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丘吉尔怕苏联太强大 开罗会议一结束,罗斯福就带着全部人马乘“圣牛”号飞机前往德黑兰。 德黑兰会议,是三大国首脑的第一次会晤。会议内容主要是研究并制订了对德 国的作战方针,即开辟第二战场。此外,他们还就波兰的边界问题、战后分割德国 问题以及战后维持世界和平的国际组织等问题交换了意见。会议最后签订了“苏美 英三国德黑兰宣言”和“苏美英三国德黑兰总协定”。后一文件当时是保密的,没 有公布。 德黑兰宣言声称:“关于战争方面——……我们已经议定了关于将德军消灭的 计划。我们已就将从东面、西面和南面进行的军事行动的规模和时间,达成完全的 协议”,“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就阻挡我们由陆上消灭敌国军队,在海里消灭他们 的潜艇,并且从空中消灭他们的工厂”,“我们的进攻将是毫不留情的,而且是越 来越强的。”至于怎样向法西斯德国进攻,在德黑兰总协定中规定:“注意到‘霸 王战役’应于1944 年5 月发动,同法国南部的战役相配合。此项战役在登陆器材 的数量允许的比例范围内着手准备。会议进一步注意到斯大林元帅的声明,根据这 一声明,苏联军队将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发动攻势,以便阻止德国军队从东战场调到 西战场。”讨论战后波兰的边界时斯大林提出,在西边,波兰人应取得以奥得河为 界的领土;在东边,斯大林坚持1939 年(9 月底)的边界线,认为它是合理的和 正确的。斯大林说,如果把沿涅曼河左岸一带的东普鲁士北部,包括蒂尔西特和哥 尼斯堡划归苏联人,他准备接受寇松线,作为苏联和波兰的边界线。罗斯福和丘吉 尔均表示同意波兰的国土应向西移。但是,罗斯福在和斯大林私下会谈时,他告诉 这位大元帅说:“1944 年就要举行总统选举,…… 美国大约有六七百万波兰血统的美籍公民,作为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不愿失 去他们的选票。他说,他本人虽然同意斯大林大元帅关于必须恢复波兰国家、并希 望波兰的东部国境线再向西移,而西部国境线移到奥德河的看法。 但却希望大元帅理解,由于上述政治原因,他不能在德黑兰或下一个冬天参加 这个问题的任何决定,现在也不能公开参加任何有关这方面的安排。”丘吉尔表示, 他将把苏联的建议带回伦敦交给波兰人(即当时流亡在伦敦的波兰资产阶级政府)。 所以没有达成协议。 会议还就战后如何分割德国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认为一个强大的德国会把世界 再次拖入战争。罗斯福主张把德国分成五个部分。丘吉尔认为普鲁士是发动战争的 祸害,应予严惩,对德国的其余部分应宽容些。斯大林说,要分割德国,那就应当 是真正的分割。最后,三国首脑决定由欧洲咨询委员会再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 关于战后组成维持世界和平的机构(即后来的联合国组织)问题,三国的代表 也交换了意见。罗斯福比较详细地谈了他的设想。斯大林表示赞同罗斯福关于这个 组织应该是世界性的而不是区域性的意见。 关于太平洋战争,斯大林大元帅说:“……一旦德国最后被打败,那时就有可 能把必要的增援部队调到西伯利亚,然后我们将能联合起来打击日本。”开罗会议 和德黑兰会议在反法西斯世界大战中产生了巨大作用和影响。 两次会议的宗旨是以反法西斯同盟国家联合力量击败法西斯德国和日本,并在 战后防止侵略势力和法西斯残余的再起,维护世界和平,赞助各国人民的独立民主 的愿望。两次会议的召开及其决议表明,国际反法西斯联盟空前地加强和巩固了。 会议关于加强合作和协同作战的决议,是促使1944 年反法西斯同盟国取得战争决 定性胜利的重要因素。 所以,毛泽东同志说:“中国共产党同意大西洋宪章和莫斯科、开罗、德黑兰 ……各次国际会议的决议,因为这些国际会议的决议都是有利于打败法西斯侵略者 和维持世界和平的。”并指出:“开罗会议决定应使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这是 正确的……开罗会议又决定将东北四省、台湾、澎湖列岛归还中国,这是很好的。” 他还说:“我们认为开罗会议关于朝鲜独立的决定是正确的,中国人民应当帮助朝 鲜人民获得解放。”斯大林给德黑兰会议很高评价,他说:“德黑兰会议关于对德 国共同行动的决议以及这个决议的光辉实现,是反希特勒联盟战线巩固的鲜明标志 之一。”到德黑兰的航程大约6 个小时,要超过巴勒斯坦全境。可是罗斯福不同意 如此匆促。“我们应该有一点多余的时间,”他说,“以后我也许再也不会飞这条 航线了。”他和飞行员布赖恩少校拟定了一条路线,使他们几乎飞经圣地的每一处 名胜古迹。“低飞!”他下命令,“当你飞临每处圣迹时,尽你的胆量贴近它兜兜 圈子。”他们首先飞临贝尔谢巴及其著名的井泉,继而飞越山谷,翻过濯濯童山, 来到伯利恒。布赖恩把飞机倾侧得似乎快要使一只机翼触及地面了。罗斯福凝视着 耶稣诞生的小教堂,心里真希望降落。接着,飞机沿着大路朝耶路撤冷飞去,不到 一分钟,就已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上空盘旋了。罗斯福一一辨认那些神圣的建 筑物,并且激动地向坐在他旁边的麦金太尔报出他们的名称:大卫墓和天国之门! 耶稣拱顶;耶稣受难地,坡上是伊斯兰陵墓;大马士革之门,圣墓教堂,哭墙。接 着,他们绕着橄榄山的梯田形山坡飞了一圈,山顶上耸立着耶稣升天教堂,然后朝 死海飞去。他们从这里沿着约旦河一直飞抵那个小小泛光的加利利海,海上还有渔 民在打鱼呢! 飞机穿过巴勒斯坦上空后,总统就陷入沉思了。对罗斯福来说,在德黑兰会议 上的艰巨任务就是同他认为“难以捉摸”的斯大林建立自己同丘吉尔保持着的那种 私人关系。据美国外交官墨菲说:“总统的计划是使苏联人感到,美国人绝对相信 他们,并把苏美两国在战时与平时的合作置于任何其他未来的联盟之上。”