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性演说” 1983 年1 月22 日是法德友好合作条约签订20 周年纪念日。当年由戴高乐 和阿登纳缔结的法德条约,集中体现了法德的全面和解与合作,规划了两国在外交、 防务、教育、科技等领域的广泛合作与协调的框架和发展方向;标志着近2000 年 来高卢人和日耳曼人互相厮杀和敌对的历史告一结束,法德捐弃世仇宿嫌,进入友 好合作的新时期。 密特朗总统于1 月20 日专程前往波恩,参加法德条约签订20 周年庆典。 最重要的活动是在德国联邦议院发表演说。这篇讲话主要不是颂扬法德合作与 友谊,而是要借此机会面向苏美和整个欧洲,在欧洲导弹问题上做一篇大文章。这 是继以色列议会演说之后的又一出外交重头戏。这两篇演说,算得上是密特朗14 年任期中外交的精彩之笔。 密特朗何以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德国联邦议院作为舞台来演这出戏呢?因为在左 右整个欧洲局势和东西方关系的欧洲导弹的较量中,联邦德国是关键时刻的关键国 家。 原来,密特朗上台时面临东西方关系的两大变化。一是以苏联入侵阿富汗为标 志, 70 年代的缓和时期宣告结束;二是苏联部署大量SS—20 导弹,打破了欧洲 地区力量平衡。东西方关系进入了以欧洲导弹之争为中心的紧张对抗的新时期。密 特朗称之为处于冷战时期与缓和时期之间的“极其紧张的第三时期”。 SS—20 导弹是一种机动性很强的新型陆基中程导弹,每枚导弹载有3 个核弹 头,射程4500—5000 公里,能在不到10 分钟的时间内击中西欧所有的目标,误 差不超过300 米。北约没有在欧洲部署陆基中程导弹,没有相应的核武器可以与之 匹敌。因此,苏联部署SS—20 导弹,使欧洲战区核力量对比发生了有利于苏联的 变化。在西欧看来,苏联在常规武器和战区核力量方面的“双重优势”,构成对西 欧安全的严重威胁,并将使西欧面临苏联的政治讹诈。 为了对付苏联的战区核力量优势,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作出了包括部署导弹和建 议谈判两手的“双重决定”:敦促美苏尽快就中程核武器问题进行谈判:如果到1983 年底仍不能达成协议,北约将部署108 枚潘兴Ⅱ式导弹和464 枚陆基巡航导弹,合 计572 枚。在西德部署220 枚(其中潘兴导弹108 枚),英国172 枚,意大利80 枚,比利时和荷兰各50 枚,均为巡航导弹。 潘兴Ⅱ式系单弹头中程导弹,射程为1750 公里,可以打到基辅、明斯克等城 市,但不能打到莫斯科。命中精度比SS—20 导弹高出10 倍,误差仅30米。陆基 巡航导弹相当于一种超音速无人驾驶飞机,射程2500 公里,最大航程为四小时。 其主要特点是能进行超低空飞行,沿不同地形保持在离地面80米左右的高度,雷达 难以发现,且可中途改变航向,敌方难以判明它所针对的目标,命中精度略低于潘 兴Ⅱ式导弹,误差约80 米。 法国在欧洲中导之争中处于特殊地位。法国早已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并 非美国导弹的部署国,而它自身拥有完全独立的、包括可以直接打击苏联本土的中 程导弹的核武库。因此,吉斯卡尔·德斯坦对北约“双重决定”采取置身事外的超 脱态度。他认为,法国不应参与不会在自己领土上实施的决议。法国私下支持北约 计划,公开则宣布它与北约欧洲战区核武器的现代化无关。这样做,既维护了联盟 的团结,又在东西方紧张对抗中在外交上留有较大的回旋余地,并借以避免把法国 核力量牵扯到美苏谈判中去。 在东西方围绕欧洲导弹问题紧张对抗的关键时刻,密特朗改变前任总统避免卷 入欧洲导弹之争的超脱态度,转而积极介入,公开支持北约“双重决定”,并为推 动北约部署计划的实施奔走游说。密特朗在《未完成的回忆录》中写道:“我这样 做,背离了我国外交的传统立场。