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对此,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我也愿意到地方上去锻炼一下,但一下子被发配到 大西北,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立即想到了戈壁沙漠、荒无人烟。青海,人人都 知道,那是中国的西伯利亚,许多劳改犯都被送到那里去劳动。“我一个人去,还 是我们夫妇二人一起去?”我问道。“据组织上调查了解,你爱人的单位已经把你 的爱人定为右派分子,学校的意见是,你爱人必须留在本单位接受改造。”这个领 导又进一步解释说,“愚谦同志,组织上调你到下面去,是去工作,而不是劳动改 造,这可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你可要领会到部领导对你的关怀呀。” 从专家室领导的办公室一出来,我正好碰见了胡立教副部长。还没等我说话, 他就笑着走过来,对我说:“愚谦呀,把你调到青海工作,是我决定的。当然了, 你父亲也希望你到下面去锻炼锻炼。在那里好好干,几年以后,我们还会把你调回 来的。”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回到家里,我把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动告诉了美珍,她的 脸色马上变了,浑身直发抖。冷静下来之后,她坚决要与我同行。但我劝她说: “还是听从组织的意见,留在北京吧,过一两年我还是会回来的。” 我临走之前,美珍天天陪着我去采购,为我准备行装。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 简直哭成了一个泪人。使我困惑不解的是,组织上明明知道我刚刚做了父亲,孩子 还没有妥善安排好,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把我们一家分开?如果财政部不需要我了, 可以给我时间,让我自己去另找工作嘛! 离开北京那天,我拒绝任何人到车站送行,包括美珍。我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 共汽车,透过玻璃窗,望着慢慢地挥着手、满脸是泪水的美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的眼泪,对她轻轻地安慰说:“等着我,我会回来的。”话没有说完,汽车就起动 了。 我永远记得一九五八年夏天的这一幕。 第二章流放岁月 摄影记者 坐在我们那一节车厢里的,全是各单位在政治运动中受到冲击的人,即所谓犯 了错误的人。我们此行名为“中央支援地方”,实际上是一种政治上的放逐。 那时,正值全国上下大炼钢铁。夜间,透过车窗我们可以看见,铁路沿线处处 人声鼎沸,火光冲天,一座一座土制的小高炉在燃烧,场面煞是壮观。到了白天, 我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山上光秃秃的,田野一片荒凉,一座座简陋的小高炉 周围,堆着大大小小的树木和树木焚烧后化成的大片灰烬。火车走了整整两天两夜, 才到达甘肃兰州。住进兰州的一家旅社后,我打开水龙头准备洗脸,发现流出来的 竟是浑浊的黄泥汤。白色毛巾往脸盆里一放,再拿出来,就变成黄褐色的了。我心 里“咯噔”一下,虽然,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吃苦准备,可这里连水都是黄的,我还 是没有想到。 第二天一早,我们改乘敞篷大卡车继续西行。车越往西行,越接近青海,我的 心就越往下沉。平时爱说爱笑的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车轮磨擦着坑坑洼洼的 土地,发出了“吱吱嘎嘎”的怪叫声。前面还会有什么等着我呀!我想起唐代诗人 杜甫的诗《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进入青海省境内, 道路两旁零零星星的几株绿色白杨树,给我那颗降到冰点的心里注入了一丝暖意。 西宁终于到了。我们都眼巴巴地看着周围,希望找出一些与北京相像的街景来。汽 车停在了省财政厅对面的接待站。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幅大字标语:“放下 心,扎下根,把青海建设成社会主义的新天堂!” 我的心里一哆嗦,领导不是说下来锻炼两三年就回去吗?现在怎么变成了要扎 下根啦? 第二天,青海省财政部门几个负责人来欢迎我们。从他们口中我们才得知,我 们来青海绝对不是临时锻炼,而是属于正式调动,我们的户口和人事档案已经被转 到了青海。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不想在这里扎根也得扎根了。我的支援边疆建 设的满腔豪情,顿时化为乌有,剩下的是气愤和绝望。 我们一起下来的人,都是财务、银行、税务部门的业务干部,一周之内,他们 陆陆续续地被分配到对口单位,搬出了接待站。最后,楼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 时,负责分配工作的青海省人事局的一个干部跑来问我:“关同志,你在北京到底 是干什么的呀?”“我是做外语翻译的。”“我们这里用不着外语,外国人谁会到 这里来?我们省倒是需要会说藏语和蒙古语的翻译,可惜你不会。”他停顿了一下 又问,“你还会干什么呢?”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我还会什么?我会打乒乓球,我会游泳,我会唱歌,我会 跳舞,我会照相,可是哪一样派得上用场?我突然想到后来分配到新华社搞摄影的 好朋友沈觐光,他是摄影专家,曾教过我摄影技术。我自己也一直对摄影有兴趣, 拍了不少照片。想到这儿,我说:“我还会摄影。”恰巧我的书包里带着一本影集, 是我临来青海前,把自己拍摄的最满意的作品收集成册,留做纪念的,其中有不少 是美珍的特写,还有一些是我自己放大的风景照片。我立即把它取出来,说:“您 看,这些都是我拍的。” 他翻了一翻,对我说:“这样吧,我把这个带回去,看看哪个单位需要照相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