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赴东瀛(一) 这一年,为了恢复和发展中国人民同日本人民的友好睦邻关系,中国政府决定, 派出以梅兰芳为团长,欧阳予倩、马少波、刘佳、孙平化为副团长的中国访日京剧 代表团赴日本演出。 听到这一消息后,梅兰芳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八年抗战期间,日本侵略军的血 腥罪行历历在目,而蓄须拒演的隐居生活给自己艺术生命造成的无法弥补的损失也 尚未忘却……梅兰芳在感情上很难接受这一任务,尽管他是那样地信赖自己的政府。 仿佛是洞察了梅兰芳的内心世界似的,周恩来总理约梅兰芳前来谈话。 一见面,总理便单刀直入地进入了正题:“我看,你心里有疙瘩。当然啦,你 是爱国的艺术家,现在到日本演出,送戏上门,可能有点想不通。要知道,当初侵 略中国的是一小撮法西斯反动军阀,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 中国访日代表团到日本旅行演出,是唱给日本人民听的,日本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 都是在战争中的受害者,我们要对他们表示同情,他们一定也欢迎我们。”总理还 强调了这次访问的政治意义。他指出,这是政治上的一件大事,也是艺术交流的重 大事件,访日代表团所负的责任是打开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大门。文化和经济是两 个翅膀。现在文化打先锋开路。这次一定要打胜仗,接着我们的经济团体也将前往。 听到这里,梅兰芳才明白,这次访日,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演出,而且 肩负着巨大的政治任务。一种被信任的感觉,一种渴望承担重任的愿望,一下涌上 了梅兰芳的心头。迎着总理那期待的眼光,梅兰芳回答:“我遵照您的指示去办。” 虽然只有一句,然而却斩钉截铁。 五月二十六日,在周总理的直接关心和帮助下,以梅兰芳为团长的中国访日京 剧代表团登上飞机,前往日本。临行前,周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了代表团的全 体成员,并重申了这次出访的重要意义。他在长篇讲话中从中、日两国的双边历史 谈到长远友好的政治意义,从此行的方针任务谈到具体活动方式和在特殊环境中的 思想政治工作,细至仪表、礼节、纪律、安全、与国内保持密切联系等等无不谆谆 叮嘱。周总理指出:中国政府同国际上制造“两个中国”、“一中一台”和鼓吹 “台湾独立”等等阴谋活动要进行坚决的斗争。并阐明为什么要把日本人民和日本 军国主义、日本的反动政府加以区别。总理的话振聋发喷,情理交融,全体在座人 员无不动容。最后,他激动地说:“你们是文化使节,是友好先锋,你们此行不仅 为了我国人民的最高利益,也为了日本人民的最高利益,这就是最符合两国人民利 益的艺术和平事业。日本人民是诅咒战争,盼望和平的,你们此去一定会受到欢迎, 你们的演出,一定会取得成功!不过情况是复杂的,任务是艰巨的,相信大家会胜 利归来,八十三位安全回国,就是胜利!”全团成员深受鼓舞。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飞机在日本东京羽田机场降落。等候在机场欢迎中国代表 团的日本朋友和手持五星红旗的侨胞热烈地拥将上来,几百架照相机的镜头集中到 了飞机的舷梯上。许多女士、儿童穿着艳丽的衣服,将一束束娇红嫩白的鲜花送到 代表团成员们的手中,有几位老朋友雀跃着从人群中伸出头来向梅兰芳招手…… 有关方面在机场举行了欢迎大会。日本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日本前首相片山哲 致欢迎词。他十分激动地说:“感谢中国人民向日本人民伸出了友谊的手”。梅兰 芳团长在答词中也恳切地说:“中日两国在文化艺术方面,有着密切的悠久的历史 关系,我们都希望这种关系能够得到不断的加强。”欢迎词和答谢词都被淹没在热 闹喧嚣的人声中。欢迎的人群迎着当空的烈日,兴高采烈地唱着《东方红》和《东 京——北京》的歌曲…… 这次访日演出的邀请者——朝日新闻社的负责人远山孝先生陪着梅兰芳来到了 下榻的地点:帝都饭店。饭店的对面就是皇宫,宫墙御河就在窗外,一些宫中的景 物也隐约可见。