尔睁大眼睛对他瞪了一眼,他赶忙把嘴闭上。 “这绝对不可能,总统先生。”艾森豪威尔将军说。 “这根本办不到。”马歇尔将军表示同意。 “为什么呢?不见得有多大危险吧。你们两个来的时候,路上碰到什么困难没 有?怎么样,文森豪威尔?从阿尔及尔到卡萨布兰卡一路上遭遇到什么攻击没有?” “最后的两百英里中我们大伙儿都套着降落伞预备随时跳下的,总统先生,飞机上 的一只引擎坏了,而还有一只也差不多了。坐在飞机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心慌的。” “可是这种危险是机械上的。你们不让我到前方去应该根据军事上的理由。究竟是 否有什么军事上的危险呢?恐怕没有吧,是不是,伊利奥?”这一下把我问得有些 狼狈了。马歇尔和艾森豪威尔都睁大着眼睛望着我。我做了个手势,指指我塞满着 食物的嘴,“没办法说话。”我含糊地说。 “胆小鬼,”我父亲说。可是他很耐心地等着,我只好假装着把嘴里的东西吞 下去。“你说吧。”他催我。 “从阿兰和阿尔及尔到突尼斯,爸,运输机在路上是很容易受到敌人的攻击的, 这决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们可以派一队战斗机护送呀。”“总统先生,”艾森 豪威尔说,“大批的战斗机护送一架C —54 的大飞机,尤其是在纳粹的无线电广 播对这次会议有种种猜疑之后……这只会招引敌人的攻击,像蜜糖招引苍蝇一样。” “命令归命令,总统先生。”马歇尔说。“可是假如你一定要命令我们这样做,那 么美国陆军中自我们而下,没有一个人会愿意负这个责任的。”他说话的神气非常 认真,使我父亲感到很失望,可是他不得不表示同意。最后,他们终于采取了一个 妥协的方式,请我父亲到拉巴特的北部去检阅巴顿将军的三个师团。 吃过晚饭以后,并没有什么规定的工作。两位将军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只剩下 我和小佛兰克林陪父亲闲谈……我们谈到我们的家,我们的母亲及其他的家属…… 都是些儿子与父亲别后重逢时一般所谈的话。父亲身边带了些纽约和华盛顿的报纸, 我们赶忙围上去热心地翻阅一阵,谈论着报上所载的事情,里面有一段记载,叙述 一个叫做拉姆伯脱生的议员在下议院中指责罗斯福的儿子们,说“他们沉湎在纽约 的夜总会中,乐而忘返,而美国的一般青年们则都远离家乡,在为国家而战斗,而 死亡。”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的大哥詹姆士正跟着卡尔逊的突击部队在太平洋 中作战,约翰在受训,不久即将派到海上做一个军需官。这些报纸上总是有些荒谬 得使人发笑的片段新闻的。 父亲那天晚上睡得相当早,还没到十二点钟他就上床了。他实在需要一晚好好 的睡眠。 1 月16 日,星期六。 早晨,一向来得很晚的丘吉示居然很早就到了。他到的时间还没到十点钟,他 和父亲整个一上午都和艾森豪威尔、墨非、和英国的驻盟军总司令部专员麦克美伦 爵士在一起。他们讨论的题目又是法国政治,小佛兰克林和我自从1941 年8 月在 沃根基会面以后就不曾再碰到过,事实上,他是沃根基会议以后我所见到的第一个 兄弟,我和他在屋里耽搁了没多久就出来了,只听到他们谈话的中心又是戴高乐和 吉伦。到那个时候,丘吉尔和我父亲又给戴高乐和吉伦找到了新的名字来代替“你 的问题孩子”与“我的问题孩子”的称呼。他们现在干脆简短地叫他们“D ”和 “G”。D 在什么地方呀?为什么他还没准备来呀?他们就那么简短地问。那天主 要的政治论点还是怎么样为法国的政治纠纷找出一条比较圆满的出路。前一天晚上, 我已经读了相当多的国内报纸上的记载,使我明白这是怎么样一个重要的外交问题。 那天我第一次觉察到墨非是怎样地受到各方的煎熬与责难。从我们所听到的谈话中, 至少有一部分批判是相当正确的,他主要关心的事情似乎是使未来法国政府能够包 罗曾经在战争爆发前的几年中被视为“绥靖主义者”的人物。 午饭又是在花园里吃的:一共是五个人,父亲、霍浦金斯、佛兰克林、我和新 来的乔治·杜尔诺。乔治那时是航空运输部的上尉,他战前在白宫中干过多年INS 的工作,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这又是一个父亲能够随便休息的场合。到卡萨布兰卡 以后,虽然工作十分繁重,但是这一种生活的转换却对他颇有稗益,他精神十分好, 疲劳的灰暗的阴影已经从脸颊上消失。 喝咖啡的时候,他又谈起开发殖民地区域的计划,这似乎已经成为他所最喜欢 的话题之一。对于一个以往从不曾到过非洲的人,他这次所收集到的情报,无论是 地理上的、地质学上的、或是农业上的都可以说是太丰富了。 当然,我以为我对非洲是相当熟悉的:好几个月前,我曾经架着飞机飞过大部 分非洲,从空中摄取相片。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有机会得到比我所知道得更多的 东西。我们讨论到南突尼斯的广大盐泽,这盐泽在很古的时代一定是个很大的内海。 父亲又提到起源于亚特拉斯山麓的河流,这些河流向南方流去,消失在撒哈拉大沙 漠之下,变成了地下的河流。父亲说:“引导这些河流作灌溉的用途,将使我们加 利福尼亚的帝国山谷显得像一小块白菜园那么大!”他又说到那块盐泽。那里的地 要比地中海的水平线低得多,假如我们能挖掘一条运河来使这盐泽重新变成活湖— —一百五十英里长,六十英里宽,那么,“撒哈拉几百英里的沙漠可以变为肥沃的 土壤。”父亲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撒哈拉并不只是一堆黄沙,它事实上有使人惊 讶的丰盛的活力。 每一次雨后,总可以看到处处开放出各色各样的鲜花,过了几天之后,这些花 又在强烈的阳光与过度的干燥中枯死。小佛兰克林和我对闪了一下眼睛: 父亲难得有这样的高兴,他的活跃的心灵与敏捷的想像配合在一起,活泼地工 作着,而我们的脑中都在想,聪明而健全的计划将使这块土地有不知多大的改善与 发展。 “财富!”他叫道。“帝国主义者们始终就没有觉悟到他们究竟能做些什么, 能创造些什么!他们从这块大陆上抢走了不知多少万万元的财富,而这是因为他们 实在太近视了,始终没有想到,与这块土地的发展可能性相比,他们的几万万元实 在只不过是几个铜板而已。要发展这块土地,必须使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能够 享受一个更好的生活……”那天下午,美国的各部参谋长们回到我父亲那儿,报告 当天与英国方面讨论到的各项计划。从这个报告中,我们知道英美双方在很多地方 都抱着相对的意见,而丘吉尔与他的参谋长们所拟定的议事日程与两天前我父亲和 霍浦金斯所批阅的美国方面的议事日程竟完全不同。英国方面只想在地中海发动小 规模的战斗,而置攻打欧洲侧面的大规模作战计划于不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们 谈起西西里,以及其他几个把我带到胜利之路的中间地点:诸如多得喀尼斯群岛, 从那儿使我们进入希腊,而终于攻人山岭连绵的巴尔干半岛。 1 月27 日,星期日。 中午的时候,第一批客人到了。