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抗战前的奔波 对故乡一往情深的茅盾,回到乌镇时,发现故乡观前街老屋后面原来作仓库用 的平屋十分幽静,可惜年久失修,已经破烂,“如果翻造一下,让母亲住在这里, 比临街楼房还清静;自己在里面创作,也可少些在上海的喧闹和嘈杂。”茅盾起了 翻修平屋的念头。1934 年春暖花开时,茅盾到乌镇,请“泰兴昌”纸店经理黄妙 祥一起来商量翻修后面这三间平房的事。黄妙祥竭力怂恿茅盾趁现在工料便宜的时 候,翻造这三间平房。茅盾听后,对黄妙祥说,“我也这样想。不过这件事还想听 听我妈妈的想法。”回上海后,茅盾便向母亲汇报:“上海杂事太多,应酬太多, 不能定下心来写东西,我打算将老屋后面的三间平房翻造一下,这样,就可以躲起 来写小说了,平时,你可以搬进去住。听黄妙祥讲最近的工料也便宜。”茅盾母亲 听后沉吟一会儿,觉得儿子讲得有道理,便同意了。于是茅盾写信给黄妙祥,让他 去请木匠估价。并寄去日本式风格的草图。后来,在建造过程中,黄妙祥又一再给 茅盾去信,说木料涨价了,石灰不够了,瓦片嫌少等等,要求追加经费,结果花了 近千元,才算造好。三间平屋造好后,在乌镇这样的小镇上引起小小轰动,一些人 好奇地来“参观,’沈家少爷亲自设计的“小洋房”。黄妙祥还煞有介事地领了茅 盾去“验收”。茅盾一看这房子的通风和采光条件都不错,大为满意。其实在建造 过程中,承包商在暗地里大大偷工减料,直到50年以后,才发现茅盾生前喜欢的这 平屋,用料竟是这么扣克和单薄! 在乌镇有了这幽静的居所,茅盾便把上海的一些书及沙发、床、桌子等日用家 具运回故里,还专门让木工做了一个可以把房间前后分隔的书橱,把上海带回的线 装书,放在这别致、实用的书橱里。一切安排好后,茅盾让母亲住在里面,又从镇 上买回花草,又移来天竹、棕榈和葡萄树;把这三间平屋的环境点缀得极有生气。 1935 年秋,茅盾下决心离开上海这喧嚣的地方,回到乌镇,躲进这刚刚落成 的平屋里,开始写作他那构思已久的小说,在乌镇住了两个月后。茅盾带着一部中 篇小说《多角关系》回到上海。《多角关系》以上海附近的小县城为背景,以地主 兼资本家唐子嘉1934 年年关时节的债务纠纷为线索,引出一连串故事,反映了金 融危机下面的人情变化和人情纠葛,形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多角关系。 后来,《多角关系》这部中篇小说,发表于《文学》1936 年6 卷1 期,1937 年5 月由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茅盾从乌镇回上海不久,去参加苏联十月革命纪念酒会,鲁迅也去了,史沫特 莱特地叫出租车去接茅盾和鲁迅,然后换车进苏联领事馆。 气氛轻松的酒会上,史沫特莱把茅盾拉到一边,悄悄地对茅盾说:“我们大家 都觉得鲁迅有病,脸色不好看,孙夫人也有这个感觉,苏联同志表示如果他愿意到 苏联去休养,他们可以安排好一切,而且可以全家都去。我们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办 法。”说到这里,史沫特莱停了一下,瞥了一眼在不远处的鲁迅,有些为难地说: “上次我给鲁迅讲过,但他不同意。所以我想,你沈先生出面,劝劝鲁迅先生,让 他同意去苏联养病。” 茅盾听罢,深为感动,并表示愿意去说项。第二天,茅盾到鲁迅家里,转达史 沫特莱的话,并希望鲁迅去苏联养病。同时认为鲁迅去苏联养病可以把《汉文学史 》写完。起初,鲁迅心动了,表示可以考虑。不料过了一个星期,鲁迅回话又不同 意去苏联养病了,表示“轻伤不下火线”。 茅盾和鲁迅、和史沫特莱的友谊是非常深厚的。1936 年春节里,茅盾去鲁迅 家里拜年。