梅兰芳刚在房间里坐下,旅馆经理立花盛枝先生就来问候。见面时 的第一句话是:“您还记得我吗?”梅兰芳回答:“面善得很。”他说:“当年您 到美国去演出的时候坐的是日本邮船秩父丸号,我就在那条船上担任事务长,我在 船上还看过您的戏,可是那只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沉掉了。”说着,他从皮包中 取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一只船说:“这就是秩父丸,送给您留为纪念吧!”五 月二十七日上午,先后有几位梅兰芳的老朋友来访。年近八十的山本久三郎是当年 帝国剧院的经理,他告诉梅兰芳,帝国剧院已改为电影院,他还提起那年日本大地 震后梅兰芳到日本的演出,营业情况较好,对帝国剧场的复兴有些帮助等。 波多野乾一先生是老北京,说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在梅兰芳第一、第二次的 访日演出中,他都曾帮过忙,现在为《产经新闻》撰写有关中国方面的社论。他与 梅兰芳欣然话旧,并说梅兰芳最近新出的《舞台生活四十年》那本书,他已经读过 了,还问道:“第三集什么时候可以出版?”最后,他送给梅兰芳一本他的著作《 支那剧大观》。 梅兰芳先生的老朋友龙居濑三先生的儿子龙居松之助先生来访时,看到梅兰芳 带来的册子上粘贴着诸多的信札,其中有他父亲的遗墨,不禁感慨万分:“您真是 珍重友谊,三十多年当中经过许多变乱,还保存得如此完好。”说到这里,他把他 的著作《日本之庭园》送给了梅兰芳,并提出了他由衷的希望:“我们的文化交流, 应该从戏剧艺术推广到庭园艺术。”下午,梅兰芳应邀到东京明治座看著名歌舞伎 演员市川猿之助先生的戏《市町御所》。市川猿之助本名喜熨门政泰,一九一○年 继承了第二代猿之助的艺名,以扮演歌舞伎《劝进帐》中的武藏坊弁庆和《倾城返 香魂》中的浮世又平等著称。此外,还参加过日本的自由剧场运动。一九三○年参 与创办了春秋座剧团。一九五五年十月,曾和松尼国三一道出访北京。演出了《劝 进帐》、《倾城返香魂》和《双蝶道成寺》三出代表性的日本古典歌舞。梅兰芳曾 前往观看,看后于十月十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观后感《看日本歌舞伎剧团的 演出》,并在十月号的《世界知识》上和第十一期的《戏剧报》上分别发表了题为 《日本人民珍贵的艺术结晶——歌舞伎》,和《再谈日本歌舞伎》两篇文章。应该 说,梅兰芳与市川猿之助也算是老朋友了。这次的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向市川猿之 助先生献了花,并与他一起照相留念。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由日本各界名流组成的欢迎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委员会组 织的鸡尾酒会在东京会馆举行。宾主共约五百多人参加了这次盛会,气氛十分热烈。 一位日本青年人在酒会上发起了牢骚,他说,“我想不通为什么日中两国在战 争结束将近十年之久的现在,还不能恢复邦交?”一位中国演员说: “我们虽然没有复交,但我们两国人民的心却紧紧地连在一起了。”著名演员 村田嘉久子找到梅兰芳,谈起当年她同守田勘弥先生到中国去访问演出的情形,念 念不忘梅兰芳当时对他们的帮助。大谷竹次郎拉着梅兰芳的手,感慨地说:“战争 中,我的损失很大,但梅先生送给我的一张画,却保存得完整无缺。”正在这时, 一位老音乐家凑过来插话:“我要向梅兰芳先生道歉,因为当年我没有征得同意, 就把《天女散花》的曲调用到我们的《西游记》里去了。而且,以后凡是神话戏中 仙女出场,我都使用了这个调子。”老先生幽默的讲述,使大家都笑了起来。 五月三十日,京剧代表团在东京歌舞伎座进行首场演出。演员们一个个精神抖 擞、衣冠楚楚地来到了歌舞伎座的后台。 进门时,本准备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先将鞋脱下来,然而,等在门口的服务员 却阻止了演员们的行动。原来,为了欢迎中国京剧代表团的到来,他们已经提前在 “榻榻米”上面绷了一层薄薄的地毯。 走进化装室,人们发现桌子、椅子都是新的,据说,这些用具都是专为代表团 置办起来的。