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好角 一九一四年秋末,梅兰芳再次应邀到上海演出,年底返京。两次赴沪演出的成 功,使梅兰芳在梨园内外的名声大震。戏园里挤满了梅兰芳的热心观众,街头巷尾, 梅兰芳的名字在不胫而走。 观众的喜爱直接关联到票房的收入。深谙此道的各个戏班班主们,也暗地里开 始了对梅兰芳的争夺,甚至由此惹发了一场风波。 一九一三年梅兰芳到上海演出之前,曾在田际云所组的玉成班(后改为翊文社) 里搭班一年。此前,他在俞振庭的双庆班里呆过两年。 俞振庭是著名皮黄武生俞毛包(俞菊笙)之子,受其父熏陶,专工武生,因其 演出时眉目传神,动作彪悍,颇有其父之勇猛气势,故有“小毛包”之绰号。以与 迟月亭合演《金钱豹》一剧最为享名,演《五花洞》中大蜈蚣的“双抛”动作则堪 称一绝。俞振庭不仅在演剧方面才华出众,在创建班社和组织演出方面也很有才能。 清末民初时,他曾创办斌庆社科班,还曾任文明园经理。在他任经理期间,通过与 清末民政部尚书肃亲王的关系,得其许可,废除了当时北京戏园里男女演员不得同 台演戏,男女观众一律在楼上楼下分别入座的陈规戒律。这不仅为男女观众带来了 诸多便利,而且使当时的皮黄舞台显得更加生气勃勃。他所组织的双庆班,遍邀京 城各大名伶参加。由于他是名宿之子,梨园世家,大伙与之都有些交情渊源,不好 意思拒绝,再加上俞振庭在台下也是个“小毛包”,颇有点恶势力,又养了一群武 行打手,大伙也不免惧他三分。于是,自谭鑫培始,刘鸿声、杨小楼、余叔岩、高 庆奎、马连良等,都曾在双庆班内搭班演出过。 这次,他见梅兰芳声誉雀起,便利用年前戏曲艺人与戏班签订搭班合同的有利 时机,专程前往上海,邀请梅兰芳回京后务必参加他的戏班演出。梅兰芳一来因为 与翊文社的合同已经到期,自己以前曾搭过双庆班,对该班有感情,二来因为俞振 庭的妻子是梅兰芳前室王明华的姑母,两家有亲戚关系,便答应了下来。 田际云一听到俞振庭赴沪的消息,便猜到了他的意图,害怕梅兰芳改搭双庆班, 立即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约他明年仍在翊文社里唱。但是,接到信时已是梅兰芳 即将离沪之时,梅兰芳来不及回信,就登上了返京的火车。 进了北京前门车站后,梅兰芳发现,来接他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班社。 有翊文社的,有双庆班的,还有几个梅兰芳从未搭过的戏班的。当然,答应了 人家的事,就要照办,梅兰芳最终还是坐着双庆班的马车回家去了。 田际云知道了梅兰芳已经改搭双庆班,十分生气,决心不善罢甘休。田际云是 清末民初河北梆子的著名演员,又是当时的著名社会活动家,来头不小。他曾赞助 过维新变法,利用自己在清宫当内廷供奉的便利,背着慈禧太后,为光绪皇帝从宫 外面带入新学书报,并为他向维新党康有为、梁启超传递密诏。维新党策划光绪皇 帝去天津阅兵,届时发动兵变向后党夺权,也是田际云给光绪皇帝带进去一批洋式 军服,准备他阅兵时穿用。戊戌政变后,田际云也在被捕名单之列,他设法逃离了 北京。辛亥革命时期,田际云与新剧家、革命党成员王钟声发生了联系,他请王钟 声在他经营的天庆戏园演出《爱国血》、《孽海花》、《青梅》、《黑奴吁天录》 等剧目,不久,被清廷御使以“勾通革命党,时编新戏,辱骂官府”的罪状参奏, 抓进监狱三月有余。后来,他和王钟声密谋在天津举行起义,消息泄露,田际云连 夜逃走,王钟声被捕死于狱中。民国初年,国会召开,为了表彰他的政治功绩,田 际云被选举为国会议员。在他的推动下,梨园行业革除了“私坊侑酒”(类似妓院 的陪客行为)的陋习,使“相公”一词成了永远的历史概念。