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创新剧 菊苑奇葩 一九五七年,在中国历史上是风波迭起的一年。尤其在文学艺术界,是来回的 “折饼”。先有田汉同志在《戏剧报》上撰文:“为演员的青春请命”,大声疾呼, 伸张正义。接着是帮助党整风,给党提意见,大鸣大放,挖掘传统老戏……社会上 这一纷纷挖掘绝响舞台的传统者戏,良莠一齐出台,表面上倒也热热闹闹,北京京 剧团里也是乱乱哄哄,压箱底的老戏纷纷出笼。马连良挖掘演出了《马义救主》, 谭富英演出了《乌盆记》,裘盛戎演出了《探阴山》…… 然而,曾几何时,一篇“这是为什么?”的准社论登载在全国所有报纸上,于 是形势大变:老戏集体“回笼”,人人噤若寒蝉。反右派运动开始了,文学艺术界 是重点的重点。京剧界抓出了李万春、叶盛兰、叶盛长、周瑛鹏、马名骏等大大小 小的右派。北京京剧团没有揪斗出什么像样的右派。马连良沾点边,但总算没给扣 上帽子。 过了一九五七年,又迎来了大跃进的一九五八年。 戏苑里、京剧界也搞大跃进。一年要排“三百个”新戏。其中有“二百个”革 命现代戏。 中国京剧院,执“编演革命戏”大旗步于前列。仅一九五八年几个团就编演了 《香港怒潮》、《古往今来十三陵》、《红色卫星闹天宫》、《白毛女》、《白云 红旗》、《林海雪原》等六七个大戏。北京京剧院动作慢了点,只张君秋编了个《 秋瑾传》。青年演员排演了《智擒惯匪座山雕》、《青春之歌》等。 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大头牌要通力合作一出好戏,经研究决定 搞《秦香莲》。 剧本是现成的:中国戏曲研究院一九五三年根据地方戏增加首尾改编而成。从 士人陈士美别妻秦香莲入京赴试起,到铡陈士美止。剧本写得主线分明,环环紧扣, 很有戏剧性。由张君秋扮演秦香莲,裘盛戎扮演包拯,谭富英扮演陈士美,马连良 扮演王延龄。李多奎扮演刘国太,李毓芳扮演皇姑,谭元寿扮演韩琪,马富禄扮演 开店的张三阳。这又是一次明星大荟萃。 张君秋充分发挥他唱上的优长,裘盛戎的包拯,在全国绝对数第一。谭富英的 陈世美,论嗓子那可说无人能比,只是他刻画陈世美这样两面三刀的阴险人物有点 不对工。所以,后来就改由马长礼扮演了。 老丞相王延龄本来是个配角,统共只有两场戏,可是由于马连良出色的表演, 使这个人物在戏中占有很重的份量。他在劝说陈世美的一场戏中,先是旁敲侧击, 循循善诱。继而,直言相劝,肝胆相照。最后,气愤填膺,甚至乾指怒骂。马连良 通过对念白的不同处理:和善热情、诚恳深情、愤怒呵斥、冷峻无情,把王延龄的 内心世界层次分明地展现了出来,塑造了一个可敬可爱复可亲的老丞相形象。 《秦香莲》这出戏征服了观众,久演不衰。其他京剧院、团也争相竞演《秦香 莲》。而且多派出当家老生扮演王延龄,吸收马连良创作这一人物的技巧,可见, 马派王延龄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了。 连周信芳都对马连良的王延龄投入双手赞成票。事情是这样:一九六二年周信 芳率团来北京演出,空隙之时,专门看了北京京剧团的《秦香莲》。 演出刚一结束,周信芳立即去后台道辛苦,尤对马连良扮演的王延龄,大加称 赞,说他演得太棒了,老到之极。马连良赶忙说: “过誉过誉,周院长您这可不对,这个王延龄我整个是学您的,您怎么反而夸 起我来了……。”马连良谦逊他说。 周信芳赶紧接过话碴,说:“不然呀不然,我这出戏,一个人要赶两个角儿。 我前边的王延龄,后面还要赶包拯。我在演王延龄的时候,不论唱还是念,都得悠 着点儿劲,不敢太卖力气了,为什么?我得留出起码一多半的精神头顶着后面的黑 老包啊……所以这个活儿每次唱得都比较拘谨,洒不开,不痛快。今儿个看您演的 王延龄,那多痛快,而且身上是那么潇洒、帅气,道白又那样先热后冷,先柔后刚, 符合人物的心情,比我细致多了,以后我得向您学习……。”马连良对周院长的鼓 励、夸赞十分高兴,也十分感动。因为周信芳是不肯随便就夸一个人的,所以马连 良认为周信芳说的都是肺腑真言……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的共和国已经走过了九个春秋,为了迎接庆祝建国十周 年大典,中国京剧院与北京京剧团联合排演表现古代最著名的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 《赤壁之战》。 京剧《赤壁之战》,是由李纶、任桂林、阿甲、马少波、翁偶虹根据传统名剧 《群英会·借东风·烧战船》改编。前部增加了曹操大兵“藐江南”,鲁肃“过江 决策”,“孙刘盟成”,后部增加了周瑜、黄盖的“壮别言志”,刘备、孙权的 “龙虎风云”,其余各场俱遵传统,只在个别台词上作些润色加工。 《赤壁之战》占人甚多,需要四位担任过主角的老生,分饰诸葛亮、鲁肃、刘 备、张昭。在安排角色的一次会议上,请来了马连良、谭富英、李少春、李和曾四 位老生表演艺术家,请他们民主协商,自认角色,否则,安排不合适,会影响团结, 排戏就困难了。 ‘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马连良,因为无论按齿序、按艺龄、按今天的名声和地 位,自然他应该第一个发言。马连良当然明白大家的意思,便轻轻咳嗽了两声,第 一个打破了沉默。他说:“照例我演《借东风》是前部鲁肃,后部孔明。但是我在 上海曾与周信芳合作,还有,头几年,庆祝我们北京京剧团成立,“打泡”演这出 戏,我都是演全部孔明到底。信芳演前部鲁肃,后部关羽;富英也是鲁肃到底。这 次我就援例孔明到底。鲁肃这个人物,请富英或是少春担任。”李少春非常谦虚, 对于鲁肃一角,坚决谦让谭富英或李和曾。最后,谭富英自认刘备一角,李和曾愿 意塑造一个高派的张昭。虚席以待的鲁肃,只有李少春担任了。但是李少春又谦逊 地提出:自己也要学谭先生的作风,和谭先生轮换演鲁肃,他也去尝试一下这个新 写的刘备。 这出戏由袁世海扮演曹操、裘盛戎扮演黄盖、景荣庆扮演孙权(后因病改为娄 振奎)、叶盛兰扮演周瑜、孙盛武扮演蒋干、苏维明扮演太史慈。连吴兵吴将、曹 兵曹将都挑选两团演员中最上乘的担任,所以当时有人说,这样的阵容,真可称得 起是“群英毕至,蔚为大观”。 这出戏的广告一见报,空前强大硬整的阵容,轰动了全国,它像吸铁石一样吸 引了全国各省市的京剧爱好者,乘各种交通工具赶赴京城前来观摩的,数不胜数。 马连良扮演的全部孔明,脱下了几十年京剧舞台诸葛亮的标准服饰——紫色的 “八卦衣”,而改穿鹤氅。这是有根据的,在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刘备首会 诸葛孔明时:“头戴纶中,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虽然马连良前者在唱 《三顾茅庐》时,根据书上描写,制作了鹤氅,但演《借东风》扔掉“八卦衣”, 这可是第一次。而且做工更讲究:宝蓝色底,上绣一只只灰色的飞翔着的鹤,还以 豆沙色镶边绣回纹图案。再手持羽扇,更显得风流倜傥,书生意气…… 马连良演诸葛亮动的地方不多,只是近于“半仙之体”的地方淡而化之,让他 这个智慧的化身有更多的人气。诸葛亮有些不通的水词,改成文理通顺文学性强的 高词。而“借风”是马连良撒手锏,这次,虽然保留了许多原唱词,但改动的地方 也不少。如果从文学性看,改动的文字要比原词强的多,很耐人咀嚼。这里不妨把 改动的地方和原词都给读者介绍一下: 第一句“二黄导板”就改了。原词是“习天书学兵法犹如反掌”,现改成“天 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原板”中“那庞士元献连环俱已停当”改成“那曹孟德 胜者骄自锁停当”。这是据史:锁战船是曹自己的主张,与庞士元无涉。“我这里 持法剑把七星坛上”改成“从此后三分鼎宏图展望”。 最后“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曹营的兵将无处躲 藏。这也是时机到难逃罗网,我诸葛假意儿祝告上苍”全动了,改成“望江北锁战 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阵风留下了千古 绝唱,赤壁火为江水一脉分香”。 马连良从科班萧长华先生那里学的“借风”,到今天已经唱了四十年的老词, 可当他看了新改的词后,并没有提出什么相反意见,而是欣然接受,按词度曲。 当然,改编者也是非常认真谨慎,可以说是按填词牌一样:格式、字数基本不 变,所以,词虽然《赤壁之战》中诸葛亮改穿了“鹤氅”改动不少,可腔一点儿没 变,还是老《借东风》的马派唱腔。但是,《赤壁之战》没有演多少场,就慢慢地 收了。而且大家包括马连良本人仍然又唱老《借东风》的词。到目前,不论是马长 礼、张学津、李崇善、冯至孝等名老生在国内或是到港台以至国外唱“借风”,也 还是老词,这又是为什么呢? 《赤壁之战》较老戏虽然有很多优点,但也有很多弱项。第一,此戏占人太多, 不论是中国京剧院或是北京京剧团,单凭一个团的力量,很难胜任;第二,有的人 物如鲁肃,更多地考究接近历史上鲁肃的真实,但对作为一个忠厚长者的艺术典型 却有所减弱,戏不那么足了;“借风”既保留了大部分原有的唱词,又有四分之一 文字很考究、漂亮的新词,但两者之间,风格不太统一。老词虽“水”,但朗朗上 口,通俗易懂;而且贵在把诸葛亮写进去了,揭示了他对曹营兵将怜悯、惋惜的心 情,也就是说挖掘了人物的深层心理。新词虽文,却令普通观众不易接受,而且似 是第三人称的叙述。如果作为大鼓词那是极好极合适的,最为戏词,却游离于人物 之外。词虽美,情感上反而显得太冷,这样,感染力倒差了。 但是《赤壁之战》中“横槊赋诗”一场,相当成功。袁世海扮演的曹操,气魄 雄浑,集英雄与奸雄于一身的复杂性格,展示得入木三分。在短短十几分钟的演出 中,给观众以画面、声腔、动作等各种美感,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既新颖又真实的曹 操形象。 紧接着,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剧本,又摆在了马连良的面前。 