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的出现 一次,梅兰芳演完了《汾河湾》后,收到一封来自观众的、长达三千余字的信。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根据《汾河湾》的剧情和戏词而向他提出身段设计建议。 戏里梅兰芳扮演柳迎春,与丈夫薛仁贵分别十八年,寒窑独处。薛仁贵回来, 在窑门外推门不开,对她有一大段感情淋漓的自我表白唱腔。梅兰芳按照通常方法 来演,这其间一直面朝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对薛仁贵的动情话语无动于衷。信中 说柳迎春与薛仁贵是同甘苦、共患难过的夫妻,梅兰芳在表演中应该对薛仁贵的话 有所反应,有所表示,这才符合剧情。信中建议,在听薛仁贵开始诉说根由时,梅 兰芳要做出十分注意、侧耳细听的表情。听他唱到“常言道千里姻缘一线定”时, 要表现出极其注意的神情,因为这句话意味着与自己将有关系了。当他唱到“你的 父嫌贫心太狠”时,要露出难过的神气。听到“将你我夫妻赶出了门庭”时,要动 情地以袖拭泪…… 这是既遵从舞台规律,又符合戏情戏理的建议。梅兰芳非常高兴,立即采纳了 信中的设计方式。下次演出时,梅兰芳一改传统旧习,随着薛仁贵的唱词进展而做 出了相应的舞台身段——舞台下一片叫好之声,把扮演薛仁贵的谭鑫培都弄糊涂了, 心想我唱到这里,平时不该有好啊? 于是,第二封信接踵而至。以后,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一百多封信源 源不断地寄到了梅兰芳手上。 通过这些信件,梅兰芳逐渐革除了传统舞台上青衣表演的一些陈规陋习,开辟 了一块青衣行当的崭新天地,并以此确立了自己在旦角表演中的特殊地位。更为重 要的是,他从此结识了一位出身、修养、眼界都完全不同于自己,而自己又须臾不 可或缺的良师益友——齐如山先生。 齐如山出生于河北高阳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幼年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博习经 史。对当时流行于家乡的昆弋、高腔、梆子等地方戏曲也十分喜爱。 十九岁进同文馆,学习德文和法文。毕业后留学西欧,涉猎外国戏剧。辛亥革 命后回国,任京师大学堂和北平女子文理学院教授。后经营商业,曾多次去西欧德、 法、英、奥各国游历,对西欧歌剧和话剧都颇有研究。回国后,因对盛行于舞台上 的旧皮黄不满意,遂产生了对之进行研究和改革的兴趣。 除先后著述数十种戏剧理论专著如《说戏》、《观剧建言》、《中国剧之组织 》、《戏剧角色名词考》、《京剧之变迁》、《脸谱说明》、《脸谱图解》、《国 剧身段谱》等外,齐如山先生对编剧也充满兴趣。 在认识梅兰芳以前,他就曾经编过话剧剧本《女子从军》、旧戏剧本《新顶砖 》、《新请医》等,但由于对当时戏班内部组织情况不甚了解,没有和班主交涉, 而只是交给了个别演员,因而几个剧本都未能搬上舞台。齐如山也由此心灰意懒, 不愿再轻易编戏,而开始看戏、搞研究了。 齐如山注意到了梅兰芳。 数次观摩之后,齐如山觉得,梅兰芳如此之大的叫座能力,来自他淳厚的天赋。 用戏界老前辈的话来说,就是符合好角的六个点。第一点是嗓音好,第二点是唱得 好,第三点是身材好,第四点是身段好,第五点是相貌好,第六点是表情好。 但站在现代世界戏剧的基点上来看,梅兰芳的不足之处,或者说,由他所体现 出来的旧京戏的不足之处也是十分明显的。齐如山想帮他一把。这是一九一二年的 事。 在那个旧式纲常礼仪依旧是社会规范的时代,处于社会上层的熟谙诗书的文人, 是不能随便接触“戏子”的。齐如山不愿意节外生枝,也不愿意显得太冒昧,于是, 便采取了通信的形式。然而,一百多封信的来往之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这时,台下观众们的脑筋、眼光和欣赏的焦点,己在这两个人台上台下的密切 合作中,被不知不觉地改换了。