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篇 一天,放风的时候,我与约塞夫散步聊天,迎面走来一个文质彬彬的老年阿拉 伯人。除了我们这些外国人,当地囚犯是没有放风待遇的。“这人是谁?”我就问 约塞夫。 “开罗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很有学问。他因为参加了极右翼的穆斯林兄弟党, 被投进监狱。他很受人敬重,监狱长特许他享有放风的权利。但他似乎不太愿意出 来。我与他只说过一次话。” 约塞夫介绍我认识了这位教授。他叫法鲁特,英语说得非常好。他说,他早就 知道我的事,也早想和我认识,但是,最近生了一场大病,很少下楼出来散步。 法鲁特教授很博学,对世界形势了如指掌,对中国的历史也很熟悉。我们大有 相见恨晚之感。我告诉他,我想学阿拉伯语。他说:“我的同屋就是一个语言学教 授,他一定愿意教你。” 语言学教授阿赫麦德已经六十岁,他的容貌显得比他的年纪还老。他答应每天 教我两小时阿拉伯文,还答应设法请人到狱外的书店里替我买《阿拉伯文初步》教 科书。我们商定:我的学费为每课时两支烟。 监狱里又进来了一个外国人,据说是一个英国人。他长着一头浅黄色的头发, 穿着已经磨得发亮的黑西装。第一次放风,他脱了脏得发灰的内裤,仰面朝天地躺 在地上。他的皮肤苍白得让人感到刺眼。 “你好!”我与他打了一个招呼。 “你好!”英国人躺在那里,哼了一句,算是回答,连脸也没转过来。 “听说你是从伦敦来的,是吗?” 他立即转过脸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英国来的?” “是狱警告诉我的。我叫比德。” “托马斯。”他礼貌地回答。 “你好,托马斯,你怎么进来的?” “倒霉透了,我来度假,丢了护照,就被送到这儿了。” “英国大使馆为什么不出面帮助你?” “为什么我要他们帮助?他们知道了又要把我送回英国,我不想回去。” “难道你在英国犯了法?”我问。 “没有。我是成心把护照丢了!”托马斯一脸不屑地说。 “为什么?” “我讨厌伦敦!那里的气候糟透了,几乎常年看不到太阳。埃及多好啊,天天 有明亮的太阳!我决定留在开罗,不回去了。” “你情愿在监狱里呆下去?” “在监狱里,天天可以享受日光浴,也比在英国舒服。”托马斯回过头来问我, “你从哪里来?” “我是从中国来的。确切地说,我是从中国逃出来的。” “你!你就是那个报纸上大登而特登的中国人?就是那个拿了日本人的护照跑 出来的中国人?”托马斯一下子坐了起来。 “就是我!你在哪儿看到的新闻?”我忙问。 “在伦敦。伦敦报纸上报道得很多。有的说中国方面已经不允许你回去了。美 国、苏联,还有台湾,都对你发生了兴趣!” 这时,副监狱长蒙素蒙度少校走过来招呼我:“关先生,请到我的办公室来坐 坐。”并对约塞夫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中国方面已放弃递解你回国了,这是上个月的事情。埃及政府正在考虑,如 何把您送到第三国。您离开埃及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蒙素蒙度告诉我。 我即将获得自由了!但是,我到哪儿去呢? 蒙素蒙度少校又笑着对约塞夫说:“您移民美国的资料已经转回开罗。您很快 会去美国的,大概就在这几天了。来,祝贺你们!我请你们喝咖啡。”他朝门外拍 了两下手。 狱友们看见我们又说又笑地回来,都很高兴。我想走后让托马斯来住,可大家 都反对。约塞夫悄悄地对我说:“你不要勉强他们。埃及过去是英国人的殖民地, 英国人在埃及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大家都不喜欢英国人。更何况,托马斯的神经似 乎有些不正常。” 我发现没人愿意理托马斯。他自己不修边幅,手不洗,尿桶也不倒,臭烘烘的。 但他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得回报他。我当时惟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给他送食品。 我发现,他身上长了好几个毒疮,显然是不卫生造成的。我把自己的一件衬衣送给 了托马斯。可是,他身上的毒疮越长越大。现在气候干燥,监狱里卫生条件又太差, 如果不及时治疗,会出乱子的。 一天深夜,突然传来拍打铁门的声音,有人用英语大声叫喊:“让我出去!让 我出去!”这声音在空荡荡、黑黢黢的大楼内四处回荡,凄惨万分。这不是托马斯 的声音吗?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下子从褥垫上爬了起来,用力攀上铁门上的窥视孔, 向托马斯住的监牢的方向大声喊道:“托马斯!托马斯!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救救我!救救我!”托马斯仍在不断地拍打着铁门,大喊着。过了一会儿, 叫喊声转为哭嚎声。 约塞夫坐起来,对我说:“没有用的,不会有人理睬。晚上长官都回家去了, 普通狱警是没权开门的。” 托马斯继续边喊边敲。终于,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最后没有声了。 没有任何人理睬他。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