老舍先生是满族文学艺术家,不仅小说写得好,话剧写得妙,而且对民族艺术 的京剧、评剧、曲艺(包括说的、唱的、弹的、拉的)、曲剧都特别喜爱,而且热 情地支持。他当时身为北京市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当然要对北京的剧团给以厚爱。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刚刚演过他的名剧《茶馆》,他又给北京京剧团写了个京剧《 青霞丹雪》。 这个戏原来有传统戏,叫《沈小霞》。是写明朝奸相严嵩和其子严世蕃授意御 史路楷苦害锦衣卫沈炼,并将其处斩。沈炼的妻子徐氏和他的儿子沈襄及其妻闻淑 英发配云州。后来严氏全家倒台,沈襄诉冤于邹应龙,邹应龙为沈炼及其家人平反 昭雪,并处斩路楷。沈襄和他的妻子闻淑英得以重会,一家团圆。这个故事见明江 进之《沈小霞传》、冯梦龙《古今小说》“沈小霞相会出师表”,及明人传奇《出 师表》。 沈小霞就是沈炼之子沈襄。出师表是指沈炼笔录的诸葛亮的《出师表》的墨宝, 被沈小霞失而复得。 这出老戏情节倒也曲折,就是线太多太乱。老舍改的这出戏,沈炼用其字改成 沈青霞,由谭富英扮演,马长礼扮演沈小霞,张君秋扮演闻淑英。马富禄扮演苦害 沈青霞的坏官。邹应龙改成冯丹雪,由马连良扮演。这出戏阵容很强,在唱腔上也 有较大突破。张君秋、马长礼的唱,还吸收了一些黄梅戏的旋律,只是这出戏比较 难以起死回生。改编后仍有前后两大块之感,松散,不能一气呵成,所以没演两场 就挂起来了。 如今连剧本也找不到,问老舍夫人胡絜青,不想她那里也没有保存。 同年,马连良排演了解放后他的第二个新戏,而且是杰出的代表作,在马派的 名剧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这就是京剧《赵氏孤儿》。 《赵氏孤儿》可是一出历史悠久的古典名剧。最早它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元杂 剧,全名《赵氏孤儿大报仇》;一个是南戏剧本,全名《赵氏孤儿报冤记》。明朝 人根据南戏又改编为传奇《八义记》,近代京剧等剧种的《八义图》又名《搜孤救 孤》的即据此改编。 京剧《赵氏孤儿》是王雁根据京剧《八义图》并参照马健翎编剧的同名秦腔改 编而成。 北京京剧团还是排出精兵强将,打一场攻坚战。马连良扮演程婴,谭富英扮演 赵盾,张君秋扮演庄姬公主,裘盛戎先演屠岸贾后改演魏绛。马、谭、张、裘四大 头牌都派上了用场,通力合作,声势远震。其他配角也都选派了最佳人选。孤儿赵 武由谭元寿扮演,把守宫门的将军韩厥由马长礼扮演,庄姬公主的贴身侍女卜凤由 小王玉蓉扮演,屠岸贾由张洪祥扮演,驸马赵朔由刘雪涛扮演,晋灵公由马富禄扮 演、公孙杵臼由马盛龙扮演。 此戏由著名导演郑亦秋执导。 如今戏曲观众都知道京剧《赵氏孤儿》是一出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的高品 味的佳剧。但是人们也都知道传统戏《搜孤救孤》是一出余派名剧。 当年谭鑫培、余叔岩、以及稍后的孟小冬、李少春、杨宝森、谭富英等的程婴 都是出色行当,在观众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马连良自己,早年唱这出《搜孤救孤 》,宗谭仿余,也是相当擅场的。今天,他接到这个新创作的剧本,他要创造一个 崭新的程婴形象。这是马连良的个性,他从来都不步人后尘,不肯依样画葫芦,何 况,剧本已经提供了比较好的基础。虽然两个程婴的基调是一致的:伸张正义,舍 己为人,嫉恶如仇,大智大勇,但是《赵氏孤儿》里的程婴,更鲜明,更典型,更 富有中华民族“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民族精神。这 就使马连良一定要塑造一个具有时代精神的不同以往的“这一个”程婴。说者容易 做者难,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很难的题:即如何通过精湛的唱、念、做等手段,来 刻画这个超过前人也包括自己的程婴…… 后来演出的事实证明,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他所塑造的程婴独树一帜,分外 耀眼,丰富了京剧的人物画廊。 京剧《赵氏孤儿》一共有十四场,程婴的戏就占了八场,他是该戏的中心人物, 编剧家称这样的人物为戏胆。在这八场中,马连良每一场的表演都是引人入胜,超 水平发挥。尤其是“盗孤”、“盘门”、“大堂”、“绘图说破”几场,至为精彩。 唱、念、做、表,登堂入室,已臻化境,令观众叹为观止。 “盗孤”一场,是在庄姬公主产下婴儿以后,程婴以草泽医人身份进宫秘密地 要将孤儿盗出宫外。通过马连良刻画入微的表演,使观众看到程婴的“智”。他以 真挚纯厚的情感表明心迹。即使公主相信所托得人,也使观众看到他计划的周密。 从程婴会见公主到他将孤儿放入药箱之内,头也不回迳奔宫外而去。所有的表演: 包括唱、念,身段动作、面部表情、眼神手式,都是快节奏,急促、快捷、简要、 利落。