“听戏”变成了“看戏”,“只用耳朵”变成了 “耳眼并用”。 齐如山的到来使一再成功的梅兰芳如虎添翼。齐如山的信件,不仅使他在表演 方面大获其益,更为重要的是,激发了他进一步改革旧戏的决心和信心。在齐如山 对舞台形象和表演的具体指点下,梅兰芳在青衣的身段、动作、表情方面,进行了 诸多的突破和革新。对齐如山的感激和敬佩,也使梅兰芳意识到了朋友的意义。 于是,梅兰芳的书房缀玉轩里,从此又多了一位常客。 梅兰芳的书房斋名很多,有缀玉轩、梅花诗屋、艺学轩、簪红别馆、宝岳楼等 等,其中最早使用的是缀玉轩。而“缀玉轩”斋名,则来自著名文士罗瘿公的题赠。 其典故取自宋代词人姜白石的著名词调【疏影】中的“苔枝缀玉”四字。苔枝为梅, 缀玉即梅花。姜白石精通音律,能制曲,九歌皆注律吕,琴曲亦注指法,是一位词 人兼音乐家,所以罗瘿公拈出其“缀玉”二字作为梅宅学书画、谈文艺的小集之处 的轩名。平时,梅兰芳在这里吊嗓、排戏、读书、绘画。节日里,梅兰芳在这里接 待客人,举办宴会,迎来送往…… “缀玉轩”一直就是众多朋友开展艺术交流活动的中心。经常出入这里的文人 名士,在齐如山之前,已经有留日学者冯耿光、李释戡、吴震修,著名诗人罗瘿公, 画家王梦白、李师曾、齐白石等人。 冯耿光(幼伟)为广东中山县人。早年留学日本,为士官学校二期生,与蔡锷、 蒋百里、唐在礼等为先后期同学,并与孙中山结识。归国后曾任禁卫军骑兵标统。 宣统元年,清廷改制,设军咨府,大臣为宣统皇帝的七叔载涛。涛贝勒善养马,精 骑术,故选调骑兵科出身的冯耿光为第二厅厅长。民国以后,冯耿光先后任陆军部 骑兵司长,山东临城矿务局督办,总统府顾问,后任中国银行总裁。 他为人耿直,有爱国心,尤其喜爱皮黄,是梅兰芳最早结识的朋友,也是梅兰 芳最为信任的朋友之一。尽管他在一般场合很少露面,给人们的印象是神龙见首不 见尾,但梅兰芳的每一重大决策,以及有关事业成败的重要关口,都少不了冯耿光 的指点和策划。梅兰芳初演刀马旦时的一些身段和动作,也都是经过他指点以后而 加以修正的。 梅兰芳后来曾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充满感情地提到过他们之间的友谊: “我跟冯先生认识得最早,在我十四岁那年,就遇见了他。他是一个热诚爽朗的人, 尤其对我的帮助,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的。他不断地教育我、督促我、鼓励我、支 持我,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可以说是四十余年如一日的。 所以我在一生的事业当中,受他的影响很大,得他的帮助也最多。这大概是认 识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吴震修早年也曾留学日本,与冯耿光同在中国银行 供职。他博学多才,对皮黄理论又颇有研究,在梅兰芳的艺术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 找题材,编剧目,参加一些戏剧的改编工作等等,都少不了他的参与。 而罗瘿公就更是大名鼎鼎了。他幼承家学,见识丰富,早年就读于当时最著名 的广雅书院,和梁启超、陈千秋等同为康有为的得意弟子。他曾任清光绪二十九年 (一九○三)副贡,还当过邮传部郎中的京官。辛亥革命后,他曾历任总统府秘书、 国务院秘书、参议和礼制馆编纂等职。袁世凯称帝时,曾慕名来罗织他扶佐其政纲, 但他不愿趋炎附势,力辞不就,反而更加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每日里纵情于诗酒, 流连于戏院。 入园看戏,本是他用来躲避政坛和官场的一个特殊策略,谁知竟一耽成瘾着魔, 便身陷其中而不可自拔了。他对戏曲由爱好发展到入迷,对戏曲演员由同情发展到 倾倒,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戏迷”。在所有的戏曲演员中,他最为推崇的是梅 兰芳。