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艺术的热爱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一股“反右派斗争”的飓风骤然而起,随之而来的,是一 场全国范围内的急风暴雨。无论是工厂,机关还是学校,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 而来,一批又一批国际知名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在一夜之间被改变了身分, 他们被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之后,被押送到农村、山区、边疆等艰苦环境 里去进行“劳动改造”。“反右派斗争”的扩大化,使不少因持有不同意见但直率 地说了出来的同志和朋友遭受到了“左”的打击和不公正对待……而随着以“《武 训传》批判”为发端的一系列批判运动的开展,文艺思想也出现了混乱。一种庸俗 社会学开始在文艺界流行,从教条出发简单粗暴地裁决艺术作品价值的现象日益突 出。一些人不恰当地强调艺术为政治服务,抹煞艺术规律而去追求浅近的宣传效果 ;一些人用“唯成分论”代替正确的阶级分析,清官戏被一律视为歌颂封建统治阶 级,丑角戏被认为是侮辱劳动人民,凡是出现忠孝节义的词句都被认为是宣扬封建 道德,凡是出鬼的戏都被认为是宣传封建迷信;一些人还认为,反映帝王将相内部 矛盾的剧目没有“人民性”;至于那些娱乐性的剧目,就更在排斥之列了…… 困惑,一种莫名的困惑,数月来一直折磨着梅兰芳那颗诚实而善良的心。 尽管他自己没有受到冲击,可是,周围的朋友,一些正直无私的朋友,一些从 二十年代起就追求和参加革命的朋友,一些从来就是把心交给党、交给社会主义祖 国的朋友,一些和自己一样,几乎在舞台上演了一辈子戏的朋友,却一个个地危在 旦夕。怎样才能妥善而又巧妙地保护他们,使他们免于这种不应有的伤害呢?而那 些大量的优秀戏曲剧目,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也不能允许这些人如此信口 开河地作践! 八月二十八日,在比炎热的天气更为炎热的“反右派斗争”的“烈火”中,梅 兰芳在《甘肃日报》上,发表了他那篇著名的文章《谈谈不演坏戏和反右派斗争问 题》。这位从来不喜欢参与政治的艺术家,不得不起来捍卫自己的良知和人格了。 在这篇文章中,梅兰芳首先指出,坏戏是不能演的。“人民把今天的演员,称 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头衔是何等光荣,给我们的任务是何等重大,我 们在整理传统剧目的时候,怎么能够不加以选择呢?”接着,他举了一些例子。 “比如,昆曲传奇《铁冠图》里有些常演的戏,从剧本上看,有它的写作技巧,表 演上也有些独特的艺术技巧。但是,作者的立场,却是反对农民起义,仇视农民革 命的。这种立场当然和我们相反。 那么,剧本的写作技巧愈好,演员的表演技巧愈好,对观众起的坏作用也就愈 大。最近北方昆曲剧院在建院的时候,演过一次《宁武关》,观众看了,就有意见。 听说,这里的秦腔名演员刘易平先生也有这出拿手好戏,现在已经自动提出,永远 不演《宁武关》了。这是刘易平先生提高政治觉悟的一个很好的表现,值得我们学 习。 “我也有一出《铁冠图》里的《刺虎》,前辈老艺人传授给我不少精湛的表演, 我自己对它也下过很大的功夫来钻研。过去,我演这出戏在国内外都很受欢迎,是 我的保留节目之一。但是,解放后由于认识到上面所说的原因,我自动把《刺虎》 停演了。”“另外,像《杀子报》、《双钉记》、《马思远》一类的戏,虽然也反 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些面貌,但是拿到今天的舞台上来,除了给观众带回去的是色情 和恐怖的印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可看呢?《马思远》是于连泉(筱翠花)先生拿 手戏之一。他在北京演出了几场,观众的反应也是不好。最近于连泉先生已经写文 章表示态度,坚决不再上演这出戏了。他演这出戏有几十年的经验,表演技巧上也 有独到之处。今天,人民不喜欢这出戏,他就毅然停演,这也是老艺人勇于改过的 表现。”文章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当时盛行于一些领域中的简单化 作风。简单化实际上是那些举起帽子往人头上扣,以及抡起棒子打人之流最为普遍 的特征,他们的身上都裹着“左”的虎皮,因而梅兰芳这样公开地进行反批评,确 实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胆量。然而,他无所畏惧。 “上面我所说的不演坏戏,和不适当的清规戒律是截然不同的。我们还是要反 对那些清规戒律的。过去,我们吃了它的亏,特别是使传统节目的上演、整理、改 编和挖掘工作,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比如说,衡量剧目,着重分析它的人民性, 这是必要的,但是把这一问题简单化了,理解得很狭隘,认为只要是统治阶级,就 不会有好人。像这种简单而狭隘的说法,我们把它叫做‘唯成分论’,就不是正确 地对待传统剧目的态度。 “还有人看到剧本里的两个老婆,就认为违反今天的新婚姻法,不能上演。其 实,多妻问题是中国封建社会存在的一种客观事实,反映了封建社会制度的一个不 合理的现象,因此在舞台上出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今天,我们首先要看舞台上 表演的故事、主题是什么?着重宣传守节是不好的,像《三娘教子》的主题是教子, 为什么不可以演?美化和鼓吹多妻制当然不好,像《二堂舍子》的主题并不涉及多 妻问题,而且还写出了一个善良后母的形象,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仅仅拿‘ 宣传多妻制’的罪名,否定这些戏,我觉得是不妥当的。”