座长市川猿之助的一座大镜台也摆到了特为梅兰芳准备的化装室里, 供梅兰芳专用。 为了这次的演出,猿之助先生还派了许多得力的舞台工作者夜以继日地帮助代 表团装台、安排道具和布置灯光。俳优座的千田是也先生和他夫人岸辉子也派了熟 练的舞台工作者来帮忙。前进座的中村翫右卫门先生正在大阪演出,但他让自己的 儿子中村梅之助留在东京,随侍在梅兰芳周围。帝都饭店在后台还辟了一间饭厅, 包子、饺子、炸酱面川流不息地端进来,以供应演员们的不时之需。大家议论纷纷 :“这真比在国内唱戏还要舒服。”演出之前,举行了极为隆重的开幕式。朝日新 闻社的代表白石凡先生致开幕词,欧阳予倩先生也讲了话。开幕式上,上台献花的 人们络绎不绝。久保田万太郎、市川猿之助夫妇、白石凡、远山孝、内山完造等日 本文艺界知名人士都先后上台,预祝演出成功。 演出的节目是四个折子戏:《将相和》、《拾玉镯》、《三岔口》和《贵妃醉 酒》。 据马少波先生回忆,当时“几天的戏票早已抢购一空,每张票价为一千八百日 元,转让的票达一万日元一张,日本国会连日来正在‘开打’,不少议员还忙中偷 闲跑来观赏京剧。社会党主席铃木茂三郎看《三岔口》正看得着迷,突然有人告诉 他,‘国会来电话说有紧要事请你急速回去!’他起身要走,但是《三岔口》的魅 力又使他安静地坐了下来,电话频频促驾,他立而复坐者凡三次,终于坚持着看完 了《三岔口》,然后立起身来慨然叹道: ‘现在,该我去唱《三岔口》了!’每个节目,观众大声叫好,热烈极了! 最妙的是叫得正是地方。梅先生说:‘叫得真内行啊!’”当梅兰芳扮演的杨 贵妃登台以后,忽然听见三层楼上有人怪叫了一声,接着撒下来许多传单。传单飘 飘荡荡地在剧场内飞扬,有的还落在观众的身上。但观众们却视若无睹,仍旧聚精 会神地看戏。梅兰芳更是情绪稳定地继续演出。剧终后,日本各界朋友纷纷上台献 花,观众们则有节奏地鼓掌祝贺。 梅兰芳微笑着站在那里,体验着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下的观众打成一片的这种 感情上和心灵上的共鸣——这种令一位英国导演羡慕不已的东方式的共鸣。第二天, 《读卖新闻》的晚刊上登载了剧场内有人扔传单的消息。代表团的翻泽同志专门将 这一段念给梅兰芳听:“有些坏小子向梅兰芳的舞台上扔反共传单,这些混蛋像垃 圾一样,在任何角落里总是有一些的。”代表团的一位同志还将捡到的传单拿给梅 兰芳看。梅兰芳将它打开来,见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抗日的梅兰芳先生为何来 到日本?”梅兰芳看了,付之一笑,然后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便桶里去了。据 马少波先生回忆,其实,早在代表团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就收到过一束署名为“无 名氏”的奇怪花束和八十六份假《人民日报》。花束里藏着定时炸弹,假《人民日 报》则主要是对梅兰芳的策反。面对威胁和利诱,梅兰芳表现了一位正直艺术家的 大无畏精神和勇气。第三天,他就在规模巨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郑重宣布:“我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艺术家。除了我的祖国,我哪里也不去!”这句话铿锵作响, 铮铮有声,令在座的中外记者们感叹不已。事后,一家日本的华语报纸专门就此事 进行了报道,题目是《撼山易,撼梅兰芳难!》六月三日,当代表团在东京的演出 告一段落后,应市川猿之助先生的邀请,代表团全体成员到他家里赴晚宴。五点钟 左右,梅兰芳一行在一阵密雨中来到了市川猿之助先生的住宅门口,猿之助夫妇以 及家人、亲友们都打着雨伞到门口来迎接。代表团成员们依次脱鞋登席,宾主握手 寒暄。 猿之助先生的家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半山腰上,是纯粹的日本式建筑。室内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淡雅的纱灯与大红的地毯,照着折枝瓶花,掩映生姿。猿之 助先生指着庭园里树上挂着的彩色带子说,“树上挂着的彩带,名叫‘七夕带’, 日本民间的传说,在松枝和竹子上挂了它,象征着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会面,同时 祷告祈福,实现每个人的愿望。”