过去法国一直认为,由于它不在(北约)军事一 体化组织之内,当然同欧洲导弹问题无直接关联。 我之所以支持北约双重决定,是因为我认为此事至关重要,不论法国的地位如 何,不能对保持欧洲均衡所必需做的事情袖手旁观。”7 月3 日,社会党政府上台 伊始,外长谢松就在巴黎英美记者协会上宣布:法国“完全赞成北约盟国关于潘兴 导弹和巡航导弹的决定”。密特朗总统也公开表态:苏联部署SS—20 导弹“破坏 了欧洲力量平衡。这种状况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认为,必须追补军备以恢复平衡。 然后应该以此为出发点进行谈判”。也就是说,先部署,后谈判,把北约“双重决 定”的侧重点放在部署上。 当时苏联对西欧国家特别是西德加紧诱压,力图阻止北约部署计划的落实。西 欧一些导弹部署国内部意见纷纭,实施部署计划遇到很大阻力。主要部署国西德本 身不能拥有核武器,担心在其领土上积聚它所无权控制的核武器,成为核战争中首 当其冲的受害者。西德也不愿让“导弹栅栏”把它同东德进一步分割开来。因此, 对部署中导犹豫不决。荷兰和比利时政府则迟迟不作是否接受部署美国导弹的决定, 表示将根据美苏谈判的结果再作最后决定。与此同时,一个声势浩大的反核和平运 动蓬勃兴起,席卷西德、英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等部署国和其他西北欧国家。 参加示威游行的群众达200 多万,为战后几十年来所罕见。这个运动的主要目标是 反对美国在西欧部署新式中程导弹,给西欧各国政府,尤其是部署国统治集团造成 相当大的压力。 欧洲中程导弹的部署与反部署之争,不仅是一场核军备竞赛,而且深深牵动整 个东西方关系、美苏欧三角关系以及西欧国家内部关系。 在这种背景下,密特朗选择了主要部署国西德公开介入欧洲导弹之争,为北约 部署导弹大声疾呼,以期对动摇不定、意见纷纭的西德和其他部署国以有力的推动, 从而使欧洲导弹的较量朝着有利于西方的方向发展。 半个月前,总统府会同对外关系部为总统草拟了讲话稿。密特朗却放着不看。 他说:“非等事到临头,我是无法动手搞演讲稿的。”1 月13 日,总统动身去非 洲访问。1 月18 日,到了非洲之行的最后一站加蓬。在从利伯维尔到弗朗斯维尔 横贯加蓬的火车上,密特朗的思路才转向欧洲。这时,离波恩之行只有两天了。他 把讲话稿看了一遍,那不过是颂扬法德友谊的应时即景之作,根本不合他的心意。 他把特别顾问阿塔利找来说:“我刚看了讲稿,根本不能用,实在可悲。请您转告 巴黎。”1 月19 日,照例召开内阁会议,会上,密特朗一心准备讲话稿,部长们 说了些什么,几乎没有听见。内阁会议一结束,总统把国防部长、对外关系部长、 总统特别参谋长和总统府的三名“秀才”召到办公室,他拿出在内阁会议上拟定的 发言提纲让与会人员传阅。他指示:“我要一篇非常明确、非常有说服力的稿子。” 要突出主导思想:“欧洲广大地区在对准自己的核武器面前,不应没有足以与之匹 敌的武器。”国防部长建议把“零点方案”(苏联拆除已部署的SS—20,北约不部 署潘兴Ⅱ式导弹和巡航导弹)作为一种可取的选择加进去,密特朗不以为然:“这 不是我们的选择。”接着,总统府的三位秀才分头按总统拟定的提纲形成文字。密 特朗看了,皱皱眉头说:“还是不行!不过,总算有个修改基础了。”三位秀才异 口同声说:“谁知道总统想要发表一篇历史性的演说!”这才算真正领会总统的意 图了。 当天晚上11 时,谢松外长陪同总统到非洲走了一大圈之后,困倦不堪,正想 熄灯好好睡上一觉,忽然爱丽舍宫来电话:总统有要事相商。谢松赶赴总统办公室, 还是上午原班人马在场,密特朗让大家在办公桌前坐定,发起火来:“你们让我去 念这么一篇稿子!这也称得上是演说?蹩脚货,十足的蹩脚货!我讲话嘛,总得讲 出点名堂来才行。”发完脾气,密特朗抓起钢笔,逐段逐句逐字,边读边议边改, 直到凌晨2 时。密特朗嘱咐在场人员从头到尾再顺一顺:“早晨6 点半交给我。” 