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印支到北非 法国是个老牌殖民主义国家,是仅次于英国的第二殖民帝国。第四共和国宪法 将“法兰西帝国”易名为“法兰西联邦”,宣称法国与殖民地在“权利与义务平等 的基础上”建立联邦。但这不过是新瓶装陈酒,殖民帝国的性质依然如故。战后世 界各地民族解放运动风起云涌,连接不断的殖民地危机震撼了法兰西殖民帝国。法 国统治集团逆民族解放运动的潮流而动,力图以大规模军事镇压维持摇摇欲坠的殖 民帝国,结果法国陷于连绵不断的殖民战争而不能自拔。 最先是旷日持久的印度支那殖民战争。1945 年9 月2 日,越南民主共和国在 河内宣布成立。日本投降后,法国远征军重新控制了越南南方。1946年11 月23 日,法国舰队大肆炮轰海防(越南北方),随着陆军和伞兵扫荡海防一周之久,揭 开了印度支那殖民战争的序幕。头三年,即到1949 年底,印支战争尚置身于东西 方冷战之外,战争是由法国单独进行的。1950 年6 月朝鲜战争爆发后,印支战争 变成由法国出人、美国提供经济、军事援助的战争。法国竟然把这场殖民战争说成 是反对国际共产主义的战争。奥里奥尔总统1952 年5 月6 日向美国国务卿杜勒斯 表示:“我们是东南亚西方防务的中流砥柱。如果这根柱石倒塌,新加坡、马来亚、 印度等均将成为毛泽东的猎获物。”但是,美援无助于挽回殖民战争的败局。法军 六易主帅,屡战屡败。到1953 年,除了红河三角洲的一些城市和交通干线外,几 乎整个越南北方都在越南人民军控制之下,越南中部很大一部分地区以及南方的若 干地区也在越方手里。在法国本土,广大人民开展了要求结束这场“肮脏战争”的 声势浩大的运动。法国政界的有识之士也感到,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法国都 难以长期打下去,主张早日从印支战争中脱身。 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是皮埃尔·孟戴斯—弗朗斯。此人曾任戴高乐临时政府经济 部长。因在经济政策上与戴高乐意见不合而辞职。此后一直赋闲,同第四共和国历 届政府的政策并无牵连。他双手比较自由,思想比较开放,在政策调整上有较大的 回旋余地。他通观全局,认为恢复法国大国地位和民族独立的关键在于国力之振兴。 他主张在殖民地问题上实行一定收缩,把重点放在加强法国本身实力和在欧洲的地 位。他宣称,印支战争是法国无法承受的负担,结束战争有助于发展法国经济,改 善财政状况和摆脱外交上的困境。 只有痛下决心舍弃局部方能保住全局,以免满盘皆输。他一再大声疾呼:“必 须善于抉择:除了军事解决,除了使用武力,只有一个办法:和谈。”他指责政府 谋求美国直接干涉有导致全面战争甚至原子战争的危险。 密特朗与孟戴斯—弗朗斯于1951 一1952 年间开始交往。两人志同道合,见 地相近,过从甚密。密特朗自视甚高,对当时的政坛人物瞧得起的并不多,唯独对 孟戴斯—弗朗斯推崇备至。他认为,保全法兰西帝国的最好办法是“截去烂肢,保 住主体”,遥远的远东不值得法国倾注全力,确保非洲才是“整个国家的第一需要”。 因此,他全力支持孟戴斯—弗朗斯早日结束印度支那殖民战争的主张。 1953 年6 月初,孟戴斯—弗朗斯受命组阁,他提出“治理国家在于选择”这 句名言。在法国面临的种种难题中,他选择印度支那战争作为突破口,宣布要和平 解决印度支那问题。他用非常强硬的口气声称,他不能向各个政党屈膝投降;他要 不通过政党而自己挑选内阁成员,以贯彻执行他的政策主张;他要摆脱政党掣肘, 建立个人领导班子。