他们是诺戈斯将军,法军驻拉巴特的司令官; 巴顿将军和威尔伯将军。威尔伯将军是巴顿的部下;他来的目的是想做我父亲的翻 译,可是我们并不需要他,因为我父亲的法文说得十分流利,而他可以毋须旁人的 帮助,和诺戈斯直接交谈。 诺戈斯和巴顿这两位将军相处之融洽是值得惊诧的,他们在几个星期前还在法 属摩洛哥的海岸上很炽烈地交战。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两个都是职业军人,他们 在战场上的对抗是决不会扩展到战场之外的,此外,他们二人都没有强烈的政治观 念与见解。他们都是按照命令而行动。而幸运地,巴顿是比诺戈斯有更高的工作效 率与才能的。诺戈斯接到命令要他抵抗,于是他就抵抗;后来,他又得到命令,要 他停止抵抗,于是他就停止。现在,他有了新上司。 在我父亲看来,这不过是一次礼貌上的拜访而已。可是,这次拜访却也有它另 一方面的意义;这位诺戈斯时常被丘吉尔提到,说他是使他没办法带戴高乐到卡萨 布兰卡来的一大阻碍。当时,诺戈斯——法国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职业军人与殖民 地管理者;对于一切事务的处理,他希望上峰能给他一道明晰而毫不含糊的命令, 然后他愿意不受干涉地单独去执行——是一场热烈的争辩的中心。据丘吉尔告诉我 们,戴高乐在伦敦坚决主张他的同胞、他的同僚诺戈斯应该作为一个附敌的军人而 关在牢中,他应该先被监禁起来,然后受公审。可是这儿在法属摩洛哥,我们都知 道巴顿将军(不久之前还是他的敌人与猛烈的交战者)却坚决主张诺戈斯应该保留 他现有的地位。后来,巴顿曾经为诺戈斯提出一份非常公正而强硬的报告,他认为 诺戈斯在摩洛哥的苏丹与当地土人间的声望与势力,在我们利用该地为我们的基地 的时期中,对我们有莫大的军事上的帮助。 在那一个温暖的星期日的下午,父亲向那个法国人问起关于摩洛哥人民的情形 以及怎么样改良他们的生活,对于这些问题,那个法国人瞠目不知何对。他从来就 不曾动一动脑筋来探索一下这些问题的答复,也从不曾有什么人向他问起这些问题。 可是他知道得很详细究竟有多少财富可以从这国家搬走,而他亦知道得同样详细这 些摩洛哥的土人们可以被榨取到什么程度。这儿的苏丹,巴顿告诉我们,多少年来 始终是在诺戈斯的掌握之下,诺戈斯只想维持这一现状,此外,他似乎并无其他企 图,这位戴高乐的死对头和父亲谈了一会就跟着其他两位将军起身告辞。 他们走了以后,父亲说:“伊利奥,你替我记下来,我预备请那位苏丹吃一次 晚饭。问一问墨非或是随便什么人关于请他吃饭的条丈与形式。这个诺戈斯……我 们可以不必去理他。”诺戈斯、巴顿和威尔伯离开我们后就去看丘吉尔。丘吉尔陪 他们坐了一会儿就步行到我们的别墅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告诉我们那天早晨 他到码头去看了一下那条法国战舰杰恩·拔脱号的躯壳。 “什么,你去看了那条法国战舰?”父亲很激动地叫道:“天呀,假如你能去 看,我也能去。”我们忍不住都大声地笑了起来。他一下子变得像个六岁的孩子一 样:你有冰淇淋吃,我也要一点。 那天下午,马克·克拉克将军来看我父亲。丘吉尔已经走了,走的时候他耳朵 里塞满了我父亲他在对戴高乐问题上的责难。父亲始终认为丘吉尔是故意不让戴高 乐来,而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把他的“问题孩子”叫了来,父亲的这一个信念 一天天加强起来。现在,马克·克拉克将军已经来了,他有很重要的消息要报告。 因为他亲自把美国的“问题孩子”吉伦带到卡萨布兰卡来了。现在我父亲有一个机 会可以亲自见一下这位被墨非和我们国务院所极力推荐、认为是美国所应该支持的、 用来平衡被英国所捧出来的独裁的戴高乐势力的唯一恰当的人物。父亲感觉到相当 小心却颇有兴趣,最后终于很迫切地想见一见这位被任命指挥北非法军的吉伦将军。 克拉克耽搁了没多久,看见父亲已经准备接见吉伦,他就走了,预备去把吉伦 带来。我想当时整个别墅的人都感到十分兴奋:这几天来占住我父亲整个心灵的对 丘吉尔的外交战似乎可以自己解决了,我们都这样希望着:这将是一个重要而困难 的棋局中的十分重要的一步。当克拉克带了吉伦回来的时候,墨非和麦克利大尉也 来了,大家都坐下来预备作一次决定性的谈话。 然而这次会面对于我父亲真是一个绝大的失望。 在吉伦的眼中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存在过。他认为目前只有战争中 的军事问题。他笔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从不松弛一下。只有他的年龄使他稍为软 化一点,连他的牢狱生活都不曾在身上留下任何显著的痕迹。 当他最初的那种不安与疑惧的心情消失的时候,他的语气中开始有了坚决的声 调。 “只要给我们武器,”他大声地叫道。“给我们大炮、坦克和飞机。这是我们 全部的需要。”父亲对他相当客气,可是他的问话却非常坚决。他的军队究竟从什 么地方来? “我们可以征募殖民地的部队,几万人都不成问题!”那么谁来训练他们呢? “我有很多军官。这决不成问题。只要给我们武器就行。至于其他……”可是 他所谓的“其他”却包含着许多他永远无法洞察的严重的问题。丘吉尔早就指明他 之迟迟不废止原先在维希政权下颁布的反犹太法律是戴高乐不满的最大原因之一, 或者至少是他所声明的原因之一。吉伦把这些问话放在一旁,不加答复。他只是一 心一意地重复他自己的见解。 “我们唯一的需要是装备。几星期的训练,我们马上就可以有广大的有力的军 队。”父亲用他的问话来暗示吉伦,说他未免把他的工作看得太容易了。可是那位 法国将军却如此专心地陈述他自己的计划,以致我怀疑他是否觉察我父亲的否定的 反应。吉伦的信念是非常坚强而没有边际的。可是父亲却始终没有答允他什么。 吉伦和其他的人们一离开他的房间,父亲就用表情和手势表示出他对吉伦的印 象。 “我怕我们现在是依靠在一根非常脆弱的芦苇上,”他说。他举起他的双手, 短短地笑了一声。“这就是墨非说的可以号召起法国人民的人!他是个毫不中用的 行政官员,也将是一个毫不中用的领导者!”那天晚上的晚餐席上有丘吉尔、蓝得 士爵士、海军上将柯银汉、海军上将金氏、陆军上将苏未维尔和哈立曼,召请这些 人的目的是想使大家可以利用晚餐的时间来讨论那重要的船舶优先问题,并且找出 一个双方同意的答案。在那个时候,各部参谋长们已经联合起来把那个缅甸作战的 题目推开窗外;大家已经开始具体地讨论盟军下次攻击的目标应该是西西里,目的 是想保障通过地中海到达波斯湾而转入苏联的交通线。可是那时船舶还是异常缺乏, 而需要又是那么迫切。大西洋之战,在1942—43 年的冬天,离开胜利还远得很。 为了要在英国屯积起必需的物资,究竟需要保留多少吨船舶?我们应该留出百分之 多少的船位来把我们的部队与给养从地中海撤回到英国去? 我们是不是可以确定非洲的战事能在5 、6 月间结束?我们应该为西西里留出 多少船舶来?在英国人的心目中,保留给摩尔曼斯克和波斯湾之役的船舶吨位可以 减少;而在美国人的心目中,则认为我们应该尽量留出多数的船舶来完成这一方面 重大的工作。 这个关于船舶问题的会议一直延续到夜深一时,而我在他们谈论中途就先退出 了。