为了开 好这次会议,在三巨头会谈之前,1943 年10 月底在莫斯科举行了一次外长预备 会议。总统想派韦尔斯参加,但是由于普遍谣传这位副国务卿同一位卧车服务员有 同性恋关系,使他不得不辞职。罗斯福很尊重这位老朋友的意见,对他的辞职感到 难过。赫尔在进行他在战争期间唯一的这一次重要外交活动时,以顽强的意志争取 说服苏联人发表一项四国宣言,保证成立一个维护战后和平与安全的组织。斯大林 向赫尔保证,一打败德国,苏联就将参加对日本的战争。罗斯福心想,这次会议就 以上问题能达成协议,就算取得“重大成果”了。 去德黑兰的七十七个美国人首先从空中看到这个都市——一座使人惊讶的近代 化的都市,它的建筑物与车站座落在一连串小山脚下。这些山岗,与横贯西南的山 脉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广大的盆地,包围住千百里的沙漠,稀稀落落的几所村庄, 一两条寂寞的铁路轨道以及德黑兰这个城市。三巨头之所以在这儿会晤无非是为了 妥协,而我相信他们三人之中,谁也不会满意这个密会的场所。斯大林,因为必须 亲自指挥他的军队,坚决主张会晤的地点离莫斯科决不可以超过一天的飞行。结果, 他们便选择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友好的中立国的首都,参加联合国的一个国家, 除开这两点而外,便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我们介绍的了。 不方便的地方却十分多。第一,不久以前,德黑兰曾是纳粹在中东一切间谍活 动的大本营;而迈克与苏联方面的密探们都确信在数千个从欧洲逃入这个都市的难 民中,不管我们警戒得怎样地严密,还依然混杂着好几十个纳粹间谍与亲纳粹的人 物。第二,这儿的健康与卫生问题恐怕是全世界上最困难的。德黑兰的饮水是通过 毫无遮盖的沟渠从山顶流到城市中来的。假如你住在城市的高处,那么你是幸福的, 因为你可以优先使用沟中的饮水;可是你也说不定会是缺乏公德心的,因为你得利 用这流过你住所的沟渠,同时作为你取得饮水的来源与排泄污水的去处。因此,假 如你不幸地住在城市的中部或是低处,那么你所得到的饮水将是居住在高处的邻居 们所倾倒下来的污水。这样一来,假如你不生疟疾或是痢疾,那才是怪事。为什么 一个比较现代化的都市,有广阔平坦的道路,相当近代化的医院,一所大学,博物 院,足够应用的发电厂,甚至还有电话的设备,反而没有那最重要的、正当的供给 饮水与排除污水的设备,这可以说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小小神秘之一。 虽然德黑兰看来似乎是一个现代化的、繁荣的都市,我们很快地就可以发现伊 朗的经济是既非现代化,又非繁荣。伊朗有一个首都,而围绕着这个首都则是广大 的土地,游牧部落所寄生的草原,这些人民所知道的只是最卑贱的贫穷。在北方说 不定情形略微好一点,因为那儿有较好的耕地,而生活也不致太困苦。在南部是油 田,那时是英国的租借地,带给了一小部分波兰的上流人物以及政府官吏以巨大的 财富,可是对于其他一般的居民则并无丝毫的补益与贡献。 好像这一切还不够坏似地,战争又带来了连续性的恶性通货膨胀,一包面粉的 代价超过一般非公务员的伊朗平民一年的总收入;欧洲的难民必须付出与五块美金 同等的代价来买一包美国香烟,二千美金一个汽车胎,八千美金一台无线电,一千 五百美金一只瑞士制的手表。 面对着这高涨的物价,伊朗政府的官员们只是举一举双手,表示毫无办法,此 外则并不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 这一切情形,当然是我们到达这个首都数天之后才知道的。我们到达的那一个 早晨,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小时设法找一部军车到机场来接我们。我们则懒洋洋地观 察我们飞机所降落的那个机场,机场上停留着好几排租借法案所交付的P —39 式 飞机,上面新漆着鲜艳的红星。军车来了以后,我们又花了整整一小时在德黑兰城 内寻找我父亲的住所。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当然是美国公使馆,可是到了那儿他们却 告诉我父亲住在苏联大使馆内。我后来知道,父亲之所以不住在美国公使馆而住在 苏联大使馆,是有充分理由的。最初,我父亲拒绝了斯大林私人的邀请,他拒绝的 理由是:他认为假如不受任何人的招待,他可以比较自由自主一点。同时,他事先 已经拒绝了英国方面的邀请,假如他突然接受了苏联的邀请,他怕会因此得罪英国 方面。可是因为许多便利的以及安全上的关系,使他不得不最后接受了斯大林的招 待。美国公使馆离苏联大使馆与英国大使馆都十分远,英苏两国大使馆之间的距离 只隔一条街。这个城市中毫无疑问是密布着轴心国的间谍,苏联的密探后来宣布他 们捕获了好多个企图行刺三位巨头的人犯。因此住所的安全是必须被考虑到的。哈 立曼极力向父亲指明,假如英苏的官员或是将领们在到美国公使馆的途中发生了什 么意外,父亲自己也会感觉到多少有点责任的。 苏联方面的确想尽了办法使父亲能十分舒适地住在他们的大使馆内,斯大林自 己退居到大使馆内次要的屋子里去注,把那座主要的大厦让给我父亲。美国海军优 秀的厨子与侍役也全班跟来了,像在开罗一样照顾我父亲的饮食。此外,住在那儿 也的确有真正的便利,我父亲住的那一套房间开门出来,就是大使馆的会议室,一 切全体会议都在那儿举行。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到十一点以后我才总算见到了父亲,而第一次知道他在为 我的迟迟不到而担忧。 “难道你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还要会见斯大林,还要开会,又苦为我飞机的 迟到而担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打了个长途电话到巴勒斯坦去……”最初艾森豪威尔 是提议到巴勒斯坦去游览两天的。