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机密” 普通人的健康是个人财富;国家领导人的健康则是国家最高机密。 密特朗患病之说,由来已久。早在1971 年密特朗出任社会党第一书记不久, 就盛传他身患致命疾病。用密特朗自己的话来形容,谣传“就像蝴蝶似的满天飞”。 这一年,下台的社会党总书记居伊·摩勒放风说:“瞧密特朗那脸色,不出两年准 得归天。”密特朗的脸色乍一看确实有点异样:白中泛青。笔者在60 年代初见到 他时,就有这种印象。也许天生如此。密特朗重病缠身的传闻竟然历数年而不衰。 他的政敌巴不得死神早日降临在他头上。1972年,密特朗在社会党《团结》周刊上 用讥讽的笔调写道:“《一分钟》报(极右翼周报)的好好先生们已经在我的床前 做临终祷告了。”1977 年,密特朗又不得不在《团结》周刊上很风趣地辟谣: “年复一年,在报刊编辑室里,在巴黎的社交筵席上,谣言不胫而走,一直传到外 省,说得活灵活现。硬说我得了一种什么神秘的病。谁都知道,越是说得神乎其神, 其实倒正是无中生有。”1981 年5 月,密特朗当选总统,成为第五共和国历史上 第一位左翼总统。在这个法国政局变动的节骨眼上,盛传新总统竟身患不治之症。 法国人对七年前蓬皮杜总统猝然病逝记忆犹新,对密特朗的病情,自然十分敏感。 这一耸人听闻的消息顿时成了巴黎社交界的热门话题和外交官们关注的焦点。 当时,我在外交活动中也从不同渠道获知类似的传闻。有的人绘声绘色,似乎有根 有据地列举种种细节,证明此事属实。 法国总统拥有采取内外一切重大决定的权力。总统的健康自然成为牵动全局的 政治问题。新总统患病之说流传如此之广,密特朗不得不亲自出马予以澄清。他破 例公布最新体检结果,证明自己健康状况良好。他还允诺每半年将体检结果公之于 众,以增加透明度。这一来,谣传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有人虽疑窦未除,但也无实据可言了,眼看密特朗连年正常履行职务,甚至七 年任期尚嫌不足,连选连任,再来七年。人们心头的疑团也就渐渐消散了。 1992 年8 月,关于密特朗病危的谣传甚盛,8 月8 日,西德法兰克福和伦敦 交易所传出消息:“密特朗猝然病逝,引起巴黎交易所股票行情暴跌。 密特朗正在拉什乡间寓所休假,闻讯哈哈大笑:“好啊!我能让股市暴跌!” 不过,这也可算是空穴来风。一个月后,9 月11 日,密特朗做了第一次前列腺癌 外科手术,总统病情大白于天下。密特朗离开爱丽舍宫后不到八个月,终因前列腺 癌不断扩散,医治无效,于1996 年1 月8 日逝世。不过,密特朗究竟何时得的癌 症?当初的传闻是否事出有因?这还是个谜。谜底很快揭开了。密特朗逝世后几天, 从1981 年到1994 年,一直担任总统私人医生的克洛德·居布莱向报界透露,他 在1981 年11 月就告诉总统,他患有癌症,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骨头里。但总 统对他说,这属于“国家机密”,要他严守秘密。居布莱撰写的《重大秘密》一书, 于1 月17 日问世,详细披露了已故总统的病情秘密,舆论哗然。该书首版45000 册,出版当天就销售一空。 法国法律明文规定,医生不得泄露病人的病情秘密,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是 生前还是死后。密特朗夫人和子女向共和国检察官状告这位私人医生,指控他透露 密特朗的病情,违反了医疗保密条例。一些医界同行也指责居布菜此举有碍医德。 《重大秘密》一书出版次日,即被巴黎高等法院勒令禁止发行,理由是:该书“侵 犯了前总统密特朗的家庭和私人隐秘”,“违反医疗保密法”。这是非同寻常的举 措。密特朗在他的两届总统任期内,禁止对出版物进行追究,以保障言论自由。不 过,法国一家咖啡馆已将《重大秘密》一书全部输入国际电脑网络互联网络,全球 电脑网络友都能从中查阅这本法国禁书。 这场风波说明,居布莱医生并非信口雌黄。只是他本不该这样做。特别是总统 病情属“国家机密”,更不该泄露罢了。 事情是这样的: 1981 年10 月,密特朗总统去墨西哥参加南北首脑坎昆会议 之前,感觉背、腿疼痛,走路有点一瘸一拐,浑身很不舒服。回国后,总统的保健 医生们进行会诊,初步认为,可能是前列腺炎。