既表现出程婴的计划缜密,胸有成竹,又烘托出宫内被严密监视后的紧张肃 杀的氛围。如果不是这样表现,按照一般老生唱要求味儿,身段要求舒展稳健,那 程婴就“盗”不出孤儿,非让屠岸贾“一窝端”不可。这就是根据情节和人物性格 来设计表演和唱腔的结果。 “盘门”一场,几乎是笔者看过的最精绝的一场戏。 程婴就要一步跨出宫门,却不料碰到刚刚接受把守宫门任务的小将韩厥。第一 次被韩厥叫回来,程婴与韩厥进行了一番唇枪舌箭,激烈交锋。马连良此时的念白 是故意放慢;心中虽然惊遽紧张,却权作坦然自若。刚刚听韩厥一声:“去吧!” 就在抬腿要走时,韩厥又高喊一声:“转来。”话音未落,马连良使了一个干净迅 速的转身身段,一下子就把程婴急于走又走不掉的神情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原来韩 厥要搜。对于程婴来说,已到要命关头,不让搜,说明有鬼,让搜……只有豁出去, 破釜沉舟。马连良此时的表演是越加坦然自如,无事一样,其实是火烧了眉毛。全 寄希望于态度的镇定无谓,让韩厥放心而不去搜查。于是马连良用非常平淡的语气, 说:“好,请搜!”韩厥真的被他这种平平淡淡的语言,轻松无事的态度所蒙蔽, 他只简单地看了看打开的药箱。第二次说了声:“去吧!”本来,搜也搜了,查也 查了,没有任何发现,一天大事都过去了,谁知就在程婴刚把药箱关上,回过头来 背药箱准备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就在这要背还没背的时候,突然哇的一声,什 么?是婴儿的哭声!程婴听到了,魂不附体,急忙用左手去捂箱子,这是个下意识 的动作,好像这一捂就能把婴儿和婴儿的声音都捂住了;韩厥当然也听到了,他火 急冲过来,一脚往箱子上踏去,程婴本能地往回一缩手,却被半拨宝剑、怒目而视 的韩厥踩住了水袖这一组动作,扮演程婴的马连良和扮演韩厥的马长礼,两个人的 配合真是毫厘不爽,天衣无缝。因为万一尺寸和时间有一点不准,必然踩在马连良 的手上。可是要是没有这组动作,就造不出来这种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但是他们 俩配合得是那么默契,把这段假戏演得和真事一样,所以每演到此,台下观众在吁 出一口长气后,都报以雷鸣般掌声。 后面,是程婴的一大段念白:表明真相,并激励韩厥的正义感。马连良这一段 念白,和前面两次故作平淡轻松的语气、语势、语速完全不同。他充分发挥马派念 白铿锵有力的一面,激昂慷慨,力穿鲁缟。抑、扬、顿、挫四个不同的念的手法, 用的是“扬”。声声理直、字字气壮。果然,韩厥的未泯良心被恢复了,已然熄灭 的正义之火又被点燃了起来。他下定决心,第三次说了声:“去吧!”程婴去而复 返,他关心韩厥的安全,更关心韩厥如何处理这一件事:好坏可关系着赵氏三百余 口的沉冤能否得雪。韩厥在第四次说声“去吧”之后,在搜查的大队人马就要前来 的刹那,拔剑自刎。这里,程婴的心情是既悲痛又敬佩,错综复杂。这里马连良运 用了一组无言的身段:他跪蹉步扑向韩厥,看韩厥已然气绝身亡。这时,幕后人声 鼎沸,程婴慌忙站定、转身、斜视远望人声处,然后,一抖右边的水袖,轻而快地 搭于左肩之上,举步、快速轻捷地离开了这是非场…… 好漂亮的下场,从审美的角度看,是那样洒脱,帅美,然而他又确确实实是程 婴此时此地应有的行为动作。不用多言多语,人物内心活动如江水翻波已尽在这一 组动作之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马连良在这出戏的第二个重点场于是“公堂”。前边是和被屠岸贾抓来的卜凤 猝然相遇。程婴越是把“献孤”这桩假事做真,卜凤越是怒火中烧,欲啖其肉。她 二次扑向程婴,连咬带抓。尔后当程婴目睹卜凤被屠岸贾一剑劈死,程婴的内心愤 恨、悲痛、也掠过一丝恐惧……马连良此时的表演是抖动髯口,两眼直瞪瞪看着屠 岸贾……人物的深层心理完全外化了出来…… 但更动人的是在下面的一段戏。公孙杵臼被抓来以后,程婴一见老友被乱棍拷 打,不忍看又不能不看;既心疼他又怕他挺不住……通过脸部和眼神的变化,把人 物的心态形象地展示出来。 继而屠岸贾扔下一根皮鞭,让程婴拷打公孙杵臼:一为继续试探;二为看赵家 两个门客火拼,消遣取乐,一石双鸟,何其毒哉!程婴此时的心情该是何等痛苦愤 懑,马连良又运用了一组身段:左右两个水袖互相翻动,抖动胡须,向里蹉步,再 向外蹉步……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这一组动作,再配合锣鼓把程婴内心的剧烈 翻腾,难以下手的深层心理淋漓尽致地外化出来。 下面便是那段有名的“二黄导板”、“接回龙”再转“原板”的唱段: “在白虎大堂奉了命……”当年余叔岩、孟小冬师徒这一唱段和前面的“娘子 不必太烈性……”的“二黄原板”唱段,优美的旋律、醇浓的韵味不知倾倒了多少 京剧戏迷。马连良这一段唱在宗余的基础上又有所变化:苍凉沉郁,流畅道劲。给 观众以美的愉悦。 但令观众叫绝的,还是屠岸贾在摔死程子金哥和剑劈公孙杵臼以后,他那极端 悲愤、仇恨、痛不欲生然而还要强装笑脸、故作镇静的表演,细致、深刻,令人折 服。尤其是那下场!