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恨》 一九三三年,梅兰芳参与改编并上演了历史剧《生死恨》。 《生死恨》表现的是一个凄惨的爱情故事。北宋女子韩玉娘被金人掳去为奴, 并把她配给一位男俘程鹏举。她劝鹏举逃回故国投军,鹏举反疑心她的建议是金人 设的圈套。当金酋盘诘他时,他故意说了实话,韩玉娘因此遭受到痛殴。直等到他 们互明心迹之后,程鹏举才明白了韩玉娘的一片真心。 玉娘想尽办法,不惜牺牲自己,帮助鹏举逃离了虎口。后来鹏举果然不负所期, 跟随宗泽立了军功,并在烽火中辗转找到了玉娘。但是,这时的玉娘已经病入膏盲, 患难夫妻只来得及做临终前的诀别。 在《生死恨》这部传奇作品中,梅兰芳通过对韩玉娘这个普通中国妇女苦难遭 遇的描写,寄托了当时整个民族所遭受到的乱离之痛。外敌入侵,国土破碎,人民 颠沛流离。韩玉娘的悲剧,已脱出了一般男女主人公悲欢离合故事的窠臼,而融入 了更为深刻的国破家亡的寓意。“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剧中主 人公这种深长的故国之思,绝不仅仅属于剧中人,它同时属于剧作家和表演者。 根据齐如山先生以明代传奇为依托改编而成的《易鞋记》剧本,梅兰芳等人进 行了再改编。其原则,一是如梅兰芳所说:“意在描写俘虏的惨痛遭遇,激发斗志, 要摆脱大团圆旧套,改为悲剧。”二是因为齐本有三十多场之长,不够紧凑,无法 适应上海观众的审美习惯,因而进行了压缩和删节。 许姬传先拟了一个剧名《生死梦》,姚玉芙认为《生死恨》更有力,大家都赞 成他的意见,就将剧名定为《生死恨》。对前面的场子主要是删改,直到《纺织夜 诉》一场以下,才开始新编。 这场戏先由徐兰沅、王少卿设计唱腔,再由许姬传根据这些唱腔、板式、句数 填写台词。梅兰芳强调指出:“我的意思是,这场的唱腔,重在感情,不要花哨。 这样,韩玉娘的形象就高大而有分量了。”三天之后,徐兰沅先生大功告成。他说 :“这一场,我想了这样的板式: 〔二黄导板〕、〔散板〕、〔回龙〕、〔慢板〕、〔原板〕,以后入梦,醒后, 唱两句〔散板〕,下接见赵寻的场子。”“您看怎么样?”许姬传问梅兰芳。梅兰 芳回答:“我和徐大爷商量过才决定的。这一场是‘戏核’,是表达韩玉娘爱国思 想和宽广胸怀的主要场子,词意要悲壮,但不能低沉,要有乐观的远景。”接着又 说:“〔导板〕后的〔散板],不能超过四句,〔慢板]也不宜过长,多种板式造 句时要注意节奏,你是懂得音韵声腔的,平仄阴阳的搭配要和谐又要抒情。”根据 他们的意见,许姬传一边哼,一边写,填词时尽量避免水词,并适当地选择了一些 通俗易懂的词汇。几经修改后,交了卷。 又过了一个星期,编剧小组成员集中到了梅宅,开始讨论这出戏的场景、唱腔、 服装和道具。梅兰芳首先发言:“这场戏必须从场景灯光上烘托出韩玉娘的凄凉身 世,我打算穿富贵衣(青褶子上缀以象征贫寒的各色绸子补丁,青衣很少使用), 用纺车道具及深色后幕,一盏油灯,桌围、椅披都用素蓝缎。”徐兰沅接着把设计 好了的场景唱腔叙述了一遍,大家听后,都认为凝练稳重,新颖别致。 那天,在梅宅的“梅花诗屋”里就坐的,除了承华社的骨干外,还有几位梅兰 芳的老朋友,他们也参与了意见。例如原板末一句的唱词:“要把那众番兵一刀一 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本来是十字句式,梅兰芳觉得要垛起来唱才 有气势,于是便请胡伯平先生临时代为修改。 李释戡先生则认为用江阳辙很恰当。他说,宽亮的嗓子用张口音,既能使远近 的观众都听到,又能表达一种苍凉感慨的意境。 末一场的唱腔设计引起了争论。设计者王少卿提出来用〔四平调〕,一些人不 同意。他们认为〔四平调〕只适用于喜剧,而不适用于悲剧。但王少卿坚持他的意 见。他对许姬传说:“姬老,〔四平调〕虽然以前很少用在悲惨的场子,但我可以 把唱腔设计得很悲。请您编词儿时不要都用七字句、十字句,这样就能出好腔,而 且新鲜有味。”“您的意思是要多用长短句,是吗?那可费劲。因为编得碎,还不 能脱离京剧造句二二三、三三四的规格。”王少卿笑了:“你会唱昆曲,一定能编 好。”许姬传用三天时间,编好了这段唱词。其中只有三句是七字、十字,其余都 是长短句,用的是怀来辙:“夫妻们分别数载,好似孤雁归来。可怜我被贼将奴来 卖;我受尽了祸灾,棒打鸳鸯好不伤怀。幸遇着义母她真心看待,今日里才得再和 谐。但愿得了却了当年旧债,纵死在黄泉也好安排。”王少卿看了很满意,他精心 设计了这段〔反四平调〕的唱腔,新颖跳脱,达到了如泣如诉的境界。 全剧脱稿后,梅兰芳逐段逐段地进行了研究。一天,已是午夜时分了,梅兰芳 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许姬传:“韩玉娘纺织入梦和见赵寻的场子,我们在唱念方面下 了功夫,比较厚实,但末场似乎单薄一些,要加点戏才蹾得住。 咱们再琢磨一下。”许姬传建议:“韩玉娘唱完〔反四平调〕,渐渐转入昏迷 状态,从臆语中做文章。”“好!这符合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在垂危时精神上的痛 苦反映。”