他还发起并组织了历 史上第一个戏曲演员的群众团体正乐育化会,并组织了北京第一个女子科班崇雅社。 田际云派他的管事赵某闯入梅宅,气势汹汹地向梅兰芳传达指令:不许搭别人 的班!否则,就打断你的两条腿,永远也甭想再唱戏! 梅兰芳本来还想在适当的时候,到田际云那里去解释一番,但看他态度竟然这 样蛮横,还侮辱自己的人格,好像自己卖给了他似的,照这样下去,自己哪里还能 独立。面对这等戏霸,你越怕他,他越欺负你,算了,豁出去了!于是把心一横, 不去理睬他。梅兰芳的姑父秦稚芬听说田老板这般无理要挟,极其恼怒,便仗义相 助,每天亲自护卫梅兰芳进进出出,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秦稚芬也是皮黄演员,早年曾跟着天津著名的武术和书法家魏铁栅学艺。他武 功十分高强,能在一张摆着两盆花的条案上,穿梭似地打一套猴拳,然后拉开架势, 在盆花上蹲坐一个钟头之久。凭着这股心劲,他深得魏氏武术的真传,练就了一身 真功夫,棍棒、七节鞭样样精通,最拿手的一招是站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耍钢叉。 某年秋季在陶然亭举行的武术竞赛会上,他的功夫另人们刮目相看,著名武生俞振 庭对之啧啧称赞。梅兰芳早年学武旦踩跷和打把子,就是这位姑父教的。 田际云看梅兰芳没有理睬他的要挟,就想教训他一顿,并托人警告秦稚芬不要 多管闲事。 一天上午,田老板让赵管事带领三十六名武把子,手持舞台上用的刀枪棍棒, 朝梅宅闯来。梅兰芳预先听到了风声,从后门直奔附近的秦家。秦稚芬让他先躲一 躲,自己飞快地赶过去。刚走至梅宅前的一块空场,就遇到了来势汹汹的那伙人。 他大步上前,挡住他们的去路。赵管事上前搭话:“你姓什么?干吗多管梅家的闲 事?”秦稚芬心想,对方人多,必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镇住了头儿,事情才好办。 于是应声答道:“我姓祖,是你祖宗!”一个劈手就把那个抽大烟抽得瘦骨嶙峋的 赵管事打翻在地,动弹不得。 三十六名武生蜂拥而上,将秦稚芬围在了中间。只见秦稚芬扯开大褂,嗖地抽 出一根三尺长的马棒,挥手就打。那帮武生们只会在台上耍耍花枪,练两套拳脚, 哪里经得住秦氏那一身货真价实的功夫。马棒所到之处,有的被打翻在地,有的被 打伤了腿骨,那些本为凑数而来的喽罗们,一个个弃枪丢棍,一溜烟似地逃之大吉。 田老板听到回报,气得吹胡子瞪眼,决计另找机会跟秦稚芬决一雌雄。 秦氏也料到田老板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加紧了提防,准备着大战一场。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秦稚芬正带着儿子秦叔忍和另一个小侄儿,在石头胡同 逛夜市,忽见四个武把式虎视眈眈地迎面而来,他猜到准是田老板又派人来找茬儿 的。 带着孩子可要吃亏!他四下一望,灵机一动,闪入附近一家义聚昌干果铺,把 两个孩子托付给熟人掌柜照应,只身走了出来。 这次来的是四个彪形大汉,看上去威风凛凛,不像上次的那么稀松。他们同秦 稚芬照了面,就约他到附近给孤寺门口的一块空场去比武较量。秦稚芬知道这次的 不好对付,非得见真功夫才行。来到场地,他从腰中解下一根七节钢鞭,也不搭话, 抡起就打。刹那之间,一个被打破了脑袋,一个后脊梁上中了一鞭,另外两个见招 架不住,拔腿就跑。 秦稚芬在后面向他们怒斥道:“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唱戏的要讲义气,以后不 许再干涉兰芳的行动!