听着猿之助先生颇具深意的介绍,大家都会心地 笑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雨也停了。主人们穿着华贵鲜艳的和服,亲热地把客人让 到每一个席位上,宾主交叉着围坐在矮腿圆桌边,开始浅斟低酌起来。 主人为客人预备了丰盛的广东菜、鱼翅、鲍鱼、干贝、烤鸭一样样地端了上来, 醇厚鲜美,毫不逊色于北京的谭家菜。猿之助夫妇里里外外地张罗着,他的弟弟市 川中车、儿子段四郎以及女儿、孙子……都一对对地向每一位客人劝酒、献茶。 正在酒酣耳热、宾主欢洽的时候,忽然从庭园角落里传来一阵弹拨三弦的叮咚 声,鹤贺治鹤大夫一边唱着,一边走了过来。据介绍,他唱的是日本民歌《新内流 》,音调苍凉沉郁,令人感动。满座的人都止箸停杯,静静地领略着从歌曲中透露 出来的日本古代人民的抑郁不平的心声。 猿之助先生兴奋地举起杯来向各位来宾致词:“去年我们在北京分手的时候, 就盼望在东京见到你们,这一天居然来到了。今天能够在我家里招待各位,我心里 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我感谢各位给我们全家带来的极大的快乐。我感谢各 位把优秀的京剧艺术介绍给日本人民,并祝贺各位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梅兰芳 也举起了酒杯,答谢主人的盛情,并祝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如松柏长青。欧阳予倩 也激动地说:“今天的聚会是中日两国艺术家和两国人民友谊的集中表现。我想, 真挚的感情,不是一道银河可以阻挡得住的。”饭后,中国客人们被主人邀请到一 间专门为排戏而设的房间内,猿之助先生首先表演了日本古典舞《浦岛》,其中有 许多复杂细腻、功力深厚的钓鱼身段,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 了日本古代人民的水上生涯,与我国赣剧老艺人表演的弋阳腔《江边会友》有异曲 同工之妙。接着,猿之助先生的儿子市川段四郎和他的孙子市川团子合演了《擒弃 庆》。这是《劝进帐》的前一折,表现的内容是义经收弁庆的故事,舞台上全是武 打场面,有点类似京剧中《镇潭州》中岳飞收杨再兴的味道。 表演看完后,人们又回到刚才吃饭的地方——亭谢式的客厅里。大家坐下喝茶、 闲谈。忽然,伴着庭前小儿女的笑语喧声,从花间飞出了许多流萤。 猿之助夫人介绍说:“这些流萤生长在长野县,不是它们自己飞来的,是我们 特意去收集来做不夜的银花,点缀我们这个嘉会的。”临别之时,主人还为每一位 中国客人准备了一份礼物——客厅的长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八十六件和式睡衣, 纸包上写着每个客人的名字。猿之助夫人还亲手给女宾们穿上睡衣,教她们穿着的 方法…… 六月四日上午,梅兰芳等出席了日本国会举行的招待茶会,众议院副议长彬山 元治郎致欢迎词。他十分幽默地说:“日本国会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待外国的戏剧代 表,今天承中国京剧代表团光临,甚感荣幸!东京这些日子天气不好,阴雨,国会 在吵架,感谢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晴朗温和的天气。”国会议员穗积七郎最后说: “日中两国今日在文化上握手了,相信不久的将来也能在政治上握手。”午饭后, 梅兰芳一行应邀到早稻田大学的演剧博物馆参观。欧阳予倩先生当年在早稻田大学 读过书,现在来到母校,感到分外亲切。早稻田的三百多位同学簇拥过来,欢迎他 到一个大教室去作有关中国京剧的讲演。他们还特地将名演员中村歌右卫门坐过的 手推车推过来,请这位患有关节痛风宿疾的老校友乘坐。 梅兰芳等人随着馆长进了各个展室。馆长河竹博士边走边介绍了这个博物馆的 历史。他说,“这个博物馆是为了纪念坪内逍遥博士而设的。坪内博士一生致力于 戏剧事业,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所演出的戏剧,几乎每一个都与坪内博士有关系, 因此他有‘戏剧之父’的称号。最后,他还完成了翻译莎士比亚剧本的工作……” 梅兰芳对芝居版画(芝居即戏剧)陈列室里珍藏的版画十分感兴趣。