为了掩人耳目,总统于11 月7 日 (星期六)乘坐私人医生居布莱的老式汽车,悄悄前往瓦尔·德·格拉斯巴黎军医 院作进一步检查。没有摩托车开道,也没有警卫车。 总统入院后,隐姓埋名,冒用院长托马将军的妻舅阿尔贝·布洛的姓名。一切 都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结果确诊为前列腺癌,并已扩散。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热衷于探听总统隐私的《巴黎竞赛》画报,独家披露了 他秘密前往这家医院诊治的消息。该报声称:“目击者说,总统面色青中泛黄,行 走困难,不过还没有到动用担架或坐轮椅的地步,至少总统拒绝这样做。”不过, 由于前一阵关于总统患病的传闻太盛,这篇报导反而没有引起公众的重视。 居布莱医生不敢把检查结果如实告诉总统,只暗示有癌变的可能。密特朗不信, 指定著名泌尿科专家阿道夫·斯泰格教授复查。11 月16 日,这位专家证实了这 项诊断,对总统直言不讳:“我有责任不隐瞒真相。您患有前列腺癌,并已扩散到 骨头里,扩散相当严重。”这对刚刚当上几个月总统的密特朗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他情不自禁地连连喃喃自语:“我完了!”顿时脸色刷白,垂头丧气。斯泰格医生 安慰道:“病情还有办法控制,只是总统必须严格根据医嘱认真接受治疗。密特朗 嘱咐两位医生:“别告诉任何人,连密特朗夫人也别告诉。总统的亲人都蒙在鼓里。 只有密特朗的情妇安娜·潘若是少数知情人之一。达尼埃尔在密特朗去世后对《快 报》记者说,她在1991年才知道丈夫得了癌症。有一天,密特朗痛得厉害,才以实 情相告。 居布莱医生私下问斯泰格:总统还能活多久?回答是:“如果病情得不到控制, 几个月就完了。病人一般平均可活到三年。”居布莱骗总统说:有可能活五年,不 过,实际情况比这好得多。 事有凑巧。三天之后, 11 月19 日,巴黎销售最广的《法兰西晚报》在头版 头条刊出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几年来,密特朗一直在巴黎郊区犹太城的一所肿 瘤医院治疗。该报一位素以消息灵通著称的记者打电话给总统特别顾问阿培利: “我不要求您予以证实。我只是向您说明:我们非常清楚,总统现在接受里昂军医 院知名的肿瘤专家某教授的治疗。要是您能同总统通话,请转告他:用不着再隐瞒 了!”阿塔利回答道:“总统就在办公室,我马上去告诉他。”密特朗听后,满不 在乎地说:“这些谣言像是要把我宰了当祭品。也像是用巫术在我的照片上扎针。 谣言总有一天会把我……但是,这一回还做不到!”密特朗原先许诺每半年发表健 康公报。这时使自己陷于十分被动的境地。12 月份得发布第二个健康公报了,该 怎么办?密特朗对居布莱医生说: “无论如何,不能泄漏。这是国家机密。”他强调说:“我们得说清楚,您必 须严守秘密。”于是,只好弄虚作假,每半年照例发布总统健康状况良好的公报。 这种满纸谎言的公报竟发表了22 次之多。 有一次,差点儿例外。1990 年6 月,草拟健康公报时,总统一度想透点风。 他对居布莱医生说:“8 月份,我可能决定引退。按这种设想,您得在我的健康问 题上透点风。我一旦引退,我们将把全部情况说清楚。但是只能到那时才行。”居 布莱根据总统的意图拟了健康公报稿,透露总统极度疲劳,原因不明,需要休息和 进一步检查。总统对此表示满意,“这样一来,事情就清楚了。透明度的许诺也兑 现了。人们无法指责我隐瞒什么。”居布莱将公报稿交给爱丽舍宫发言人于贝尔· 韦德里纳,他看后立即去找总统府秘书长让—路易·比昂科。后者又把总统府顾问 米歇尔·夏拉斯找来。三人急得团团转,异口同声表示反对:“决不能发表。这将 是一枚炸弹!。”居布莱向总统报告,他的主要助手不同意发表这样的公报。总统 嚷了起来:“拿大主意的是我呀!”不过,公报还是作了重大修改,推迟到7 月份 发表,公报委婉地提到总统“血沉加快”,但没有引起公众舆论的注意。至于密特 朗何以一度萌发引退的念头,至今还是个谜。 总统的“国家机密”保守得很好。外界固然对总统病情一无所知。连总统最亲 密的助手们也全不知情。总统特别顾问阿培利在《工作日志》原稿中曾写道: “ 1981 年12 月,总统对我说,他得了癌症,他完了。”