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之旅 出访的事宜定下来后,梅兰芳积极投入了赴苏演出的筹备工作。 首先,他邀请张彭春教授担任了这次出演的总指导。接着,又找到欧阳予倩、 徐悲鸿、田汉等艺术宿将,共同参与演出剧目的审定,以及演出人员的选择等事情。 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一切准备就绪的梅兰芳,登上了苏联特地派来迎接 他的“北方号”轮船,直奔海参崴,然后,转乘西伯利亚特别快车前往莫斯科。 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苏联方面进行了积极而热情的准备。他们专门组织了一个 接待委员会。委员会的成员中有莫斯科第一艺术剧院院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 柯剧院院长聂米洛维奇·丹钦柯,梅耶荷德剧院院长梅耶荷德,卡美丽剧院院长泰 伊洛夫,电影导演爱森斯坦,以及剧作家特莱杰亚考夫等著名文艺界人士。 经过了二十来天的旅途生活,梅兰芳于三月十二日到达了莫斯科。接待梅兰芳 委员会的委员们,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外交人民委员会、戏剧家协会代表数十人以 及数千名观众到车站迎接。 次日,梅兰芳去红场敬谒列宁墓。他准备了一个花圈,花圈的缎带上,上款书 “敬献列宁先生”,下款书“梅兰芳鞠躬”。下午,梅兰芳还专门到高尔基大街的 一家美术品商店,买了一尊列宁的半身雕像,准备带回国后放在家中经常瞻仰,以 作为这次访苏演出的纪念。 按照原定计划,梅兰芳应在莫斯科表演五场,列宁格勒表演三场,但因观众购 票空前踊跃,经苏方要求,将梅兰芳在莫斯科的演出增至六场,在列宁格勒的演出 增至八场。最后,苏联对外友好协会又请他在莫斯科大剧院加演了一场,作为临别 纪念。这样,梅兰芳在苏联一共演出了十五场。 整个演出期间,梅兰芳受到了苏联观众的热烈欢迎。每场演出结束时,观众都 要“叫帘”多次。最后一场,梅兰芳被掌声请出谢幕达十八次之多。 这种情形在该剧院的舞台演出史上,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还有一些群众聚集 在剧院门口,等待着他卸装后出来,以便一睹他的面容。这种时候常常需要警察来 维持秩序,才能使他从容地登上汽车返回旅馆。那些日子里,甚至马路上的小孩, 看见衣冠整洁的中国人走过,都会朝着他喊一声“梅兰芳”…… 随着演出的进行,苏联的剧评家们也发表了许多文章。文章对演出进行了细致 而具体的评论,高度评价了梅兰芳个人多方面的艺术才能,强调了他对中国戏剧艺 术的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称他为“中国京剧改革者”,“永远是勇敢的、真正 的革新者,而同时又继承了过去伟大的传统”等等。《工人与戏剧》杂志发表文章, 认为“梅兰芳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演出,应被视为苏中两国人民文化交流的新里 程碑。”在苏联逗留的一个半月里,除了演戏之外,梅兰芳还游览参观了工厂、学 校以及一些名胜古迹,并得以观摩许多苏联著名戏剧、歌剧以及芭蕾舞的演出。 他曾在莫斯科大剧院看过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乌兰诺娃演出的芭蕾舞 剧《天鹅湖》以及欧朗斯基的芭蕾舞剧《三个胖人》;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剧院观 看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东诺夫》;在丹钦柯剧院观看威尔第的歌剧《茶 花女》;在第一艺术剧院观看契诃夫的话剧《樱桃园》以及其他剧作家的作品《恐 惧》和《杜尔宾的时代》;在第二艺术剧院观看话剧《钟表匠和鸡》;在梅耶荷德 剧院观看小仲马话剧《茶花女》;在卡美丽剧院观看话剧《埃及之夜》和《乔弗莱 ——乔弗拉》。 在列宁格勒演出期间,梅兰芳曾应邀观摩大歌剧院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 ;小歌剧院萧斯塔科维齐的《姆钦斯克县的麦克佩斯夫人》;也曾到话剧剧院观看 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小话剧剧院的《为生命祈祷者》以及儿童剧院的木偶戏 等。 