和梅兰芳的所有朋友一样,他由一个热爱梅兰芳艺术的普通观客而逐渐成为 梅兰芳的座上佳宾,并逐渐参与了梅兰芳的艺术实践。他经常帮梅兰芳讲解唱词, 有时还为梅兰芳的演出担任编剧等。 现在,齐如山又接踵而至。 这些文人名士们凑到一起时,以其各自的修养和学识互相丰富和充实,当然, 有时也互相指责和攻击。他们谈诗赏画,证史论经,在梅兰芳面前打开了一个新的 世界。 这一世界对梅兰芳在艺术追求上的最大启示是:演戏,不能仅仅满足于把老师 教的那些唱腔、身段在舞台上表现出来。一个演员,首先要准确地了解和把握他所 扮演的人物,他所要表现的剧情,才有获得更大成功的可能。 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梅兰芳曾深有体会地说过:“从前教戏的,只教唱、 念、做、打,从来没有听说过解释词意的一回事。学戏的也只是老师怎么教,我就 怎么唱,好比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上去也不晓得是什么味。 我看出这一个重要的关键,是先要懂得曲文的意思。但是凭我在文字上这一点 浅薄的基础,是不够了解它的。这个地方我又要感谢我的几位老朋友了。 我一生在艺术方面的进展,得到外界朋友这种帮助的地方实在多得数不清。” 但是,梅兰芳所最为尊敬,也最为信赖的朋友,还是齐如山。这里面有一个缘故。 梅兰芳的走红舞台,主要因为他出色的歌喉,娇美的扮相,匀称的体态,一时 间征服了舞台下千千万万个观众。当时社会欣赏心理长期存在着促狭的一面,看旦 角戏注意的不是演员的演技,而是他们的色相。据说民国十年前后,北京城里曾流 行过一句戏谑之言,即“中梅毒”,用以形容人们对梅兰芳的着迷,到了非听他的 戏,看他的人不能过瘾的程度。当然,“中梅毒”最深者,要属那些吃饱了饭没事 于的有闲阶级了。清末民初的大诗人易顺鼎在其诗集《哭庵赏菊诗》里,收有歌咏 梅兰芳的诗九首。他曾送给梅兰芳这样一首诗——《万古愁曲》(为歌郎梅兰芳作) :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古来有此佳人不?君不见古来之佳人,或宜嗔,不 宜喜,或宜喜,不宜嗔。或能颦,不能笑,或能笑,不能颦。天公欲断诗人魂,欲 使万古秋,欲使万古春。于是召女娲,命伶伦,呼精精空空,摄小小真真,尽取古 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之色身……我睹兰芳之色兮,如唐 尧见姑射,窅然丧其万乘焉。我听兰芳之歌兮,如秦穆闻钧天,耳聋何止三日久。 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 欲嫁兰芳以为妇。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 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叫攀折他人手。吁嗟乎!谓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 美且妍?谓天地之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正如作者所夸口的那样,这 首诗,真是可以代表当时大部分台下看客的心理。以易顺鼎为代表的一些无聊文人 和所谓的“风雅之士”,在舞台内外大捧旦角梅兰芳的颜色,争相舞文弄墨,互相 之间还争风吃醋。 即便是当时围绕着梅兰芳转,帮了他不少忙,后来改捧程砚秋的罗瘿公,也曾 公开写诗“嫉妒”与梅兰芳关系不错的金融巨子冯耿光,说是“梅魂已属冯家有”。 而易顺鼎看到这首诗后,顿时不答应起来,作《梅魂歌》一首,对罗瘿公进行驳斥 :“廿世纪以前之梅魂,已失林家和靖守;廿世纪现在之梅魂,已入易家哭庵(哭 庵,易顺鼎之号)手。哭庵又何敢自负,不过梅魂一走狗。吾友瘿公乃云梅魂己属 冯家有,此语颇遭人击掊。冯家冯家果何人? 不过与我同为梅魂效奔走。梅花万古清洁魂,岂畏世间尘与垢。白璧之瑕梅本 无,白圭之玷瘿实有。