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组戏班 一九一九年的冬天,应近代实业家张季直(张骞)的邀请,由齐如山随行,梅 兰芳第一次到江苏南通献艺,演出地点在新建的更俗剧场。上演的剧目有《游园惊 梦》、《天女散花》、《木兰从军》、《贵妃醉酒》、《贩马记》、《西厢记》等。 演出时间为十天。 梅兰芳一行人乘坐的船刚到码头,便被张季直派来的人接到“濠南别业”里住 下,接着又被好客的主人邀请到更俗剧场前楼的一间客厅里待茶。 跨进门时,梅兰芳发现上面高高地悬挂着一块横匾,匾上是笔法遒劲、气势雄 健的三个大字“梅欧阁”。旁边还挂了一幅对联:“南派北派会通处,宛陵庐陵今 古人”。 问讯下,才知道是张季直先生为了表彰梅兰芳和欧阳予倩两位艺术家的杰出艺 术成就,特意将更俗剧场的前楼命名为“梅欧阁”的。旁边的对联也颇费了一些心 思。下联中“宛陵”和“庐陵”两个地名,分别是古人梅圣俞和欧阳修的籍贯。张 季直借他们两人的典故来暗切梅兰芳和欧阳予倩的姓氏,又用“今古人”来点题, 十分巧妙。而上联中的“南派”指南方戏剧界领袖欧阳予倩,“北派”则指舞台上 首屈一指的表演艺术家梅兰芳,也是极其恰切的。玩赏之余,梅兰芳不禁有受到知 遇之感。 给梅兰芳印象极深的是更俗剧场。这个演出场所,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座完 全不同于中国传统戏院的名副其实的新式剧场。不仅具有先进的舞台设备和灯光装 置,有舞台两旁专门设置的乐池楼、观众席上宽敞舒适的座椅等,而且采用了西方 的现代化科学管理方法。演出前,舞台被净化得空无一人,显得极其神圣。演出时, 场面上不许站一个闲人,与中国旧戏演出时舞台上坐满了闲人围观的局面完全不同。 观众席上,几位穿红坎肩制服的服务员,站在两廊,随时负责场内的清洁。看到观 众有嗑瓜子、吃水果的,他们便拿起扫帚走过去,将瓜子壳、水果皮等脏物打扫干 净。他们并不用硬性规定来限制看客,但却让观众们自己去体会这种有害公共卫生 的行为是如何的不文明、不礼貌,从而加以收敛。这种严谨而宽容的剧场作风让梅 兰芳感触良多。 在此演戏期间,梅兰芳结识了南北闻名的度曲专家俞粟庐,并参观了欧阳予倩 任校长的南通伶工学校。 南通伶工学校是当时南方唯一的一所训练戏剧人才的学校,也是当时中国唯一 的一所在制度、教材、方法上都不同于旧的戏曲科班,而采用了西式科学管理的学 校。课堂、校舍、操场、食堂,一应俱全。梅兰芳一边参观,一边在心里暗暗比较 着它与科班学校的不同:旧科班里的体罚习惯,已被他们废除不用了;课程方面, 不再是专教戏曲的唱腔和身段,而是把一般学校里设置的语文、算术课等都端了过 来,一起教给学生;而戏曲教学的科目区分,除了皮黄、昆曲、武戏外,还专门设 立了一个管弦班,教授并研究乐器。 站在这所学校面前,梅兰芳感受到的是时代变革的汹涌浪潮和人们思想、观念 日新月异的变化。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萌动起来:欧阳予倩能够自办戏校,我为什 么不能自组戏班呢? 戏班,是把足够数量的分行当戏曲演员组织在一起,从事演出经营活动的团体 机构,通常由一人或几人出面作为股东和承办人,承担经济责任,同时负责招募角 色、联系戏园、组织演出。挑班的人通常是一位略有财势者,也有名角出面的。演 员参加戏班称搭班,参与戏班的演出,从中获取报酬。 多数的著名演员,都是在这种搭班生活中,逐渐由配角唱成主角的。当然,更 多的演员,只能在当配角的生涯中度过一生。 梅兰芳最初搭的是叶春善为班主的喜连成班。十七岁“倒仓”后,脱离喜连成 班,后来又改搭鸣盛和班。唱了一年之后,逐渐在舞台上崭露头角,被双庆班班主 俞振庭拉入他的戏班。一九一三年,他二十岁时,改搭田际云新组成的玉成班,后 来改名为翊文社。这一年的年底,他在上海唱红,返京后被俞振庭和田际云两位班 主互相争夺,双方争着为他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当时每天唱戏的戏码分为三类:第一折为早轴子,是戏园开门后等待观众陆续 入园时演出的待场戏,通常由小角色演出。然后上演的是中轴子三折,这是正式开 场的戏了,由各个名角按照自己的特长和专工分别表演,这是见功夫见本事的时候。 