与苏联著名电影导演爱森斯坦的友谊和合作,是梅兰芳访苏演出期间的一件有 意义的事情。 爱森斯坦以导演电影《战舰波将金号》而著称于世界影坛。在这部影片中,他 完善、发挥了蒙太奇技术的魅力,给人们崭新的美和力的享受,从而成为这一手法 的奠基人和倡导者,并由此而推动了世界电影的发展。 爱森斯坦十分喜爱中国艺术,特别是中国戏曲艺术。早在一九三○年他应邀前 往美国好莱坞派拉蒙公司拍片子时,就曾从查理·卓别林那里,得知了梅兰芳这位 伟大的中国艺术家的卓越成就。 梅兰芳在赴苏联演出途中候车时,从一份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上海《时事 新报》上,无意中看到了一篇苏联文艺界人士就梅兰芳赴苏演出答记者问的报导, 其中就有爱森斯坦的两段谈话。 爱森斯坦说:“四百年来中国戏剧的现实主义,比日本的歌舞伎旧剧较为纯粹 些,所以它影响苏俄现代戏剧的潜能性很大,不过,很明显的我们并不期待要摹仿 梅兰芳氏的风格。”记者问:“苏俄戏剧家对梅兰芳虽然这样深切的注意,但是寻 常观众的态度又怎么样呢?他们能否欣赏梅氏的创作?”爱森斯坦答:“语言问题 并不能隔阂苏俄观众对梅兰芳所感的兴趣。格鲁吉亚国家剧团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 也是很受观众欢迎的。其余像犹太、亚美尼亚、白俄罗斯的戏剧,在这两大城市里, 也并没有发生语言上的困难。”因为这两段谈话,梅兰芳一下子就记住了爱森斯坦 的名字。爱森斯坦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过中国戏曲,但是他对中国艺术的重视和在观 念上的理解使梅兰芳深受感动。 为了欢迎梅兰芳的到来,苏联对外文化协会出版了《梅兰芳和中国戏剧》一书。 书中收集了四篇文章:苏联汉学家王希理的《中国舞台上的伟大艺术家梅兰芳》、 爱森斯坦的《梨园仙子》、剧作家特莱杰亚考夫的《五亿观众》和中国南开大学教 授张彭春的《京剧艺术概观》。 爱森斯坦题目为《梨园仙子》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梅兰芳的声望远远超越 了中国的疆域:你在旧金山每个华裔知识分子家里,在纽约唐人街的店铺里,在柏 林时新的中国餐馆里,在墨西哥约卡坦州的酒馆里——在凡是有一颗记得祖国的中 国人的心在跳动的地方,你都能发现他的肖像或侧身像。梅兰芳遐迩闻名。你到处 都会发现他遵循中国戏剧的传统在他表演的那些著名舞剧中所塑造的雕像般姿态的 照片。但是梅兰芳不仅在他的同胞中享有盛名,他那伟大的艺术也征服了其他国家 具有不同传统的人民的心灵。头一位把这位伟大的中国艺术家的卓越成就讲给我听 的人是卓别林。”在迎接梅兰芳到来的人群里,爱森斯坦见到了梅兰芳,并指挥着 摄影师们,摄录了车站上苏联人民欢迎梅兰芳一行人的热烈场面。 到莫斯科后,在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为梅兰芳等人举行的招待宴会上,梅兰芳又 见到了爱森斯坦。饭后,主人放电影招待他们。这时,爱森斯坦和梅兰芳坐到了一 起。 首先放映的是梅兰芳一行到达莫斯科车站时的一段新闻记录片。接着,放映了 苏联名片《恰巴耶夫》,也即《夏伯阳》。 放映前,爱森斯坦特地向梅兰芳作了介绍:“这是苏联很成功的一部影片,不 仅思想内容深刻,戏剧性强,人物性格也鲜明可爱,你看了一定会喜欢。”果然, 《恰巴耶夫》的第一个镜头就深深地吸引了梅兰芳的注意。而最后的结局,更是出 乎意料之外。当梅兰芳看到一半时,以为最后的结尾,应该以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 的恰巴耶夫把敌人扫荡干净,“奏凯还朝”的欢乐场面来结束。然而恰恰相反,恰 巴耶夫送走了政委之后,和战士们在一起说说唱唱,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而狡猾 的敌人却趁他们熟睡之际,突然冲进来偷营劫寨。从梦中惊醒的战士们虽然顽强地 应战,但寡不敌众,负了伤的恰巴耶夫在乌拉河上被敌人的子弹击中阵亡。最后, 恰巴耶夫的部下带兵赶到,歼灭了敌人,为他们的师长报了仇。 梅兰芳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激动地对爱森斯坦说:“我以前看苏联电影比较少, 想不到你们的进步如此之快,拿这部电影来说,不仅故事内容动人心魄,编剧、导 演、演员的技巧也都极好,它从头到尾把我们整个带进戏里去了。虽然,我们很不 愿意看到这位可敬可爱的英雄战死沙场,但影片却并未给人以悲观的感觉。”爱森 斯坦告诉梅兰芳,这是苏联革命后培养起来的两位同名的年轻艺术家瓦西里耶夫合 作编导的,前不久刚刚荣获苏联举办的世界电影节的头等奖。