父亲走了以后,他才临时决定改变计划,到勒克 啥去。 “我真觉得非常抱歉。假如我们当时有办法能打个电报给你“尤其是当英国方 面告诉我许多被迫降落在阿拉伯境内的人们的遭遇以后,我特别觉得担心。”父亲 说。 我问他是不是很忙,我可以暂时离开,以后再回来和他谈。“只有华盛顿来的 一些信要我批阅,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事了。”他说。“坐下来谈几分钟吧。”我 们坐在他楼下的起居室中,房间朴素、舒适,布置得很大方。窗外是美丽的花园。 我陪他坐在一张大沙发上。昨晚的夜间飞行使我很疲倦。可是我却同时觉得兴奋, 急于想知道一些会议的情形。这个父亲辛辛苦苦费了一年多时间所筹划的会议现在 总算实现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爸?你见了他没有?”“斯者伯伯?当然,我已经和 他见了面,星期六晚上我要请他来吃晚饭,可是他送了个信来说他实在太疲倦了, 不能来。当昨天我搬来的时候,他来看了一下。那是昨天下午的事。”“就在这儿 吗?”他笑了起来。“就在这张沙发上,伊利奥。斯大林元帅就坐在你现在所坐的 地方。”“丘吉尔呢?”“这是第一次会面,只有斯老伯伯和我。当然,还有他的 翻译,柏甫洛夫。”我问他我们国务院的苏联通却尔斯·鲍伦是否在场。 “人家是要我那么做的,可是我的看法却不同,假如只有他的翻译在场,那真 正表示我对他有绝对的信任,并且没有丝毫怀疑。而事实上,这样倒省了很多事, 至少节省了时间。”父亲微笑着说。 我点头表示同意。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即使斯大林对英美毫无怀疑。我 们应该把一切放在非公式化的友谊与亲密的基础上。 “你们谈了些什么?是不是机密的国家大事?”我问。 “绝对不是,”父亲说。“我们所谈的只是‘您喜欢不喜欢这个住所呀?’‘ 多谢您把这所大房子让出来给我住’,‘东战场有什么新的消息没有?’(东战场 消息非常好,斯大林高兴得不得了,他希望红军能够在我们回去以前越过波兰国境。) 尽谈些这一类的应酬话。很有礼貌的寒喧,我不愿意一见面马上就开始谈正经事。” “先互相较量一下对方的尺寸,是不是?”他皱起了眉头。“我不愿意这么说。” “我是开玩笑的。”“我们是开始互相认识,我们想先看一下彼此究竟是怎么样的 人。”“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啊……他声如洪钟,说话沉着,似乎富 于自信心,而对于自己有十分的把握,行动迟缓而稳健。总之,我得说他处处给人 以威严的印象。”“你喜欢他?”他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斯大林那次坐了没几分 钟就走了,接着莫洛托夫来作礼节性的访问,而在四点钟三巨头举行他们的第一次 全体会议。这一次,英国方面的代表又占了最多数——一共是八位,由丘吉尔领头 ;我们美国方面的代表是七位——父亲、霍浦金斯、李海、金氏、提恩少将(我们 的驻莫斯科武官)、劳逸尔上尉与鲍伦;苏联方面的代表数最少——只有斯大林、 莫洛托夫、伏洛希罗夫、一位秘书,以及斯大林的翻译柏甫洛夫。 “并且,”父亲微笑着说,“我们把OVERLORD 作战计划的副本给斯大林看了。 他看了一下,提出了一两个问题,就接着问:‘什么时候?’”我批评说这一次会 议该是一次相当道地的会议,并且问马歇尔和安诺德在会议中到哪儿去了。父亲告 诉我说他们把信号搅乱了,而他们正在德黑兰的城中。 “我相信我们可以合作下去,斯大林和我,”父亲说。“在今后的几天中,以 往的许多误解与相互间的猜疑可以一扫而光,我希望因此可以一劳永逸。至于斯大 林和丘吉尔两个人之间,则……”“不很和谐,是不是?”“我必须把我的工作分 开,分头来应付这两个人。他们太不相同了,观念、脾气……”父亲告诉我前一天 晚上他招待斯大林、丘吉尔和他们高级外交顾问们的晚餐会,以及在晚餐以后,他 们怎么样一起坐到十一点钟,慢慢地讨论政治,试探各人的意见。我父亲认为语言 的隔膜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障碍,而斯大林与丘吉尔之间绝对相反的见解却是最大 的障碍。丘吉尔对斯大林有一个颇富于人性的反应使我父亲觉得十分有趣。丘吉尔 在卡萨布兰卡时经常穿一套蓝色的服装,而在开罗时则通常穿白色的衣服,可是这 一次在德黑兰,因为看到斯大林的军服,他便也换上他自己的军装,高级皇家空军 将官的服装。 我很想知道他们讨论一些怎么样的政治。 “讨论一切我们所能想到的,”父亲说。他们谈到战后的世界和平,足以维持 这和平的三国机构。并且同意任何的和平基础必须建筑在这三个国家的密切团结上, 这三个国家中的任何一国的相反的意见可以否决整个的重要议案。父亲说关于这个 单独否决权还必须彻底讨论,不过他表示他个人在大体上是拥护这个原则的,因为 他感觉到这三个国家在将来有实行继续密切团结的必要。“并且我们还同意在必要 的场合,我们可以用武力来维持和平,”他又说。“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在战后的世 界中,为我们之中的每一个国家划定一个普遍安全区的疆域,这工作还必须我们去 完成,但是我们已经开始动手做了。”父亲的秘书李格顿中尉从门口探进头来,提 醒我父亲说华盛顿送来的信件必须早一点批阅好,于是我站起来预备退出。父亲忽 然把我叫了回来。 “喂,”他带着胜利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你大概还没有听到星期六的运动比 赛吧?”“运动比赛?”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地问。 “陆军对海军。你当然参加陆军那一方面的,是不是?请你交给我十块钱。赢 了配十三倍。”他向我伸出他的手来。 “我劝你还是多化些心机在国家大事上吧,”我一面说,一面把钱缴了出来。 在大厅的那一头,我听到说话的声音从大使馆的会议室中传出来,美国、英国 与苏联的参谋长官们在里面热烈地开会。