作为一位正直的艺术家, 梅兰芳不能对这种简单化的批评方法置若罔闻,也不能对持有这种简单化作风的人 们置若罔闻。他不客气地对他们进行了反批评。 “前几年,有很多位参加戏曲工作的新文艺工作者,对传统剧目不够了解。常 常用框框去套具体的作品,套不上就大杀大砍,不仔细地去分析它的具体内容,这 样做,就容易产生有害的清规戒律。 “比方有人说:‘凡是有鬼的戏都不好’,又有人说:‘神佛可以登场,鬼魂 为何不能出台?’这两种说法,形成对立。其实也要看剧本的具体内容,不能一概 而论。有些戏,在舞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鬼,就像开了个鬼的展览会,只会给人 一种阴森森的恐怖印象,和剧情并没有多大关系,如《黄氏女游阴》、《唐王游地 狱》等戏,就给人有这样的感觉。这种鬼戏,当然我们要坚决反对。可是也有些戏 里出现的鬼,含有一种积极意义。像《情探》的敫桂英,《红梅阁》里的李慧娘等 等,这都是通过作者的幻想来表达人民斗争的意志,只要去掉恐怖的形象,又有什 么不可以演的呢?”接着,他推心置腹地自白道:我们戏曲界,与共产党是一条心 的,是不会反党的。他说:“我们多半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社会的痛苦,我们亲 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用不着我来细说。自从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我们艺人才得 到真正的解放,戏曲艺术才得到了蓬勃的发展。难道说解放后三百多种戏曲,百花 齐放,不是亘古没有的奇迹吗?难道说涌现了二十几万戏曲队伍,人才辈出,不是 党领导的效果吗?我们以演员身分,不但走遍全国,而且作为国家的文化使节,出 国演出,受到国内外广大人民的热烈欢迎,难道说这不是在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下 得到的成就吗?我今年六十多岁了,现在还能在舞台上愉快地工作着,而且感到更 年轻了,这难道不是党的领导所给予的吗?”四个“难道”,铿锵作响,掷地有声, 但也透露着他那不为人所理解的委屈感和内心深处的一丝酸楚。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初,梅兰芳向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基层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 书刊一份自传。 一九五八年,除了参加一些必要的政治活动外,梅兰芳以六十五岁的高龄,继 续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秘书许姬传常常为他的健康情况担心。早在一九四九年, 许姬传就曾写过一篇名为《舞台上的汗》的短文,讲述了梅兰芳那并不很令人乐观 的身体状况。他说,第一次由沪北上时,梅兰芳带病表演,身体受亏。所以秋间再 次来京时,梅兰芳还没下车就对大家表示:“这次我要格外注意饮食起居,以免再 蹈覆辙。”所幸这次北京之行,一直没在身体方面出现什么差错。 “长安剧场”的演出也比较顺利。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坐在化装室里看他卸 装的许姬传,发现他脱下来的衬衫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就提醒他要注意自己 的身体,但梅兰芳不以为然。 回到旅馆后,梅兰芳把外套脱掉,拿了一杯茶,站在五斗柜旁边,笑着对许姬 传说:“今天我的身体觉得轻松了许多。”说完就两手伸平,把手腕往里弯,伸了 一个懒腰,说:“这几天没有洗澡,今天想洗一下。”许姬传告诫他:“刚才在戏 馆里汗出得太多,当心着凉,究竟是靠近六十岁的人,不能够与年轻人相比……” 梅兰芳回答:“您的话不错,我来放水试试看,如果不热,就不洗。”说完,就进 了澡堂。 第二天,梅兰芳刚说一句话,许姬传就发现他感冒了。梅兰芳一下子愣在那里, 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我的身体已经脆弱到这步 田地,还有许多重要的任务,在我肩上,如何是好?”然而,梅兰芳从来没有停止 过他的演出。 在演出的空隙间,梅兰芳常向许姬传表白:“我经过八年抗战的磨难,与经济 上的压缩,体力是不如从前了。许多老朋友希望我应该及早收篷,从事教育工作, 办一个完善的戏剧学校,为下一代艺人服务。我没有照他们的意思做,还经常演出。 可是每次演毕,的确感到疲劳,甚至肠胃方面发生严重的病状。我知道外间人对于 我有几种揣测,一种是为戏馆老板们包围,迫于情面,不得不敷衍;还有就是照顾 同业的生活问题。这都是他们消极的看法。”“解放以后,戏馆里的恶势力逐渐被 淘汰,不复存在。至于照顾同业的生计,虽然也有一部分的意义,作用并不太大。 我近年来演出的动机,是有着积极性的。第一,当然为我个人解决生活上的困难, 我这一辈子除了在舞台上拿我的劳力换取金钱以外,没有用其他方式赚过一分钱 (在抗战期间我曾开过一个画展维持生计)。第二,是我有许多学生,许多同业, 没有时间能够好好地教育他们,我只得把我生平从前辈们学习得来的艺术,加上我 刻苦奋斗的经验创作,通过舞台,使这些后起之秀得到一个观摩的机会。戏班里有 一句术语叫‘千学不如一看’,这是一句名言。我知道过去许多成名的艺人,不但 苦学,而且勤看。还有一句术语‘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里面指出了本行 人看戏的重要性。”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表示:“我不晓得究竟还能演几回,为了 以上两种原因,我要振奋精神,奋勇地干下去!”这段谈话中,梅兰芳表露了他对 艺术的挚爱和对戏曲事业的极大关心。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