那天夜晚,我和小佛兰克林离开了安福营地,到几位年青军官们的宿舍中去玩 了一晚。 1 月18 日,星期一。 马克·克拉克和墨非在早晨又来看父亲,重新和父亲讨论法国的政治情形:他 们在一起谈了有两小时之久,小心地计划在法国获得真正解放以前,美国对组织临 时法国政府所抱的政策。在我父亲的目光中,我们的困难是相当明确的:我们对吉 伦作为领导者的资格犯了评价过高的错误,我们采取了与维希系统的法国殖民地人 士合作的暖昧政策,这两点使美国很难能够反对英国所支持的戴高乐的一人政府。 墨非和克拉克走了不多久,丘吉尔来吃午饭;午饭时的谈话很散漫,关于戴高乐之 始终不在卡萨布兰卡露面,父亲和霍浦金斯继续很温和,却很明确地与丘吉尔争论 了一番。 那天下午,父亲第一次得到了一个离开他住的那所别墅的机会。他由巴顿将军 和巴顿的第一装甲兵团的祥生中校陪着,爬上了一辆吉普车,出发去检阅一队派来 安福营地的步兵队。我在门口迎接他的归来。 “你应该去看一下那班军乐队的,”他说。“里面有一个胖家伙差不多有三百 磅重,他吹的一支笛却最多不过只有四两。”各部参谋长们按照预定时间在五点钟 来看我父亲,他们坐了一个半小时才走。七位英国方面的军事代表和四位美方军事 代表已经决定了攻入西西里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暗号叫HUSKY 。在某一点上看 来,我们可以说一方面刚决定退出北非,另一方面却马上从事于西西里的作战。这 一次,美国方面的主张在1943 年春天横渡英法海峡的作战;与英国方面的主张先 夺得西西里与多得喀尼斯群岛,然后通过希腊或巴尔干进攻欧洲;由HUSKY 这个新 作战计划的决定而得到了妥协。显然,丘吉尔曾经提议放过意大利而攻击他所谓的 “欧洲柔软的下腹部”。他始终认为我们攻入欧洲应该择取一条适当的路线,使我 们与红军会师将在中欧一带,这样,英国的势力范围可以尽量地扩展到东欧来。当 时英美两方面都认为HUSKY 是这次战争中向前的重要一步。为了把盟国的大军调到 西西里方面来作战,并且把意大利从战争中消灭掉,我们变为横断英法海峡的作战 只有延迟到1944 年的春天才能进行。 那天下午,父亲和丘吉尔都同意通知斯大林英美双方的新战略。在同一天的下 午,这两位政治家又想到要对轴心国发布一个关于战争的共同声明。 吃完晚餐以后,我和小佛兰克林就到大街上去逛。我以为父亲一定已经上床而 很早睡了。可是当我们在夜深二时回到别墅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的确已经上床,可 却并没有睡着。他在看一本卡夫曼——哈脱戏剧的二毛五分钱的再版书,“来吃晚 饭的客人”,他一面看,一面不断地发笑;在他的床边是一本他刚看完的“纽约人”。 他还没有睡是因为想等我们回来,听我们谈谈晚上的经历:和每次一样,他总是羡 慕我们所享受的比较自由的生活与行动,非常有兴趣地听我谈说我们一路上的故事。 说老实话,我们那晚出去并不好玩,相当乏味;我们找了两个海岸巡逻队员做我们 的向导,在本地的市街上兜了一个圈子;可是我尽量利用我的想像把细小的事物描 述得十分生动。 1 月19 日,星期二。 一早,我用力摇醒了我的睡眼膝胧的弟弟。小佛兰克林在那天清早要回到他的 驱逐舰上去,而他几乎误了时间。哈立曼和墨非很早就来和父亲一起工作了,讨论 和吉伦作第二次会谈的准备。那位法国将军在中午的时候到达,他的脑中还充满着 他模糊的未来军事计划。父亲对他阐明了美国在战时的对法政策: ——临时政府必须组织,而必须由吉伦与戴高乐二人共同负责组织。 ——临时政府必须管理法国一切行政设施,直到法国完全解放为止。 吉伦对于这个计划并不怎样热心,可是他亦没有什么相反的意见可以提出,他 没有对什么特殊的地方感到不同意,他所关心的只是美国究竟能供给他的殖民地军 队以多少军火。 当谈话在并不兴奋的气氛中行将结束的时候,霍浦金斯对我做了个手势。 “你的父亲想买些纪念品,预备带回去送人。你愿意陪我一块儿去物色一番吗?” 他说。 “我当然愿意。”“我们恐怕要到饭后才能去。我想他们还准备拍照——你的 父亲和吉伦合照。”午饭以后,巴顿将军派了他的汽车来接我和霍浦金斯进城去。 我们在大街上所看到的只是些地毯和一些质地颇为低劣的摩洛哥皮货。我们派人送 了几条地毯到别墅去,给我父亲自己看看,挑选几条合式的。我们接着就坐着汽车 在海边区域内兜了个圈子,看一看几星期前我们的部队所攻击的海岸与沙滩。 回到我们别墅的时候,我们发现丘吉尔已经来了,带了他的儿子雷道尔夫。他 的儿子那时候是义勇兵团的上尉。从前我曾经见过雷道尔夫一面,那是在阿尔及尔, 圣诞节的晚上。我很希望能够和他谈一下,因为我知道他除了是义勇兵团的一位军 官外,同时也是英国国会的一位议员。可是我在没和他谈话之前的希望是如此的高, 而谈话后的失望却又如此地大。我发现在阿尔及尔的那个圣诞节的晚上,年青的雷 道尔夫对谈话有一个独特的观念,他认为谈话似乎应该是单方面的演讲。 这一次我看到年青的丘吉尔在我父亲的别墅里,我心里暗暗地想看一下,他在 他父亲和我父亲的面前,是否能像在我的面前一样,那么没有顾忌而明确地发表他 的言论。我最初以为他或许会有点胆怯,可是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是那样的饶舌,并 且对他所提到的任何题目都带着他独断的、决定性的见解。他在场的短短的五十分 钟之间,我们只听到他一个人在讲话,他解释错综复杂的巴尔干的战争与政治,他 向在场的政治家们说明一种最简易的方法,可以使他们保持英国人在地中海的领导 权,而同时却无形中使世界战争延长数年,他暴露出联合参谋总部为英国首相和美 国总统所拟定的作战计划中的错误与失策的地方,他轻淡地为首相和总统解决了那 使他们甚感苦恼的微妙的法国政治问题。那真是一番十分出色的表演,抓住了他的 听众们的兴趣,但是观众们默然倾听,并非是由于5 日来之疲乏,而是觉得他的作 风甚为有趣,可以借此分散一下他们紧张的心情(说不定我应当在这里把雷道尔夫 的父亲除外,可是我所记的确是我当时的反应,也是我父亲的反应,他在年青的雷 道尔夫走以前,始终忍着他的笑)。 他们走了以后,就剩下了我和父亲两个人。几分钟以后,巴顿将军的汽车来接 我们到他的总部玛司别墅去吃晚饭。那天晚上的晚餐桌上有海军少将柯克、巴顿的 代理、陆军少将凯司、陆军准将魏特迈、陆军准将威尔伯、陆军准将赫尔、和陆军 上校盖氏。这些军官们大部分是第一装甲兵团中带兵的指挥官,而他们都显然在等 待一个机会,想向美国总统声述坦克与装甲部队在一般现代战争中之无比的优越地 位。在这个合唱中,巴顿担任了主要的男高音的角色,而其他的人则很合理地加入 合唱,配成和声的部分。飞机?步兵? “装甲!”巴顿叫道。“现代战争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今后的战斗, 虽不能说是全部,却至少可以说是大部分,将由坦克与装甲机动车所担任,至于步 兵?步兵能干些什么呢?除了担任扫荡的工作与保守坦克所占领的阵地。”我相信 那天晚上是我提到了飞机这个题目。 巴顿很有礼貌地加以反驳。 “当然,飞机也有它的用处。我绝对不会说飞机是毫无价值的。