孟戴斯—弗朗斯必须得到314 票方能当上总理,结果只得到301 票,组阁宣告失败。 6 月9 日,密特朗在《战斗报》撰文公开赞扬孟戴斯—弗朗斯:他的“讲话、 态度和语调令人钦佩地表达了改革我们被危机气氛扰乱了的议会风尚的需要……有 了他,法兰西的政治改变了风格。”他认为,孟戴斯—弗朗斯之组阁失败,原因在 于“法国式的麦卡锡主义”。 同月,密特朗论述殖民地问题的著作《在法兰西联邦的疆界内》问世。 这部专著显示了密特朗对法兰西帝国的前途的关注,发挥了有别于老殖民主义 的观点,并对结束印度支那殖民战争提出了真知的见。他写道:“煽动亚洲战争的 做法,歪曲了爱国主义的内容。”他指出,“既然我们到了那里,我们就有责任在 那里呆下去”的殖民主义观点是荒谬的,“如果说有好几种办法能使我们从印度支 那脱身,那么,我看不出哪怕有一种办法能使我们呆下去。”孟戴斯—弗朗斯为这 本书作序,对密特朗大加赞许:“我很欣赏您对法兰西联邦面临的重大问题的明智 而精辟的分析。”“我多么赞赏您为寻求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所表现出来的胆识和 政治勇气。”他强调,“同您一样,我深信必须结束印度支那战争。”两人互相推 崇,互相呼应,为和平解决印支问题大造舆论。 1953 年6 月27 日,右翼独立党人约瑟夫·拉尼埃出任总理。新政府不仅变 本加厉强化印支战争,而且谋求从印支战争国际化中寻找出路,指望把美国拖入其 中。密特朗任拉尼埃政府驻欧洲委员会的部长级代表。他在内阁会议上激烈抨击拉 尼埃总理和皮杜尔外长制订的扩大印支战争的政策。在7 月22 日内阁会议上, 他甚至直截了当地提出:“为什么不直接同胡志明和毛泽东谈判?”这使内阁成员 大吃一惊。1953 年11 月,密特朗以主席身份主持召开的“民主社会抵抗联盟” 代表大会,提出一项动议,要求“停止印度支那敌对行动。”历时56 天的奠边府 战役是越南抗法战争的决定性的最后一战。这一战役于3 月13 日拉开序幕,1 . 6 万多名法国精锐部队陷入重重包围。拉尼埃政府下令守军困守顽抗,以利于加强 在即将召开的关于印度支那问题的日内瓦会议上的谈判地位,同时加紧谋求美国直 接干涉,以期挽回败局。法、美军方拟定了“秃鹫行动”干预计划,准备使用第七 舰队的轰炸机和战斗机袭击奠边府周围越军阵地。美国国务卿杜勒斯鼓吹美、英、 法对印支进行“联合干涉”,并向中国提出警告,如果中国不停止援越,就要对中 国海岸采取海空行动。美国国会对直接干预印度支那战争有保留;英国强调别毁了 日内瓦谈判机会;法国主要想以美国空中袭击解奠边府之围,对扩大战争的冒险行 动也有所顾虑。于是,美国军事干预计划告吹。5 月7 日,越南人民军攻克奠边府, 法国守军全军覆灭。奠边府惨败被看作是法兰西民族的又一次屈辱,犹如在法国政 治生活中投下一枚原子弹。6 月12 日拉尼埃政府倒台,法国政局陷于一片混乱。 军事上一败涂地使得法国统治集团内部主和派抬头。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主张 迅速结束印支战争的孟戴斯—弗朗斯于6 月17 日被推选为新总理。 他向国民议会下了一个破天荒的赌注:一个月内和平解决延续近八年之久的印 支战争,否则,政府就辞职。 1954 年6 月18 日晚,孟戴斯—弗朗斯同几个亲信在寓所会商政府名单。 密特朗当场草拟了一份名单,随即又增删了一些名字。根据密特朗的建议,孟 戴斯—弗朗斯确定了29 人的内阁名单。他自己兼任外交部长,直接参与日内瓦谈 判。