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国剧学会 一九三一年的梅兰芳,被笼罩在一圈奕奕生辉的光环里。博士学位的头衔,艺 术大师的称号,名播天下的声誉,数以千万计的“梅迷”和崇拜者…… 这一切给予梅兰芳的,除了满足和快乐之外,似乎更有一种责任感,一种对社 会、对人生,乃至对整个世界的责任感。 美国之行,把他从精神上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如果说,以前的他,还沾沾 自喜于能够以自己的艺术表演来惩恶扬善,起到一点社会作用的话,那么,现在的 他则已经不能以此为满足了。他渴望做更多的事情,以尽到自己的责任。 美国人对中国戏曲的热情也使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理,一个最重要的真理,即: 作为一个被本国的传统陋俗压在社会最下层的“戏子”,他在世界上并不低人一等。 而且他的艺术,他所代表的中国戏曲艺术是伟大的,完全有能力、有资格自立于世 界艺术之林。然而这门艺术在本国的国土上,却依旧遭受着不公平的歧视。 京剧应该有它在中国社会中的位置。 京剧应该有它在中国学术界的位置。 中国戏曲艺术渊远流长,精深博大,其悠久的历史、娴熟的技巧、严谨的程式 以及简练的原则,都使外国人大开眼界,自叹不如。然而,我们自己对于这门艺术 却没有进行过细致的研究。与演出的频繁、兴盛相对映的,是理论研究方面的苍白。 要做的事情简直太多了!从哪儿入手呢? 在这方面,自己的学生程砚秋走到了前面。去年,程砚秋在教育次长李石曾的 帮助下,与出身干活剧科班,早年曾在国外专攻西洋话剧的焦菊隐先生一道,用退 回的部分庚子赔款,设立了中华戏曲音乐学院。程砚秋任副院长,并兼任设在北平 的南京分院院长。南京分院下设三个机构:一是戏曲研究所,地点设在中南海里的 李莲英故居福禄居内,聚集了徐凌霄、王瑶卿、陈墨香以及曹心泉等研究者。二是 《剧学月刊》社,由程砚秋担任主编。三是中华戏曲学校,程砚秋任校长。他们刻 意改革,立志创新,打破了梨园行的陈规旧律,不供祖师爷,不搞拜师仪式,不磕 头。在教育内容上,则像欧阳予倩的南通伶工学校一样,让学生们一边学习演戏, 一边学习文化知识,以塑造新一代的戏曲演员。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启示。 梅兰芳决心也在社会上为戏曲做一些事。经过一番筹划和准备,一九三一年五 月,以梅兰芳为会长,以余叔岩、齐如山为副会长的北平国剧学会正式宣布成立。 余叔岩是继谭鑫培之后,二十年代于北京崛起的“四大须生”之一,其他三位 是言菊朋、高庆奎和马连良,而余叔岩居首席。余叔岩十五岁登台演出即获好评, 有“小神童”之誉。他的音量不如谭鑫培,但在仓音、沙音之中有一股清醇、甜洌 的韵味,唱得精巧细腻,行腔刚劲委婉,在朴实中见华丽,于淡雅中见浓艳。他武 功扎实,注意身段,讲究功架。他所创立的“余派”,继“谭派”之后对京剧老生 表演和唱腔的影响很大。余叔岩曾长期与梅兰芳同台演出,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因此,梅兰芳在组建国剧学会时,就把他请了进来。 北平国剧学会是一个纯粹以中国京剧为研究对象的学术团体。在以梅兰芳、余 叔岩二人名义发表的《国剧学会缘起》一文中,他们宣称:“世界上一切学术所由 存在,皆赖于学者本身为不断之研究,精密之改良。”对于中国京剧的价值,文章 指出,正是在与美国像斯达克·扬、布鲁克斯·阿特金逊、威廉·鲍里索、泰德· 肖恩和露丝·圣——丹尼斯夫妇以及玛丽·瓦特金斯等著名艺术评论家、理论家及 学者的艺术交流中,才发现美国观众不仅看懂了中国戏曲,而且对京剧艺术的深邃 高远的本质情有独钟。他们认为中国京剧与希腊古剧和英国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有 着异曲同工之妙,并具有现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成分,因而是最值得借鉴的典范。 美国人尚且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重视自己的民族艺术呢?