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历史旧帐 第二次手术后,密特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他对记者说 :“谁都不能说,六个月后我还活着。”他决意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两面作战:顶 住病痛;洗刷过去。 他常说:“应当在生命的尽头,对一个人的一生进行全面评价。”他宁愿在有 限的日子里监造留给历史的塑像,而不愿在身后,让那些居心叵测的雕塑家去随心 所欲地塑造。 过去几十年中,密特朗对大学时期和供职维希这段历史,一直讳莫如深。 偶有涉及,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认为,在总统任期届满之前,清理 历史旧帐,让国人面对他在这个非常复杂的历史时期的真实情况的时候,已经来到 了。他主要采取了三项行动:一本书,一次记者采访,一次电视谈话,把历史真相 捅开了。 1993 年,皮埃尔·佩昂出版了一部30 年代臭名昭著的法西斯组织“革命行 动秘密委员会”创始人之一马丁的传记。他在写作过程中,接触到不少有关密特朗 的材料。这年5 月19 日,他前往爱丽舍宫,求见密特朗,希望总统提供帮助,以 撰写《密特朗的青年时代》一书。重点涉及密特朗大学时期、维希时期的一些历史 敏感问题。过去,法国政界对密特朗的这段历史有过种种传闻,也不乏指责和非难, 但是,从没有人写过这方面的专著。以往的密特朗的传记,也没有把这些问题说清 楚。佩昂表示,将进行大量的调查研究,去伪存真,阐明历史真相。总统同意了。 他表示:“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将帮助您。”总统不但先后七次接见佩昂,追述当年经历,回答作者提出的 问题,而且提供私人档案和大量信件。他还提供很多知情人的姓名、地址。 他甚至亲自敦促某些知情人会见这位作者。他对这些亲朋故友说:“我、我们, 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而且我们问心无愧。”1994 年下半年,《弗朗索瓦·密特 朗的青年时代(19341947)》一书问世。封面非常引人注目:一张从未公之于众的 照片——维希国家元首贝当接见密特朗。作者以翔实的材料和确凿的事实证明,密 特朗在大学时期是一个十足的右翼青年,并非像某些传记作者所渲染的那样,年轻 时就倾向于左翼。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并非从战俘营逃回法国就很快成为抵抗战士,而是 有一段在维希供职的阴暗历史。大量书信、文章表明,他的思想、观点同贝当宣扬 的“民族革命”、建立“新秩序”如出一辙。知情人异口同声认定: “当年的弗朗索瓦是个贝当分子。”法国人见到书后感到非常震惊。原来共和 国总统并不是那么令人尊敬。 当年戴高乐被贝当缺席判处死刑,密特朗却在同贝当握手。不少人问道:“要 是这张照片在1981 年公布,密特朗还能当上总统吗?”左翼人士更感到尴尬。30 多年来,左翼的头号人物原来是个贝当分子。 “30 年来,我投票支持他。我将时间、信仰奉献给他。殊不知他却根本无信 仰可言。他从右跳到左,因为他看到这是通向政权的唯一道路。”这就是左翼人士 比较普遍的反应。 其实,照片风波并非始于1994 年。密特朗的政敌对照片早有所闻。这张照片 好几次差点公之于世。1965 年总统选举期间,戴高乐的内政部长罗歇·弗雷拿到 这张照片,如获至宝。他马上召见熟知维希政权情况的专家雅克·德拉律,出示照 片,要他调查核实。德拉律找到当年参加接见的雷蒙·布朗什,证实照片是真的。 不过,此人说明,那时他同密特朗等人共同组织为战俘募捐大会,傍晚,贝当接见, 历时仅几分钟,几乎只有拍照的时间。