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舞台 漫漫长夜终于过去。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整个中国沸腾了。当抗战胜利 的消息传到上海时,梅兰芳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八年的辗转流离,八年的辛酸时日, 八年的心理重压,终于都成了过去。 那天,家人和客人们正在楼下高兴地谈笑,忽然看到梅兰芳出现在上面楼梯口 上。他从头到脚穿了一身新:灰色的笔挺西装,雪白的衬衫,绛红色的领带,黑亮 的皮鞋。他用折扇半遮着面孔,学着千金小姐的模样,袅袅婷婷、一步一步地从楼 上走了下来,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泪花。下得楼来,梅兰芳猛地把扇子一抽, 人们不由得眼前一亮,胡须不见了,脸上刮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若干天里,五十二岁的梅兰芳像是重新回到少年时代一样,一早起来, 就在院子里拼命练功,下午吊嗓子,晚上看剧本,又亲自到地下室去检查整理行头 衣箱……就好像舞台上解甲归田多年的穆桂英,又要重新挂帅出征一样。 在重新粉墨登台之前,梅兰芳在当时的《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登台杂 感》的文章,叙述了他那抑制不住的喜悦心情。 “沉默了八年之后,如今又要登台了。诸君也许想象得到,对于一个演戏的人, 尤其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八年的空白在生命史上是一宗怎样大的损失,这损失是永 远无法补偿的。在过去这一段漫长的岁月中,我心如止水。 留上胡子,咬紧牙关,平静而沉闷地生活着。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总觉得这战 争使我衰老了许多。当胜利消息传来的时候,我觉得浑身充满着活力,我相信我永 远不会老,正如我们长春不老的祖国一样。前两天承几位外籍记者先生光临,在谈 语中问起我还想唱几年戏,我不禁脱口而出道:‘很多年,我还希望能演许多许多 年呢。’“因为要演戏,我充满着活动的情绪。吊嗓子、练身段,每天兴冲冲地忙 着。八年了,长时间的荒废,老是那么憋着,因为怕被人听见,连吊吊嗓子的机会 都没有。胜利后当我试着向空气中送出第一句唱词的时候,那心情的愉快真是无可 形容。我还能够唱,四十年的朝夕琢磨还没有完全忘记。可是也许生疏了,能满足 观众的期望吗?这一切大概不成问题。因为我这一次的登台,有一个更大的意义, 这就是为了抗战的胜利。在抗战期间,我自己有一个决定:胜利以前我决不唱戏。 胜利以后,我又有一个新的决定,必须把第一次登台的义务献给祖国。现在我把这 点热诚献给上海了。为了庆祝这都市的新生,我同样以无限的愉快去完成我的心愿。 “我必须感谢一切关心我的全国人士。这几年来您们对我的鼓励太大了,您们 提高了我的自尊心,加强了我对民族的忠诚。请原谅我的率直,我对于政治问题向 来没有什么心得。出于爱国心,我想每一个人都是有的吧? 我自然不能例外。假如我在戏剧艺术上还有多少成就,那么这成就应该属于国 家的。平时我有权力靠这点技艺来维持生活,来发展我的事业,可是在战时,在跟 我们祖国站在敌对地位的场合下,我没有权力随便丧失民族的尊严,这是我的一个 简单的信念,也可以说是一个国民最低限度应有的信念。社会人士对我的奖饰,实 在超过了我所可能承受的限度。《自由西报》的记者先生说我‘一直实行着个人的 抗战’,使我感激而且惭愧。”对于梅兰芳这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高 尚民族气节,人们给予了无限的崇敬和景仰。正如著名画家和作家丰子恺在一篇怀 念梅兰芳的文章中所感叹的那样:“茫茫青史,为了爱国而摔破饭碗的‘优伶’有 几人欤?”他说,假如当时有个未卜先知的仙人,事先通知梅先生,说到了一九四 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寇一定投降,于是梅先生蓄须抗战,忍受暂时困苦,以博爱国 荣名,那当然很容易。但当时并无仙人通知,中原又是寇焰冲天,梅先生能把国家 兴亡负之于肩,“试问:非有威武不能屈之大无畏精神,易克臻此?”丰先生的评 价道出了人们的心声。 梅兰芳不仅在戏曲舞台上塑造了无数个体现我们民族美德的英雄形象,而且在 人生的舞台上,又以我们民族的美德塑造了自己的形象。 日本投降两个月后,梅兰芳参加了抗战胜利庆祝会,在兰心剧场演出《刺虎》。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上海、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都轰动了。演出的当天, “梅花诗屋”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中外记者,到处是高高架起的水银灯。采访、 拍照,梅兰芳忙得不亦乐乎!甚至当他坐在化装室里时,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下 来。化好装后,他一反多少年养成的静坐习惯,在后台走来走去,还不时地问周围 的人:“你们看我扮得怎么样?搁了这么多年,心里简直没有谱了。”