再后面一折为压轴子,由最有号召力的角色出演。最后是大轴戏,即整本的大戏, 由班中同仁们共同演出。梅兰芳由于已经走红,就不但可以将自己戏码的位置排到 了中轴里的倒数第二、倒数第三,而且得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推出了一出出时装新 戏、古装新戏以及昆曲等。一九一八年的五月间,梅兰芳摆脱了俞振庭和田际云的 纠缠,改搭裕群社,同时也搭姚佩兰、王毓楼的喜群社。这两个班社,本来就是围 绕着梅兰芳而设立的,梅兰芳乳名“群子”,故两个班社皆以“群”来立名。在这 两个戏班里,梅兰芳都唱压轴戏,他的地位如日中天,同时拥有了三位著名老生王 凤卿、余叔岩和高庆奎与他同台唱戏,这在当时的戏曲界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荣耀。 当然,梅兰芳也没有辜负这份荣耀,他携同喜群社的部分演员,赴日演出,为 戏班,也为祖国的戏曲争得了荣誉。 尽管如此,搭班唱戏仍然有它天然的不尽如人意之处。 班主的目的,当然是赚钱。无论你是班里多么重要的演员,也得服从班主的安 排,而不能随心所欲干你自己想干的事,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即使是已唱到头牌 的梅兰芳。当你帮他大把大把赚钱时,一切事情都好商量;然而,当你有些什么新 打算,哪怕只是暂时影响到戏班经济收入时,就不能保证都获得首肯了。一切取决 于班主对经济利益的考虑。必须自组戏班,才能够在艺术上独立。另外,梅兰芳心 里还有一个私念,即他的祖父梅巧玲,当年曾自组了一个很有名气的戏班:四喜班。 现在自己既然也已经到了“份儿”,就应该重振家风。 不过,从南通回京后,梅兰芳最初还没有信心,他先想到了与人合组戏班。他 找到了杨小楼。对梅兰芳来说,杨小楼的确是最佳合作人选。 杨小楼在当时被誉为武生泰斗,是清末民初最著名的演员之一。早在清代末年, 就常被请进宫廷里演出,并受到了西太后慈禧的特别垂青。在一次演完戏后,慈禧 还亲自赏赐给他一个玉扳指儿,从此杨小楼更加名噪一时。 戏界内部的人羡慕不止:看人家杨小楼,到宫里来演戏,如同小儿住姥姥家来 一样。观众就更是趋之若鹜,大加捧场了。杨小楼家与梅兰芳家为世交,两人自幼 同院居住,彼此十分要好。杨小楼长梅兰芳十六岁,不仅看着梅兰芳长大,而且多 次为他扶危解难,是梅兰芳最信赖的朋友。小时候上私塾时,梅兰芳经常受到一个 同学的欺负,他不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于是便常常缩在家里,不敢上学。他伯父 为此打他,他也不去。后来,在杨小楼的劝说下,答应让杨小楼背着他去学校。但 是,一走到私塾所在的胡同口,梅兰芳就又哭了起来。无奈,杨小楼只好又背着他 绕到胡同的另一个入口,才将他送进了私塾。见了老师后,小楼对老师说明了情况, 老师把调皮学生训斥了一顿,又安慰了梅兰芳一番。而后杨小楼又在私塾中陪坐了 一会儿,梅兰芳这才开始照常上学。多少年后,梅兰芳还感念不已地提到当年他和 杨小楼之间这种亲密无间的和睦关系,而杨小楼对他这位“小侄子”也自然是另眼 看待。当时京剧戏班演出的戏目,以旦角和老生为主的多,另外也时兴武戏,因而 当时的戏班里,通常都有旦角、老生和武生三位好角,再配以小生、花脸等二路角 和三路角。这些好角如果自挑戏班,就是名角挑班。挑班的旦角称头牌,拿最高戏 份,与之配戏的好老生称二牌,拿次等戏份,好武生称三牌,拿三等戏份,其他二 路和三路角色的戏份递减。老生挑班和武生挑班的则变更头牌。梅兰芳为青衣,杨 小楼为武生,二人共挑戏班,分享头牌自然也顺情顺理。 杨小楼对梅兰芳的建议非常赞同,并将戏班名定为崇林社。戏班的管事,由杨 小楼的女婿和梅兰芳的早期弟子姚玉芙共同担任。 杨小楼为这个新社起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林”字,由双“木”构成。 杨小楼的姓氏“杨”字的偏旁是“木”,而梅兰芳的姓“梅”字的偏旁也是“木”。 两人合作,双“木”为“林”,“崇林”的内涵意味深长。 