我始终认为飞 机对于掩护装甲部队的地面作战是有极大的帮助的我是一个空军,为了表示对空军 的忠心起见,我提到了一下飞机这个题目,此外,我便始终谨慎地一语不发。至于 我父亲,他只自顾吃他的晚饭,松弛一下他的精神,而尽量享受那个夜餐。他是绝 对不会让他自己被牵涉到任何军队内部的争论中的。因此巴顿将军那晚得以随心所 欲地发表他的言论(在一个多月以后,他奉命指挥突尼斯南部战场的作战,我颇有 趣味地回忆起他的那段谈话,当我听到我们的非洲总司令部的军事广播中不断地发 出巴顿将军的请求,要我们作更多的空中侦察,供给更多的空中支援——不是在背 后掩护,而是要我们在他的装甲部队之前领导攻击)。 巴顿将军在卡萨布兰卡的总司令部实在像是一个陈列的场所。在我们攻下这城 市以前,他的这所别墅是纳粹派到法属摩洛哥的代表团的本部;当敌人退走的时候, 他们匆匆离去,没有时间来取下屋中的任何华贵而值钱的装饰。巴顿将军高兴得像 个小孩子一样,领着我们参观屋内各处的华丽的摆设与装饰物。 父亲和我在十一点钟过后就回到我们住的那所别墅中来。回家的途中,大部分 时间他都在和我开玩笑,讲起方才的装甲部队对空军的论说。他好像觉得很高兴, 很得意的样子,而在他的谈话中他表示他的这种心情。我们到家后不到五分钟,丘 吉尔就来了,他和我父亲一起喝了杯酒,谈谈关于吉伦与戴高乐的问题。丘吉尔很 间接地又重新提出他的主张,说法国临时政府的组织最好还是交给戴高乐一个人去 负责办理;他已经知道父亲对吉伦的能力感到相当的不满。可是那天晚上父亲好像 没心情和丘吉尔再辩论这一点;他很干脆地拒绝讨论这个问题。或许他是太疲倦了, 他并没有很周到而机巧他讲明为什么他不喜欢再多谈这个问题,因此霍浦金斯和我 不得不配合起来,小心地尽量把谈话的中心扯到其他无关紧要的题目上去。夜深一 时,丘吉尔起身告辞,霍浦金斯也跟着上楼到他的卧室中去。 我送我的父亲到他的卧室中去。父亲说,“现在丘吉尔是当真开始感觉到有些 不安了。今天晚上,你自己可以看得出来。”那天晚上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丘吉尔很 明显地想提出这个问题来讨论,而父亲则明显地拒绝讨论它,我当时认为我父亲已 经疲倦,不愿意多谈。事实上那却是他的一种战略,显然,两方面都知道对方的用 意。 “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明白这个故事了,”父亲说,现在他的样子突然变得高 兴起来。“今天是不是星期二?我可以和你打个小赌,丘吉尔在星期五之前一定会 乖乖地告诉我们他有办法叫戴高乐到卡萨布兰卡来。”我们谈到了巴顿将军,父亲 说,“真是一位非常愉快、使人喜欢的人物,你说是不是,伊利奥?”我们又谈到 年青的雷道尔夫·丘吉尔,父亲的批评是:“像他这样大胆而没有疑惧的人物大概 很少有的吧!”后来我们又谈到那天下午我和霍浦金斯所看到的那些地毯。父亲有 些担心英美双方的参谋长们所作的最后军事决定可能引起斯大林与苏联人民的重大 反应。“假如斯老头子能够自己来就好了,他可以亲眼看到我们的船舶的困难与生 产问题……? 父亲那天晚上相当疲乏。我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1 月20 日,星期三。 生产与给养的问题是这一天议事程序中的第一个项目。苏末维尔很早就来和霍 浦金斯一起吃早饭,我在八点半下楼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工作好半天了。霍浦金 斯当时是优先委员会的主任;关于美国战时生产的情形,他是唯一知道得最详细的 一个人,他知道当时美国的生产量还微少得可怜。 我的上司,史巴兹少将在十点钟左右来看我父亲。他是前一天到达卡萨布兰卡 的,父亲希望能和他当面谈一谈。史巴兹那时是美国驻非空军总司令,同时他又指 挥西北非的空军部队,后者。是属于盟国联合航空作战部的,父亲认为这机构听来 似乎有些复杂。史巴兹点头表示同感。 “它的确是相当复杂的,总统先生,”他说。“联合指挥并没有使它更为简易 化。泰德恐怕可以说是再理想没有的人物了。”空军上将泰德的阶级比史巴兹高, 他是非洲盟国空军的最高统帅,“可是我们虽然相处得十分好,有好多困难还是免 不了的。”“究竟是些什么困难呢?”“是这么一回事,总统先生:在这个战场之 内,所用的飞机差不多全是美国的。战术与战略也是美国的。一切的作战也完全是 美国的,可是最高的统帅权却在英国人手里。”我插了一句嘴。“事实上,爸,史 巴兹将军在负责一切空中战斗,可是在泰德的指挥之下。”“总统先生,我的意思 并不是说,”史巴兹接下去说,“我们的合作不圆满。事实上,我们相处得都很好。 我所描述的困难,我相信,是一切盟国,一切联合指挥所共有的困难。联合指挥最 容易引起问题的时候是当这个联合指挥部所指挥和管理的只是属于一个盟国的人员 与物资。”父亲点了点头。史已兹又继续谈到他的司令部所遭遇到的其他问题:在 那个时候主要的问题是怎么样得到充分的飞机的补充以及怎么样建筑足够应用的硬 地机场。我们在非洲的机场是很难能使我们满意的,在一场大雨之后,我们时常不 得不取消一切预定的作战计划,有时候是几小时,有时候甚至是在几天之内我们完 全无法活动。 与美国的高级将领作这一类的谈话对我父亲有重大的帮助与补益。当时与英国 联盟作战的政治情形是这样的:英国人因为答允了给一个美国将领来做最高统帅, 坚持要由英国将领来担任比最高统帅略次一级的职位,这种要求也是相当正当的。 因此海军总司令便由一个英国人(柯银汉)来充任,而空军总司令也是一个英国人 (泰德)。在地中海一带,由英国人来指挥一切海军作战活动可以说是很恰当的, 可是在空军作战中便有些不同了;史巴兹得负全责来指挥一切空战的活动,而同时 却必须服从一个英国皇家空军将领的命令,固然这位将领是一个非常有才干而使人 有好感的军人,可是在实际上,史已兹还是不免感到许多不便与因难。 墨非,象个油滑的伸缩玩具,那天早晨又探进头来看我父亲和霍浦金斯。 他们讨论怎么样使戴高乐的支持者,英国政府,能够觉悟到我们是的的确确地 主张法国的任何临时政府必须包罗戴高乐以外的势力。他们还在谈论着的时候,丘 吉尔和他的顾问麦克美伦来吃午饭;我在花园内的餐桌上添了几个位子,而他们继 续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 把戴高乐带到卡萨布兰卡来是不是探明他反对这计划中的临时政府的真正理由 的最好的办法?是不是应该马上就叫他来?为了要叫他到这儿来,使我们可以一劳 永逸地解决这个头痛的问题,丘吉尔以为我们应该做何种的让步?美国方面是否能 够确定在将来的政治舞台上是非吉伦不可的?除开了主观上的冲突,是否尚有其他 的不和阻碍这两个人到达一个圆满的政治上的联盟? 谈论到最后,丘吉尔突然把椅子朝后一推,站了起来,说他准备再去见一下吉 伦。我偷偷地看了一下父亲,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只透露出一种友好的关心。即使他 还是在怀疑丘吉尔的动作完全是一种做作和政治上的策略,他是绝对不会在外表上 表示出来的。 快近傍晚的时候,丘吉尔又走进了父亲的别墅中的起居室,后面跟着吉伦。