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篇 我迅速地考虑了亚洲研究所所长格罗斯曼博士的建议,问道:“您对我有什么 具体要求吗?需要我具体写哪方面的内容?” “没有具体要求,您随便写。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能写多少就写多少。我给您 六个月的时间,每月一千二百马克的报酬。您可以搬到汉堡来写,住的地方,我们 会帮助您找。” “用什么文字写?”我问。 “英文,可以吗?”格罗斯曼博士问我。我说,“可以。” “什么时候开始?”我还是不太放心,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什么也不问,也 不管我是否胜任。 “马上就开始。” “但是,我的行李还在明斯特,我得回明斯特一趟。” “当然,当然。如果需要钱的话,我可以先预付您第一个月的工资。”“不, 不,不需要了。”我刚要告辞,格罗斯曼博士站了起来说:“噢,对了,我们研究 所里还有两个中国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另外,今天下午您再到我这里来一次, 我们签一个合同。” 在亚洲研究所一位中国学者的帮助下,我在研究所对面的一个小旅馆租了一个 房间,住了下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茶几和一个红色的小沙发。旅馆名字 起得颇为别致,叫阿亭娜。店主是一个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中年妇女,年约十六七 岁的女儿和她住在一起。据她说,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和别的女人走了。她借钱开 了这个小旅馆。她脸色青灰,两眼无光,头发干涩,大概刚满五十,但已满脸皱纹。 她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晚上,有时见到她一个人在饭厅里喝闷酒,我就陪她 坐坐,听她半醒半醉地抱怨这抱怨那。 我答应格罗斯曼博士的书,已经写了一个月的时间。写着写着,突然写不下去 了。我本以为,写自己亲历的事情,又有何难?可是真要动笔写起来,就不那么容 易了。而且,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参考资料。最糟糕的是,我并不清楚毛泽东发动文 化大革命的真正动机。在我的心目中,毛泽东一直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伟人。他提出 搞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为了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完全引起了我的共 鸣。可是,为什么把全国民众都搅了进去,连工农业生产也搞得陷入停顿状态?为 什么要把文化传统都当作“四旧”来批判?为什么打砸抢成为了革命行动?为什么 群众要分成你死我活的两派?为什么那些老革命家、老科学家和老艺术家统统被批 斗、被游街,甚至被打死?学生为什么不上课?为什么学生打老师?一连串的问题, 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以我个人经历为线索,写新中国解放以来二十年的历史变 迁,可能更好一些。我把这个意见向格罗斯曼博士正式提出。没想到,他马上就同 意了,而且还同意我用中文来写。 来到汉堡,在亚洲研究所有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我本以为可以在德国居留下来 了,于是,又写了一封信给联合国难民署驻德机构,表达了留在德国的愿望。他们 很快地来信表示,我在德国留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不愿去美国,可以申请去 加拿大,今后将由汉堡的一个基督教救济委员会和我联系。没几天,我就接到该会 考德斯太太的一个电话,叫我去找她。 考德斯太太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士,当她知道我不愿意去美国主要是怕连累家人 时,表示很理解。她建议我,一方面设法在德国留下来,一方面申请去加拿大。加 拿大不像美国那样注重政治性因素。而且,即使加拿大批准了,你不去,他们也不 会勉强。 我在亚洲研究所工作只是暂时的,格罗斯曼先生决不会聘我,因为我不懂德文。 我还发现,德文非常难学,语法关系太复杂。来到汉堡几个月了,所接触的就是几 个中国同胞,亚洲研究所的几个德国同事对我很客气,但是保持一定距离。我感到, 中国人要想进入德国社会是相当困难的。 因而,当考德斯太太让我填写申请去加拿大的表格时,我当即就填好了。但是, 加拿大领事馆很快来信,拒绝了我的申请。看来,我只能死心塌地地留在德国了。 写这本题为“十八年变迁”的书,整整用了我六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把自己 关在旅馆的鸽子窝似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全力以赴,日夜埋头苦干。从我的幼年 写起,写到伤心之处,常常一个人在房间内,泣不成声。 在我和亚洲研究所签订的六个月合同期满的前两天,我捧着长达二百六十多页 的厚厚的书稿,亲手交给了格罗斯曼先生。 “这是您这六个月写出来的吗?”他惊奇地问。 我点头说是。 “真没想到您写了这么多!这是一本厚书啊!”他赞叹道。 “这本书我是带着感情写的,是完全真实的故事。” “可惜您是用中文写的,我看不懂。我想把它给我们所的两位中国同事看看, 让他们提提意见。您同意吗?” “当然同意。” “那太好了。您打算以后怎么生活?我们研究所经费有限,很遗憾不能给您延 长合同。” “我也不想延长合同,我想进大学读书。” “这是个好主意。需要我帮忙,请来找我。”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