对杨小楼提携后进的情谊,梅兰芳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是,那些靠杨小楼吃饭 的跟随者们却不高兴了,梅兰芳那么年轻,怎么能和杨小楼并驾齐驱? 双“木”并排,戏份儿怎么拿?和梅兰芳拿一样多,杨老板就吃亏了。不行, 得想一个妥贴的办法。 办法想出来了:梅兰芳也拿头牌的戏份儿,而杨小楼再拿一份加钱——即每卖 出一张票,杨小楼就从中提取一角钱。卖十张票,提一块,卖一百张,提十块。而 在当时,即使一般的戏,也能卖出一千多张票……这样一来,杨小楼的收入就会大 大高过梅兰芳了。 杨小楼默认了这种安排。梅兰芳也没有话说,尽管他心里在暗暗地较劲儿。 崇林社开始演出了。最初的一段时期,杨小楼心安理得地拿着这份加钱。 直到有那么一天…… 那天,天气奇冷。西北风呼呼地啸着,街面上几乎见不着人。在前门一位友人 家里和齐如山一道吃饭的梅兰芳,望着窗外凛冽的寒风,一再说自己不舒服。同席 的友人着了急,忙问怎么了,是否需要回戏(临时罢演)。其实,梅兰芳的病在心 里。 今晚,该他上台唱大轴戏《嫦娥奔月》了,可是,这样的天气,能有多少观众 去剧场看戏呢?昨天,杨小楼演《冀州城》,卖出去一千张票,如果今天的上座率 不如他,那梅兰芳可就真砸了。 梅兰芳踌躇不前起来。 早就摸透了梅兰芳心里“小九九”的齐如山,这时,不得不站出来宽慰他:这 个时候已经开戏,不能再回戏了。你少吃一点,休息休息,演完了这出戏再去请大 夫。 梅兰芳无话可说,只好起身离座,坐车前往剧场。为防止意外,齐如山陪他同 去。车上,梅兰芳嘀咕了一路,齐如山也劝说了一路。及至走到煤市街南口外,离 剧场不远的地方时,他们一下子发现大街两边挤满了汽车、马车和人力包车。这当 然都是来看戏的。梅兰芳不由得高兴起来,“病”也突然好了。 走进戏院,里面人山人海。 那天晚上,一共卖出去一千八百多张票。不仅超过了崇林社开戏以来的最多观 众人数,而且打破了这个剧场自建立以来的最高上座记录。 第二天,望着自己手里的一百八十块钱,杨小楼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人家唱 戏,咱拿钱。”说罢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几分苦涩。然后,对送钱来的朱幼芬 嘱咐道:“兰芳是我眼看着他长大的。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人缘,这么大的力量。 他小时候我常背着他玩耍,实在不是外人。以后,我也不拿加钱了。我的戏份儿, 跟兰芳一样就得了。”从此,杨小楼在戏班里与梅兰芳平起平坐,再也不会“小瞧” 他了。 然而,不久之后舞台上发生的一件事,则使杨小楼感到了隐约的不安: 他甚至已经无法做到与梅兰芳平起平坐一九二一年年底,杨小楼与梅兰芳合演 齐如山编的《霸王别姬》一剧。 这出戏的主角,本是杨小楼饰演的霸王。杨小楼的名字,当然就排在虞姬的扮 演者梅兰芳前面。戏也在虞姬自刎后霸王的乌江大战失败时结束。 然而,在此戏的实际演出过程中,观众往往还没等到霸王的乌江大战开始,就 显得不耐烦起来。虞姬一死,观众们纷纷起堂离座…… 这种现象的发生,很大一部分责任应该由剧作家来负。据齐如山回忆,这出戏, 本来是分两天上演的,后来在一位朋友的建议下,改为一天演完,这样,无形中就 拖延了演出时间。而就剧情来说,霸王已经“别姬”,下面的戏与剧情的关系不大, 再继续演下去,当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杨小楼不会这样想。他以为,是自己 的演技比不过梅兰芳了。 事实上,经过了梅兰芳的精雕细刻,潜心琢磨,他的“虞姬”也确实与杨小楼 的“霸王”双峰并峙、分毫不让的,尽管这出十三场之长的戏中,属于“虞姬”的 场次只有三场。 在这里,让我稍微将笔墨荡开一些,对这出梅兰芳屡演不衰的剧目略作分析。 这出戏里虞姬从为项羽兵败而忧,到决意自刎以决其志,其表演有三个重点。 一是以心理刻画和性格表现应工,一个人在临死之前的思想感情活动应该是最为丰 富而活跃的。二是以念和做为主。无论是剧情的紧关节要之处,或是人物情绪的转 变枢纽所在,都是用念来表现的。这是此戏不同于他剧之处。三是这出戏对演员的 一个最大要求,是他们之间的合作。