我走出了屋子,想看一看院子里的情形。 院子里到处是苏联的卫兵,他们大部分是军官,个个全是又高又大的汉子,起码都 有六尺二寸高。我兜了一个圈子,发现苏联大使馆与英国大使馆事实上由卫兵与围 壁并合成一块很大的圈地,周围布满了人们,从他们的便服,我看出大部分是苏联 的密探。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里都值得怀疑地鼓起一大块,显然他们全都带着重武器。 斯大林对于保护他的客人们的安全似乎是十分周密,一点儿不肯疏忽。 午餐以后,父亲召见美国的参谋长们,听他们报告当天上午会议的经过。 他们的报告很简短,很零碎。在短短的十五分钟之内,李海、马歇尔和其他的 儿位叙述了当天上午的谈话,主要是关于OVERLORD 的作战的,它的时间、它的规 模与它的指挥。 当他们退出去和英苏双方的代表们继续会谈时,我回到父亲的跟前,很兴奋地 等待斯大林与莫洛托夫按照约定的时刻来看我父亲。苏联的代表们准时来到,一分 钟也不差。父亲介绍我与他们认识。我们把椅子拉到父亲的大沙发前面,自己则退 到后面坐下。 虽然事先人家告诉我斯大林的身材很矮,我看到他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惊讶,同 时也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很和霄地招呼我,并且眼中闪耀着慈爱的光彩,使我不由 自主地对他微笑。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先敬我父亲和我各人一支俄国香烟,一头是 强烈的、浓黑的烟草,另一头是硬纸卷成的烟嘴。我对他有了一点新的发现,他的 声音固然安静、深沉而有度量,他的身材固然矮小,可是他好像有一种强大无比的 动力,在他的内心中似乎充满着广大的忍耐力与刚毅的自信心。坐在他旁边的是他 的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灰色而没有色彩,使我回忆起我的伯父梯奥陀·罗斯 福。听着斯大林的安静的语句,看着他很快的,一下子掠过的微笑,我感觉到他的 名字的意义中所包括的那种钢铁般坚定性。 在那次四十五分钟的谈话中,大部分是父亲和他在说话,最初,我以全部的精 神注意我们这位访问者。留心察看他纱制的军服,剪裁缝纫得非常合适。可是过了 不多久,我便开始听他们的谈话了,他们在讨论远东和中国,父亲与蒋委员长已经 讨论过的一些问题。父亲向他解释蒋非常关切地想废除英国在香港、上海与广洲的 治外法权蒋对于满洲也非常关切,并且渴望苏联能够尊重满洲的国境。斯大林说明 他的基本原则是要全世界承认苏维埃联邦的宗主权。而另一方面,他也绝对尊重其 他一切大小国家的宗主权。父亲又告诉斯大林,他与蒋关于其他问题的谈话,说蒋 答应在全国普选之前容纳中国共产党参加政府,在战争胜利之后,蒋预备立刻实行 全国普选。当父亲的话被译成俄文的时候,斯大林一面听一面不断地点头,他看来 似乎表示完全同意。 这次谈话中他们所讨论到的政策只是这一点。其他的时间,他们只是非常随便 而非公式地谈着,一直到三点半,华生从门口探进头来报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 站了起来,一起走进会议室。 他们所准备的是一个正式的赠献典礼,丘吉尔将代表他的国王和英国的人民, 赠献给斯大林一柄巨大的双刃剑,向保卫斯大林格勒的英勇的苏联公民表示敬意。 因为在那儿纳粹攻势的后背被他们永远击破,而纳粹不可征服的这一个谎言被永远 地揭破了。 会议室里挤满了人,红军的军官与英国的士兵所组成的荣誉警卫队,红军的乐 队,以及在对纳粹作战的这三个大国的陆海军首脑们。当父亲和我走进去的时候, 斯大林与丘吉尔已经在座。红军乐队先奏苏联的国歌,然后奏英国的国歌。乐声回 荡在会议室中,从开着的窗户中传到外面。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庄严。丘吉尔起立 致词: “英国的国王乔治六世命令我把这柄荣誉的剑献给你,转赠给斯大林格勒城市, 这柄剑的图样设计是英皇陛下亲自选定与认可的。这柄荣誉剑是英国的工匠们所铸 的,他们的祖宗世世代代从事于铸剑的技艺。这柄剑的剑身上刻着下列的词句:‘ 英皇乔治六世敬献给斯大林格勒的英勇而刚毅的市民,以表达大英帝国人民最深深 的敬意。’”一位英国低级军官把那柄巨大的剑呈给丘吉尔。他接过来,转过身子, 递给斯大林。在他的后面,红军的警卫们沉静的站着,可是他们却不是完全没有表 情的。他们的盒子炮横在胸前,他们看着他们的大元帅把剑从丘吉尔手上接过来, 看了一下,然后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剑柄,很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的答复由翻 译译成英文: “我代表斯大林格勒的市民,对英皇乔治六世的这一件礼物表示深切的感谢。 斯大林格勒的市民将十分珍惜这件礼物,我请求你,总理大臣先生,把他们的谢意 转达给英王陛下。”沉默了一会儿,斯大林很庄重地绕着桌子走到我父亲所坐的位 子前面,把剑交给我父亲看。丘吉尔拿住剑鞘,父亲从容地拔出钢剑。他把剑朝天 举直,我正站在父亲的后面,剑锋的光芒照耀着我的眼睛。他的双手和巨大的剑柄 相比,显得甚为微小。这个剑柄之长足够四只手握住。从一个帝国,一个国王由他 的保守派的总理大臣送来一件英国的工匠们所锻铸的礼物。这些工匠们,从他们的 技艺来讲,也可以算是封建的贵族,从事于一种贵族式的,中世纪的职业。现在这 件礼物却是送给一个皮鞋匠的儿子,一个共产党员,工人阶级的独裁政权的领袖。 他站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这位世界上最大的兵工生产国家的领袖把这柄剑直举起来。 “他们的确是有着钢铁一般的心。”父亲喃喃地说。 他把剑插进了剑鞘。丘吉尔与斯大林退出会议室,走到大使馆的门前,在那儿 和我父亲一起留影。 