这 一次我留在外面和父亲的密探们以及偶尔的来客们闲聊,没有进去听他们的谈话。 在屋子里,父亲与丘吉尔以吉伦和他的侍从文官波尼亚托斯基为对象,仔细地研究 戴高乐所提出的各项问题;正确地计算怎么样可以使他们这一次的联盟不致于完全 是动摇性的;尽量地从单方面来沟通这两位主观甚强的法国军事领袖间的主观上的 不和。这些是我屡次听他们在反复谈论的话题。父亲和丘吉尔一定会和我一样地感 到厌烦了,可是我终究比他们好得多,因为至少我是可以毋须抓住这个问题不放的。 当他们走了以后,我口到我父亲的身边,脑中在想着今天晚上该在丘吉尔的住 所晚餐,而说不定在晚餐席上他们又得讨论起这同一的问题。父亲正在批阅一堆刚 从华盛顿送来的公文,看见我走进房门,他抬起头来,说了句使我放心的话: “伊利奥,我们已经决定今晚不再谈公事。”在丘吉尔的别墅中的那一个晚餐 会的确是十分欢乐而愉快的。作为英国的战时内阁首相,丘吉尔老是坚持着要随身 带着大英帝国的作战计划。他的侍从们为他布置了一间壮丽的作战室,到处铺着, 贴着各个战场的地图。他非常高兴而得意地指点给我们看:假如战争是一种游戏, 而不是那种血腥的、混乱的、乏味的、消耗元气的勾当,我相信这些地图实在是一 切游戏中最好玩的了。每一张地图上都插满了小针,可以拔出来又插到其他的位置 上去。 而最迷人的可以说是那张北大西洋的大海图,上面以各色各样的记号指示出纳 粹的潜艇活动,每一个滑动的小型潜艇代表一个纳粹的潜艇集团:很多的纳粹潜艇 静伏在罗列翁和布勤斯特,又有很多潜艇指向西方,针对着我们航向英国本上的船 舶集团,一部分潜艇埋伏在阿速尔群岛的海中,又有一部分在冰岛海外,或是指向 北方,监视着摩尔曼斯克的海航线,每天丘吉尔看他们在这胀大地图上登记关于船 舶动态的最近情报;每一次都怀着重大的不安的心情,担心着这一批船舶是否可以 平安无事地完成它们的旅程?那一批船舶中有多少吨的重要物资将爆炸、散失、而 沉到海底?英国的海岸巡逻队是否有一个机会来狠狠地炸掉几支这些豺狼似的潜艇? 那一年冬天,北大西洋的海战将要到达一个最高潮的阶段;这张大海图上的小针与 小型潜艇所产生的不安的心情正代表着全世界的不安与关心,它的解决包含了世界 史课题的解答。 那晚我们回来得比较早,父亲一回家就上床了,因为第二天将是一个漫长而忙 碌的日子。 1 月21 日,星期四。 我还没下楼,他就已经起身,吃完早饭,出门去了。与他同去的有霍浦金斯、 哈立曼、麦金泰和墨非;克拉克将军是他们那天的主人。从卡萨布兰卡乘车向北到 拉巴特,在那儿我父亲去检阅第二装甲兵团,步兵第三师与步兵第九师。他们一批 人形成一个相当可观的行列:领头的是一队宪兵机器脚踏车队,一部吉普车,一部 侦察车,接着是我父亲的轿车,随后的是侍从他的一行人,坐着军车,再后的是两 部重卡车,载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两部侦察车,又是一队机器脚踏车队殿后。我 父亲的密探头迈克甚至还准备了一队战斗机,在高空保护他们一路沿着海岸线向北, 然后保护他们回来。 八小时以后他回来了。 “好玩吗?”“好极了!真是再好没有的一个生活的变换……”“可以暂时忘 掉一下吉伦和戴高乐,是不是?”“事实上,今天早晨去的时候,我们在路上看到 几队法国摩洛哥的步兵与骑兵队在操练。我没说什么,但是我想可能是吉伦故意叫 他们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操练,使我可以看到他屡次所说的……”“你坐了一天 的汽车?”“不。他们为我准备了一辆吉普车来检阅第二装甲兵团和步兵第三师。 我得说,一进吉普车,我坐上好半天才下来。”“你忙不忙,是不是还有旁的 事要做?假如你……”“我没事,晚饭以前没人来找我,你坐下来,我要告诉你一 天的经过。 我希望你能看到那个步兵师团中有几个人脸上的表情。你可以听到他们惊异他 说:“咦,是老头子亲自来啦!”说到这儿,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哪儿吃午饭的,爸?”“在检阅场上露天吃的。和克拉克、巴顿在一起 吃的。当然,还有霍浦金斯。”他向楼上喊道:“喂,哈菜!你说今天在检阅场上 吃的那顿午饭好吃不好吃?”霍浦金斯正在楼上洗澡间里洗热水浴,他大声地回答 :“午饭时的音乐真是再好没有了。”“对了,”父亲说,“他们奏阿历山大的爵 士铜乐曲,还有一只关于德克萨斯的曲于,一边奏着一边拍手的,你总知道的……” “是不是那支叫做在德克萨斯的中心的曲子?”“就是那支。此外他们还奏了几只 华尔兹舞。伊利奥,你告诉我。除了美国军队,还有什么国家的军队能够有联队的 军乐队奏那一类的乐曲,而他们的总司令则正在一旁吃着火腿,洋山芋和青豆?” 他伸了一个懒腰。“啊,我今天累了。午饭以后我又检阅了步兵第九师,然后我们 坐着汽车一直开到劳乌梯港口。”“你看到码头上那些船吗?”“我们炸沉的那些 船吗?当然我看到了。”“我不晓得你计划着要到劳乌梯海港去的。”“那儿有我 们的一所公墓,”父亲提醒我。“公墓里躺着八十八个美国的勇士。我们留了一个 花圈在那儿……也留了一个在法国公墓里……”“不凑巧今天天气不大好。”“雨 是四点半以后才下的。……这些军队,伊利奥。他们个个都精神抖擞,随时随地都 可以应战似的。一个个都那么壮,晒得黑黑的微笑着,并且…… 并且装备整齐。”“嗨,你这是什么?”“什么?喔,这个,这是我今天吃午 饭的饭盒。他们送了给我。我预备把它带回国去做一个纪念品。”“说实话,爸, 你又在胡乱收集东西了。……你得知道一个海陆空军总司令就是在国内要捡一个饭 盒也不难呀!”“一点不错。可是这只饭盒是我亲自用来吃午饭的,在拉巴特,在 我检阅参加这次艰苦的战争的三师美国兵的那一天。这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我一 定要把它带回去。”他已经快回到他卧室门口,预备去换衣服了,突然间我们听到 客厅里有人走动。那是丘吉尔,他跳了进来,满脸的笑容。 “我坐一分钟就走,”他叫道,“我来告诉一点最近的消息,而且是好消息!” “总司令部来的消息?”父亲问。“是什么消息?”“伦敦来的消息,”丘吉尔笑 容满面他说。“戴高乐,看来好像是我们已经有办法劝他到这儿来参加我们的会谈 了。”沉默了一下子,父亲简短地说:“很好。”他慢慢地向卧室移动。“恭喜你, 丘吉尔。我始终,”他说,相当尖锐地,“我始终知道你是有办法的。”那天晚上, 父亲九点半就睡了。那是他到北非以后睡得最长的一晚。 1 月22 日,星期五。 快近中午的时分,通讯兵团派人来为父亲与丘吉尔拍几张正式的像片,全体参 谋长们也参加一起摄影。阳光照耀着,大家都坐在父亲的别墅外面的庭院中;大家 高声地谈笑着,空气十分和谐而随便,会议中艰重的工作已经快近结束的阶段。关 于怎么样使戴高乐与吉伦结合起来的一个微妙的谈判固然还没有完成,但是谈判的 基础却已经奠定了。不论是好是坏,军事方面的决定大致已经通过,而唯一还没有 开始的工作是草拟一份向全世界公布的联合声明,阐明卡萨布兰卡会议的立场。 摄影完了以后,父亲和马歇尔将军两人一起进午餐,午餐以后,他们俩人又在 父亲的起居室谈了很久。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我静静地坐在门口的扶梯上,等候父 亲的使唤。