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试验 早在1971 年6 月新社会党成立大会上,密特朗厉声谴责“金墙银壁”: “垄断,即广义上一切金钱的力量,是真正的敌人。我甚至要说,唯一的、无 孔不入的敌人。金钱腐蚀一切、收买一切;摧残一切,杀害一切;金钱毁灭一切。 金钱甚至使人腐化堕落。”密特朗上台后,对“金墙银壁”发起猛烈冲击,对法国 经济社会结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事先发出警告:“如果资本家进行破坏, 我有言在先:我可不会满足于在(民族广场附近的)圣·安托万街搞示威游行。现 在不是1936 年。我有一部当年勃鲁姆所没有的宪法。我要运用宪法这个武器。” 改革集中在执政头一年(1981 年5 月—1982 年3 月)。大体可以归结为四大类。 一是社会改革。主要是国民收入分配方面的改革,一定程度上体现消除社会分配不 公现象的意向。其中包括对财产在300 万法郎以上者征收“巨富税”,把遗产税从 20%提高到40%等的税制改革和名目繁多的社会福利措施,如增加家庭补贴25%; 增加住房补贴25%;增加老年人补贴20%;提高最低工资10%;每周39 小时工作 制,并逐步递减至35 小时;每年五周工资照付的假期等。二是以权力下放为中心 的行政体制改革。主要是改革沿袭几百年的高度中央集权体制,把中央的部分权力 下放到地方,并以民主监督、自治管理、人民参政的原则改革地方行政管理制度。 这是法国大革命以来法国地方行政管理体制的最重大的改革。三是改革司法制度, 贯彻社会党所主张的“司法民主”和司法的“人道精神”。最重要的是废除死刑, 取消审理“政治犯”的国家安全法院。四是以扩大国有化为中心的经济结构改革。 这是经济社会改革的重点和核心。 在法国,国有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法国历史上有过三次大规模的国有化运动。 第一次是1936—1937 年人民阵线政府时期。当时为了应付紧迫的战争危险,将铁 路以及施奈德兵工厂、雷诺坦克厂等10 多家军工企业收归国有。第二次是1945— 1946 年戴高乐临时政府时期,政府为了恢复和发展法国经济,建立了法兰西电力 公司、法兰西煤气公司、法兰西煤炭公司,把雷诺汽车公司、北方煤矿、法国航空 公司收归国有。同时将法兰西银行、里昂信贷银行等五家银行和34 家保险公司收 归国有。1981 年5 月密特朗执政前,法国共有国有企业84 家,公私合营企业49 家。国有化企业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2%,占工业营业额的22%,占固定资本的20% 和工业部门职工的12%。 密特朗上台后进行了法国历史上第三次、也是规模最大的国有化运动。 密特朗把扩大国有化作为实行“法国式社会主义”的决定性的手段和“同资本 主义决裂”的主要标志。他在内阁会议上强调,社会党执政是为了“建设一个新社 会……总统七年任期最重要的标志,就是国有化法规。”同时,他又把国有化作为 摆脱经济危机、振兴法国经济的一张王牌。他宣称:“我要用国有化做戴高乐将军 在原子战略方面所做的事,给法国提供一支经济打击力量。”他力图以大规模国有 化为杠杆,加强国家对经济生活的干预,发挥国有企业的先导作用,促使经济回升, 缓解敏感的失业问题。 根据1982 年2 月11 日议会通过的国有化法律,政府以向私人企业购买股权 并向持股人支付补偿金的方式(总数高达510 亿法郎),将“巴黎—荷兰”和“苏 伊士”两大金融公司和通用电气公司等五家工业垄断集团以及36家大银行收归国有。 对达索飞机制造公司和马特拉军火公司则以国家控股51%的方式置于政府控制之下。 对洛林炼钢公司、北方炼铁公司则以所欠国家债务转为国家股份的方式实行国有化。 密特朗满意他说:“这样一来,银行就不能同国家捣乱了。即便银行不给我们奉行 的政策帮什么忙,至少不会起破坏作用。至于工业企业,应当向它们提供资金。这 些企业都快破产了,应当挽救它们。”连同原有的国有化企业,国家对银行系统的 信贷控制高达85—90%,国有化工业营业额占整个工业营业额的42%,国有企业职 工占工业职工的23%,国有企业占全国固定资本的53%,占出口额的30%。