唐突恐伤西子心,慎言易戒南容口。请罚瘿公酒数斗,更罚 瘿公再作梅魂之诗一百首。瘿公昨和我诗,劝我作诗先自剖。我今以盾刺矛,亦劝 瘿公先自剖……”几年之后,在其“梅郎为余置酒冯幼伟宅中赏芍药,流连竟日, 因赋《国花行》赠之,并索同座瘿公、秋岳和”一首中,曾有这样的诗句:“京师 第一青衣剧,梅郎青衣又第一。梅郎每演青衣时,冷似梅花玉妃泣。时作菩萨垂华, 时作贵妇戴花冠。胡天胡地庄严相,此际梅郎似牡丹。兼演花衫摹荡冶,纤腰近更 娴刀马。天香国色此时看,斗大一枝红芍也。姚黄魏紫几千春,都借梅郎得返魂… …罗(瘿公)黄(秋岳)在座并诗家,不羡金吾羡丽华。请将五色文通笔,品定梅 郎做国花。”戏园里有这样一批看客,看客们是这样一种心理,那么,他们对旦角 演员的要求也就可想而知了。舞台上,他们希望看到刻画入微的苏三、潘金莲等妓 女,淫妇们生动形象的表演,以满足他们的心理需要,而演员们下了舞台,还要以 相公的身分,为他们侑酒佐笑,寻欢作乐,甚至发生猥亵行为。 这种“相公堂子”的恶俗曾在清末民初的社会上流行一时。嫖妓有辱官声,因 而在清代是被官府明令禁止的,然而逛“相公堂子”却被默许。“相公”,也就是 男妓。据说“相公”是由“像姑”二字讹呼而成的。那些面目姣好的童伶,因为貌 如女郎而被称为“像姑”。他们一方面在相公堂子里学唱男旦,同时也兼营相公职 业,一有需求,立即前往,或者就在堂子里陪他们笑乐。 然而,也正如易顺鼎所云,梅兰芳是一块无瑕的白璧。 在所有的成功因素中,梅兰芳最看重的是品德。 他幼年失父,十四岁时丧母,凄苦无助的孤儿生活和日趋没落的家境,虽使他 养成了缺乏自信、小心谨慎的性情,然而,在“相公堂子”的问题上,他却表现得 毫不犹豫:“演戏可以,陪酒不行!”不知有多少个心怀叵测的看客对他的拒绝怀 恨在心,然而,又惧于他那与日俱增的声名而无可奈何。 不仅如此,梅兰芳洁身自爱,从来不沾烟、酒、色的边儿。齐如山在第一次到 梅兰芳家去时,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梅兰芳本人,性情品行,都可以说是很好, 而且束身自爱;他的家庭,妇人女子,也都很幽娴贞静,永远声不出户。我看这种 人家与好的读书人家,也没什么分别,自此我就常往他家去。”梅兰芳自己也常常 提起祖母对他品德上的教诲。那是他第一次在上海走红,回北京之后。祖母在为他 接风的家宴上,曾谆谆告诫他:“咱们这一行,就是凭自己的能耐挣钱,一样可以 成家立业。看着别人有钱有势,吃穿享用,可千万别眼红。常言说得好,勤俭才能 兴家,你爷爷一辈子帮别人的忙,照应同行,给咱们这行争了气。可是自己非常俭 朴,从不浪费有用的金钱。你要学你爷爷的会花钱,也要学他省钱的俭德。我们这 一行的人成了角儿,钱来得太容易,就胡花乱用,糟蹋身体。等到渐渐衰落下去, 难免挨冻挨饿。 像上海那种繁华地方,我听见有许多角儿,都毁在那里。你第一次去就唱红了, 以后短不了有人来约你,你可得自己有把握,别沾染上一套吃喝嫖赌的坏习气,这 是你一辈子的事,千万要记住我今天的几句话。”从此,梅兰芳将祖母的这番劝善 忠告当作了自己立身处事的指南针,一辈子身体力行,并将其发扬光大。 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戏曲艺术的钻研中。他先后结识了一批文化界的正 派朋友,像许伯明、李释戡、舒石父、吴震修、齐如山、张彭春等。 即使是被罗瘿公嫉妒过的冯耿光,也并不是易顺鼎一类的无行文人。他进入梅 兰芳的生活后,不仅从经济上成为梅兰芳的坚实后盾,而且用他的视野对梅兰芳实 施了影响,使梅兰芳脱离了传统思维的保守和狭窄,确立了通过艺术生活来赢得独 立经济以及独立人格的现代新观念。 正是在这些朋友的指导、支持和直接参与下,梅兰芳以一个男旦身分,代表着 处于社会底层、与娼妓同列的中国戏曲艺人,开始向传统的社会偏见和歧视心理挑 战,科学地卓有成效地为演员的社会地位以及人格尊严进行了奋力抗争。以后他超 负荷地排演新戏,传统的,古装的,时装的,都获得了广泛的社会承认;他出访日 本、香港等地,将中国戏曲艺术及自己的魅力传向了世界,并获得了成功;他成立 了以自己为班主的戏班承华社,势不可挡地一步步实现着自己的艺术主张…… 在清白自重、崇尚进步的梅兰芳面前,人们的称呼开始改变了。 “小友”,是清末人们对于戏曲艺人的贬语称呼。不管平时有多深的交情,人 们是决不肯与戏曲演员以兄弟相称的,即使是对待像谭鑫培、陈德霖这样的戏曲大 家。他们两人曾多次对齐如山诉说过一类事:一些戏迷们为了表示他们对其艺术的 热爱,常常送一些书画给他们。但只要台头上有“小友”二字,二人一定要撕毁, 以示愤怒。梅兰芳崛起之时,“小友”已成为一个带有明显侮辱性的坏字眼,因而 人们又从丰富无比的中国字典中挑选出了“歌郎”一词以代之。然而,“歌郎”也 好,“小友”也好,都不是平等意义上的“尊称”。那些爱咬文嚼字的文人对于落 在纸面上的称呼,就更费斟酌了。 当时,与梅兰芳较要好的文人,要数樊樊山,但他对梅兰芳一不肯称兄弟,二 不肯论辈行,三不肯称先生。当然,也不好意思称“小友”,只好称之为“艺士”, 显得十分勉强而不自然。 是齐如山给梅兰芳的第一封信,以及信封上的“梅兰芳先生大鉴”的一行大字, 使梅兰芳感到了一种真诚的尊重和人格上的平等。“先生”,他第一次被人称做 “先生”,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从此,他视齐如山为第一挚友。 著名剧作家吴祖光曾回忆道,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曾与齐如山的儿子齐瑛同 学。一次春节假日里,齐瑛约吴祖光到他家去玩。吴祖光正在翻看书房里的图书, 忽然看见院子里拥进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齐如山先生,紧跟在他身后的,吴祖 光立刻就认了出来,正是当时无人不识的梅兰芳。齐瑛见父亲回来,赶紧拉着吴祖 光的手站到一旁。只见梅兰芳把齐如山推到书房当中大椅子上坐下,恭恭敬敬地跪 下拜年,磕了三个头。其他一些年轻人争着上前的时候,齐瑛拉着吴祖光跑出了书 房。 按当时的风俗,春节拜年,除了晚辈对长辈外,朋友之间一般是用不着行跪拜 大礼的。梅兰芳对齐如山以此种形式拜年,可见对他尊重的程度。作为朋友,梅兰 芳心里明白,齐如山给予他的影响,不仅是艺术上的指教和帮助,而且是人格上的 自尊自信。 正是在齐如山的具体和定向引导下,梅兰芳开始变得坚强而成熟起来。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作为出身书香门第的正统文人,齐如山与被社会视为 “下贱戏子”的梅兰芳之间的频繁接触,是很招来了一些非议的。不仅一些自命清 高的文人旧友疏远了他,而且还为他的一些显亲贵戚所不容。就连与他交情甚好的 罗瘿公,也曾写过一首题为《俳歌调齐如山》的歪诗,来挖苦他的良苦用心。这首 诗发表在一九二八年《晨报》副刊的《星期画报》第一二九期上。诗中有这样的句 子:“齐郎四十未为老,歌曲并能穷奥妙;结想常为古美人,赋容恨不工颦笑。… …额下颇有髭,难为天女与麻姑。 恰借梅郎好颜色,尽将舞态上氍毹。梅郎妙舞人争羡,苦心指授无人见……” 齐如山为戏曲革新忍辱负重。 现在,是齐如山,为梅兰芳在舞台上的一招一式、甚至一颦一笑提出了具体的 修改意见,使他的表演日趋进步,从而开创了京剧舞台表演的一个新局面。以后, 也是齐如山,帮助梅兰芳在剧目上创新、并将其创作一步步地向国际舞台欣赏标准 靠拢。接着,仍是齐如山,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帮助梅兰芳打开了世界之门, 使梅兰芳能够从容地环顾八方,和所有来华的世界文化名人进行了广泛接触,并逐 渐赢得了他们的敬慕和爱戴。最终,还是齐如山,为侮兰芳的美国之行四处奔走, 进行了一系列的宣传和筹备工作,致使演出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于是,梅兰芳如虎添翼、如龙凭风,就要在京剧舞台上充分施展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