“愈信国剧本体,固 有美善之质,而谨严整理之责任,愈在我剧界同仁……发扬光大之举,尤以为不可 刻缓。”针对当时广泛流行于社会的那种旧剧无足研究,应该另创“新国剧”的论 调,他们指出:“旧剧固有缺点甚多,然其中所含之学理与艺术,确有不可磨灭之 精神与丰富之价值。故吾人认为,欲创一新国剧,必从整理旧剧入手。旧剧非唯足 供民众之娱乐而已,其在学术上尤有阐扬之必要。今人治戏曲者,虽已较前有显著 之进步,然其目光仍注意于腔调之变化,场子之改良,所研究论列者,不过技巧的 方面而已。”在严肃认真地剖析了当时京剧衰微散乱的症结和研究者们偏执于技术 方面的弊端后,他们庄重地申明:国剧学会的宗旨,是以学者般严肃的态度,科学 的方法,对京剧艺术诸因素进行系统的整理,深入的研究,以期“发挥吾国原有之 剧学。”凡是舞台上表演的戏剧,他们都注重其系统学术方面的优长,而不是仅仅 局限于技术方面的单纯模仿。 他们还公布了自己的计划:首先注意征集资料,并辅以实际调查,然后以科学 方法进行综合分析和分类整理。略有端绪,再着手编纂,考释论证,公诸于世。同 时择要译成外文,以阐扬我国戏剧学术为其重要使命。 文章还指出,梅兰芳、余叔岩二先生集议既同,自然盼望能及时有所自效。 “唯以二人学识短浅,志而未逮,故谨邀请集数君子助以机缘,许以通力合作,礼 迎海内贤豪、剧坛耆宿,为国剧学会之组织。并创设国剧传习所,为有志学国剧而 未知门径者之讲肄机关。”实行研究与教育并举的措施,最终所希冀的,正是“以 转移风俗,探求艺术之工具,收发扬文化,补助教育之事功。”这一倡议发出后, 立即得到了当时北平各界社会名流的赞许,其他剧学团体也多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 帮助。图书馆、文献资料陈列馆、讲习所等都迅速地得以筹建。第二年,《国剧丛 刊》和《国剧画报》也相继出版发行…… 这番举措,无疑是梅兰芳访美演出归国后,与余叔岩、齐如山等人合作。 为宏扬京剧艺术而设计的一项系统工程。 北平国剧学会的实绩之一是办起一所教习京戏的国剧传习所,这是界于传统戏 班和后起的票房之间的一种组织。梅兰芳本想办一个戏班,但一来用钱太多,二来 时间也太长,一个学会在当时办戏班似乎也不太合适;而票房组织,虽也请人教戏, 但仍属于同好间的娱乐,具有朋友聚会消遣的性质,并没有提倡后进的意义。于是, 就创立了传习所这样一个组织。 所招学员的标准,都必须是会一两出戏的,而且必须在十六七岁以上,已过了 倒嗓的年龄。那年共招收了七十五名学员。五月十二日,梅兰芳在国剧传习所新学 员开学典礼上讲话。他强调说:“我认为戏剧要接近人民,接近大众,研究艺术是 从事人类精神生产的生活,所以要站在时代前面一点一点地做下去。”传习所的教 学方面,除了理论课教师由齐如山担任外,其余则是分行教授。青衣行由梅兰芳和 孙怡云担任,唱腔方面有时也请徐兰沅代教。老生行由余叔岩和徐兰沅等担任。叔 岩白天起不来,永远赶不上课。平常的唱工身段,只好另请人指导。重要的大段唱 工,则时常由徐兰沅代说。因徐兰沅一直是谭鑫培的胡琴师,“谭腔”数他最精通。 而当时正是“无腔不宗谭”的谭腔极盛时代,因而他的课,往往最受欢迎。武生行 教师主要是尚和玉,小生行则由程继先来教,丑行由萧长华负责,净行由胜庆玉担 任,汪子良则负责伴奏方面的教学。 《国剧丛刊》的筹备出版事宜,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可见其难度之大。 在此之前,上海虽然也有几种这类性质的出版物,但所登内容,不过是捧捧角 儿,骂骂角儿而已。最珍贵的文章,也不过是几段剧评,或者名角的小传。 至于从学术角度来进行研究的,可以说是几乎没有。而这种杂志,也不像电影 话剧杂志那样。有若干学说可以供人发挥。而且学习电影话剧者,多是读书人,都 是由课本上学来的。脑子中自然就有许多学理,再加上西洋各国都有这样的书籍、 杂志、报纸等等以供借鉴,相对来说要容易得多。京剧研究则一空依傍,孤立无援, 长期没有人把它作为一种学术来研究,自然更没有人撰写著作。前人偶尔有一两种 谈曲杂札,也都是关于南北曲的,与风行于今的皮黄格格不入,而且都只是研究唱 腔唱法,远未涉及舞台上的表演和演技。因而在当时要想写一篇关于戏曲理论的文 章,真可谓无从落笔。没有一种旧学说,来作为发议论的凭借,没有一篇现成的文 字,来为自己的论点提供证据或者反证…… 但《国剧丛刊》的创办势在必行。