他们坐在安排在门口六根大柱中间的椅子上。在他们的后面围着他的部长、大 使、将军与元帅。在他们的前面,有的摄影师跪着,有的蹲着,有的俯伏在活动摄 影机的三脚架上,或是跑前跑后地想找一个较好的角度。主要的代表们又聚拢合照 一张集体照,丘吉尔的女儿穿着她的女空军队员的制服也夹在里面。当她被介绍与 斯大林见面的时候,摄影的工作暂时停止,而斯大林礼貌十足地站了起来,弯下身 子吻她的手。十五分钟之内,摄影工作很快地完成。他们又走进屋子继续他们的会 议。 参加这次会议的美方代表十二人,英方代表十一人,而苏联的代表只有五人。 他们一共讨论了三个多钟头。从五点直到七点,我在父亲的房内等他回来。利用等 待的时间,我十分舒适地睡了一觉。终于在七点一刻的时候,父亲回到他的房中, 把我摇醒,这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十分疲倦了。 “我得马上换衣服去吃晚饭,”他发着牢骚。“我真想在去以前能睡一觉,休 息一下。”“那你为什么不睡呢?”“你知道我固然十分疲倦了,但是我的精神却 依然十分紧张。”“喝杯酒能好一点吗?”“现在不喝,谢谢你。我想等一等,或 许在换衣服以前我想喝一杯鸡尾酒。现在我只想躺一躺。”他又添了一句,“今天 晚上是斯大林做主人,那就是说我们得吃一顿俄国式的晚餐;而假如我们的国务院 给我的情报并没有错误,那么晚餐时候真不知要有多少次的干杯!”他闭上眼睛, 可却没有睡,一会儿他举起双手摩擦他的眼睛,把眼镜推了上去。接着他就叹了一 口气,伸手拿了我的一支香烟点上。 “他真是有能力办事的,那个人。他永远不放松他的目标,”父亲迟缓地,带 着思索的神情讲。“和他一起工作是件快乐事。他绝不往叉路上走,他先提出他所 要讨论的题目的轮廓,然后抓紧了这个题目不放。”“是不是OVERLORD 的作战计 划?”“那就是他讨论到的,也就是我们所讨论的。”“英国方面还始终表示异议, 是不是?”“这……现在丘吉尔提议同时从两方面发动作战。我猜他已经明白现在 是没法再反对西欧的进攻了。现在每逢丘吉尔反对这个作战计划的时候,马歇尔总 是瞪着两个眼睛望着他,表示不相信他自己耳朵似的。”父亲大声地笑了起来,追 想着当时的情景。“假如说有一个美国的将军使丘吉尔觉得没法应付的话,那就是 马歇尔了。当然这是因为马歇尔始终是对的。我希望有一天每一个美国人都能觉悟 到他应该怎么样来谢谢马歇尔。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没有一个人!”“丘吉尔 所说的两方面作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爸?”“一方面从西欧攻击,而另一方面 你猜是哪儿?”“巴尔干?”“对了。”他笑了一下,用一支手臂支起上半身,一 面望着我,一面说: “你知道,伊利奥,从某一个观点看来,这些全体会议真是奥妙得很。当丘吉 尔为他的巴尔干进攻战辩护的时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部明白他的真正的用意何在。 大家都知道他很迫切地想切入中欧,使红军无法进入奥地利和罗马尼亚,假如可能 的话。甚至匈牙利也不让红军进入。斯大林知道这一点,我知道这一点,而每个人 都知道这一点……”“而他自己决不会讲出来?”“当然不会讲的。而斯老伯伯, 他所阐述的从西方进攻欧洲的许多有利的地方,以及把我们的部队分散在两方面的 许多不利,同样他也一定在想到许多政治上的意义。当然,他是决不会亲口说出来 的。”“我想不见得……”我开始迟疑地说。 “什么?”“我的意思是,丘吉尔……他不是……”“你在怀疑他的意见或许 是正确的?而我们或许是应该攻打巴尔干的?”“这……”“伊利奥,我们的参谋 长们只有一个信念。他们相信以最小的牺牲来歼灭最多的敌人的唯一办法是发动一 个大规模的进攻战,然后以我们全部的力量扑过去。我觉得这办法很有道理。而斯 大林也是如此想的。我们全体将领也都有同样的感觉。我相信从战争的开始起,甚 至在战争开始以前,他们都始终是这么想的。自从我们的作战计划局开始研究我们 的作战计划的时候,这意见便存在了。红军的将领也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这是结束 战争,获得胜利的最快的办法。 “问题是丘吉尔太关心战后的世界与英国的地位了。他怕苏联变得太强大。 “苏联可能在欧洲变得很强大。不过这究竟有什么坏处是必须看其他的许多因 素来决定的。 “我所相信的只有一点:假如减少美国士兵牺牲与迅速获得胜利的唯一的办法 是从西欧,单独从西欧发动攻势,而无须再在巴尔干的山地消耗登陆艇、人员与物 资,而假如我们的参谋长们也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我没有什么话好讲,我 只有表示完全赞同!”他微笑了一下,不过颇带着一些严峻的神情。“我觉得我们 并无理由来多牺牲些美国兵的性命去保护大英帝国在欧洲大陆上的真正的与假想的 利益。我们是在战争中,我们唯一的工作是避免冒险的行为,以最快的方法来争取 胜利。我想、我希望他知道我们的意思是这一次胜利将是最后的、永久的胜利。” 他又闭上他的眼睛,而四周是一片寂静,只有“嘀嗒”的钟声,这钟声使我想到时 间已经不早了。 “去洗个澡吧,爸?”“是不是时间到了?哦,天呀!……请你给我叫亚瑟进 来。并且为我调制一杯你方才提到的鸡尾酒……”“照老方法做?”“不过要做得 淡一点,伊利奥。别忘了晚饭时我还得要对付那许多次干杯呀!”那天晚上的晚餐 会在与会议室相连的餐厅内举行。除父亲与丘吉尔之外,斯大林元帅还邀请了艾登、 莫洛托夫、哈立曼、霍浦金斯、卡尔以及担任翻译任务的鲍伦、贝莱兹霍甫、与勃 斯少校。我并没有被邀请,可是在上第一道菜的时候,站在斯大林背后的一位密探 窥见我从一座侧门旁走过,他低下头来在斯大林的耳旁低低他说了几句话。我看到 斯大林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我迅速而有些狼狈地往后退下去,可是他立刻站 起来,亲自跑到我的身边。