国家直 接或间接控制的企业约4000 家,产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7%。在西北欧各国中, 法国国有化程度是最高的。 比之于上两次国有化措施,这次不仅规模大得多,深度也很不一样,收归国有 的企业的地位和经济实力也强得多。上两次国有化主要涉及公用事业、基础工业和 传统工业部门。这次国有化的对象则是电子、计算机、石油、化工、原子能、导弹、 新型军用飞机等新兴或尖端工业部门,并触及金融垄断资本的主体。 密特朗宣告:“同资本主义的真正决裂开始了。”他认为,银行家是不会轻饶 他的。他们还会作绝望的挣扎,甚至会要他的命。他对爱丽舍宫的助手们吐露这样 的担心:“所有银行家都同我作对。要是他们还没有找到个把狂热的巴勒斯坦人来 谋害我,就像干掉肯尼迪那样,我反倒觉得奇哉怪也了。”扩大国有化,引起了法 国垄断资本结构的某些变化,进一步加强了国家垄断资本,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私人 垄断资本,特别是使法国两家最大的新兴金融垄断集团——苏伊士集团和巴黎—荷 兰集团解体。国有化措施触动了某些私人垄断资本集团的眼前的、局部的利益,但 并未损害整个私人垄断资本的根本利益。因为在保留全部原有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上 层建筑的条件下,这种国有化毕竟是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而非社会主义。 诚然,密特朗的经济改革比西北欧社会民主党要广泛和深刻些,但是,归根结 底,这种变革是在资本主义制度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的,并未触动资本主义制度本身。 因此,这种改革的性质仍然是改良主义的。所谓“法国式的社会主义”,实质上是 比较激进的社会民主主义。一句话,密特朗的一系列经济社会改革,乃是在资本主 义框框内进行的一场激进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试验。 密特朗是在法国经济危机深重的条件下实行改革的,并把改革作为摆脱危机的 出路。社会党政权能否维持和巩固,关键是能否把经济搞上去。经济社会改革的成 败,也将取决于经济形势是否好转。 但是,密特朗通过改革摆脱危机、振兴经济的战略并未收到预期效果。 恰恰相反,由于改革步子过快,摊子铺得过大,花钱太多,孱弱的法国经济无 法承受,无异于给挣扎在危机之中的国民经济雪上加霜。刚刚国有化的企业,不仅 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本身效益不佳,未能在振兴经济中起主导作用。有些改革措 施不切实际,带来不少新问题。资本家对改革进行抵制和反抗,大量资金外逃(估 计约400 —500 亿法郎)。私人投资由于经济和政治双重原因持续下降。特别是, 当时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尚处在危机之中,各国普遍实行紧缩政策,法国单独一家采 取膨胀政策,通过大量社会福利措施和增加政府支出,扩大消费和需求,结果本国 经济回升有限(1981 年国内生产总值仅增长0 .3 %),却刺激进口激增,外贸 逆差扩大,黄金外汇储备大量流失(一年内减少700 亿法郎),法郎地位疲软,从 1981 年10 月至1983 年3 月, 18 个月内三次贬值。同时,改革和福利措施大 大加重国家财政负担,预算赤字猛增,通货膨胀加剧(一年内物价上涨14%),失 业人数从170 万增至200 万。 社会党政府低估了国际经济环境的不利影响和法国经济本身的结构性弱点,过 高估计了经济社会改革政策对摆脱危机的作用,特别是过高估计了国有化的效能。 经济政策严重失误,使原已境况不佳的法国经济进一步恶化,使原先支持密特朗上 台的选民感到失望和不满。 左翼政府的经济社会改革犹如一列超速超载行驶的火车,面临出轨的巨大危险。 是不顾一切继续高速前进,还是痛下决心及时刹车? 