1 月20 日,从巴黎到波恩的飞机上,密特朗还在埋头修改讲话稿。抵达波恩后, 他直奔西德总理科尔在联邦议院的办公室,继续润色稿子。预定的开会时间快到了, 议院大厅座无虚席。密特朗还不出来,急得科尔总理在走廊里来回走动,不停地看 表。 11 时正,法国总统准时走上联邦德国议院的讲坛,发表“历史性演说”。 他面对的是忧心忡忡、意见纷纭的各派议员。主要执政党——科尔的基督教民 主联盟,希望最好实现“零点方案”,否则,北约只得实施部署计划;科尔的盟友 ——自由民主党人对实施北约“双重决定”的态度模棱两可;在野的社会民主党内, 反部署这一派占了上风。第一次进入联邦议院的绿党(环保)坚决反对部署美国导 弹。议院外面,反对部署核导弹的和平主义示威游行热火朝天。 密特朗从以均衡求和平的均势战略的高度,为实施北约“双重决定”大声疾呼 :“法国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想法:必须使战争仍然成为不可能,必须使那些想要 发动战争的人不得不打消这种念头。”“法国的分析与信念,是把核武器作为一种 威慑手段,不管人们赞成也罢,反对也罢,只要存在着力量平衡,它就依然是和平 的保障……但是,依我看,维持这种平衡就意味着欧洲整片整片地区在对准自己的 核武器面前,不应没有招架之力。我们认为,谁把赌注押在欧美大陆‘脱钩’上, 谁就会使力量平衡发生问题,因而也就会使保持和平发生问题。我直截了当地说, 这种‘脱钧’本身是危险的。”“所以,必须明确重申大西洋联盟成员国的共同决 心和团结一致,以便使谈判取得成功,这是不部署1979 年12 月‘双重决定’所 规定的那些武器的必要条件。”最后,他呼吁:“德国朋友们,在这决定命运的一 年,让我们一如既往,长期共同寻求均衡、发展与和平的道路吧!”密特朗的讲话 把西方内部围绕欧洲导弹的争论提到一个新的高度:能否实施部署不是某一国的问 题,而是北约联盟能否避免欧美战略“脱钩”的问题,也就是关系到欧美关系的未 来和欧洲安全全局的重大战略问题。这番话,不仅是说给西德议员们听的,也是针 对态度动摇、暧昧的其他部署国而发的,目的在于给有关国家政府鼓气,维护北约 决定,以利于加强对苏谈判地位和冲破阻力实施部署计划。 这篇讲话引起各方强烈反应。第二天,1 月21 日,科尔总理来巴黎参加法方 庆祝法德条约签订20 周年的活动,以满意的口吻对密特朗说:“我们的分析相同 ;苏联部署导弹使欧洲的军事平衡发生了问题。”针对科尔倾向于“零点方案”的 想法,密特朗进一步说明:“报界没有弄清楚这一点:我并不支持华盛顿提出的‘ 零点方案’。我主张寻求美苏立场之间的一个中间点。 我没有提到‘零点方案’。”西德社会民主党人对法国社会党总统的讲话十分 恼火,因为这将使该党在即将举行的大选中丧失选票。这乃是密特朗意料中事。他 在1 月26 日内阁会议上承认,他的讲话可能对西德大选产生影响,使之对基督教 民主联盟有利:“尽管我们同社会民主党人之间显然存在着友谊,但事关法国利益, 我们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就是说,法国不得不将其安全利益置于党派利益之上。 如果说,里根对密特朗尚有一定疑虑,西德联邦议院的演说就使他完全放心了。 里根致函密特朗,赞扬“这篇演说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感谢法国盟友的“极其 珍贵的”支持,称赞这篇讲话是对西方安全的“重大贡献”,“在欧洲国家面对重 大抉择显得无能为力,至少也是焦虑不安的时刻,您的讲话加强了大西洋联盟”。 苏联对密特朗讲话十分不满。苏联使馆公使衔参赞向法国对外关系部交涉。他 责问道:“法国总统何以强调一旦谈判失败必须部署(美国导弹)? 对苏美谈判人员这样讲是一回事,竭力说服德国人这样干则是另一码事。”他 威胁说:“法国越是支持北约双重决定,人们就越难以理解为什么法国反对把自己 的核力量计算在内。”