密特朗任内政部长,实际上是孟戴斯—弗朗斯的左右手。 密特朗不仅在确定内阁入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利用他多年在议会和政 府的种种关系,为孟戴斯—弗朗斯组阁寻求支持。密特朗对组阁的重要影响,新总 理直言不讳:“没有人比密特朗更了解议员,了解他们的能力和弱点,目前的表现 和过去的情况,他们的秘而不宣的抱负以及幕后交易。 事事人人他全知道。他犹如一位专家对议会了如指掌。”“当时我对议会一无 所知。国民议会中有好多议会党团,它们的领袖我都不认识。因此,就任伊始密特 朗是我的向导。”孟戴斯—弗朗斯十分赏识密特朗的政治才干,认为他很快会当总 理。 7 月20 日深夜至21 日凌晨,日内瓦会议就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全部达成 协议。法国国民议会的大钟“停摆”了几个小时,孟戴斯—弗朗斯果真在7 月20 日前实现了和平解决印支战争的许诺。 在孟戴斯—弗朗斯心目中,从印支战争脱身只是第一步,紧接着就腾出手来, 处理棘手的北非局势。他首先着手解决最富爆炸性的突尼斯局势。他先秘密派遣使 者同被监禁的突尼斯民族主义领袖布尔吉巴会谈并取得妥协,旋即于7 月31 日, 即日内瓦协定签字后仅10 天,亲自赴突尼斯,宣布允许突尼斯“内部自治”,瓦 解和平息武装斗争,稳住局面。接着,孟戴斯—弗朗斯准备对摩洛哥作出政治让步, 以缓和由于摩洛哥苏丹(国王)因要求独立而被法国废黜和流放而引起的动乱局势。 密特朗完全赞同和支持总理处理北非局势的方针,因为这同他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不 谋而合。 早在1950 年7 月出任海外领地部长时,密特朗产生了某种模糊的改革法国同 非洲殖民地关系的念头。他认为,法国要想保持在非洲的势力和避免爆炸性局势, 必须对老殖民主义政策实行某种革新,变一味的武力镇压为有限的政治让步,从直 接的殖民统治过渡到非洲人内部自治。他在任内通过同“接近共产主义”的跨国组 织——非洲民主联盟领导人的谈判,以同意黑人与白人同工同酬、黑人可进入地方 行政机关工作以及允许非洲民主联盟公开合法活动、释放被监禁的七名联盟领袖 (后来都当了有关国家的总统),换取非洲民主联盟承认法兰西联邦,促使联盟成 员走出丛林,结束同法国殖民当局的地下斗争,缓和了黑非洲局势。他还把黑人议 员、非洲民主联盟主席乌弗埃—博瓦尼等人从法共议会党团拉到“民主社会抵抗联 盟”议会党团之内。 他在1953 年发表的《在法兰西联邦的疆界内》一书中,明确主张让黑非洲国 家享有一定的内部自治权,但经济、军事、外交政策仍归法国掌管。 那时他所设想的改革还是很有限的。一方面,密特朗本人的思想还不能跳出殖 民主义的框框。他不但认为法兰西联邦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而且希望法兰西 殖民帝国在地图上大些、更大些。另一方面,他考虑改革的出发点是如何稳定黑非 洲局势、防止法兰两帝国瓦解,而不是实行非殖民化。 他强调:“我们需要我们的殖民地。放弃这些殖民地就是抛弃我们自己。如果 我们的方法是有害的,让我们换一换方法。”但是,在当时,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改 革,即便是换一换维护殖民利益的方法,也会招致殖民主义集团的猛烈反对。 殖民主义分子公开指责密特朗部长:“你把非洲拱手让给黑人,除了黑人共产 党,就数你的政策最反法国了,你出卖了我们。”