告辞时,鲁迅送茅盾下楼,走到楼梯中间,鲁迅忽然止步,悄声对茅盾 说:“史沫特莱告诉我,红军长征已抵达陕北,她建议我们给中共中央拍一份贺电, 祝贺胜利。”“好啊!”茅盾一听,立即赞同说,然后转念一想,又问鲁迅“可是 电报怎样发出去呢?”鲁迅边走边说:“交给史沫特莱,她总会想办法发出去的。” 此后,茅盾没有再和鲁迅商量此事。但茅盾知道中共方面确实收到过署名鲁迅 茅盾的“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的电报。 茅盾在鲁迅家里看到“左联”驻“国际革命作家联盟”代表萧三给“左联”的 信,信中肯定了“左联”的成绩,也批评了“左联”关门主义的错误,同时也建议 解散“左联”而另外成立一个广泛的统一战线的文学团体。茅盾见到这封信,深有 同感,觉得萧三是看到了“左联”存在的问题的。但鲁迅看了这封信以后,却不同 意解散“左联”,认为“左联”是左翼作家的一面旗帜。 但凭一封信,毕竟不能有什么动作的,况且茅盾和鲁迅看法还不尽一致。 1936 年春节里,郑振铎告诉茅盾:“夏衍有重要的事要与你说,时间由你定。” 夏衍虽然早几年将茅盾的《春蚕》搬上银幕,但因上海地下党组织被破坏,加 上茅盾这几年搬家频繁,相互已久不联系。于是茅盾便问道: “夏衍找我有什么事?” “大概是关于‘左联’的事吧。”郑振铎也不明底里,说道。茅盾想了一下, 同意了,便对郑振铎说:“明天上午在你家里与他见面如何?” 郑振铎点点头,忙说:“可以呀。” 第二天上午,夏衍如约来到郑振铎家里,与茅盾晤面。夏衍与郑振铎是朋友, 所以与茅盾说话,也不避他。夏衍告诉茅盾:自从上海党组织破坏以后,“左联” 已经瘫痪,各自为战。现在党中央号召要建立抗日统一战线,文化界已经组织起来, 文艺界也准备建立一个文艺家的抗日统一战线组织,这个组织的宗旨,不管他文艺 观点如何,只要主张抗日救国,都可以加入。 末了,夏衍说:“这件事想请你征求鲁迅的意见。” “那末‘左联’这个名称和组织呢?”茅盾看到过萧三代表共产国际的信,便 问夏衍。 “我们也考虑过了,既然要成立新组织,‘左联’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们认为,它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应该解散了,不解散,人家以为新组织就 是变相的‘左联’,有些人就害怕,不敢来参加,那么统一战线的范围就小了。我 们还准备去报上登个启事,宣布‘左联’解散。不过,这事要征得鲁迅同意。” 茅盾笑笑,问道:“那么你们去问过鲁迅么?” “没有,鲁迅不肯见。所以想请你把这意思转告鲁迅。”夏衍说了一句,没等 茅盾答腔,又问道:“我们这些想法,不知沈先生你以为如何?” “这些想法和意见都是很对的,至于具体怎么进行,让我再考虑考虑。 同时,我还将与鲁迅商量一下再说。”茅盾说。 第二天,茅盾去鲁迅家里转达夏衍的意见。鲁迅对中共是十分钦佩的,也十分 尊重中共的意见,同时对中共也十分坦诚。他听了茅盾转达夏衍的意见以后,爽快 地说:“他是想组织文艺家抗日统一战线的团体我赞成,‘礼拜六派’参加进来也 无妨,只要他们赞成抗日。如果他们进来以后又反对抗日了,可以把他们再开除出 去。”说到这里,停一下,吸了一口烟,又说: “至于解散‘左联’,我认为没有必要。文艺家的统一战线组织要有人领导, 领导这个组织的当然是我们,是‘左联’。解散了‘左联’这个统一战线组织就没 有了核心,这样虽然我们把人家统过来,结果恐怕反要被人家统了去。” 鲁迅深刻的见解,茅盾向来佩服,鲁迅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因此,茅盾在次日 又和夏衍在郑振铎家里见面,茅盾把鲁迅的话告诉了夏衍。