过了几天,“总统又对 我说:‘医生们是笨蛋。他们搞错了,我没有得癌症’。”《工作日志》第一卷发 表时,根据总统的意见,阿塔利把这几句话删去了。 1983 年4 月,又传出总统患不治之症的消息。当时,内克尔医院住院部罢工。 一些医生向法新社提供了一个“特大新闻”:他们掌握了总统的癌症病历。总统府 秘书长比昂科心中无底,闻讯十分焦急,赶紧去找居布莱医生问个究竟。居布莱泰 然自若地回答:决没有那回事。因为他心里明白,总统病历锁在他的保险柜里,万 无一失。那么,所谓总统的癌症病历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些医生把弗朗索瓦· 密特朗的哥哥罗贝尔·密特朗的病历当作总统病历了。罗贝尔·密特朗正好也患的 是前列腺癌。 除了向国内公众保密,还必须严防外国情报机构刺探总统的病情。负责贴身治 疗的居布莱医生知道, 1970 年蓬皮杜访问美国时,中央情报局窃取了总统的尿样。 化验结果,得以成功地监测到法国公众尚一无所知的蓬皮杜病情。在密特朗出国访 问期间,治疗不能中断。居布莱格外小心谨慎,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1981 年 12 月,治疗刚开始不久,总统前往阿尔及利亚访问。清晨5 时,总统私人医生挟 着一个小巧的医疗箱悄悄溜进总统卧室,把输液器勉强挂在床顶的一幅油画的框架 上,给总统输液。不久,总统出访伦敦,居布莱仍如法炮制,后来索性用衣架改造 成吊架,随身携带,使用方便,并免于引起怀疑,凡总统外出访问,居布莱总是把 密特朗使用过的一切医疗用品统统收拾起来,放在一只上了密码锁的手提箱里,带 回法国销毁。 他还仔细地将密特朗用过的梳子、牙刷之类进行特殊处理,不留痕迹。他总是 紧紧跟随着总统,甚至跟着上厕所,随手冲刷尿迹。 治疗效果是令人满意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密特朗自我感觉良好,仿佛已经痊 愈了。他对私人医生说:“现在也许应该告诉公众,我曾经患过癌症。 我许诺定期发表健康公报,真是作茧自缚。总有一天,我们得披露真相。”不 过,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1992 年9 月,病情急剧恶化,非动手术不可,再也瞒不住了。出院时,记者 问密特朗是否打算提前离开爱丽舍宫,他以挖苦的口吻回答说:“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想,医生并没有去掉我的大脑叶,因为我脑子并没有病。”在病情“曝光”之后, 密特朗故意表现得依然能正常履行职务的样子,顶住要他辞职的压力。1992 年9 月22 日,即动手术后仅11 天,他不顾医生劝告就去爱丽舍宫上班。当天,他会 见了哈萨克斯坦总统,还同美国《先驱论坛报》记者谈了话:“实话实说吧。瞧, 我一直活得好好的!谁也不能怀疑。”第二天,他同德国总理科尔进行了长谈。第 三天,星期三,他亲自主持例行的内阁会议。部长们见总统虽面有倦色,但依然精 神抖擞。 实际上,密特朗痛楚万分。手术后两个月, 1992 年11 月25 日,密特朗访 问以色列、约旦后返回巴黎途中,在总统专机上,密特朗夫妇同《新观察家》周刊 社长让·达尼埃尔等共进午餐。达尼埃尔问总统,动手术以来感觉如何?密特朗凑 到他的耳边说:“开了刀,又是这么一大把年纪,后果可以想见。实际上,就像有 人给我在血管上扎了一刀,似乎血在一滴一滴地慢慢往外流。唯一的希望是血别流 得太快。”关于他可能引退的种种猜测,反而促使他忍着病痛,超负荷地工作,更 加坚定了干到任期届满的决心。密特朗夫人对《巴黎竞赛》画报记者说:“面对死 神的挑战,弗朗索瓦处之泰然。表现了极大的冷静、沉着和勇气。癌症病痛反复折 磨他,但他一直坚持工作。因为他知道,生命留给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实际情 况确实如此,1993 年1 月23 日,他拖着病体前往遭受水灾的地区视察。他公开 表示:“要是我停止工作,那就完了。停止工作就意味着死亡。”动了一次手术之 后,病情仍继续恶化,非得再次动手术不可。这次手术吉凶难卜。