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篇 然而,那天我拉开抽屉,首先进入视线的,不是刀片,而是护照,几位常住中 国的国际友人的护照!它们之所以放在我的抽屉里,是我准备去公安局外国人员管 理处办理登记手续的。也许我的对手们疏忽了,不然,他们早该收走这些护照。 放在最上面的,恰好是一本蓝皮的日本护照,是常住北京的著名日本友人西园 寺公一的儿子西园寺一晃的护照。我拿起这本护照,打开一看,突然感觉上面的西 园寺一晃的照片竟有些像我。真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我再往后一翻,竟发现里 面还有去埃及和法国的签证!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赶快把抽屉关上,我太了解 自己了。过去干过多少蠢事,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现在,是不是脑子里又想什 么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两手抱着沉重的头,趴在桌子上,脑子内好像有无数根刺,扎得我疼痛难忍。 我恍恍惚惚地晕了过去。忽然间,好像听见有人走过来,在对我说话:“愚谦!走 吧!走得越远越好,这里不适合你,不是你呆的地方。走吧!走吧!越快越好!越 远越好!”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我又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战。我的脑袋里闪过一 个念头:他说得对,我为什么要选择死,而不选择“走”这条路?于是我又拉开抽 屉,拿出了那本日本护照。眼前这个现成的护照,难道不是命运之神给我的吗? 然而,几乎是同时,我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赶忙关上抽屉,浑身颤抖 起来。我推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想让寒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点。这时,耳边似 乎响起了一阵阵“打倒关愚谦”的狂呼。我猛地缩回头,把窗户死死地关上。我再 一次打开抽屉,像拿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再次取出那本蓝色护照。把护照第一页 上西园寺一晃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很像我。 “冒死一试吧,关愚谦!你反正已经选定了死路一条。”我对自己说。如果被 发现了,就跑,即使让边防警察开枪打死,比起自杀,不也是更勇敢和更痛快些吗? 如果侥幸逃出去,不就实现了你中学时的梦想吗?“不自由,毋宁死”,你和你的 青春偶像露西曾经一起背诵过。当年你是那么崇拜美国,小时候,翻看父亲从巴黎、 柏林和纽约带回来的明信片,曾给你多大的冲击啊!还有你在教会学校读过的世界 文学大师们的作品,你曾陶醉其中。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让你神往。 你还年轻,也许你还真能闯出去呢!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五点多钟了。一般 单位是十八点下班。就是说,我必须在不到三小时之内,办完正常情况下至少要三 天才能办完的手续。我抄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喂,是 小航吗?我是小关。”我拨通了民航订票处的电话。 “是我,有什么事?现在是政治学习时间,不办公!你老兄不会找我订票吧?” “你说对了,小航,就是订票的事。”我心情急切地说,“日本客人要出国,十分 紧急。” “老兄,你不是不知道这一阵搞运动,政治学习雷打不动。明天上午再说吧。” 小航说着就要挂电话。“不行!小航,是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要走。”一提到西园寺 公一,几乎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他是常住中国的贵宾,被周恩来称作日本驻 中国的民间大使。他是周恩来总理的老朋友,也是毛泽东主席的座上客。日本人称 他为“红色贵族”。小航一听西公大名,二话不说,就问: “什么时候走?他要去哪儿啊?”“明天就走,经开罗,转机到巴黎。”我说。 “什么?明天?还是国际航班!小关,你开玩笑吧?” “不是玩笑,是真的。明天必须走,人家是急事,领导要求马上就办。如果耽 误了,我们吃不了可得兜着走。”我急忙对小航解释说。“好吧。真凑巧,明天好 像是有一个国际班机,是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从上海飞卡拉奇。我这就给上海挂 加急电报试试看,能不能订上,我可不敢保证。加急电报费可得由你们出啊。” “太好了,小航,谢谢你啦!我就在办公室等你的消息!” 挂上电话,我的心脏跳得更激烈了。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刚才我竟能那么镇定。 我感觉到全身发凉。这一个电话出去,等于穿上了红魔鞋,只能一刻不停地跳 下去了。可是,即使有了机票,也还有许多手续要办:我得去公安局外国人员出入 境管理处,在护照上盖出境许可章,还得到会计科开支票,我还得……然后才能拿 到机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那可是想立即求死也不可能了。 恐惧开始向我袭来。我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桌上的那部黄色电话机,像是在等待 着最后的审判。“滴铃铃……”电话铃响了,我被吓得打了个冷战。“小关,算你 运气,票我给你订上啦!明天的,从上海到卡拉奇,OK. 从卡拉奇经开罗到巴黎那 段,需要再确认。”小航在电话里高兴地说。我脑袋“嗡”了一下。我使劲地打了 一下额头,镇定下来,然后问道:“几点起飞?”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先飞上海,在那里停留一个小时,再转巴基斯坦的飞机, 飞往卡拉奇。” “什么,还要在上海等一个小时?没有直接接上的吗?”我急不可耐地问。 “你说什么?给你包一个专机得啦!”小航有些不高兴了。“我什么时候取票?”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我十八点以后去取。”“十八点我已经下班了,你就找这里值班的人取吧。 别忘了带支票。”放下电话,我浑身发软,瘫坐在椅子上。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