我可以听得到他们的谈话:马歇尔解释美国参谋总长们在提出1943 年 进攻欧洲这个议案时所遭遇到的各种困难,可是现在双方总算决定了在地中海的作 战计划;他简略地叙述他们怎么样压服了英国方面进攻缅甸的野心;他又报告说英 美双方同意在盟军顺利地进攻西西里的场合,对于意大利的攻击务须以不扩大范围 为原则。马歇尔走了以后,那天下午父亲便没有什么其他的约会了,他和我谈起联 合参谋长会议不知经历了多少险峻的道路才达到了进攻西西里的这一个计划;他带 有哲学风味地批判英国方面坚持不愿从西方,而想从南方来攻入欧洲的计划;他很 担心斯大林的态度。当后者听到我们又要延迟横渡英法海峡的作战的时候;他说: “战争是变化不定的事件。要获得这次战争的胜利,我们必须与一个盟国维持很困 难的团结,而同时却显然地把另一个盟国置于不利的地位。要想获得这次战争的胜 利,我们被迫采取一种战术上的妥协,这妥协必然地要得罪苏联,而使我们将来不 得不采取另一种妥协,而这另一种妥协又必然地将得罪英国。 总而言之,战争的迫切需要主宰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可是迟早我们要得到 胜利的……”我开始申述我的意见。 他的回答是:“我们为战争而形成的团结决不是我们为建设和平而形成的团结, 两者的距离相差太远了。战争终结以后,我们马上可以听到一种呼声,说我们的团 结是可以不必要的了。那个时候才是我们的工作真正地开始的时候。”那天晚上, 晚餐以前没有鸡尾酒,晚餐的时候没有葡萄酒,也没有猪肉。 苏丹——回教的“天父之子”是我们的贵宾。 他来了,带着继承他王位的年青的儿子、他的大宰相、他的文书大臣,全都披 着华贵的飘动的白绸袍,并且还带了礼物:一对金镯子和一座高高的妇人头上戴的 冠冕,是送给我母亲的。一看见那座冠冕,父亲直着脸对我斜看了一眼,接着很庄 严地闪了一下他的眼睛。当时在我们俩人的心目中有着同一的思想:想到我母亲在 白宫里主持一个形式的宴会,头发上高耸着那一座又高又大的威严的冠冕。 苏丹坐在我父亲的右边,丘吉尔坐在父亲的左边,于是晚餐开始了。开头的时 候丘吉尔好像兴致十分好,他告诉我们,戴高乐在那天中午时候已经到达,并且已 经和吉伦一起吃过午饭,去拜访过丘吉尔。可是在谈话的进行中,丘吉尔的脸色却 变得愈来愈难看了。使他不高兴的原因是父亲和苏丹非常融洽地谈到法属摩洛哥的 广大的天然资源,以及开发它的丰富的可能性。 他们两个谈得十分高兴,他们的法文,并不是丘吉尔的最强的语言,使他们很 容易地谈论到许多问题,诸如怎么样提高摩洛哥人的生活标准,以及应该怎么样保 留摩洛哥的大部分财富在它的国境之内,以达到这一个目的。 苏丹表示他是万分愿意能够得到外界的最大帮助,使他的国土中可以获得普遍 的近代教育与近代卫生的水准。 父亲为他指明说,要达到这一个目的,苏丹不应该让外国的势力在他的国内得 到特权,这种特权将使他的财富外溢,以致干涸。 丘吉尔想改换他们的谈话题目。 苏丹,又提起了方才被丘吉尔切断的谈话线索,问我父亲关于法国政府对将来 的意见。 父亲把他的叉子放平稳了,然后很高兴地说,战后的情景与战前的情景将有明 显的不同,尤其是关于殖民地问题。 丘吉尔干咳了一声,立刻讲起其他的事情,想把话题扯开去。 苏丹很有礼貌地,进一步问我父亲,他所说的“显然的不同”究竟是什么意思? 父亲开始叙述英法两国金融家之间以往的关系,说他们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只顾 自己的财团组合,以榨取殖民地的财富为目的,最后他又说到法属摩洛哥可能有很 大的藏油量。 苏丹很热心地抓住这个题目,声明他是绝对赞成任何这些资源的开发,接着他 又很忧愁地摇了摇头,悲叹他的国内缺乏有训练的科学家与工程师,缺乏那些可以 毋须外来的帮助而能自己开发这些资源的技术人员。 丘吉尔非常不安地在他的椅子上移动着。 父亲很温和地提议摩洛哥可以派遣人士到国外,譬如说,美国的有名的大学去 受教育,训练成工程师或是科学家。 苏丹点了点头,假如不是出于礼貌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当场拿出纸笔,记下 这些大学的名称与地址的。 父亲继续发表他关于这一点的意见,手里玩弄着他面前的玻璃杯。他说苏丹可 以和几家美国的大公司订立合同,委托他们来实行他所谈到的开发计划,只要送给 这些订约的公司一笔酬劳或是以百分比来分配利益。他说这一种方式,对摩洛哥有 很大的利益,可以使法属摩洛哥政府保留它自己的资源的大部分的管理与支配权, 获得从这些资源产生的收入的大部分,并且,最后还可以把它们收回来,完全自己 管理。 丘吉尔鼻子里哼了一声,装作没听见。 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晚餐会,全体宾主,有一个人除外,可以说是尽欢而散。 当我们吃完了,全体站起来的时候,苏丹向我父亲保证他在战争终结以后,将立刻 请求美国政府来帮助开发他的国家。他满脸红光,快乐地叫道: “我的国家有了一个新的未来!”皱紧了眉头,咬住根大雪茄,那位英国的首 相跟在苏丹的后面走出了饭厅。 戴高乐在那一天的到达好像是夏天的闪电一样的突然,可是却澄清了郁结的空 气。苏丹在饭后显然还想多坐一会儿,以便更详尽地讨论我父亲在餐桌上提出的许 多问题,可是我父亲当晚的工作使他无法留他多坐。父亲向麦克利上尉做了个手势, 叫他留下来做记录,又对墨非和霍浦金斯做了同样的手势,最后叫我也留下,以便 有什么特别的使唤,而其他的人则都起身告辞。 于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待戴高乐的登场。 他是在人们走了以后十分钟来的。进门的时候,头高高地昂着,满脸是阴沉的 气色,样子十分难看。他和父亲谈了近三十分钟,父亲的态度非常客气,戴高乐则 始终是那么冷淡而暧昧。下面是一段他们典型的谈话: 父亲:“我确信我们能够帮助你的伟大的国家走上复兴的大道。”戴高乐: (嘴里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父亲:“同时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国家能参加这一件伟大的工作实在感到万 分荣幸。”戴高乐:(咕哝了一声)“你太客气了。”那一段苦涩无味的谈话总算 告了一个段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法国人笔直地站了起来,好像开正步似地 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 几分钟以后,丘吉尔又来了,他的后面跟着麦克美伦。他们又花了一小时互相 报告并且讨论各人和戴高乐谈话的经过。戴高乐对我父亲的那种傲慢而阴沉的态度 并没有使我父亲感到气恼,我想他早就猜想到戴高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墨非先说 话,接着是丘吉尔,接着是霍浦金斯,接着我听到我父亲的声音,接着又轮到丘吉 尔。我自己则在想:现在在法国的那些人民怎么样?