屠岸贾已走近,程婴躲过别人的注意,偷偷看一眼地上的两个 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多想抚尸一哭,可连放声落泪都不可能。只见他肩头不住地抖 动,可知程婴心内的悲痛已经难以控制了,但他还是咬紧牙,把双手拢在腹部,微 晃身躯,拖拉脚步,一步一蹭地下场。 最后一个重点场子是“绘图说破”。 十五年后,各种条件都准备成熟,赵氏一门三百余口的沉冤能否昭雪在此一举。 关键是说破往事,争取孤儿赵武反戈一击。 回溯往事,旧时仇恨一齐兜上心头。程婴一上场,步履迟缓,目光呆滞。 进得自己房中,将门紧紧关闭。打开画册,要把往事诉诸丹青翰墨。一边作画, 一边起唱。这是一段“反二黄”唱段,从“反二黄散板”起再转“反二黄原板”。 唱词写得文通理顺,雅俗共赏。这一段唱是马连良晚年成名唱段,为多少戏迷哼唱, 我们不妨藉此将这段唱词介绍给读者。 “反二黄散板”:“老程婴提笔泪难忍,千头万绪涌在心,十五年屈辱俱受尽, 佯装笑脸对(转原板)奸臣。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富贵与赏金, 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亲儿性命,我的儿 呀!抚养了赵家后代根。为孤儿我已然把心血用尽,说往事全凭着水墨丹青。画就 了雪冤图以为凭证,以为凭证……”马连良自己说,过去他很少用“反二黄”这种 板式(马派名剧中,只《苏武牧羊》里有“反二黄”大段唱段),“这次用它,我 根据内容又重新设计了唱腔,务使行腔完满表达人物感情”。 “反二黄”板式,最适合抒发悲痛凄凉的感情。马连良这一新设计的唱段,旋 律是缓慢的,腔调是凄凉悱恻的。而这一唱段马连良的音色和他以往华丽圆润的嗓 音有所不同:有一种苍老厚重、悲凉哀怨的韵味,可又很有穿透力,甚至带一点沙 音,从而更增加了垂暮老人的感人力度。特别是唱到“我的儿呀!”想到自己襁褓 之中的娇儿的惨死,感情更难以抑制,声调由低向高,形同哀号,酸楚难抑,一个 声泪俱下的老人让观众也热泪夺眶。 正当程婴的情绪渐趋平静,唱到“以为凭证……”后,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扣门 声,马连良此时有一组特能展示人物惊恐心态的动作:急忙合上画册,再急转身, 左手掩护画册,右手放在胸前,紧靠桌边,甩动白须浑身战抖,接唱那句“散板” :“叩门声吓得我胆战心惊”。 每演到此,台下观众莫不为马连良这一组绝妙大写意身段所陶醉,立即掌声四 起。这组动作,却非马连良独创,是吸收前辈著名老生贾洪林在《朱砂痣》里扮演 吴惠泉的一组身段变化而成。马连良曾对梅兰芳先生的挚友,著名戏剧评论家许姬 传先生说:“贾洪林这组身段,我早就学会,在许多新排的戏里都使不上。这次居 然用上了,我感到痛快。”这一场还有一个很精彩的情节,便是说那张“雪冤图”。 类似的情节,在马连良擅演的《八大锤·断臂说书》这出戏里也有。那是王佐照画 说书,最后说破原委,激起陆文龙反金投宋。情节虽然相同,但内容不一样、感情 更不一样。王佐所持的画,里边所有的人物,与讲述人无关,他是客观的讲述。当 然倾向性是有的,但在感情上只是一般的爱憎。《赵氏孤儿》的说画,其中的人物, 既有他的挚友公孙杵臼,还有他的主公赵盾、驸马赵朔和庄姬公主,而且他自己也 在画上。所以他的讲画,不是客观讲故事,而说的是自己一家和主人、朋友的血泪 史。把自己摆进去了,所以在叙述往事,每到伤心处,就如揭自己的伤疤那样难受, 有如乱箭穿心。因此,感情的河水上下翻卷,悲,愤、恨、懑,层层递进,变化多 端。使台上的人声泪俱下,从而也感染得台下的观众鼻酸难抑。当观众看到赵武终 于得知真相,并准备大报仇冤。老程婴十五载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也即将解脱精神 上的枷锁,在有生之年将亲眼看到凶残暴戾的屠岸贾的覆灭时,禁不住激动地鼓起 掌来…… 京剧《赵氏孤儿》是马连良后二十年演剧生涯中最辉煌的一出力作。他所刻画 的程婴深深留在人们的心目中。至今这出戏仍是京剧舞台中久演不衰的名剧。北京 京剧团的张学津、李崇善都以此剧为拿手佳作。其他各省市京剧院、团,差不多都 演出过此剧,并且深受各地京剧观众的欢迎。 在好角云集并取得极大成功的《赵氏孤儿》后,北京京剧团鼓勇直上,又排了 一出新戏《官渡之战》。 该剧由当时北京市政协的一位民主党派的领导孙承佩编剧。北京京剧团领导对 此剧相当重视,特请出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三位头牌联袂出演。 由马连良扮演袁绍的重要谋士许攸,潭富英扮演袁绍,裘盛戎扮演曹操。 一部《三国演义》有三个大战役,而且都是以少胜多。那两个战役:赤壁之战 和彝陵之战,京剧都有描写、反映这两次战争的好戏:《赤壁之战》和《火烧连营 》。而第一个大战役官渡之战,京剧中却没有搬演这一激烈战役的京戏。这次正好 填补了这一空白。 京剧《官渡之战》是根据《三国演义》及地方戏《战官渡》(一名《鸟巢劫粮 》改编。