一些国民议会议员,作为殖民集 团的代言人,甚至联名致电法国总统奥里奥尔,要求解除“把黑非洲拱手让与‘国 际共产主义’的部长——密特朗的职务。”总统在爱丽舍宫召见密特朗,对他说: “您是对的,但是必须考虑所有这些抗议。”果然,1951 年8 月,密特朗的同党 普利文组阁时,没有吸收他参加新政府。 在密特朗看来,法属黑非洲幅员辽阔,固然是法兰西殖民帝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同本土隔地中海相望的北非(突尼斯、摩洛哥、阿尔及利亚)战略地位尤为重要。 1953 年9 月5 日,他对《快报》记者发表谈话,强调指出: “在我看来,维护法国在北非的存在,即从比塞大(突尼斯)到卡萨布兰卡 (摩洛哥)的存在,是我国任何政策的第一需要。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1954 年5 月22 日,他还断言:“丧失北非,也就没有法兰西的历史前途。”他主张对 突尼斯、摩洛哥采取某些灵活的做法,以利于稳定局势。 1952 年1 月,密特朗在短命的埃德加·富尔内阁(1952 年1 月20 日—2 月29 日)中任负责突尼斯事务的国务部长。当时突尼斯局势异常紧张。前届政府 于1951 年12 月15 日拒绝突尼斯政府要求实现“内部自治”的要求,并解散突 尼斯政府,宣布执政党新宪政党为非法,将该党大部分领导人逮捕入狱。突尼斯人 民展开大规模武装斗争,法国派兵7 万前往镇压,仍无法控制局势。密特朗主张使 用软的一手,制定了一项改革计划,规定成立一个全部由突尼斯人组成的政府和一 个真正有代表性的议会,法国只控制突尼斯的国防、外交和经济命脉。密特朗没有 使用“内部自治”的提法,实质与此相仿。 这在当时可算得是相当大胆的方案了。由于内阁很快垮台,这项计划未能付诸 实施。 1953 年6 月,密特朗在拉尼埃政府中担任驻欧洲委员会部长级代表,但仍非 常关注北非局势的发展。8 月24 日,法国驻摩洛哥总督纪尧姆将军在军队和当地 殖民集团的支持下,废黜了要求独立的摩洛哥苏丹(国王)穆罕默德五世,扶植傀 儡本·阿拉法为新苏丹,密特朗不能容忍这种老殖民主义行径,于9 月4 日提出辞 职。他明确表示:“一个政治家最起码的诚实就是当他不同意某种政策时辞职不干。” 殖民主义分子造谣说,密特朗是被赶出政府的。政府不得不出面澄清,在议会两院 正式宣布,密特朗是自动辞职的。 9 月5 日,密特朗同《快报》记者谈话,说明辞职的原因。结论是:“我相信, 坚定是一种美德,威信也是可贵的。然而,必须使坚定和威信为演变服务,而这种 演变如果不是同我们一起进行, 那就会对我们不利。”意思是说,对殖民地的演 变,必须因势利导, 而不是与之敌对。 26 年后,他在《我的历史真相》一书中进一步解释道:“废黜苏丹是总督和 当地官员勾结两名部长背着政府干的。新苏丹已经登基,而爱丽舍宫还不知道他是 何许人也……一句话,国家已不成其为国家……我辞职了。我看到一家报纸用大字 标题报导我辞职的消息:‘密特朗逃出正在下沉的船’。”确实,这次辞职提高了 密特朗作为殖民地问题上的“鸽”派的声誉。正因为密特朗一直主张和平解决印支 问题,并以有限的政治让步息灭黑非洲和突尼斯、摩洛哥的民族主义的熊熊烈火, 同孟戴斯—弗朗斯合作默契,关系融洽,互相倚重,从印支到北非,共同推行了有 别于老殖民主义的政策,开创了新局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