梅兰芳接着说:“我们要在韩玉娘的念白中选择几句能说明她悲惨境遇 的台词,重述一遍。这种表演,在我排的戏里,似乎还没有用过,既新颖,又沉痛。 并且我们两个人就能工作。”他兴奋地把剧本摊在桌上,就和许姬传一道,挑 选起韩玉娘前面场子里的念白来,一直到东方发白时才打住。这样,一连三个通宵, 韩玉娘的臆语及程鹏举的念白,就都写出来了。 《生死恨》公开演出后,观众的反应极其强烈,特别是此剧的结尾处韩玉娘的 那段臆语,使许多人潸然下泪,感动不已。梅兰芳看到这种情形,激动地对许姬传 说:“这段复述的念白,在编写时经过用心琢磨,已经使我感动,所以在台上念得 很有真实感,因而剧场效果也能感动观众。”演出激发了广大中国军民的抗战热情, 也触怒了驻扎在上海的一些日本官员。 一次,梅兰芳正在剧场里演出此剧,上海社会局日本顾问秀木带领着几个日本 浪人闯进了剧场。这时,舞台上梅兰芳扮演的韩玉娘正在唱〔导板〕: “恨金寇犯疆土贼狼成性,杀百姓掠牛羊毁我家乡……”听见这句唱词,秀木 恼羞成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眼镜后的一双眼睛越睁越大,闪着凶光。他猛地站 起来一挥手,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枪响,观众哗然。接着,又是一声口笛,一个日本 浪人一下子蹿上舞台,丢下了一颗燃烧弹。 正当燃烧弹闪着绿光吱吱作响之时,舞台上检场之人眼明手快,从后台呼地抱 来一件棉大衣,往上一扑,跑龙套的找来热水瓶,咕咚咚地将水浇了上去,随着又 用脚紧踩。这时,只见打鼓的把鼓锤一丢,猛地冲下台去,直奔那个日本浪人,观 众中有七八个青年也跟着追了出去。谁料那个日本人有点轻功,窜出窗户后就消失 在一片黑暗中这时的梅兰芳,仍矗立在舞台当中。他眼睛一瞥,发现坐在偏座上的 秀木正在得意洋洋地看热闹,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切。梅兰芳狠狠地瞪了秀木一眼, 拿起雕翎箭,腰板一挺,说了一声:“演下去!”霎时锣鼓又响起来。 他镇定自若地唱了起来:“斗恶魔,火燃胸膛……乱我营,徒然妄想!……” 琴师一愣:这不是剧中的原有唱词啊。然而,望着梅兰芳那威武不屈、正义凛然的 形象,他的眼睛湿润了,一丝不苟地操起琴来,而观众更为感动,场内突然爆发出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望着黑压压的观众,望着舞台上继续表演的梅兰芳,秀木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将帽檐压低,垂着头,丧家犬般地溜出了剧场。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日本帝国主义在扶持清朝末代皇帝溥仪任“执政”,年 号“大同”,并发出《建国宣言》一年之后,正式将“国家”改为“满洲帝国”, “执政”改为“皇帝”,年号改为”‘康德”。 为庆祝“满洲帝国”的正式成立,日本关东军曾多次派一个满清遗老来到上海, 邀请梅兰芳到东北去参加祝贺演出。对他的多次纠缠,梅兰芳都借故推托。最后。 那位旗人气急败坏,摊出了最后的一张王牌:“你们梅府三辈受过大清朝的恩典, 樊樊山先生且有“天子亲呼胖巧玲’这样的诗句,而今大清朝再次复兴,你理应前 去庆祝一番,况且这跟演一次堂会戏又有何区别?我真纳闷你为何不能前去?”平 日里温文尔雅的梅兰芳,此刻变得严肃起来。他义正词严地答道:“这话可不能这 么说。清朝已经被推翻,溥仪先生现在不过是个普通老百姓罢了。 如果他以中国国民资格祝寿演戏,我可以考虑参加。而现在他受到日本人的操 纵,要另外成立一个伪政府,同我们处于敌对地位,我怎么能去给他演戏,而让天 下人耻笑我呢?”那位旗人冷笑了一声:“如此一说,大清朝的恩惠就此一笔勾销 了吗?”“这话更不能这样说,”梅兰芳反驳道:“过去清朝宫里找我们艺人演戏, 是唱一次开一次戏份儿,也完全是买卖性质,谈不上什么恩惠。就说当差吧,像中 堂尚书一类官,也许可以说受过皇恩宠惠,一般当小差使的人多了,都能算受恩吗? 我们卖艺的还不及当小差使的人,何所谓恩惠二字呢?”一席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 灰溜溜地走了。 没隔多长时间,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前来邀请梅兰芳赴苏演出。但是剧团乘车前 往时必须路经东北,而时间也恰恰与伪满洲国成立的日期巧合。梅兰芳怕通过那里 时被他们强行扣住,于是便提出了一个条件:去苏联时不能通过东北。苏联方面答 应了他的要求。决定剧团其他成员由北平坐火车前往,而梅兰芳则单独从上海出发, 由海路绕道海参崴,再改乘专车抵达莫斯科。 梅兰芳十分满意苏联方面的这种安排,便欣然同意了这次的出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