以虞姬来说,无论是暗自思忖,或是见机阻谏, 还是含泪悲歌,都是在与霸王交流的规定情境中表现的。如果只顾卖弄自己的技巧 而脱离了人物之间的关系,那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感动人的。 第三场,虞姬在八个宫女的前后簇拥中缓缓登场。她头戴如意冠,一旁簪水钻 鬓花,一旁为缎花。身穿以电光亮棍串成万字形上绣团花的黄帔,项带金锁,下着 白色五花百折绣裙。脸上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与《天女散花》和《洛神》出场 时满面春风的表情截然不同。她的出场步伐,融合了青衣、刀马旦和宫装戏里宫女 的特殊台步,既展现了王妃雍容华贵的风度,又有知书识礼、平和安详的大家规范, 眉宇间还流露着一种飒爽英武之气。将她那种“幼娴书剑,习武兼文”的家庭教养 以及后来随西楚霸王项羽东征西战、备尝辛苦的人生经历表现得恰如其分。 在舞台上稍停后,她徐步向前,直到台口。这时琴声放低,她开始念“引子”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引子”念得缓慢深沉,刻画出一种“秋风 萧瑟、风云变幻”的凄凉意境。 虞子期进宫后,虞姬觉察到了他的目的。令众宫女下去后,马上开门见山地问 :“进宫何事?”这四个字的声调短促而急切,将她那种惴惴不安的心理和极大的 敏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听完子期出兵不利的禀报后,只见她蛾眉低敛、眼神向远方 凝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几乎忘记了眼前还站着她的弟弟。 在随后的风折纛旗、乌骇长嘶、李左车潜逃敌营的一系列情节中,虽然虞姬的 动作、念白很少,但潜台词却很多。面部表情就成为表现她精神世界的唯一手段了。 这样的场面最难演,也最容易被人忽略。表情过多会喧宾夺主,冲淡了项羽的活动 :表情太少则会流于死板和平淡。所以,分寸和火候的把握,成为做戏的关键。 当发现李左车逃走,项羽懊丧不已,要虞姬回后帐休息时,只见虞姬眼睛直视, 背着项羽摇头轻叹,再迟缓地后退一步,然后,才上前迈步走下。 这时的表情、动作幅度极小,但却洗练传神,以其画龙点睛之力,给观众留下 了遐想的余地。 接下来,项羽被困垓下、战败回营,一直到她出帐散步阶段,虞姬的感情表现 是“藏中见露、露中见藏”。在项羽面前,她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悲痛,强作欢颜, 想尽办法为项羽分优解仇。”与大王同饮几杯如何?”“大王身子乏了,到帐中歇 息片刻如何?”“备得有酒,与大王消愁解闷如何?”“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待贱妾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四个“如何”的念白,一个紧似一个,气 氛层层加重,即使其中的一个“咳”字或是一个“呀”字,也是字字千钧,含有无 限的情感,从而令人回肠荡气。 当项羽入帐安睡,舞台上只剩下虞姬一人时,满腔的沉郁苦闷,一下子喷薄而 出。她双手抚胸,柔肠寸断,一边用温存的眼光目送着项羽的离去,一边猛抬头按 住宝剑,《霸王别姬》中饰虞姬保持着巡营时的高度机警。同时,用微裹斗篷和轻 按鬓角的动作刻画出凉夜如水的环境气氛。 配合这一系列身段的,是那段著名的〔南梆子〕唱腔。其中的第二句“我只得 出帐外且散愁情”是句高腔,梅兰芳每唱到这里必获得满堂彩声。这段唱腔集中体 现了梅派风格音堂相聚的特点——高音、中音、低音衔接无痕,不露出压迫声带的 痕迹,也听不到提气的准备,自然沉稳,贴切而优美地把虞姬的感情宣泄了出来。 舞剑前,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虞姬的悲情已是欲藏弥露了。她先是背着 项羽拭泪,随后转过脸来强作欢笑,这时的“笑”已含泪了;奉请项羽入座饮酒时, 她眉尖微舒、眼睛微睁、双唇微启之“笑”,更分明地现出了人为的痕迹。 直到太监来报:八千子弟兵俱己散尽!