用种种的手势,明显地表示他希望我也能参加这一个宴 会。一位翻译跟上来用英语说明他诚意的邀请,向我解释斯大林并不知道他的秘书 忘了邀请我。他很坚决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了餐厅,在艾登与哈立曼之间为 我安排出一个位置。 我不得不坐下来,参加平生第一次俄国风味的盛宴。而下面的一切故事当然是 绝对真实的。 酒当然是喝的伏特加酒,不过幸而此外还有一种白澄的葡萄酒,淡而干涩,以 及一种俄国香摈酒,我觉这味道还不坏。我之所以有“幸而”这两个字是因为在晚 餐时说一句话都得喝一杯酒。这说来似乎有些语病。事实上,我们唯一谈话的方法 是通过干杯的形式。这种谈话的方式似乎颇为麻烦,但是假如你的酒量很好的话, 那会变得很有趣,很好玩的。因此,假如你想谈到关于天气这样一个乏味的题目, 你得说: “我提议为这美丽而晴朗的天气而干杯!”于是你得站起来把杯子举起来,而 每个人都得照样站起来,大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简直成了一种公式化的制度。 而这种方式也同样可以适用到政治方面:“我提议干杯,”一个苏联人曾这么叫道, “为你们将来租借物资的交付,而我们相信这些物资在将来也一定会如期交付,绝 不迟到,正如往常一样!”大家都站起来,喝干杯中的酒,又坐下来。在这种情形 之下,伏特加可能变成你最坏的朋友。 可是我注意到斯大林在晚餐时间始终喝着伏特加,他每次从旁边自己独用的瓶 子中把酒满满地斟在他的杯子里。瓶子里装的绝不是水,因为有一次他拿着那瓶子 走到我的面前,为我斟酒。任何一种酒都行,只要那烧酒不超过一百标准度,可是 这种强烈的伏特加我却无论如何不敢领教。那天晚上,我始终只喝香槟酒,感觉美 国的荣誉已经受到威胁了。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多得无从计数。关于俄国的晚餐中菜目之繁多我有我独 特的见解,菜多的原因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时间来吃菜,你差不多每分钟都得站起来, 说几句……不,我的意思是干杯。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霍浦金斯站起来向主人道 歉,先行退席。他在晚餐开始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舒适,屡次的干杯以后,更觉得 支持不住了。这是美国方面的第一次脱逃,现在大家已经开始有了些兴奋的神情。 我们其余的人们仍留在我们酒杯旁的岗位上。 在晚餐快要完毕的时候,斯大林站起来提议他的不知第几次的干杯,最初我预 备计算一下干杯的次数,可是后来干杯之多使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这次干杯的题 目是关于纳粹的战犯。他所讲的详细的字句我没法记得了,不过大体的意思是: “我提议大家干杯,为了我们将来对纳粹战犯的最迅速的审判,在枪决队之前的判 决。我希望我们以一致的行动把我们俘虏来的战犯尽快地集中起来,然后把他们一 起枪决,他们的数目最少必须凑足五万人。”像闪电一样快的丘吉尔站了起来, (丘吉尔那天晚上始终以他心爱的白兰地酒来干杯的,他每晚不断的喝白兰地酒当 补品的习惯应该使他很适合于这种俄国式的谈话。可是那天晚上即使是像他那样惊 人的大酒鬼也不免觉得说话时舌头有些大了。)他的脸和脖子全红了。 “这一类的态度,”他叫道,“是完全违反我们英国人的裁判观念的! 英国人永远不会赞成这种大规模的屠杀。我借这个机会来声明我坚决主张对于 任何一个人,不论是纳粹与否,我们绝不能以对付全体的方法在枪决队之前把他们 处决。即使这个人有许多对他不利的既知的事实与确实的证据,我们还是必须通过 合法的公审制度来裁判他!”我看了斯大林一眼,他似乎觉得有些忍不住要笑出来, 可是他的脸色还是保持着庄重的神情,只不过是他的眼睛中闪耀着灵活的光彩,接 受了丘吉尔的挑衅,以丘吉尔为对象,很温和地刺戳他的论点,好像是丝毫不在乎 丘吉尔已经完全在冒火了。最后,斯大林回过头来问我父亲的意见。父亲始终忍住 他的微笑,可是这时候也觉得双方恶感的成分已经开始强烈起来,而他认为必须以 一些诙谐与幽默来缓和一下这紧张的空气。 “象往常一样,”他说,“这一次的争辩似乎又应该由我来仲裁。很明显地, 在你,斯大林先生,与我的好朋友丘吉尔先生之间必须找出一种妥协的方法来。我 们或许可以这么说,与其说总共枪决五万个纳粹战犯,我们不如把数目减少一点, 说四万九千五百个好不好?”美国人和苏联人都笑了。英国人,模仿他们开始狂怒 的总理大臣,都一言不发地板起脸孔坐着。斯大林似乎占了上风,以我父亲提出的 妥协的数目为主题,追问其他每个人的意见以及他们认为可以同意的新数目,英国 人都很小心,他们说这个题目应该、并且值得好好地研究一番。在另一方面,美国 人则采取比较诙谐与轻松的态度。管他呢,干了再说。我们离德国与纳粹的征服还 不知有多远,有多久呢。我希望斯大林能够满足于这些早先的答复,而在轮到我以 前改变一下他的话题,可是他是一个固执的,有始有终的人。 他终于问到我的头上了。我多少有些勉强而不稳定地站了起来。 “这个,”我深深地呼一口气,想通过香槟酒的泡沫敏捷地激发我的思想, “这个问题整个儿就有些太像学院中的论调了。瞧,当我们的军队开始从西方推进, 而你们的军队从东方压过来,在我们的夹攻之下,这整个的问题不就自然解决了吗? 俄国、美国与英国的士兵将在战场上把这五万人的问题给解决个干净,而我希望不 仅是这五万个战犯,还有成千成万的其他纳粹们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于是我预 备坐下。 可是斯大林满面都是快乐的笑容。他绕着桌子走了过来,伸出他的手臂来抱住 我的肩膀。这是一个再好没有的回答!应该干杯祝我健康!我心里充满着欢喜,预 备喝干我杯中的酒(按照我国的习惯,当旁人提议为某一个人的健康而干怀的时候, 这个人自己也该陪着喝酒)忽然间我看见有人伸出他愤怒的手指。