不过,苏联无非口头强硬,对法国无可奈何。 法国并未对北约“双重决定”承担义务,本国领土不接受部署美国导弹,却如 此积极支持和敦促别国部署,原因何在? (一)恢复东西方均势,确保西欧的和平与安全。 密特朗说过:“关于东西方关系问题,我的立场很简单:要维护和平,就必须 在世界范围内建立均衡的力量对比,在欧洲建立足够均衡的局面。因此,我将永远 赞成维持这种力量对比所必需的东西。”他认为,苏联部署SS—20 导弹,打破了 欧洲的均势。而欧洲力量的失衡,有可能导致苏联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后盾“不战 而胜”,即“使用威胁,通过谈判得到它即使打赢一场战争也未必能得到的好处”。 这构成对所有西欧国家的独立和安全的严重威胁。因此,法国不能置身事外,而应 积极推动盟国实施部署美国新式中导,以恢复欧洲地区的核均势。 (二)拉住美国,防止美国与西欧“战略脱钩”。 法国认为,“苏联战略的首要目标就是使欧洲防务与整个大西洋防务脱钩。” 把美国新式中程导弹引进西欧,不仅可以恢复欧洲地区核力量的平衡,而且有助于 防止欧美战略脱钩的危险,从而增强美国核保护的可信性,以利于西欧的安全和东 西方关系的稳定。 (三)拴住西德,以保持欧洲政治力量平衡和维护法国的安全屏障。 欧洲导弹的部署与反部署之争,焦点是西德。西德外受苏联诱压、内有强大的 反核和平运动的牵制,其发展趋向引起西方盟国的疑虑,法国尤为敏感。谢松外长 指出,“法国不是担心欧洲发生战争,而是担心SS—20 导弹迫使西德作出让步, 导致西德中立化。”如果西德在欧洲导弹问题上动摇、让步,等于承认苏联对西德 外交、防务政策有某种否决权,等于含蓄承认西德的安全将更多依赖东方政策,而 不是依靠北约。这就意味着西德可能松弛与西方联盟的关系而滑向和平中立主义。 这不仅会损害东西方平衡,而且直接关系到法国的安危。因为一个积聚大量美国核 武器的西德构成一道位于法国前沿的安全屏障。如果这一安全屏障崩塌,法国将暴 露在同东方集团对峙的第一线,整个防务战略将为之改观。因此,公开支持西德内 部主张部署美国导弹的势力,稳住西德,把它牢牢拴在西方阵营,是法国根本利益 之所在。 1983 年11 月,欧洲导弹之争导致东西方关系的一场新的危机。11 月22 日,西德联邦议院以286 票对226 票通过科尔总理提出的部署美国中程导弹的议案。 密特朗赞扬科尔作出了“比其他国家更加不容易的抉择”。11月23 日,苏联中断 了历时两年的美苏日内瓦中程导弹谈判。接着,又中止了美苏削减战略武器谈判和 中欧裁军谈判。这就使得双方原有的谈判渠道均被堵塞。与此同时,美苏部署导弹 升级。美国如期实施北约制定的部署计划,开始在西德、英国和意大利部署潘兴Ⅱ 式导弹和巡航导弹。作为反措施,苏联也加速在民德和捷克斯洛伐克部署SS—22、 SS—23 导弹(射程分别为900 公里和500 公里)。美苏剑拔弩张,东西方关系一 度极为紧张。密特朗把欧洲导弹危机称之为“继柏林和古巴危机以来最严重的危机”。 欧洲导弹危机持续了16 个月之久。诚如密特朗所预期,部署美国导弹虽然引 起短时间的紧张,但最终将促成谈判。1985 年3 月,美苏恢复关于中程核武器的 谈判,经过两年多充满曲折和反复的谈判, 1987 年12 月8 日,美苏首脑签署了 消除中程导弹条约。条约规定,在条约生效后三年内双方将在全球范围拆除和销毁 (包括尚未部署的)全部陆基中程导弹和陆基中短程导弹。美国将销毁部署在西德 的108 枚潘兴Ⅱ式导弹以及在英国、西德、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的274 枚陆基巡 航导弹。苏联将销毁405 枚SS—20 导弹。 以美苏中程导弹条约为标志,东西方关系进入一个新的缓和时期。用密特朗的 话来说,东西方从对抗共处时期走向合作共处的时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