虞姬的真实感情才全部喷发出来。 她注视着霸王的佩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愿乞君王腰间三尺宝剑,自刎君 前,以报深恩也。”说完,痛哭出声。项羽阻拦,虞姬接念:“大王啊!”三字一 出,直如巫峡猿鸣,杜鹃啼血一般,令人闻之鼻酸。接下来长歌当哭,字字泣血: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最后,拔剑自刎,香消 玉殒了。 应该说,在这出戏里,集中了梅兰芳舞台表演的多方面的长处和精华: 扎实的基本功,独特的演唱技巧,娴熟的表演方法和对剧中人物形象的准确揣 摩、把握…… 如此过硬的表演,在当时,能够与他抗衡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杨小楼又一次感到了悲哀。 五月,崇林社应邀到上海演出。就像天津是杨小楼业绩的发祥地一样,上海是 梅兰芳成名的地方。十里洋场间,小巷里弄内,到处是翘首以待的梅兰芳迷。上海 观众对梅兰芳自然是不一般看待的。而摸透了上海观众脾气的梅兰芳,为了投合他 们喜爱新奇的心理,也专门带了几出新编戏来:《天女散花》、《游园惊梦》、《 麻姑献寿》…… 这是梅兰芳到上海的第五次演出。和前四次的来访一样,整个演出期间,舞台 下,是以空前热烈的气氛、空前热情的态度观看梅兰芳表演的观众们;社会上,是 大小报纸上有关梅兰芳演出的劈头盖脸的评论和赞赏文章;旅馆里,是一批又一批 希望能结识梅兰芳的社会名流…… 对此,杨小楼心里自然更不是滋味。回到北京后,杨小楼就病了。 而通过几件事情的暗中较量,梅兰芳也发现了自己在观众中的影响及分量,从 而增强了自信。一番谨慎的思考和策划之后,梅兰芳组建了自己的戏班——承华社。 其时在一九二二年的夏天。 承华社的班底主要还是崇林社的人马,由姚玉芙任总管事。由于是梅兰芳出面 组班,自唱头牌,因而属于旦角挑班型。二牌为老生王凤卿,武行却没有能够撑得 起的三牌人物,因而承华社的演出缺少过硬的武戏,这是它的一大缺陷。其他硬角 还有小生朱素云、姜妙香,老旦龚云甫,花脸郝寿臣,小花脸萧长华等。 承华社的成立,为梅兰芳实现自己艺术理想的腾飞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环境。以 后一直到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爆发,梅兰芳隐居香港,承华社解散,这其间十六 年中,承华社都是梅兰芳艺术实践的基地。 承华社成立后的演出,首先选择了按照西式标准建筑的真光剧场。 还是在一九二一年,崇林社在吉祥戏院演白天戏时,每当经过东华门大街,总 能看到马路南边在大兴土木。随着时光的日夜流逝,一座新型剧场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纯粹西洋风格的建筑,看上去又比南通的更俗剧场气派了许多。 沿着白色的大理石台阶抬级而上,迎面看到的是楼上半圆形的大玻璃窗。窗的 左右石台上,一边矗立着一个石雕像,是古希腊雕塑的仿制品。长发、有两个翅膀, 比真人略高一些。玻璃窗里面,是专门为观众准备的休息厅,休息厅下面,是剧场 的进口处。剧场里的地面是前低后高的坡式设计。 半圆形的舞台,紫红色的大幕和侧幕。舞台上有着正规而繁复的舞台灯光装置。 进口门、出口门之外还有两个太平门。这是北京第一座现代化西式剧场。 第一次踏进这座建筑时,梅兰芳就被吸引住了。 这座剧场在经营管理方面也是新式的。它一反过去北京老式戏院的习惯,第一 次雇用了一批专门职工。售票室有两个人换班,进出口处有两个人查票。顾客必须 持票进场,对号入座。剧场内没有“看座的”,或卖点心的闲杂人等,场内也没有 人来人往的杂乱情形。顾客如果要喝茶或者吃点心,可以到小吃部去。 这种严谨的剧场管理方法,排除了先前旧戏院内许多不属于艺术表演和艺术欣 赏的成分,给剧场凭添了许多神圣而庄严的气氛。梅兰芳喜欢这种气氛。于是,刚 刚成立的承华社,就到这个新剧场里来演出了。 这个剧场,就是当时的真光剧场,现在的儿童剧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