这种版画,画 工刻工都有独到之处,充满着东方情调和日本风格。画面上,有日本古代的风土人 情以及人民的生活状况,还有类似《劝进帐》、《道成寺》等占典名剧的图片等。 版画的种类很多,从较为原始的墨笔画,到现在随处可见的色彩缤纷的“锦绘”, 博物馆应有尽有。河竹博士告诉梅兰芳,他们馆内所藏的版画约有五万件,可以轮 替更换展览。 在一间陈列着许多日本名演员的照片和画像的展室内,梅兰芳流连忘返,久久 不肯离去。中村歌右卫门、尾上梅幸、守田勘弥、菊五郎、河合武雄、中村雀右卫 门……梅兰芳当年两度访日演出时,曾得到这些老朋友的热情帮助。他们中有的对 中国艺术做过详尽的介绍,有的与梅兰芳同台演过戏,有的在艺术上曾给予梅兰芳 以无私的提示。梅兰芳默默地注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对这些已逝的灵魂,寄予 了深深的哀悼…… 袁世海在一个展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他十三岁时的剧照。这张剧照扎靠勾 脸,十分英武,但上面只注着“中国京剧的花脸”,而没有其他说明。 袁世海站在照片前面,似有千言万语,但只听见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小孩子扎上靠真是不胜负担。”看得出他对童年在科班学艺的生活,有着深长 而痛苦的记忆。当河竹博士知道他没有这张照片时,就答应复制一张送给他。 欧阳予倩在青年时代送给帝国剧场经理山本久太郎的便装照片和日本留学期间 表演日本戏《奶姐妹》的剧照也被陈列在展览室里。 在一架屏风前面,梅兰芳发现了他第一次来东京时画的一幅古松图。河竹博士 问他:“你猜猜背面是什么人写的?”梅兰芳转到后面一看,原来是九世市川团十 郎先生的中国书法,笔势飞舞,令人佩服。 走到另一间展室里,梅兰芳看到了自己前两次到日本演出的资料,还有一部分 中国戏的“行头”,其中也有梅兰芳当年相赠的。事隔多年,这些“行头”已经陈 旧了。因而临走时,梅兰芳又挑了一部分绣工细致的戏衣、脸谱等,赠送给了演剧 博物馆,作为这次中国京剧代表团访问日本的纪念。 下午四时以后,代表团成员们出席了朝日新闻社的招待酒会。酒会地点在东京 帝国饭店。这个饭店对梅兰芳来说是格外亲切的,因为他第一次、第二次到日本演 出,都曾在这里住过。望着这座古香古色的古堡般的建筑,前两次访问日本的情形 历历在目,梅兰芳不禁向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们讲起了这座建筑的特点,以及与这座 建筑有关的人——帝国饭店的董事长大仓喜八郎。以前陪梅兰芳来过这里的姜妙香 也忙着介绍:“大仓喜八郎就是第一次邀我们到东京来演出的主人,帝国饭店就是 他创办的,所以梅先生知道得那么详细。”招待会的气氛十分热烈。到场的来宾, 多为社会名流,还有各国使馆的外交人员等。席间,几位梅兰芳的老朋友凑过来聊 天。他们问起,像《御碑亭》这个节目,当年是很受欢迎的,演到王言道休妻那一 场,观众很受感动。 因为像这种家庭妇女被冤屈的故事,在日本社会里是常有的事。前两次演这出 戏时,许多妇女观众甚至掉下了同情的眼泪。这次为什么不演这个戏了? 是不是剧本内容有问题?梅兰芳笑了:“剧本内容没有问题,解放后我还同谭 富英先生演过《御碑亭》。这次挑选的节目,都是我在国内常演的。”一位会讲中 国话的外国使馆里的朋友仔细端详着梅兰芳说:“二十年前就看过您的戏,想不到 您还是那么年轻,请谈谈您的驻颜术。”梅兰芳意识到,这正是向国际友人宣传我 们国家的机会,便高兴地回答:“这几年我们国家比过去强盛,大家生活安定,我 心里畅快,所以忘了自己的年岁。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喜欢和青年人在一起。我 们这次同来的演员,大半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对我来说也有影响的。演员如果 离开了舞台,很快就会变样子,颓唐下去。我现在每年在舞台上还保持一百场到一 百二十场的演出记录,这也是不见衰老的原因之一吧。”还有几位朋友向梅兰芳谈 起了释放战犯的事,并向他表示了对中国政府宽大仁慈之人道主义精神的敬佩。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