该梅兰芳出 场时,台下鸦雀无声,观众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这位阔别舞台八年之久的爱 国艺术家重新登台表演。梅兰芳一出场,一阵雷鸣电掣般的掌声顿时回荡在偌大的 剧场里,经久不息,像是要把屋顶掀翻似的。 尽管梅兰芳的嗓子不够理想,对舞台部位感到生疏,甚至身段也欠自然,但观 众的喝彩声却是空前的。人们以这种方式,向他们所器重、所爱戴的艺术家表达着 他们由衷的敬意。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还沉浸在兴高采烈的心情中。吃夜宵时,一反平时“大姑 娘”式的腼腆和羞涩,谈笑风生,语惊四座,频频夹菜,还破例喝了一杯酒……兰 心剧场的演出是庆祝性质,更多的观众迫不及待地要看梅兰芳的演出,梅兰芳也急 着想和他的老观众们见面。然而剧团工作人员都在北平,南北交通尚未恢复,怎么 办?正巧姜妙香、俞振飞和传字辈的几位昆曲演员和伴奏人员都在上海,梅兰芳决 定,京剧唱不成,那就先唱昆曲。 于是,继兰心剧场的演出之后,梅兰芳又在美琪电影院上演了《断桥》、《思 凡》、《奇双会》、《游园惊梦》等五个剧目。梅兰芳原来担心票卖不出去,但演 出海报一上墙,三天内,戏票就被抢购一空。首次演出结束时,观众们蜂拥而上, 挤至台口,向梅兰芳长时间地鼓掌致意。几天下来,上海的街头巷尾,茶坊酒肆, 到处都是议论梅兰芳的人们。有的赞扬他的枝艺、精神不减当年,更多的人则赞叹 他那威武不屈的崇高气节。 从此,梅兰芳以百倍于前的精力和热情,投入到舞台演出中去,以迎接他第二 次艺术青春的到来。 一九四六年春天,梅兰芳剧团的管事李春林邀请王琴生到上海,与梅兰芳合作 演出。王琴生是著名的京剧老生演员。他初学铜锤花脸,后改学老生。 师事德少如、刘砚亭、张连福、宋继亭等人。一九三六年又拜谭小培及丁水利 为师,用功不辍,文武兼能。因天赋嗓音圆润,扮相潇洒,一些著名演员都愿意与 他合作演出。 在王琴生的大力配合下,梅兰芳有计划地在上海恢复了他的正常演出生活。 四月,在上海南京大戏院演出,主要剧目有《宝莲灯》、《汾河湾》、《打渔 杀家》、《御碑亭》、《法门寺》、《四郎探母》、《武家坡》、《大登殿》、《 抗金兵》等。 南京大戏院演出结束后,又移至西藏路皇后大戏院继续演出。虽然戏目不是很 多,且常常重复表演,但始终不能满足观众的需求。上海的剧场,最大的不过一千 多个座位,小的只有六七百座位。因而戏院门口经常是车水马龙,预售票也往往被 一抢而空。 后来,梅兰芳转到中国大戏院进行演出时,剧场经理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霓虹 灯做了一个“客满”的字牌,晚上人们从老远的地方一看,就能知道,不心再来了。 从此,这种方法被其他剧院纷纷仿效起来,成为梅兰芳重新登台后出现的一个创举。 就在梅兰芳如鱼得水、鲲鹏展翅般地纵横驰骋于戏曲舞台时,他的学生程砚秋 也率团来到了上海,携带他的新弟子赵荣琛,并梅兰芳与程砚秋的共同朋友许伯明 一道,来到了马斯南路的梅宅。师徒、故交相见,梅兰芳真是喜上加喜。 由于梅兰芳、程砚秋两位名旦都在上海,而程砚秋喜得新徒,梅兰芳的得意弟 子杨畹农也在师侧,于是,热心的朋友们建议梅、程二位各携弟子合作演出一次, 梅兰芳、程砚秋都欣然同意,并决定将这次合作演出作为向宋庆龄福利会捐助的义 演。接着,他们还拟定了演出的剧目《四五花洞》,同时还拟定了为上海妇女工作 会冬令赈灾的义演剧目《法门寺》、《龙凤呈祥》。 这两场戏的剧目一公开,整个上海为之轰动了。 《龙凤呈祥》的内容,本来就以喜庆吉利而倍受观众欢迎,而这次演出阵容的 强大、各行名角的济济一堂,更令人们刮目相看。梅兰芳领衔,下面依次为程砚秋、 谭富英、李少春、纪玉良、叶盛兰、王玉让、赵荣琛……行当之齐全,名角之众多, 称得上是多少年来少见的一次京剧大汇演。 更有意思的是,戏单上同时出现了梅兰芳、程砚秋、赵荣琛三位旦角的名字, 而且三人同饰孙尚香一角。在具体分工时,梅兰芳和程砚秋都十分谦让,争相把重 点场子让给对方。谦让到最后,才一致同意将戏中那场唱工最重、却又是梅兰芳最 为擅长的“洞房”一场让给了赵荣琛,程砚秋演“别宫”一场,梅兰芳则演最后一 场“回荆州”。 《四五花洞》是一出带有神话意味的玩笑戏。内容为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闹 旱灾,投奔阳谷县寻武松避难,途经五花洞时发生的一段故事。洞内的妖魔金眼鼠 和银眼鼠,变身为假武大与假金莲,与真武大和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被县官胡大 炮越审越糊涂,幸值清官包拯过境,但他也分辨不出真假来,直待龙虎山的张天师 到来后,以“掌心雷”使两个妖魔现形,才使真相大白。 此戏以花旦应工。由于妖魔化身为潘金莲,可以化一个,也可以化数个。 而真假潘金莲的数量,则由同台演出有多少位功力匹敌、旗鼓相当的旦角而定。 这次演出,梅兰芳、程砚秋各率弟子,扮四个潘金莲上场。一样的坎肩裙袄, 一样的头饰化装,载歌载舞,蔚为大观。而从表演来说,梅派程派,京剧两大派唱 腔同聚一场,听来当然别有一番情趣。再加上两派演员又带了两家乐队,齐集台上, 更为舞台上的场面增添了几分壮观。 这次演出之后,梅兰芳剧团的原班人马分期分批地从北平来到上海,萧长华、 姜妙香、刘连荣、王少亭、李春林、姚玉芙等都一一归队。于是,梅兰芳剧团再次 回到南京大戏院正式公演。首场演出的剧目是《宇宙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