说着,他还把在场的 恰巴耶夫的扮演者巴保其金和其他几位电影演员介绍给了梅兰芳,并与他们一起合 影留念。 梅兰芳发现,爱森斯坦是一位非常热心的朋友。 看过梅兰芳在莫斯科音乐厅里演出的几场戏后,爱森斯坦找到了梅兰芳说: “我想请您拍一段有声电影,目的是为了发行到苏联各地,放映给没有看见过您的 苏联人民看。剧目我想拍《虹霓关》里东方氏和王伯党对枪歌舞那场,因为这一场 的舞蹈性比较强。”等梅兰芳同意之后,他又妥善地安排了开拍的日期,最后笑着 说:“现在我们是好朋友,等到拍电影的时候,你可不要恨我呀!”梅兰芳也笑了 起来:“何至于如此?”爱森斯坦解释道:“你不知道,演员和导演,在摄影棚里, 常常因为工作上意见不合,有时会变得跟仇人一般哩!”在莫斯科的演出活动于三 月二十八日结束。二十九日晚上,梅兰芳一行来到了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爱森斯坦 正等在门口。 开拍之前,爱森斯坦重复了他的目的:“这次拍电影,我打算忠实地介绍中国 戏剧的特点。”梅兰芳说:“拍电影应该服从导演,我们就听您的指挥吧!”因为 拍的是有声电影,事先需要试音。而录音筒是悬挂在空中的,乐器的震动率有高低 强弱之分,所以乐队的位置就不能像舞台演戏时那样集中在一起。像单皮鼓、大锣 的位置就要远一些,而胡琴的位置则要近一些。 在布置灯光位置时,剧作家特列杰亚柯夫提议:梅兰芳和爱森斯坦这一次的合 作,是值得纪念的事,应该摄影留念。梅兰芳就和爱森斯坦站在带门帘的绣花幕前 演区里照了像,又请特列杰亚柯夫加入进来,三人合影。 正式开拍时已接近午夜。爱森斯坦处理镜头的方法,比梅兰芳在美国拍《刺虎 》时又复杂了许多。镜头的角度、远近,变换频繁,拍了停,停了拍,斟酌布置的 时间耗费得相当长,再加上录音、画面有时也出问题,不时地重拍,四五个钟头下 来,演员们逐渐地有些支持不住了。拍最后一个镜头时,因录音发生故障,一连拍 了两次,爱森斯坦还是不满意,要求重拍第三次。 人们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打鼓的鼓师已经把紫檀板收进套子里去。 梅兰芳更是疲劳不堪。旦角的头部化装,需要将水纱网子勒在头部,很不舒服。 在舞台上坚持两个来小时还勉强凑合,像这样没有限度地延长时间,梅兰芳也感到 有些受不了了。 就在梅兰芳感到异常疲倦,想要赶快卸装休息时,爱森斯坦走到他的面前,亲 切而诚恳他说:“梅先生,我希望您再劝大家坚持一下,拍完这个镜头就圆满完工 了。这虽然是一出戏的片段,但我并没有拿它当新闻片来拍,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 艺术作品来处理的。”听了他的话,梅兰芳为他诚挚的态度和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 所感动,立刻振作起来:“您看好镜头,马上再开始拍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把它 拍好为止。”最后一个镜头终于拍完了。梅兰芳卸装时,爱森斯坦笑着走了过来: “前天我对您说的话,现在证实了吧!我相信在这几个小时之内,您剧团的艺术家 们一定在骂我了。”梅兰芳也笑了起来:“刚才我的确有这个意思,现在仔细想一 想,觉得您这样做是对的,因为等到上了银幕以后,看出毛病就后悔不及了。”爱 森斯坦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在这短短一天的合作中,我已感到你是一位谦逊的 善纳忠言的演员,你如投身电影界,也必定是一位出色的电影演员。”这时,一位 苏联摄影师在一旁机敏地拍下了一张照片,把这一幕动人的情形记录了下来。 随后,两人又就电影和戏剧之间的关系问题交流了一些看法。临别前,爱森斯 坦将他的一本美学著作赠给梅兰芳留念。那是他一九三一年在英国电影刊物《特写 镜头》第八卷第三期上发表的一篇题为《电影造型的原则》的论文,写于他拍摄《 墨西哥万岁》那一时期。爱森斯坦在其著作扉页上的赠词是: 谨将我论述造型这一问题的文章赠给最伟大的造型大师梅兰芳博士谢·米·爱 森斯坦一九三五年于莫斯科梅兰芳十分珍视他同爱森斯坦等朋友之间这种友好合作 的情谊。直到五十年代末期,他还曾多次对人谈起这段往事:“我们相聚的日子, 只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而我们的友谊和我对他们的怀念,却是深厚绵长,永恒无 穷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