这个戏好像是个多主题的戏。剧作者既写了曹操和袁绍不同的战略思想, 又写了曹操和袁绍对待人才如许攸的不同作风,还旁写袁绍对待豪强的纵容和包庇。 唱词也写得有文学性,比较考究。 但是,应该说这个剧本有较大的缺欠。剧作者写的场面比较大,多是正面描写 袁、曹两家的战争和他们不同的思想。缺少具有强烈戏剧性的事件和细节,因此, 尽管是两军对垒,刀光剑影,可是缺少能让观众感兴趣的“戏料”。另外,对人物 的塑造,只有大的轮廓,同样缺少好看好玩的细节描绘。 因此,除曹操的刻画还比较新颖:写了他的雄才大略和重视人才,有比较鲜明 的个性外,许攸和袁绍这两个人物,性格比较单一,不够丰满,没有什么能引起观 众共鸣的地方。另外,唱虽然不少,马、谭、裘三位又都非常卖力气,但由于人物 不够典型、鲜明,所以,也没留下什么好唱段行世。 全剧只有一场许攸和马富禄扮演的老军的一段戏,很精彩。马富禄的幽默,马 连良的潇洒,因而很吸引人。但是,由于剧本比较弱,许攸这个人物的个性化也不 够。说老实话,这个人的品味也不高,不大引人喜欢。马连良过去一直演正面人物, 智慧的、耿介的、忠臣良吏、孝子贤哲,从而积累了一套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段。这 个许攸好像是个滑头的两面派:谁对我好就往谁那边溜达,谁要倒霉就赶紧躲开他。 这样一个人,似乎用马派艺术来塑造不太对工,所以,比起程婴来,马连良刻画的 这一人物便比较一般了。 而谭富英扮演的袁绍,除了骄傲自大,不纳忠言等一般性格特征外,也就看不 见什么了。所以,尽管谭富英扮的袁绍唱很多,谭先生又是铆足了劲唱,但由于人 物性格的单调,一般化,所以,那么多唱也淹浸了。 只有裘盛戎扮演的曹操,刻画得还是不错的。曹操有一整套战略战术,对待人 才,礼贤下士,对分化敌营的文臣武将,投其所好,颇有点儿手腕。 但写曹操的文韬武略,为国辛劳多了,而对其另一主要侧面:奸诈多疑则较少 表现,因而也显得曹操的气韵不那么生动警人了。这出戏当然演不了几场就收了。 当时的北京京剧团排新戏还是真有点干劲,有点魄力。《官渡之战》没走红, 团长马连良,又在琢磨再排一个什么新戏顶上去,选来选去,最后就选中了要他命 的《海瑞罢官》。 “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提起京剧《海瑞罢官》至今还会闻“虎”而色变。 一九六六年那场“文化大革命”就是以此剧作为序幕而展开的。为了说清楚这 出戏来龙去脉、始末根由,笔者只好由头说起。 那得追溯到五十年代末期。一九五八年,到处刮起一股又一股的“浮夸风”。 一九五九年四月毛泽东提倡学习海瑞敢讲真话的精神。当时,全国政协常务委员、 北京市副市长、史学家吴晗闻风而动,立即写了《海瑞骂皇帝》、《论海瑞》等介 绍海瑞的文章发表。而且当时的报刊杂志不仅是吴晗,还登载了许多人响应这个提 倡而撰写的有关介绍海瑞并赞颂他敢讲真话实事求是精神的文章,似乎一时形成了 一个海瑞热。这时也正是马连良寻找优秀剧本的时候,马连良在这场“海瑞热”中 对海瑞这一人物也动了心。前文已经说过,马连良是很崇敬海瑞的。年轻时,他就 主演过一至四本的《五彩舆》,他扮演海瑞。后来他自己挑班,又把这出连演四本 四天的戏压缩成连演两天。 直到一九五八年,马连良又把这两天连演的戏精练为一天演完,戏名为《大红 袍》。这可是在演出后,打夜作加班排练出来的,可见马连良先生对这个回族中的 大清官的爱戴。于是他就去找了当时负责北京“戏曲口”工作的马少波同志,想托 少波求求吴晗能不能给他写个海瑞戏。马少波一口答应,说一两天就去和吴市长谈。 谁知转天,马、吴两个人竟相会在一起,两个人便当面锣对面鼓地自己谈起来…… 马连良当时是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吴晗是全国政协常委,而 且是中国民主同盟副主席,所以,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多。就在马连良和马少波谈话 的第二天,适逢民盟开会,两个人碰到一起。马连良对吴晗说: “您是大史学家,熟悉中国的古代历史,能不能给我们团写一出历史剧,我也 正缺剧本哪……”正好吴晗一门心思都在海瑞身上哪,便说:“我倒是想搞一个海 瑞的戏。不过,我是个门外汉,从来也没写过戏,怕写不好。”马连良一听正中下 怀,大喜过望,便说:“您大胆地写吧,您写好了,我演。 您没写过戏不要紧,您是大文学家,还写不了剧本?真有过不去门的地方,我 们来改。”老哥俩就这样说定了,没有多久吴晗就拿出了初稿。马连良和北京京剧 团的几位领导看完,觉得还不错。虽然有些地方显得不那么内行,显得戏不那么足, 但从整体看,歌颂伸张正义、不畏权势、不计得失、为民除害的清官,还是很有现 实意义的。另外,这个戏矛盾冲突还是比较尖锐,越到后头越好看,所以大家一致 意见,排!不过,再请作者拆洗加工一番。 又开了好几个座谈会,请了不少戏曲界的专家、领导、艺术家来谈剧本。 连演出和外事活动相当频繁的梅兰芳院长和他的挚友,秘书许姬传也都参预其 事。大家在一致肯定后,又提了不少意见,主要是如何有戏,让观众看着过瘾。