夏衍一听,连忙辩解道 :“解散‘左联’不会没有核心的,我们这些人,包括鲁迅先生在内,都在新组织 里面,这就是核心。”听到这里,茅盾也替鲁迅说了一句: “鲁迅的意见是有道理的。我可以把你的意见再告诉鲁迅,我只作个传话人。” 于是,夏衍希望茅盾再去鲁迅那里解释一下。 后来,茅盾把夏衍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鲁迅,鲁迅一听,笑道:“对他们这 般人我早已不信任了。”言外之音是,有周扬他们在新组织里面作核心,这个新组 织是搞不好的。茅盾见鲁迅态度十分明朗,不好再说什么,再多说,恐怕会引起鲁 迅误解。于是茅盾便把鲁迅坚持不解散“左联”的意见,托郑振铎转告夏衍,避 “说客”之嫌。 后来,鲁迅经徐懋庸的说项,同意解散“左联”了,但提出必须发一个宣言, 申明“左联”的解散是为了把无产阶级文艺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阶段,而不是自行溃 散。当时周扬他们也同意这样做。但结果,“左联”解散了,“宣言”却没有发。 因此,鲁迅大为恼火,认为他们言而无信,同时也迁怒新成立的文艺家协会。茅盾 被列为文艺家协会发起人后,一度与鲁迅的关系十分尴尬。当周扬他们希望茅盾从 中调解鲁迅与周扬、夏衍他们之间的关系时,茅盾婉言推掉了,茅盾觉得自己处在 这种境地,已是“没法调解”。 与此同时,当时文坛上还正在热烈讨论国防文学这个口号。当时上海文艺界地 下党组织在与中央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根据第三国际刊物上的一些口号,推出了一 个“国防文学”的口号,与政治上的抗日统一战线相呼应。但口号推出后,由于理 论上的不成熟,内涵十分模糊,而另外又有人把国防文学这个口号骂得一文不值, 说成这个口号是放弃无产阶级利益向资产阶级投降的口号。而徐懋庸等却没有解释 清楚。因而文坛上的讨论还十分混乱,但又十分热烈。据说当时,鲁迅曾私下对茅 盾说:“国防文学这个口号,我们可以用,敌人也可以用。至于周扬他们的口号内 容实质到底是什么,我还要看看他们的口号下卖的是什么货色。”后来一些评论家 认为夏衍的《赛金花》是国防文学的“标本”,鲁迅见后哈哈大笑,对茅盾说: “沈先生,他们的国防文学原来是这样的?”鲁迅是从阶级观点来审视这个国防文 学的口号的。 茅盾对此讨论,一开始保持着观望和沉默态度。后来,为了文艺界的团结和廓 清理论界的误导,茅盾写了一些匡正谬误和正面阐述国防文学口号的文章。在《文 学》杂志上连续写了三篇短文,即《中国文艺的前途是衰亡么》、《悲观与乐观》、 《论奴隶文学》,匡正了理论界的一些模糊认识。后来茅盾和周扬谈过一次后,茅 盾认为应该写文章正面阐述国防文学这个口号。于是连续写了《需要一个中心点》、 《进一解》等文章,正面阐述国防文学,认为“国防文学”是顺应时代的潮流而产 生的,“这是讴歌为祖国而战,鼓励抗战情绪的文学。然而这不是默武的战争文学。” “这是民族文学,咏赞民族自救的文学。然而这不是狭义的民族主义的文学。”作 为茅盾,当时也是凭直觉凭经验来审视国防文学这个口号,而没有直接受到中共的 指示。但茅盾的责任感、使命感驱使他去投入这个口号的讨论。在鲁迅没有同意的 情况下,左翼文化人胡风在《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一文中,又提出“民族革 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这使本来趋于缓和的左翼文化人内部矛盾,又趋向白 热化。因为胡风这篇文章,只字不提国防文学这个口号,而另外提了一个口号,这 样一件事,原本是鲁迅、茅盾在当时的中央特派员冯雪峰的帮助下共同策划的,为 平衡情绪采取的一个措施。