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篇 一个大个子狱警走了进来,招手让我随他出去。刚走出门口,只见从我住的这 排囚室里,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一些没穿囚服的人,有的像我一样,还穿着西装,打 着领带。有黄头发的白种人,有黑头发的阿拉伯人,有棕色皮肤的西亚人,也有黑 人。我是惟一的亚洲人。大家懒洋洋地走到一起,排成一列,随着那个大个子狱警, 默默地向大铁门走去。我们被带到大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上,然后,有的 跑步,有的做操。我明白了,这是放风。 我只是散散步。我见到有一个棕黄头发的白种人,瘦削清秀,穿得整整齐齐, 脸上干干净净,像个知识分子。我向他笑了一笑,他也向我摆摆手。 “你从中国来的?”他先开了口,英语发音很准。但是,这句问话却吓了我一 跳。“你怎么知道?”“今天一早广播里说的,有一个中国年轻人非法入境。现在, 整个监狱都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中国人。”他解释道。“什么?收音机里已经广播 了?什么电台广播的?”“开罗广播电台。全埃及人都知道了,说不定已经传到全 世界了。”“传到全世界了,”“非法入境”,这就是说我犯了法,而且全世界都 知道我犯了法。“广播里还说些什么?”我又忙问了一句。“监狱的广播杂音太厉 害,听不太清楚。你干了些什么事?政治原因还是经济原因?” 我保持着警惕,不能随便告诉人。 “不要紧,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一定要回答。我就是想找人聊聊。我没什么 秘密,你可以随便问我。”他说。 我点了点头。 “我是从亚美尼亚来的。”“亚美尼亚?不是苏联的一个加盟共和国吗?你是 怎么出来的?”“跟你一样,非法出来的。这儿的情况很复杂,你要特别小心。” 他提醒我说。到底是从共产党国家出来的,警惕性高。这家伙会不会是克格勃派来 演苦肉计的,想从我口中套情报。我可得小心点!“你怎么出来的,是政治原因, 还是经济原因?”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然是政治原因。我恨苏联。我 们亚美尼亚过去是一个独立国家,却被苏联吞并多年。我过去是中学教员,教英文。 我的许多亲戚在美国,我想到美国去。可正常渠道是出不去的。”“你刚才说这里 很复杂,指的是什么?”“噢,这里是埃及最大的监狱。这里关的人,五花八门, 从教授到政治家,从小偷到杀人犯,还有你我这样的外国人,无奇不有。你为什么 要离开中国呢?”“你读过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这首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 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然读过。你还喜欢读谁的诗?”“你是 指中国诗,还是外国诗? “西方的,欧洲的。”“我最早读的外国诗是英文课本里的,如Twinkle ,twinkle, littlestar,HowIwonderwhatyouare!高中时,我最喜欢莎士比亚的诗,有的我都 可以大段大段地背下来。念大学时,开始对俄罗斯的诗感兴趣。”我兴奋地说。 “你对俄罗斯的诗感兴趣?都有哪些?”他也高兴起来。 “普希金的,莱蒙托夫的,马雅可夫斯基的,我都读过。” “你读的是原文还是译文?” “当然是原文!” “那么,你会俄文?” “我当然会俄文!不信我背几段普希金的诗给你听。”我开始背起来。他马上 用俄语和我一起背了起来。原来他也会俄文!他忽然和我拥抱起来,两只眼睛含着 泪花。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的名字叫约塞夫。”他伸出了手说。 “我有一个俄文名字叫尤拉,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比德,中文名字叫愚谦。你 随便挑一个吧。”我紧握着他的手说。 “我看还是叫你比德吧。”约塞夫说,“刚才一扯文学忘了问,难道你是为了 自由,将你的革命事业和爱情、家庭都舍弃了?” 我一时沉默了,无法回答他。 “比德,你不必过于自责。有时候,什么都想清楚了,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 约塞夫安慰我。 “想看书吗?”他立即换了个话题。 “监狱里有一个图书馆,大部分是阿拉伯文的,也是些英文书。平常不开放, 当有什么外国参观团来时,我们才可以进去。不过,只要给狱警两支烟,他就会让 我们借书。” “烟?两支烟就行了?”我惊讶地问。 “两支烟在监狱里可是大价钱。监狱里不准有金钱往来,一切全靠烟来交易。 你如果有烟,就可以办很多事情。比如,你可以用一支烟换一把小刀,用三支到五 支烟,换一个犯人自己敲打出来的煤油炉子。”约塞夫说。那语气就像在给某个参 观团介绍监狱的规章制度一样。 “监狱里要煤油炉子做什么?”我又奇怪了。 “做饭。” “做饭?监狱里可以做饭!” “等晚上大部分狱警下了班,犯人被锁到自己的监牢里后,就可以做饭。” “那监狱长不知道此事吗?” “当然知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噢,对了,有个伊拉克人,为什么他一见我的面,就要拉我和他一起住?” 我问约塞夫。 “什么!他已经找过你啦?这个人你可千万要小心。他是一个骗子、小偷、同 性恋者,千万别听他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