吴 晗同志很努力,根据大家的意见,七易其稿,终于在一九六○年年底剧本写成而进 入排演场排练。 京剧《海瑞罢官》的内容是什么?让笔者介绍一下它的故事梗概。 《海瑞罢官》叙述明朝江南松江府告老还乡太师徐阶的三公子徐瑛为非作歹, 霸占民田,气死农民赵玉山之子,又抢走赵的孙女小兰。小兰母洪氏搀扶赵玉山赴 县衙告状,县令王明友受贿,当堂杖毙赵玉山,轰出洪氏结案。 适逢应天巡抚海瑞微服上任,得知冤情,复审此案。徐阶自恃对海瑞有救命之 恩,代子求情,提出交出部分占田赎罪。海瑞指明占田应退,犯法当诛。 徐阶买通朝臣、太监弹劾海瑞,急令新巡抚戴凤翔亲来摘印,妄图救二犯,翻 定案。海瑞于交印前,当戴凤翔面先处决了二犯,然后交印,罢官而去。 此剧是吴晗根据《明史·海瑞传》、《徐阶传》,明李贽《海瑞传》、明谈迁 《枣林杂俎》有关记载编写而成。剧作者的本意是歌颂海瑞在限制大官僚地主非法 盘剥的斗争中,执法严明、为民请命、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硬骨头精神。简而言 之,无非是歌颂替老百姓做好事的清官。 年轻的读者,刚才笔者介绍了剧情,你能嗅出一点“反动”的气味来吗? “四人帮”这一伙,借这出戏找碴整党、政、军中那些不肯拍他们马屁的领导 …… 京剧《海瑞罢官》由马连良扮演海瑞,裘盛戎扮演徐阶,李多奎扮演海瑞的母 亲谢氏,李毓芳扮演海瑞的夫人王氏,周和桐扮演戴凤翔、郭元祥扮演徐瑛。 这出戏由于是大知识分子命笔,尽管情节、细节有所虚构,但主要事件、人物 都符合历史事实。语言、唱词当然都很考究,文学品味很高。此戏于一九六一年一 月份在北京首演。这一年马连良年过花甲,但身体健康、精神矍铄,演技已达炉火 纯青之境,他的修养、素质演海瑞这样的封疆大吏,古代贤臣,正是出色当行。 按戏中的规定,海瑞这时五十有四,官职是正二品的应天府巡抚,这个官权利 可不小,管定了十府三十个县。因此,马连良对这一人物的形体设计,和《五彩舆 》里年轻的淳安县知县海瑞完全不一样。这个海瑞力求一个沉稳干练,不动声色。 用马连良自己的话说:“脸上的神气安详,形体的动作稳重,话白的声音浑厚。” 为了外形化妆和海瑞这一人物的性格、处境相吻合,马连良在化妆和服饰方面有许 多改革:他脸上的油彩涂得比任何戏都淡都轻,还特地定做了一口六成黑色四成白 色的“糁三”胡子,这样扮起来,海瑞显得有份量、有气魄。马连良在这出戏中, 服装的改革也是以人物性格和待人接物为依据。海瑞第一次出来亮相:走在微服私 访的路上。他身穿藏蓝色纯素一色的帔,而身长一反传统都是长可及地的做法,制 作了长仅将过膝盖的短帔。头上有帽子,戴一顶素绸子风帽,还加上一个纱圈。这 种扮相,是过去任何传统戏所没有的。这既可以表现海瑞平时生活的简朴,不讲究 穿戴,另外,也符合他微服私访的身份。 这出戏是个有身份的戏,剧中两个主要人物海瑞和徐阶的内心戏都很重。尤其 是海瑞,他既要坚决依法办事为民伸冤,又要经受住舆论的压力。 因为他要惩办的是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江南第一乡宦”徐阶的儿子。开始 他也颇有些为难,甚至连与他患难与共的贤妻都劝他“从长打算”。他是有思想斗 争的,是一步一步下决心严格执法决不宽囿的。这些思想活动是通过马派特有的苍 劲委婉的唱段表现出来的。 在和徐阶的斗争中,由于和徐有这种关系,所以还是先礼后兵。先过徐府探望, 再晓以大义。徐阶过海府来求情,这时海瑞的态度是坚决的,一句话:没商量。徐 阶见哀求无用,便以“只恐你乌纱戴不长”来威胁,海瑞针锋相对,唱出了“纵然 丢掉乌纱帽,留得清名万载扬”。两个人的激烈交锋,都是通过唱段来表现的。但 根据这样的内容,唱腔的板式,除去有两段中速的“原板”外,都是快节奏的“散 板”或“快板”。这当然符合两个人的心理节奏,一个态度坚决,一个气极败坏。 马派的“快板”、“散板”是非常有特色的:明快、俏丽、字字清楚,曲曲传情, 给观众以痛快淋漓的效果。 最精彩还是最后“罢官”一场。这场戏剧作家写得也很足:先抑后扬,奇锋迭 起,给人一种无穷的回味…… 真应了那二句诗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圣旨下,新任巡 抚戴凤翔也赶到了,老徐阶也紧跟着来了,只有交印了。眼见徐瑛、王明友两个元 凶要被他们放走逍遥法外了。海瑞略一惊愕后,随即镇定了下来:豁出去了,丢官 怕什么,给你们来个“邪”的!这时的海瑞除去稳若泰山外,又加了几分正气,豪 气。他早已打定主意:先斩囚犯,再行交印。因此,这时候马连良的几段唱:“散 板”、“快板”,都加强力度,斩钉截铁,喷吐有力;而所有话白,都是高调门的 扬起来念。而最后海瑞宣布:“先斩囚犯,再行交印。中军,传令行刑!”马连良 用了最响亮的声音、最明丽浑厚的音色,一字一顿地喷吐了出来!海瑞的胆识、智 慧和刀割在脖子上不带眨巴眼儿的钢筋铁骨,感染得观众一片掌声。接着,他做了 一组动作:无言,高举印,挺立,面部肌肉绷紧,毫无表情,冷如冰水……幕落。 观众再一次热烈鼓掌,为海瑞终于胜利、正义得到伸张、元凶身首异处、百姓 沉冤得雪鼓掌!