如若不然,再撞着你爷爷,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就这样, 秦稚芬一直像保镖般地保护着梅兰芳的安全。为了保险起见,冯耿光先生曾为秦稚 芬买了一根带枪的手杖,让他自卫防身用,秦稚芬拜谢后退还了手杖。他说,凭自 己的功夫足以保护侄儿,不需要那种“劳什子”。 田老板两次败下阵来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这时梅兰芳觉得该结束这种局 面了,于是,在秦稚芬陪同下,来到了田老板的住宅讲和。田际云也赶紧乘机下台, 道声误会,为了对自己的离开翊文社表示歉意,梅兰芳答应先在翊文社唱几天戏, 然后再归到双庆班去。 一场争夺梅兰芳之战至此结束。 后来,惧于梅兰芳越来越大的社会名气,田际云又派人到梅家来求亲,以期恢 复旧好。梅兰芳与祖母商量后,就把亲戚王家的五姑娘嫁给了田际云的儿子田雨农。 两家结下的这个不愉快的疙瘩才算彻底解开了。 成为名角之后,梅兰芳演戏所得的包银也跟着越来越多。收入增加了,梅家过 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梅兰芳先是花了两千多两银子,买了芦草园两所打通了的四 合院,拥有了三十多间房屋,改善了住宅条件。接着,又置备了自己专用的交通工 具——骡车,以及专门的“跟包”——车夫。 当时北京城里出门行路的代步方式,或是骑牲口,或是坐骡车。骡车又名轿车, 当时可以租赁到,要到车厂子去雇,车厂子类似后来的马车行、汽车行。另外,在 胡同口也可以雇到“站车”,临时讲价钱。这些都不够方便,有钱人宁可自备,自 备的叫做“拴车”。戏曲艺人们由于每天到处赶场演出,有时从东城跑到西城,道 路很远,因此只要条件许可,就都拴一挂车。 骡车的尺寸和样式也是分等级的。头等的叫做“后档车”,车身尺寸和车后的 档子都特别大,只限于王府贵妇乘坐。次一等的叫做“大鞍车”,里面也比较宽舒, 车厢外面的下半截用红呢子围着,这种车也是有身分的人坐的,别人不能随便乱坐。 最大众化的那种叫做“小鞍车”,从车厂子里雇来,或在胡同口截到的就是这一种。 梅兰芳“拴”的,当然也是小鞍车。 骡车的车厢形式,上圆下方,两旁厢上有窗,后面有档,前面空着,挂一个窗 帘。车厢里外都有车围子。外围一律都是用蓝布做的,内围就大有区别了。普通的 车用布和绸做,讲究的是夏天用亮纱,冬天用灰鼠或是鹿皮。 车帘也是按季节更换的,夏天用亮纱,冬天用棉布。车帘当中还嵌着一块小玻 璃。底下的坐垫,大半是用布、呢、缎做的。 戏曲界的名角们,都喜欢装饰自己的骡车。因为等级的限制,无法在尺寸和样 式上争奇斗艳,就只好在其他方面别出心裁,来显示自己骡车的与众不同。例如以 车厢上多开窗户为时髦。有一位名角,在不大的车厢周围,竟然开了十三个窗户, 美其名曰“十三太保”。 在那段坐骡车往返于各个戏园的日子里,梅兰芳充分品尝了戏曲艺人的生活滋 味:赶场。 当时的京戏演出,惯例是在大轴戏前邀请名角唱折子戏,这些名角通常不用从 头到尾陪场,只要在自己的折子开场前赶到,不误了演出就行,演完了也可以离开。 在这种环境里,一些名角为了增加收入,也为了观众和戏园的需要,一天内在数个 戏园子里唱戏,这里唱完一个折子,再匆匆赶到那里,这就叫赶场。 梅兰芳刚从上海回到北京时,正赶上新年。本来新年期间,戏园里的买卖就不 会错,而观众们对梅兰芳的特殊喜爱更使他处处受欢迎,常常是一天内要唱三、四 个地方。因而,梅兰芳疲于奔命起来。 一次,梅兰芳在一天内连演了三场《樊江关》。