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篇 从卡拉奇到开罗,又转了另一架波音客机。乘客坐得满满的。我环顾四周,不 是白皮肤的西方人,就是棕色皮肤的西亚人,还有黑皮肤的非洲人,没有一个来自 东亚的旅客。 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白种人,他们操着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我 从小住在上海的租界里,常和外国人打交道,我学过英语、法语,大学学的是俄语, 还自学过西班牙语。可是,我怎么也分辨不出这两位说的是哪国话。 我刚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传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微弱的哭声,又听到一个女 人用英语轻轻地说:“宝贝儿,听妈妈话,不哭,不哭。” 霎时,一阵巨大的悲哀猛然向我袭来。母亲的面孔、儿子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 我的眼前!我似乎听见母亲在说:儿子,你不要走啊!我似乎听见儿子在喊:爸爸, 你回来吧! 我又开始谴责自己:你自己逃出来了,可是你的亲人呢?你逃出了火海,等于 把你的亲人推进了火坑!母亲几乎是用泪水把你泡大,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年轻 的时候,就被丈夫抛弃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你们姐弟三人培养成人,刚刚开始 享受一点天伦之乐,你现在又把她抛弃了。她该多么痛苦啊!还有你的儿子,他是 多么聪明,那么惹人疼爱。你这做父亲的现在这么一走,他将要背一辈子叛国者后 代的黑锅了。 我感觉有一把刀在一下一下捅着我的心。我对不起母亲,我对不起哥哥姐姐, 我对不起儿子。我辜负了我所有的亲人。 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感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祖国啊!我现在离开 了你,我何时还能回到你的怀抱?尽管我曾遭受许多不公和不幸,可你毕竟是生我 养我的地方。我现在是彻底自由了,可是,前程茫茫,我这个离群的孤雁将飞向何 方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涌出了眼眶。越哭越伤心,最后竟双肩抖动,哭出 了声。空中小姐来到我的身旁,我都没有发觉。她递给我一块热毛巾,又泡了一杯 热茶。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两个白人乘客请空中小姐过来照顾我的。 “您是从哪里来的?”邻座的那个年轻一点的白人乘客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 用英语问了我一句。 这是我逃出国门之后,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这也是我最怕被人问到的问 题。我如何回答呢?如果说我是中国人,我拿的却是日本护照;如果说我是日本人, 他要请一个日本客人来安慰我,岂不是露了马脚? “您是中国人?是不是?我已看出来了。”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突 然说。这着实吓了我一跳。从他说的英语,我猜测,他不是西欧人。 “您为什么这么难过?是不是您出来,就不能回去了?”他又接着说。我更感 到奇怪了,他怎么一下就猜中了我的心事?“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说的话我一 句也听不懂。”我用英语反问道。“我们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是做生意的。” 捷克斯洛伐克人?我心里顿时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捷克斯洛伐克和中国一样, 也是社会主义国家,我如果能到捷克斯洛伐克去,不也是很好吗?至少是叛国而没 有投敌吧。也许他们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如果真想得到他们的帮助,我就不能不对 他们说真话。 “是的,我是中国人,是非法跑出来的。你们会说俄语吗?”我发现,与他们 用英语对话很吃力,捷克斯洛伐克人一般都应该会说俄语。“您会说俄语?那太好 了。我们都是搞外贸的,和印度、巴基斯坦做生意,长住埃及。您一定是中国的知 识分子吧?”他用流畅的俄语说起来。“我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吧!我做过英、俄语 翻译。中国现在搞起了文化大革命,许多知识分子都遭了殃。所以,我跑出来了。” “文化大革命我们也听说了,但是,我们弄不懂这是什么样的革命?”另一位捷克 斯洛伐克人开始插话了。看得出来,他年纪较大,比较冷漠。 “你们捷克斯洛伐克不也是社会主义国家吗?你们那里的知识分子生活得太平 吗?”“当然不够太平。但是像你们中国这么一个文明古国,怎么会容纳不了知识 分子?到底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给他这么一问,忽然感 到自己对文化大革命其实并不理解。 “你去开罗?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年轻人问道。“我也不知道。你们说我 该去哪儿?”“你在开罗有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您可知道,开罗飞机场离市中心很远,您身上有钱吗?您准备怎么进城?” 我又摇了摇头。是啊,我还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如果他们能帮助我就好了,可是我 怎么说得出口呢? 这时,他们两个开始对话了。我当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最后争执起来,声音 越来越大,手还不时地在空中比划着。这时候我觉得过意不去,真想插话说,你们 别为我争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争论的声音渐渐小了。年长的那位忽然探过身来对我说:“我们可以帮助您, 用我们的车把您送到城里。以后的事,我们就爱莫能助了。”“当然,当然,太谢 谢你们了。” 这时,机舱的灯光暗了下来,旅客们纷纷进入梦乡。 我真想闭起眼睛,也睡一会儿,但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脑子里的那根弦仍绷得很紧,很紧……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