另外,也为这个可以咀嚼的、余味无穷的结尾鼓掌…… 京剧《海瑞罢官》演出获得成功,社会上一片赞扬之声。剧作者吴晗也非常兴 奋,他在报纸上撰文,喜形于色地称自己这个写戏门外汉终于“破门而入”…… 正当大家兴高彩烈之时,万万没有想到,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已然罗织而成, 正待机扣杀过来,灭门之祸就在眼前…… 在这出大正剧“落地”之后,北京京剧团去南方巡回演出,该团的一个丑角演 员,也是个领导干部叶德霖得到一个叫《铜台阵》的地方戏汉剧剧本,并改编为京 剧剧本,易名为《状元媒》。 《状元媒》这个戏,情节曲折跌宕,人物个个鲜活,有很强的观赏性和娱乐性。 而戏的内容也很健康,是歌颂杨家将的。叙述杨延昭在潼台从辽军中救了宋王和柴 郡主的性命。宋王误以为救驾的是老臣傅龙之子傅丁奎,就将郡主许配给他。而郡 主却并不糊涂,她赠诗及珍珠衫寄终身于杨延昭。八贤王和新科状元吕蒙正猜透郡 主心意,上殿面奏。宋王却坚持救驾者为傅丁奎,驸马应该是他的。一个姑娘许给 了俩主儿,那还不动起手来,那么,郡主究竟把终身托付了谁?要运用什么方法才 能如愿以偿……戏料丛生,滑稽梯突,非常有戏剧性。艺术上,这个戏是个群戏, 生、旦、净、丑行当很齐全,而且有文有武,唱做并重。特别剧本的改编者叶德霖, 演了一辈子的丑戏,他熟知场上技巧,有戏的地方,都给抠出来,所以这个剧本, 演员们喜欢,观众们喜欢,是个准叫座儿的好戏。 北京京剧团依然排出最佳阵容,张君秋扮演柴郡主,马连良扮演新科状元吕蒙 正,谭富英扮演宋王,黄元庆扮演杨延昭(黄元庆后因触犯刑律,改由谭元寿扮演), 刘雪涛扮演八贤王赵德芳,陈少霖扮演杨继业,张洪祥扮演傅龙,郝庆海扮演傅丁 奎。《状元媒》一挑帘就大“火”,来了个场场爆满。 戏也是真好,张君秋在这出戏里是第一主演。他不是嗓子好、观众爱听他那甜 亮宽美的两口儿吗,编导就尽量多给他写唱词,让他充分发挥他那张派唱上赢人的 优长。谭富英的宋王,唱也不少,而且“西皮”的居多,充分展示谭先生嗓子高亢 嘹亮、痛快淋漓的特点。另外,谭在做表方面,也有很形象的表演,他把宋王主观 固执,惟我独尊又稀里糊涂的性格刻画得惟妙惟肖。 但是最讨俏的活儿,还是马连良扮演的状元吕蒙正。这是个新科状元,按年岁 说,也就在三十以外四十以里,还是个中年人。所以马连良去的这个角,服装是很 鲜亮的:身穿大红官衣,头戴青绒纱帽,上插金花,在“新科”二字上做文章。动 作,脚步,都显得很利索、轻捷,话白也是语速较快,扬起来高调门足中气的念, 让观念一听,就不是个老头子。 这个吕蒙正唱不太多,有两段流水,可是马连良根据吕蒙正这个人物的年龄、 性格和身份重新设计了唱腔。唱得华丽、俏皮,转折巧妙自然,观众听起来,于流 水般顺畅中,还有一种跃动、弹跳的感觉。 唱不多,可是吕蒙正的话白很多。因为他是皇上钦点的媒人,然而这位皇帝连 新姑老爷是谁都弄错了。但是他又不敢明说:皇上,您连人都弄错了……那他不成 “弱智”了吗;然而他也不敢照皇上说的那么办,因为他这个小小的状元郎也不敢 得罪柴郡主和她的干哥:八贤王赵德芳。所以,他得靠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好嘴两边 说。再搞点小动作,让皇上自己往坑里掉。马连良演这种富有智慧又能言善辩的官 员如寇准、王佐,还有那底层人物如宋士杰、白槐等,那可是一绝。故此,他演的 吕蒙正,充分发挥他刻画人物细腻传情的神技以及他念自上声情并茂、一时无俩的 专长,从而塑造了一个心地善良却又巧言令色、幽默风趣的新科状元的闪光形象。 《状元媒》这出戏,后来由于谭富英患心脏病不能登台演出,他的角色换了马 长礼。马连良也只演了几场就把他的角色让给了高宝贤。当时这两位杰出的中年老 生演员担起了这一重任,演出很成功,而演出了多场。“文革”后恢复传统戏,张 君秋复出,这一出《状元媒》,张还经常与马长礼、高宝贤、刘雪涛合作献演,每 贴必满,可见此剧在观众心目中的位置。 紧接着马连良和裘盛戎合作又赶排了一个新戏:《舍命全交》。这出戏是根据 马连良早年所排传统戏《羊角哀》改编。当年的这个戏,有一些鬼魂出现、鬼魂大 战的迷信场面。当时由马连良扮演羊角哀,李洪福、曹连孝都演过左伯桃。这次, 重新整理了剧本,对迷信部分有所净化,并且改由马连良扮演左伯桃,羊角哀改净 角应工,由裘盛戎扮演。这出戏,马和裘都有很多唱段,而且在声腔上颇有革新, 新腔迭出,非常悦耳动听,而且“荆轲山”一场,左伯桃冻死桑树下,羊角哀的一 段唱极为出情:凄凉悲切,颇为动人,观众中多有为之泪下者。可惜这出戏演出场 次不多,但有幸留下了录音。弥足珍贵。 到此可以做一个小结:自马连良等组成北京京剧团后,他排了不少戏。 其中大部分是根据传统剧目加工整理,老戏新排。而真正排的过去他没有演过 的新戏是五个,即《青霞丹雪》、《赵氏孤儿》、《官渡之战》、《海瑞罢官》以 及《状元媒》。 《赵氏孤儿》里的程婴,过去他虽然演过《搜孤救孤》,但这出戏完全脱骨换 胎,只保留了老戏的一段唱,所以,它绝对是一出新排的大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