不料,后来背着鲁迅,胡风发了这篇文章,使本来的纠 纷,更加复杂了。但作为茅盾仍在为此努力,6 月7 日下午,中国文艺家协会在上 海成立,茅盾被选为常务理事和召集人。 冯雪峰经过研究后,认为“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两个口号可以并存,这个意见得到鲁迅和茅盾的同意。鲁迅为此还写了文章, 并让冯雪峰请茅盾交《文学界》发表,结果《文学界》没有给予重视,发表时没有 放在头条。文学界依然是一片反对声,反对民族革命战争大众文学的口号,而继续 宣扬国防文学的口号,用贬一褒一的做法,使得文学界双方在杂志上争吵不休。对 此,作为双方的调解人,茅盾感到十分为难。 于是,茅盾在7 月下旬与冯雪峰谈话,并由其妻舅孔另境帮茅盾整理成文,题 目为《关于引起纠纷的两个口号》,并交徐懋庸在《文学界》上发表。 不料,与茅盾的文章同时登出来的还有周扬的一篇反驳文章《与茅盾先生论国 防文学的口号》。茅盾十分纳闷,原来《文学界》收到茅盾的稿子后,先送周扬看 了,因而文章没有印出,反驳文章却写好了,因此茅盾看到出版的《文学界》杂志 后,又写了《再说几句——关于目前文学运动的两个问题》,发表在8 月23 日的 《生活星期刊》上。这篇文章,茅盾直接参与争论,阐述了什么是关门主义和宗派 主义等三个问题。笔意锐利,坦然而又深刻。文章发表后,周扬曾私下托人向茅盾 解释。从此,茅盾与周扬他们的论争,也就告一段落。 但是,9 月下旬《今代文艺》上发表《戏改鲁迅茅盾联》后,又惹出一番风波, 戏联称是郭沫若写的:“鲁迅将徐懋庸格杀勿论,弄得怨声载道;茅盾向周起应请 求自由,未免呼吁失门。”而提供者金祖同,又别出心裁地说在郭处见到茅盾写给 郭沫若的一封长信。这个《戏改鲁迅茅盾联》发表后,文坛议论纷纷。茅盾也捺耐 不住怒火,专门写了《谈最近的文坛现象》,刊登在10 月10 日《大公报》上。 茅盾这篇文章发表时,鲁迅正是病情日渐沉重时。茅盾曾和史沫特莱等朋友为鲁迅 的病而奔波过。但都因鲁迅的固执而未能及时治疗。终于在10 月19 日逝世。当 鲁迅逝世的消息传来时,茅盾正在故乡乌镇养病和写作,当收到妻子孔德沚从上海 发来的“周已故速归”电报时,茅盾的痔疮已发得厉害,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茅盾 手捧电报,泪水潸然而下。茅盾本想赶往上海,参加鲁迅葬礼,不料疼痛难熬,母 亲也劝他,等病稍好些再去上海。于是,茅盾过了两三天后,急速赶赴上海,与夫 人孔德沚和女作家陈学昭等去墓地寄托哀思。茅盾原打算在乌镇写长篇小说《先驱 者》的计划,也中断了。茅盾连续写了《写于悲痛中》等三篇文章,纪念悼念鲁迅。 在两个口号文章论争期间,邹韬奋发起、茅盾主编《中国的一日》,这本仿苏 联高尔基的《世界的一日》而成的书,以1936 年5 月21 日这一天所发生的事作 为全国征文的内容。这本书于同年9 月由生活书店出版。 在抗战前,茅盾在论战纷呈,风云多变的时代里,他依然勤奋创作,写了《大 鼻子的故事》、《儿子开会去了》等儿童文学,以及《烟云》、《送考》、《官舱 里》等小说。值得一提的是茅盾为日本《改造》杂志写的小说《水藻行》,这是茅 盾以故乡为背景的,反映人性觉醒的一个短篇小说,也是茅盾一个唯一先在国外发 表的小说。写这个小说的目的,“就是想塑造一个真正的中国农民形象,他健康、 乐观、正直、善良、勇敢,他热爱劳动,他蔑视恶势力,他也不受封建伦常的束缚, 他是中国大地上真正的主人。” 同时,茅盾还写了不少散文、评论和译文,同时他也系统地总结自己的创作体 会,写了3 万字的一本书:《创作的准备》。这是他第一次系统地总结自己的创作 经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