密特朗私下对《 快报》记者流露了这种心情: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不过,他很快补充上一句: “我有过美好的一生。我在历史上扮演过角色。我已77 岁高龄,我死而无憾。” 1994 年7 月18 日,密特朗动了第二次手术,历时四小时。但效果极差;因为他 的肾功能已日趋衰竭。密特朗夫人当时正在另一所医院作心脏外科手术,只有安娜· 潘若守在病床边。她对居布莱医生说,“该创造奇迹才好。”手术大夫表示,只能 尽力而为。 手术后第二夭,密特朗吐露自己的心声:“我不怕死,但我喜欢活着…… 不过,死神总是来得太早。”7 月23 日,密特朗出院时说:“我知道,弄得 不好,我会一命呜呼的。”“我的任务尚待完成,那就是法国人选我时交给我的任 务……希望我能活10 个月,甚至更长些……最重要的是,但愿我能坚持到任期届 满。”第二次手术后不久,9 月8 日,密特朗出现在柏林夏洛腾堡宫前,同科尔总 理、梅杰首相和美国国务卿一起,检阅了最后一批撤离德国的盟军部队。 9 月12 日,密特朗又故意在电视上露面。一讲一个半小时,向国人表明自己 思路清晰,体力不错,并不像某些报刊所渲染的,他已奄奄一息。他斩钉截铁地说 :“这些人有什么权利要我辞职?我蔑视他们。对他们的意见,我只一笑置之。” 居布莱在《重大秘密》一书中说, “1994 年11 月,我认为弗朗索瓦·密特朗 已无法履行他的职务。他已不再履行法国人选他时所委托他的职责。那时期,他的 工作日程是在床上度过的。他上午9 时30 分或10 时来爱丽舍宫,一直躺到吃中 饭……送呈的文件老不签发,呈递国书的要求没有下文……他已不再工作,因为他 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的病。吃中饭时他才起床,然后又睡午觉。有 些日子,他一整天都不见任何人。”可是,总统的助手们断然否定这种说法。前总 统府秘书长(1991—1995年)韦德里纳明确表示,“我可以证实,密特朗总统在接 受治疗的同时,一直能够履行他的职责,直至任期届满。”前总统府副秘书长安娜· 洛韦戎说法相似:“密特朗总统一直充分履行他的职务,直至任期届满。”当年巴 拉迪尔政府外交部长、现任法国总理阿兰·朱佩也公开表示:在他任外长期间,从 未发现密特朗处于无法工作的境地。 密特朗企盼的第二个七年任期届满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接近了。1995 年5 月17 日,他终于心安理得地离开爱丽舍宫:“我毫无遗憾地离开,就像我来时一样平静。” 他仿佛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静候死神降临。 过了几天,5 月22 日,他同14 年来一直报导爱丽舍官新闻的法新社记者皮 埃尔·法维埃共进午餐时说:“我松了一口气。我终于能坚持到任期届满,尽管在 最后几个星期里,有时是很难熬的。至于下台以后的失落感,我倒一点不担心。” 密特朗在绝症缠身的情况下行使国家最高权力,“病夫治国”近14 年之久。有的 法国人对密特朗的过人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表示钦佩;有的则对总统一再欺蒙选民 表示愤慨,把“国家机密”斥之为弥天大谎,对他的人品颇多非议。 密特朗病故后,他的哥哥罗贝尔·密特朗于1 月9 日晚在法国电视一台发表谈 话,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他声称:“总统的病治疗得最糟糕不过了。”他身患同 样的癌症,“本可以像救活我那样救活总统”。他透露,总统身边的四五位医生对 治疗方案意见不一。他曾建议请外国专家给总统诊治,但得到的回答是:“无此需 要。”次日,密特朗夫人率子女发表公报,对为密特朗治疗的医生们表示充分信任 和衷心感谢,“以正视听”。总统的主刀医生阿道夫·斯泰格声明,密特朗总统被 确诊身患癌症后,“就得到根据最新科学成果进行的治疗”。他强调,“法国并非 落后国家,不是非求助于外国医生不可。”究竟谁是谁非,法国报刊议论纷纷。不 过,密特朗既已作古,争议亦是无济于事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