就在我鼻前挥动 着。 “你是不是想破坏盟国间的关系?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怎么居然敢说 出这种话来?”那是丘吉尔,他满脸都是怒气,一点儿也不假。突然间发现丘吉尔 与斯大林两个人就在我旁边争吵起来,我不免感到有些恐慌,觉得自己活像是在一 个庆祝茶会中被海脱与三月兔所包围住的奇乡漫游记中的阿丽思,我坐了下来,一 语不发,僵直在不安与担忧的心情中。 幸而这个晚餐会不多一会儿就散了,我跟着我父亲回到他的卧室中,向他谢罪。 总之,我破坏了盟国之间的关系! 父亲大声地笑了起来。“不准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他坚持着说。“你一点也 没有说错话。你并且说得很好。因为每个人都不愿意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所以丘 吉尔发起脾气来了。斯老伯伯……只是一味地刺他,挖苦他,因此无论谁说什么话 都会使他不快,得罪他,尤其是假如谁说的话使斯大林喜欢,用不着担心的,伊利 奥。”“因为你知道……我是绝对不愿意……”“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了,”父亲 说,他又大声地笑了起来。 “丘吉尔明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就会记掉这一切的。”可是我并不觉得他后来 忘记这一件事。当我后来驻扎在英国的许多个月中,他就从不曾再请我到他的别墅 中去住一夜。显然丘吉尔先生是永远不肯忘记的。 在那一个事件以后,我更佩服父亲的能力了,他居然能始终设法使这两个人的 思想凑合在一个建设性的、大致相同的方向之上。他的这种工作我是永远不敢希冀 的。 第二天是丘吉尔的生日——他的六十九岁的生日。晚上英国大使馆要为他举行 了一个盛大的庆祝宴会。因此,父亲一早就在查看那些送到苏联大使馆的商品,预 备挑选出一两件适当的礼物送给丘吉尔。我们的波斯湾总司令孔诺莱少将设法弄来 了一大堆波斯的土产品,从许多刀、剑与地毯里,父亲捡了一个颇有古董价值的古 碗。接着他就回到他的住室中去接见穆罕默特·莱闸·派莱维,年青的波斯王,他 是来作礼节性拜访的。陪他一起来的是他的总理大臣,外务大臣与皇家枢密大臣胡 赛思·阿拉。我听说这位年青的国王是个很爱玩的青年。可是这一次他却显得非常 恳切,严肃而热诚。他带来了一件礼物,由父亲代我母亲收下,是一条非常漂亮的 地毯。不久,他们就抛弃这些公文上的礼节,坐下来很随便地谈了起来。 每逢这种场合,父亲总是很有兴趣地想多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阐述 一些足以帮助解决这个国家中许多问题的见解。他与这些伊朗的大臣们讨论形成这 个国家大部分领土荒瘠的沙漠。他们告诉父亲,在好多世纪以前,他们的国土是怎 么样密布着树木,而后来怎么样变成了一片沙土的盆地。这是我父亲熟悉的一个问 题。他带着感情很热烈地谈到一个巨大的植树计划,接着又把谈话的中心转移到这 个国土中大多数的人民贫苦的境况。他又把这两个话题结合在一起。最后他的客人 们向他指明英国在伊朗的油井与矿藏方面所掌握的经济权。父亲很同情地点点头, 并且同意必须采取新的步骤来保护伊朗的天然资源。而当他们走了以后,父亲把我 叫到跟前。 “我想请你为我办一件事,伊利奥。你给我去找赫尔利来,并且告诉他开始草 拟一部备忘录底稿,保障伊朗的独立与关于它经济权益的自决权。我现在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接见他,不过你留心着,给我找出个时间来,看我闲着的时候,把他 带进来见我。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和他多谈谈。”我没法在午饭以前找到赫尔利将军, 午饭的时候,父亲是主人,招待斯大林,丘吉尔以及他们各自的翻译。当他们走了 以后,我把赫尔利带进父亲的房间,谈了几分种。父亲向他解释他需要的是什么, 赫尔利简短他说他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了。 “我们十分需要像他这样的人,”当他走了以后,父亲批评说。“我希望你能 在他旁边多帮他一点忙。草拟一份美英苏协定,保障伊朗的宗主权与政治独立…… 这正可以表示我们究竟能干些什么,而可以作为将来的一个好例子。我希望我能多 有一些像赫尔利这样的人物,我可以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们办理。国务院里的那些家 伙,那些所谓职业外交家们……我差不多时常都在怀疑他们究竟是靠得住,还是靠 不住。”美国、英国和苏联的参谋长们的最后一次会议定在当天下午四点钟举行, 父亲、丘吉尔与斯大林都出席,当他们在讨论的时候,我在外面阳台上站了几分钟, 从这个阳台上,可以看到那间中间放着大圆桌的会议室,在阳台的周围,俄国的警 卫军官们不断地来回巡视着,沉静而富于警戒心。下面,在我的眼前,是我们的团 结努力与集体力量的明证,参加上次全体会议的那同样的十二个美国人,十一个英 国人与五个苏联人在安静而有力地谈着,极力使他们各人的论点能够接近,以求获 得最后的协定。 当他们在六点十五分散会以后,我又回到父亲的跟前,他预备在去参加丘吉尔 的生日宴会以前,略为休憩一下。 “总算有了最后的决定”父亲很快乐地说。“并且,”他又很苦涩地加了一句, “可以说是第四次了,现在进攻西欧的计划总算确定了,连日期也定了。”“明年 春天?”我问他。 “五月一号,这对于苏联人是一个好日子了,那是他们的大日子,你知道。” 父亲现在觉得完全放心了,因为他所希望的计划及最后决定已经达到,而盟国的集 体总攻击的规模与时间也终于决定了。只有总指挥人选的问题还没有确定,可是父 亲与丘吉尔答应斯大林这一项最后的细目也将在最近不远的将来决定,他们的意思 是说在两星期之内,可能的话,将在他们第二次离开开罗之前决定。 “同时,我们亦同意从地中海方向发动一场进攻战。”父亲说。 “结果还是要通过巴尔干?”我诧异地问。 “不,通过法国的南部。各方面的攻击都要同时发动,从西方,从南方,苏联 则从东方。我还是认为在1944 年的年底可以看到欧洲战争的结束。假如我们从各 方面同时配合来一个总攻,我们谁都不相信纳粹能够抵挡得住,最多9 个月之内他 们是非垮台不可的。”八点过后不久,父亲穿起夜礼服,手里拿着那只预备送给丘 吉尔作生日礼物的波斯古碗,从苏联大使馆前往英国大使馆。夜晚的空气十分凉爽, 在包着头巾的印度士兵的保卫之下,我们绕过飘满百合花瓣的水池,不久就到达英 国大使馆。这次的宴会是我们在德黑兰期间最盛大的一次社交集会,地点是在英国 大使馆的接待室内,在一大堆显赫的人物之中,我发现雷道尔夫·丘吉尔也出现在 他父亲的侍从之中。我们向丘吉尔道贺他的诞辰,他那晚一脸兴高彩烈的神气,闪 耀着快乐的光辉,不断地微笑,抽着他的雪茄。 父亲赠给他那只古碗,并且向他说:“愿我们长久在一起。”空气中回荡着盛 满鸡尾酒的玻璃杯相碰的响声以及友好的谈话声。不久斯大林到了,和他一起来的 是莫洛托夫和伏洛希罗夫,在后面则跟着他的翻译贝莱兹珂夫。他喝了两杯鸡尾酒 后我们就全体走进餐厅,开始晚餐。跟在丘吉尔、父亲与斯大林后面的一共是三十 位元帅、将军、海军提督、大使、部长、外交家以及次要的官员。还有那次会议中 唯一的贵妇人撒拉·奥利佛。 关于昨晚的晚餐会,父亲后来曾经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晚餐时大家一共干杯了三 百六十五次,为一年中的每一天干杯一次。在丘吉尔的生日宴会上,大家又采用了 俄国的习惯,每个人为其他一个人干杯,干杯次数之多又使我无法作正确的统计。 不过我记得晚餐中大部分时间我们是站着的。我记得斯大林与每一个被干杯的人碰 杯时快乐的习惯,我记得好几次干杯的祝词。 斯大林:“为我的战友丘吉尔!”接着是,“为我的战友罗斯福!”丘吉尔: “伟大的斯大林!”与“罗斯福大总统——我的好友!”而父亲:“为我们的团结 ——战争与和平!”每次干杯我们都得站起来,而有几次我们站起来以后,干脆就 不坐下去了,站着与旁边的人谈话。我记得有一次在两次干杯之间,我听雷道尔夫· 丘吉尔发表他的高论,内容似乎是非常重要,可是我记不起他说些什么。最后,当 友谊与欢乐之神在向我们点头的时候,勃鲁克将军突然地站了起来,叙述英国人民 怎样在战争中比其他的人民遭受到更大的苦难,更多的牺牲,他们对战争以及胜利 也有比其他国家更多的贡献。这时候我看到一丝愤怒的阴影掠过斯大林的脸上。我 觉得似乎就在这个时候,斯大林被激怒了,当勃鲁克将军讲完了,他差不多跟着就 站了起来。 “我要告诉你们,从苏联的观点看,大总统与美国对战争的胜利有伟大的贡献。 在这次战争中最最重要的是机器,美国已经用事实证明了它能够每月生产八千到一 万架飞机。英国每个月只能生产三千架,而主要的只是重轰炸机。因此,美国是一 个机器的国家。假如没有租借法案使我们能使用这些机器,我们会失败的。”父亲 站起来,对巨大的红军表示敬意,说他们成功地使用了这些机器,并且,当我吃这 顿晚饭的时候,他们正在一步步地把纳粹的机器赶回到他们自己的国土中。 我决定在第二天离开德黑兰,飞回我在突尼斯的防地。在我离开之前,我和父 亲与赫尔利在一起待了一会儿,校阅赫尔利在我无关紧要的帮助之下所草拟的一部 关于伊朗的三国宣言。假如英苏两国对于里面的条件能够协调,这个协定将于当天 的下午签字。父亲研究了一下这协定的草稿,点头表示赞可,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赫 尔利。 “你还有一颗星呢?”他说。 “总统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赫尔利惊讶地问。 “你的另外一颗星,”父亲重复地说。“你已经晋级了,国会已经通过,难道 还没有人通知你吗?你现在是少将了!”在午饭以前,我向父亲道别。他原计划在 德黑兰住到星期五,但据气象专家们的报告,目前正有一股寒流通过开罗,而这寒 流很可能在星期五左右漫布到这一带的山岳中。因此父亲要求英苏两国改动他们的 会议计划,使他们能够当天晚上就走。假如可能的话,他希望在他回到开罗之前能 够至少访问两个我们在伊朗的军事营地。他告诉我当天午饭之后他得与丘吉尔和斯 大林作差不多整整十小时的政治讨论。那将是一件十分艰巨的工作,尤其是在二十 一天的旅行与会议之后,他已经流露出疲乏的征象。 “我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在开罗再会到你,爸,”我说。“或许即使我 想来看你,也办不到了。”“想办法到开罗去一下,即使一两天也行。”“假如我 不去的话,我恐怕可以在你归国的途中在突尼斯见到你。那么这不过是暂时的分别, 希望马上就可以再看到你。”格莱与克莱姆上士在机场等着我,当天晚上我们到达 开罗,第二天晚上回到了突尼斯。 总统旅行日志中的记载: 父亲在他所预言的整整十个小时的讨论之后,于星期三晚上十点三十分离开德 黑兰,到埃尔勃鲁士山脚下我们在阿密拉巴特的营地去过夜。第二天,对当地军医 院中的病兵员营地中的工作人员作下列的即席讲演: “在以往的四天之内,我和斯大林元帅与丘吉尔总理举行多次会议——非常成 功的会议。我们议定了三国军事合作的计划,希望尽量迅速地获得最后胜利,而我 相信我们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会议的另一个目的是讨论战后的世界局势,为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计划一个 新的世界,使战争不再是必要的。在这一方面我们也有了很大的进展……”“因此 我现在是在归国的途中。我希望我能够把你们全体都带回去……”他的飞机在巴格 达低飞绕了个圈子,星期四下午三点以后他回到开罗柯克大使的别墅中。那天早晨, 关于第一次开罗会议的政府公报正式发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