那些在抵抗德国的法国人民又 怎么样?他们拥护哪一个?戴高乐?还是吉伦?拥护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两个都 拥护? 最后,我听到我父亲平静的声音:“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法子再挽回。 我们现在已经差不多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两个人,他们将以同等的地位、同 等的责任来建立起法国的临时议会。在这一步办到以后,法国的民主政权已经走上 了再生的道路。当临时议会开始执行它的任务的时候,法国的民主就向前跨出了它 的第一步。不久,法国的民主政权就可以自己来决定戴高乐的命运和吉伦的命运。 这将不再是我们的事情了。”丘吉尔和其他人走以后,父亲和我谈起法国和法国的 前途。 “前几天我们已经谈到,”他说,“怎么样将法国政权逐步交给一个有戴高乐 与吉伦的联合政府,在法国解放过程中由他们担任这方面的责任。过渡时期的政权 一直延续到法国可以举行自由普选的时候为止。这看来似乎是唯一最简单的解决方 法……可是戴高乐一定还是要作对的!”“他认为必须由他来判断谁应该参加,谁 不应该参加法国临时政府。这一个观念在他脑中已经固定了。”“他不是还说到法 国的殖民地吗?”我补充地说,“我从厨房里走进来的时候听到……”“一点也不 错。他很明确地说希望盟国在法国获得解放后立刻将法国全部殖民地交还法国管理。 你知道,盟国必须在北非的法国殖民地内维持军政管理,这时期可能是几个月,也 可能是几年。我现在还不敢断定我们将殖民地归还给法国是正当的。”“晦,你听 我说,爸,这一点我不明白。我知道殖民地是很重要的,可是不论怎样,这些殖民 地是属于法国的。……我们又怎能不还给法国呢?”他看了我一眼。“它们怎么会 是属于法国的?比如说摩洛哥,人民全是摩洛哥人,国家反而属于法国?再拿越南 来说,日本人现在统治那个殖民地。 为什么日本人那么容易地征服了那块土地?越南的土人在法国人的统治之下是 那样被践踏、被虐待,以致他们认为谁来都可以,总比生活在法国的殖民地统治之 下要好得多。为什么这些土地属于法国?有什么逻辑、什么历史法则能做根据?” “是的,可是……”“我是讲另一个战争,伊利奥,”父亲叫道,他的声音突然严 厉起来。 “我是讲在这次战争以后,我们再允许千百万人民重又回到半奴隶状态中去, 这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有权利说话,是我们使法国获得自由解放的。” 我提出了这一点。 “伊利奥,你该知道,假如不是为了法国、英国以及荷兰的那种贪婪,我们美 国人是绝不会今夜死在太平洋之中的。难道我们应该让他们再像从前那样胡作妄为 吗?再过15 年或20 年,你的儿子又到达当兵的年龄了。”“联合国组织成立以 后,他们可以来接收这些殖民地,在委托管理的制度下保管一定的年份。”“我再 说一句活,伊利奥,说完了我就得请你滚蛋,我疲倦了。这句话就是:‘在我们获 得胜利以后,我将尽我全部的力量使美国不致于重蹈故辙,接受任何足以伸长法国 帝国主义野心的计划,或是任何足以教唆英国施展其帝国主义野心的方案。’”他 指了指门旁的电灯开关,没留神在门边上碰痛了他的大拇指。 1 月23 日,星期六。 父亲这天起身比较迟,在他没起床的时候,由霍浦金斯接待许多来看他的人物。 安诺德将军先来,哈立曼也跟着到来,最后到的是巴顿将军。我并没有什么事可做, 于是我在我们的那位不相识的法国女主人图书室内消磨了一个多小时。这位女主人 的读书的嗜好偏重在轻松的小说——诸如戈莱脱的作品等等,可是最后我终于发现 了一本使我注目的书。那是一本纸封面的平装本,我把它从书架上拿下来,挟着它 走进我父亲的卧室,他刚吃完了一顿很迟的早餐。 “看过这本书没有?”我问,把那本书掷在他的怀里。 那是安得莱·莫理斯为他写的传记。他非常喜欢地翻阅了一下。 “给我支笔,伊利奥。那儿……在那只梳妆台上。”于是他用非常华丽的法文 语体在那本书上签了字,写上一段纪念词赠给那位女主人,对于我们在她的别墅内 过了很多愉快的时间表示谢意。在写这一段纪念词的时候,我父亲使用了一切他所 能想得到的最得体的、最花巧的法文词汇。 “现在给我把这本书放回原处,伊利奥。不过我敢打赌她是决不会再把这本书 抽出来看的。真是太坏了!我倒真想看看假如她再翻到这本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我倒想看看书店老板脸上的表情,假如他将来无意中居然收买到这本书的时候。” “别胡恩乱想了。”他大声地笑起来。于是我把那本书放回原先的书架中。 那天一起吃午饭的只有霍浦金斯、丘吉尔、我父亲和我。“无条件投降”这个 词就是在那天的午餐桌上产生的。不论那个词有没有什么独特的价值,但它是我父 亲创造出来的词,霍浦金斯十分喜欢它;丘吉尔一面慢慢地嚼着他嘴里的东西,想 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又想了一下,最后脸上泛出微笑,终于说话了:“真是一个 十全十美的词!而我现在可以看得到戈培尔和他的党羽们听到这个词后将怎么样狂 叫起来!”事实上,“戈培尔和他的党羽们”这两三天来已经开始在不安地叫了。 我们的食堂隔壁的那间小厨房是我们的密探们时常坐着闲谈的地方,那里安置 着一架短波无线电,我们时常在那里听他们的英语广播:他们恼怒地猜测究竟有什 么大事在卡萨布兰卡进行,而他们已经一步步地接近了事实的真相。 父亲,在他的新词被旁人赞同了以后,就开始思索它在其他方面可能产生的影 响。 “当然喽,这正是苏联所希望的,这对他们是再好没有了。无条件投降,”他 又重复了一遍,舌头敌吸着他的牙齿。“说不定斯大林自己早就想到了这个词。” 霍浦金斯说:“一吃完饭,我们立刻为那个联合公报写一份草稿。”“新闻记者们 明天就到。”父亲说。 “我知道的,五点半钟参谋长们来的时候我把它准备好。”那天下午,墨非与 麦克美伦来了两次,坐的时间很短,好像颇有些神经质。父亲决定在第二天同时召 见戴高乐与吉伦。快近傍晚的时候,双方的参谋长们都到了,他们陪着父亲和丘吉 尔围着食堂中的那张大餐桌坐着。那是最后一次大规模会议,双方之间的最细微的 冲突都已经解决,发动HUSKY 作战的日子也都初步地确定了,丘吉尔声明他希望不 直接攻入意大利,以便绕巴尔干半岛大规模地进攻欧洲。于是,1943 年横渡英法 海峡的ROUNDUP 的作战计划不得不搁在一边,以便实行1944 年的另一个计划OVERLORD。 双方又拟定了一部详细的计划,预备在西西里的战事结束后,即将部队及物资撤退 至英国集中(而北非战事也将结束)。这次会议到八点钟左右才散会,每个人都对 会议的成果感到满意和欢喜。 联合公报的草稿在大家面前宣读了一次,有的部分需要改动,其他部分另行起 草。卡萨布兰卡会议已经接近结束。人们都开始收拾行李,回到各自的防地。 晚饭时没有什么客人:只有霍浦金斯、他的儿子鲍勃(他是两三天前满身污脏、 头发散乱地从最前线他的战斗摄影部队飞来的),父亲和我四个人。 晚饭时谈的都是公事。 晚饭以后,直到夜深,父亲、丘吉尔和霍浦金斯一起草拟那个行将发表的联合 公报的最后文稿,以及给斯大林的电文。