对于改革的规模和速度,政府和社会党内部一直意见纷坛。以总理莫鲁瓦和经 济部长德洛尔为代表的少数派,早就主张调整政策,放慢步调,“暂停”改革;多 数部长头脑发热,主张改革加码。密特朗总统本人也贪多求快。 他深信,必须迅速进行大规模改革,否则就会被捆住手脚,无所作为。他对经 济形势的估计又过于乐观,他在1982 年新年祝词中宣布,“经济复苏已经到来。” 因此,他一再否定放慢或暂停改革的意见。他洋洋自得他说,社会党政府“在短短 几个月的时间里所进行的改革和取得的社会进步,超过法国半个世纪以来的改革和 社会进步。”1981 年11 月29 日,即密特朗执政半年之际,经济部长德洛尔在 卢森堡电台的讲话上明确表示:“必须暂停新的改革,对已经决定的改革则必须很 好完成。”这一席话把政府内部的意见分歧公诸于众。“暂停”,这是社会党人非 常忌讳的字眼。因为“这使人马上联想到1937 年2 月13 日人民阵线政府总理勃 鲁姆宣布经济社会改革“暂停”。 四个月后,6 月21 日,勃鲁姆政府被迫辞职。对勃鲁姆走过的法郎贬值—— 暂停改革——被迫辞职的失败之路,社会党人心有余悸。在他们心目中,“暂停” 似乎是“失败”的同义语。 密特朗总统对德洛尔的谈话十分恼火:“德洛尔搞什么名堂?干吗说这一套?” 次日清晨,他在启程前往阿尔及利亚访问时,在机场指示莫鲁瓦: “不像话!您是总理,必须尽快纠正。”莫鲁瓦内心同意经济部长的意见,他 见了德洛尔只轻描淡写说了两句:“总统不同意您前一天的谈话,改革将不紧不慢 地进行。”12 月9 日,总统在首次电视讲话中明确宣布:改革将在“法国式的社 会主义”的范围内,以“恰当的速度”继续进行。 “法国式的社会主义”的列车越来越濒临出轨的危险,总理莫鲁瓦在密特朗执 政一周年之际拟订了“刹车”计划。比“暂停”更进一步,实行“紧缩”,包括法 郎贬值,冻结工资和物价,削减预算开支。密特朗把这个计划压了下来。因为6 月 初一年一度的西方七国首脑会议将在凡尔赛召开,密特朗指望会议能协调西方经济 政策,特别是促使美国在改变高利率和美元高汇价方面作出让步,以缓解法国经济 困难,从而避免实行不得人心的紧缩政策而断送了经济社会改革。他对总理说: “让我先开首脑会议,别的,以后再说。”凡尔赛会议气派非凡,豪华异常。笔者 曾多次以外交官身份前往现场了解会议情况,亲历其境,深感这种豪华排场同濒临 深渊的法国经济很不协调。 法国舆论对此亦有非议。但是,大事铺张的接待并没有打动美国总统里根,密 特朗的投资落了空。 美国为了抑制通货膨胀和利用国际货币体系的混乱谋求本国利益,实行高利率 政策(高达20%上下)。高利率和随之而来的美元汇价不断上扬,导致法国等西方 国家资金外流,投资萎缩,影响经济复苏,并使外贸逆差扩大。 据计算,美元汇价每提高五生丁,对法国来说,就意味着,每年增加20 亿法 郎的外贸逆差。用经济部长德洛尔的话来说,美国高利率和美元高汇价对法国经济 的总影响相当于“第三次石油冲击”。但是,里根总统表示无意改变货币政策,无 论在稳定美元汇率还是在调低利率方面均寸步不让。里根尤其不愿对密特朗的“法 国式的社会主义”试验提供经济上的帮助,认为这种试验在意识形态上是不可接受 的。密特朗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美国坚持以邻为壑的经济货币政策给法国社会党 政权激进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试验以致命的一击。事隔一年后,密特朗悻然回顾道: “我过高估计了美国人的善意。现在我不指望从里根那里得到什么了。”6 月6 日, 凡尔赛会议闭幕这一天,法国总统在凡尔赛宫最华丽的镜廊盛宴各国代表团。莫鲁 瓦急不可待。宴会结束后,他把总统拉到镜廊边的一个房间里进言道:不能再这样 下去了。如果不马上采取他所建议的紧缩措施,就会站不住脚,就会蹈人民阵线政 府的覆辙,就会像当年勃鲁姆那样被迫下台。他央求说:“总统,给我开绿灯吧!” 总统终于首肯了。他说,“左翼还是得人心的。我们的地位会下降一点,工会组织 会抱怨,但我们能恢复过来。我们肯定能顶住。”这番话不知是安慰莫鲁瓦总理, 还是自我安慰。 凡尔赛会议结束后不几天,密特朗在记者招待会上特意强调:“我们奉行同一 种政策。我们保持同样的目标。”