齐如山、胡伯平、段子君、黄秋岳、傅芸子、 傅惜华等学界同仁,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与合作,助成了这一 番事业。 齐如山率先发表了《论脸谱之研究》、《论戏剧之中州韵有统一语言之能力宜 竭力保存之》、《戏剧角色名词考》、《论戏词不怕典在事后》、《国剧身段谱》、 《谈升平署外学角色》以及《上下场》等文章,将自己多年对于戏曲的研究成果公 诸于众。 以专门研究民族音乐而著名于世的“北平二刘”之一的刘澹云,是清宫四大本 戏《劝善金科》的最早研究者。他还曾与傅惜华合作,将《宝剑记》传奇中“夜奔” 一折译成了五线谱,传播于欧美大陆。在《国剧丛刊》上,他发表了一篇题目为《 国剧之印象作用》的文章,富有极大的启示性。文章指出,所谓“印象作用”,是 与“写实作用”相对而言的。他以欧洲“印象画派”的开派名画——莫奈的《日出 印象》为例,简述了“印象作用”的原义,并阐明了西方戏剧中时间、空间的真实 表现,是一种“写实作用”理论发挥的结果。他认为,中国戏曲舞台艺术的时间、 空间观念则完全不同。“我国之扬鞭代马,张布为城,布椅当山,摇橹像渡之法”, 却是充分利用了“印象作用”的表现功能,构成意象交融的可视、可感情境。在他 看来,“逼真方法有时而穷。繁缛之粉饰徒劳耳目,于艺术之真义反有伤而无补。” 他还从舞台画面、色彩、音乐等方面,举例论证了“国剧之印象作用异常灵巧,不 独以身段、唱白为旨归,如场子、扮相、砌末、锣鼓,均各有其微妙之特殊作用。 此足以证国剧艺术手段之发达,苟不细心研究,实无由窥其渊奥也。”傅芸子刊载 于《国剧从刊》上的《中国戏曲研究之新趋势》一文,学术性强,信息量大,理论 视野也十分开阔。这篇文章,本是他出席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支那学会时的学术报告。 在报告中,他回顾了宋元以来戏曲艺术的兴盛和衰微过程,以及由于统治者和学人 视戏曲为小道未技,因而极少受人重视的历史概况。 接着,他论述了一代宗师王国维对于戏曲研究事业开创性的贡献。他指出,清 末民初时期,王国维独具慧眼,以被人们所唾弃的戏曲艺术为自己的研究对象,撰 写著作,考源考绩,重新评定了戏曲艺术形式的价值和文学地位,致使当时研究戏 曲蔚然成风,并汇为盛况。追溯既往,当推王氏提倡之力。 最后,他列举了十几年来海内外戏曲资料的新发现和征集、整理、校勘的现状, 并介绍了各家研究的新成果、新贡献。文章结尾处,他乐观地预言道:“研究戏曲, 已成为现代中国之新风尚。”此外,《国剧丛刊》还刊载了其他人的一系列内容充 实、颇具新意的研究成果。如傅佩青的《科学与艺术的差别》,张伯驹的《戏剧之 革命》、《乱弹音韵辑要》(三卷),张豂公的《中国旧戏之音乐》和傅惜华的《 缀玉轩藏曲志》等等。这些文章,或是对传统戏剧资料的考证和整理,或是对京剧 艺术本体及其发展趋势的论述和认识,或是对京剧变革创新的总结和构想。 其中提出的一些问题和观点,至今仍未过时。 《国剧丛刊》只有文字而无图画,而且都是一些纯理论性的文字,不容易引起 人们的兴趣或关注。因而,在编辑《国剧丛刊》的同时,国剧学会还编了一本普及 性的刊物《国剧画报》,刊登与戏曲有关的照片、绘画。除了当时戏曲演出的信息、 名伶的剧装照、戏剧界活动大事纪等内容以外,还关注有关的戏曲文物。例如清宫 里的以及各省民间的戏台,就是其主要内容之一。人们可以从中了解戏台进化的迹 象,推断戏班的组织,甚至熟悉各地的戏台建筑风格等。再如戏曲脸谱的类别和绘 法,服装道具的形象资料也受到注意。一些戏曲界人物的纪念品也是他们搜罗的对 象。像唐代著名乐工黄幡绰的坟墓,老一代名伶的照片,以及清宫中保存完好的明 朝、清朝康熙、乾隆时期的旧行头和砌末等。甚至与戏曲内容相关的地理环境和风 景,像潼关、雁门关、龙门、五台山等等,在戏曲剧目中常唱常设,但不论是演员 还是观众,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画报上登出这些照片来,不仅可以使那些爱好戏曲 的人对戏曲内容获得更深的理解,而且可以借此获得更多的地理知识。 国剧学会对于戏曲研究的奠定之功良不可没。 在这一年里,梅兰芳第三次率剧团赴香港演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