那天下午,先在陆宅堂会上演 出。唱前半出时,梅兰芳觉得情绪很好,演得很带劲。可是唱后半出时,下一场演 出组织者催场的电话铃响起来了,这还不算,他们还派了人来接梅兰芳。当时,梅 兰芳正在舞台上表演,看见检场的对着他比比画画,要他“马前”(希望演员唱得 快一点叫“马前”,慢一点叫“马后”),心里顿时不踏实起来。好不容易唱完, 一进后台,催戏的早迎了上来:“馆子怕您赶不过来,在台上贴了一张‘梅兰芳因 事告假’的条子,看客不答应,又把它撕掉了。现在只好让谢老板(宝云)垫一个 《吊金龟》。”梅兰芳一听,便心急火燎地上了车,向天乐园赶去。谁知他急骡车 不急。北京的街道宽窄不一,骡车转动也不太灵便,交通管理更差,因而,逢到路 窄车多时,就容易塞车。戏园子集中的鲜鱼口一带,最容易塞车,这次梅兰芳又被 困在了那里。好在天乐园离鲜鱼口不远,梅兰芳看车实在过不去了,连忙跳下来步 行赶到了剧场。由于赶场,这场戏也唱得十分紧张。 两场戏唱下来之后,再赶到德泉茶园唱第三场,梅兰芳感到十分疲乏,精神不 足,演起来没精打采的。终于把戏打发完之后,梅兰芳大为懊恼:今天这三场《樊 江关》,没有一出是令人满意的。在陆宅是显得慌张,天乐是赶得紧张,德泉则是 唱得疲乏。 一段时间之后,梅兰芳演出《穆柯寨》,也是从戏馆子里出来又赶堂会。 在戏中扮演孟良的金秀山一见梅兰芳就说:“今儿我已经赶了三个地方了。” 梅兰芳一听就急了:怎么赶场的都凑到一块儿了,看来今天这出戏是唱不好了。 谁知到了台上以后,金秀山表演得从容不迫,一招一式都十分到家,让人们一 点也看不出他是已经赶过三场而来的角色。甚至进了后台之后,他还是那副安闲自 得的神色。梅兰芳不由得对这位老艺人佩服之至,立即向他请教,金秀山就将赶场 的诀窍告诉了梅兰芳:“我们这一行,到了正月,馆子座儿好,堂会再多几处,忙 起来是免不了要赶场的。今儿要赶几处,你的心里先得有个谱儿。把自己这一点精 力,匀开了来唱。不能在哪一个地方,使劲傻唱。可也不能因为唱累了就偷懒马虎, 敷衍了事。”老人说到这里,将话题引到了艺术修养上:“再说,就是不赶场,演 员在台上的玩艺儿,本来也应该留些有余不尽的意味。如果你老用浊劲乱喊,听的 人听腻了,也分不出哪一句是你在那里卖力,那么这个劲头不是白费了吗?你要知 道每一个演员都有他的长处,也准有他的短处。你得会躲开自己的短处,让观众瞧 不出来。比如瞧自己的武工不好,就少打几下。嗓子不够,就少贴唱工戏。人家在 这一点上要彩,我就另找俏头。找着了俏头,还不能老是拿它使出来。”他还举了 一个例子:“从前有一位票友,人家管他叫‘灯笼王’,是专学程大老板的。有一 天登台表演《文昭关》,使了一个大老板的腔,台底下叫了他一个满堂好,都说真 像大老板唱的。他在台上高了兴,一会儿又把这腔使上,台底下已经够腻味的了。 他还不知趣,第三次再用这个腔,观众在这时候可都沉不住气了,来了个敞笑说: ‘大老板的好腔,每出戏里只用一次的。’说完,纷纷离座,就开了闸(不等戏演 完,大批观众散去)。可见凡事得意不可再往,要彩也得有个范围。要是不明白这 个道理,以为这样可以迎合观众的喜欢,其结果是反而不会讨好的。”听完这一大 套经验之谈,梅兰芳明白了演员在台上要“善用其长,不可过火”的道理。从此以 后,再遇到赶场,他便学着有计划地提前分配好自己的精力。这样一来,确实不像 原来那样紧张了。那个时候,由于梅兰芳知名度的提高,专门录制戏曲唱片的百代 公司找到了梅兰芳。从此,梅兰芳的声音就随着电唱机的普及走向了广大社会。其 唱片的销售量不断增加,最高时仅次于百代公司第一期录制的谭鑫培的那两张钻石 针唱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