不过,像一年一度的环法自行车比赛一样,“我 们从平原这一段进入了山川这一段”,但目的地不变。 几天之后,6 月12 日,法郎再次贬值。次日,社会党政府宣布改革进入第二 阶段,从膨胀政策转向紧缩政策,冻结工资、物价四个月,限制社会福利开支,压 缩财政赤字。在决走实施紧缩政策的内阁会议的末尾,密特朗给情绪低落的部长们 鼓气:“我不大懂经济,也许比戴高乐将军懂得多一点。”而戴高乐执政几个月之 内就在整顿财政经济方面取得成功。他强调,应该“随机应变”,“信心,就是一 切”。 在密特朗心目中,紧缩政策只是短期的、过渡性的,随着经济回升,改革将继 续进行。他对经济部长德洛尔说:“紧缩本身并不是目的。紧缩只是暂时的。”但 是,事与愿违,第一批紧缩措施并未奏效,经济情况继续恶化。 四个月紧缩期满,莫鲁瓦又提出新的更为严厉的紧缩计划,密特朗发火了: “总理先生,我请您担任总理,不是要您奉行撒切尔夫人的(紧缩)政策。 如若这是我的意图,那么,我本会让别人当总理。”“等过了市政选举再说。 我希望法郎能支撑到那个时候。”为了人为地支撑法郎,社会党政府不得不举 债度日,先后向沙特阿拉伯和欧共体借款300 亿和270 亿法郎。 1983 年3 月6 日和13 日市政选举结果,左翼受挫,右翼取得明显的进展。 在全国36 个10 万人口以上的城市中,左翼失去七个,保住12 个;右翼获得24 个,其中希拉克在巴黎20 个区实现大满贯。在全国221 个人口3 万以上的城镇中, 左翼丧失34 个,保住120 个;右翼控制100 个。这次选举虽是地方性的,但它是 对执政21 个月的左翼政权的一次全面检验,具有重大的政治影响。选举结果反映 了左翼和中间选民对社会党政权的失望和不满。 挨过了市政选举,严峻的经济形势迫使政府推出进一步的紧缩措施。莫鲁瓦总 理无可奈何他说:“我不会在冰冻的路面上开车。”1983 年3 月21日,法郎第三 次贬值。25 日,更加严厉的紧缩政策出台。包括压缩家庭消费650 亿法郎(等于 收回密特朗上台后给予的全部社会福利费用),增加税收,提高公用事业收费,限 制个人出国旅游用汇等。密特朗认为,形势并不那么严重:“这一切都算不上悲剧 ;法国是富有的。如果我现在就说‘汗泪交加’,那么,一旦真的发生悲剧,我就 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过,他还是做了自我批评。他对总理说:“不能把采 取这些决定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责任在共和国总统……我感到肩负历史性责任。 我引以为自豪。我要担当这种责任。不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要担当到底。”从此, 密特朗不再采取新的经济结构改革和社会改革措施。一场激进的社会民主主义的试 验就此偃旗息鼓了。反对派领袖希拉克曾预言:“社会主义试验超不过两年。”当 时密特朗说:“他说得对。在法国,左翼掌权从未超过两年。我们要好自为之,使 这一回与以往有所不同。”结果,还是希拉克不幸言中。 这是密特朗执政的一个重大转折。从此,他收起70 年代初以来一再宣扬的 “社会主义”政策主张,皈依经济的现实主义,其经济、社会政策的社会党色彩越 来越淡化了。密特朗自我解嘲道:“我不把法国式的社会主义奉为圣经。”“法国 式的社会主义”,在密特朗的词汇中消失了。 好在密特朗总算没有步勃鲁姆后尘。经济社会改革失败了,而他在爱丽舍宫仍 岿然不动。这倒要感谢他的老对手戴高乐制定的第五共和国宪法,总统任期七年, 这是雷打不动的。莫鲁瓦总理成了改革失败的替罪羊。1984年7 月15 日,星期天, 莫鲁瓦给在拉什度假的总统打电话,表明辞意。密特朗表示挽留:“干下去,我们 还有许多事情要一起做。”莫鲁瓦又用电传发去辞呈,总统不再坚持了。7 月16 日晚,莫鲁瓦前往爱丽舍宫向总统告别。 两人都非常激动,甚至相对黯然泪下。莫鲁瓦辞出后,密特朗对总统特别顾问 雅克·阿塔利说:“这是我七年任期中最困难的时刻。”是的,莫鲁瓦的离去,标 志着一场引人注目的激进的社会主义试验最终收场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