墨非和麦克美伦也来坐了一会,提供了一 些意见,补充那个联合公报中关于法国政局的一部分。他们在两点的时候退出,两 点半的时候丘吉尔举起他的不离手的酒杯。 “无条件投降。”语气中并无惊叹号,只有坚定的意志。我们大家都干杯。 1 月24 日,星期日。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早晨十一点钟,吉伦将军来了,父亲立刻和他开始工作。 “将军,你必须保证你愿意和戴高乐在一起……”“戴高乐这家伙!他是个利 己主义者。”“我告诉你,我对于你的某一方面的疑虑很有同感,而也就因为如此, 我才劝你……”“他是一个没有大用的将军。我所需要的只是军队的给养与援助, 我可以……”“……必须和他一起合作,为你们的国家草定一个过渡时期的临时政 府的计划。将军……”三十分钟以后。终于: “我懂得了,总统先生,我懂得了。”他们还在谈话的时候,戴高乐来了,站 在外面客厅里,焦躁而气恼地等着。他与吉伦两个人在门口擦肩而过。戴高乐走了 进去。 路已经铺平了,可是重要的主角却需再三的催促才肯登台。戴高乐活像是故事 中的女孩,倔强地不肯轻易就范。父亲一步步地进迫,由和蔼的请求而转为诚恳的 劝导,由催促而终于采用直接的命令。在他采用了最后这一个步骤的时候,他向我 点了点头,我轻轻地走出门外,向吉伦做了个手势,和他一起走回到房中。两位将 军死板地面对面瞧着。为使他们言归于好,父亲叫他们两人用握手的方式来肯定他 们在我父亲面前所应承的诺言。他们终于交换了一次短短的甚为勉强的握手。丘吉 尔在这时候走了进来,父亲满脸都是笑容。他并没有说:“告诉这个人……讲呀, 告诉他你在我面前怎么说的。”可是这些话却全在他表情中流露出来了。 “我们已经同意,”戴高乐简短地对丘吉尔说,“我们将尽我们的力量来草拟 一部圆满的计划”,他停顿了一下,“一起行动。”吉伦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来呀,”父亲叫道,“拍照!”于是他们四个人都到后面院子里去摄影。当 摄影机的开关“喀嚓”响了一声,而活动的镜头转过来对着他们的时候,这两位将 军又握了一次手,父亲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早就聚在外面等待着的记者们与摄影记者们在十二点的时候被请到草地上,围 着父亲和丘吉尔坐下。父亲和丘吉尔并排坐着,谈说会议的经过。在强烈的阳光下, 只有父亲眼睛下面凹进的眼圈,他的黑领带与他袖子上的黑纱(那时候他还带着祖 母的孝)是没有色彩的。丘吉尔的铜盆帽很威风地顶在他的头上,他的雪茄从右边 转到左边,一下子又从左边转到右边。他满脸都是欢乐的神情。“无条件投降!” 记者们飞快地用铅笔在纸上记了下来。 这一次记者会议并不长,在结束的时候,父亲和丘吉尔轮流和每个人握手。 “你们这一群人大概可以说是记者的精华了,”父亲喃喃地说。“在白宫中的 记者招待会上,出席记者之多是使我无法和他们一个个握手的。”我陪着他回到屋 里,向他告辞,因为在几分钟之内我就要出发回到我的部队里去。 “怎么样?”“怎么样?”“OK,爸,……现在什么都OK 了!”“是的…… 我们完成了不少的事。相当值得的。”“我想这一次暂时的生活与工作变换对你有 很大好处。”“伊利奥,我还想和你交换一印象。有一件事我很想弄明白。”“什 么事?”“我很迫切地想知道……”他突然停止不说,想了一会,又开始了,“你 知道,多少世纪以来,英国人始终在历史上重复着同一的勾当。他们总是非常聪明 地,非常正确地选择他们的同盟国。他们经历过很多次的战争,可是在他们所参加 的每一次战争中,他们都有办法胜利地爬起来,继续以他们反动的手掌把握住世界 的人民与世界的市场。”“是的……”“这一次,我们是英国的同盟国。我相信我 们是应该做它的同盟国。可是……最初在沃根基,其后在华盛顿,现在在卡萨布兰 卡……我极力想使丘吉尔和其他的人们明白我们虽然是他们的同盟国,预备和他们 并肩走向胜利,可是他们绝对不能再以为我们与他们联盟是单单为了要帮助他们坚 持他们的古老的、中世纪的帝国观念。”“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慢慢地说,“我 想他们也该明白这一点。”“我希望如此,我希望他们能够觉悟到他们并不是这个 同盟的主宰。他们应该明白在胜利以后,我们决不会坐在一边,袖手旁观他们的反 动制度压制亚洲每一个国家以及欧洲半数的国家的成长与发展…… “英国已经在大西洋宪章上签了字。我希望他们能够认识到美国政府确实要他 们履行这部宪章上所规定的任务。”霍浦金斯从门口探进他的头来。“诺戈斯在这 儿,他是来送行的。还有密乞里也在。”“密乞里?”“法国北非舰队的总司令。” “噢,对了。我马上就出来……现在,孩子?”“再会,爸!”“再会。”“代我 向你母亲问好,带我的吻给他,希望你保重身体。”“……别忘记你自己也得多多 珍重你的身体,你才是容易受伤的一个。”二十分钟后,在一队汽车的护送下,他 出发了。我也接着出发向阿尔及尔,回到战争的怀抱中。卡萨布兰卡会议结束后, 父亲从北非回到国内,明显地老了,对战争的过度操劳,严重地损害了他那病残的 身体,为了调换一下工作环境,从1942 年夏天起,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华盛顿以北 66 英里的马里兰群山中一所名叫“香格里拉”的别墅里办公。这是一所只有四间 卧室的简朴山庄,里面有总统专用的浴室,还有一间客人用的浴室。另外,有秘书 人员、电话总机、特工人员的篷屋,周围是陆战队的营地。这里空气新鲜,环境幽 雅。闲时,父亲就坐在装有纱窗的小走廊里,观赏卡托克延山谷的美景。工作累了, 他喜欢玩赏自己的集邮,打打单人纸牌,在自己图书室送来的书籍上签上名字,或 是签上自己姓名的第一个字母F ·D ·R 。照他说,他起初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 人们总是借了白宫的书而不归还。他的一位朋友打趣地问他:“总统先生,你认为 人家对经过你笔签过名的书可能会收敛些吗?”但是总统总相信这是一种有效的预 防措施。那一年8 月,他把一本书送给他的顾问舍伍德,这是人家送给他的一本很 旧的《诗篇》。他通读了这本书,还在某些段落上打了记号。父亲作记号的一个地 方,其中有第三十九首诗篇的最后一句诗:“求你宽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 可以力量复原。”在“香格里拉”别墅里,父亲在起居室或走廊里批阅送来的文件, 草拟和发出给马歇尔的函件以及给丘吉尔、斯大林或蒋介石的海底电报。总统同他 的统帅部筹划,指挥着太平洋、大西洋和地中海的战争。他虽然非常劳累辛苦,但 不时地收到来自各条战线的胜利消息,他的心情就无比欢快。经常对他周围的人说 :“我们进行战争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赢得胜利,而更重要的是赢得真正的和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