弗雷听完汇报后说:“用这张照片整密特朗 是不光彩的。”戴高乐得知此事后表示,他要凭自己的威望,堂堂正正地取胜,而 不愿翻对手的历史老帐,决定不将这张照片用于竞选招贴,也不公之于众。 1984 年,当时未能参加会见的另一位战俘互助中心的领导人让—阿尔贝·鲁 塞尔写了一部回忆录,准备用这张照片做插图。手稿送到爱丽舍宫征求同意。总统 府答复:“出书可以,发表照片不行。”正是他,把这张照片提供给《密特朗的青 年时代》一书的作者。 面对《密特朗的青年时代》一书的轰动效应,密特朗泰然处之。他觉得这部书 写得不错:“既忠实,又严谨。”“我觉得比我的政敌说得要好。”“皮埃尔·佩 昂在他的书中,把事情解释得相当清楚。人们只抓住我1942年在维希度过的几个月。 其实,那只是个最起码的职位。没有任务,没有委任,没有权威,也不属于公职。” 全国议论纷纷,乃意料中事。他因势利导,亲自出马为自己辩解。 他竭力淡化贝当接见一事。”接见只不过是谈募集寒衣的结果。不过,这同元 帅设法争取社会救济组织的好感有关。”他申明:“贝当要我们去见他……我们同 贝当的关系仅止于这次简短的会见。”那次会见的照片,“富于刺激性的形象,歪 曲了事实真相。”1994 年9 月8 日,密特朗对《费加罗报》主编发表谈话,从总 体上,对其青年时期的历史污点进行辩解:“在动乱的年代里,当一个人还年轻的 时候,很难作出抉择。我还算是摆脱了困境。拿那些只有时代背景才能解释的错误 来评价一个人,是不公平的。不过,人们对政治家总是什么也不能原谅的。”他还 正式否认关于他在30 年代同极右组织有牵连的传闻:“我从来没有同极右组织套 过近乎。我这样做,曾冒了很大的风险。”四天之后, 1994 年9 月12 日,密特 朗又在电视谈话中表白:“如同所有法国人一样,我在1942 年搞不清维希政权是 怎么回事。”不过,他的电视谈话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谴责维希政权的话。“如同大 多数法国人那样,我进行了探索;如同少数人那样,我找到了我应当走的道路。” “大多数年轻人从左开始,以右告终。而我,恰恰相反。”“我是一个转变缓慢的 年轻人。 但也有压根儿不转变的年轻人。”他强调自己的经历,是“一个右翼青年向好 的方向转变的历程。”他郑重申明:“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未做过丢脸的事。” “我在维希待了多久?实际上只有几个月。没有负什么责任,没有什么任务,所得 薪金,我算了一下,相当于今天最低工资的2/3 。”在这次电视谈话中,密特朗澄 清了大学时期的一些历史问题。第一次承认,在大学里,他一度加入过“火十字团”。 “半个月之后,我感到厌烦了,甚至觉得这个团体有点‘鱼龙混杂’。于是,我就 没有呆下去。”他还承认,“战前,我参加过一次反对外国人流入法国的示威。我 错了。”这是他唯一认错的地方。 密特朗的一些大学同学说,他参加过“火十字团”的青年组织——“国民志愿 军”。将近60 年后,密特朗终于承认确有其事。“当时我觉得拉罗克上校受到不 公正的对待。他的种种言论同人们对他的看法形成鲜明对比。他既不是法西斯分子, 也不是反犹太分子……我为他所吸引。我参加过国民志愿军在圣日耳曼大街‘小泉 ’咖啡馆举行的几次集会……”为了证实他的论断,密特朗还提到拉罗克上校后来 参加了抵抗运动,并遭纳粹德国流放。不过,他认为,拉罗克上校毕竟是个不折不 扣的右翼人士。 密特朗对长期以来议论纷纷的“法兰克战斧”勋章问题,第一次作了比较详细 的说明。他承认曾获得这枚勋章。“在那种年头,在所难免。本来人们想让我在授 勋仪式上正式接受这枚勋章,而我当时已去伦敦,我是一批人中间的一个。我觉得 维希竭力拉拢诸如战俘互助中心、红十字会等社会福利组织。我佩戴过法兰克战斧 勋章,这是确确实实的。这是个花招。这枚勋章使我到处通行无阻。我头一次从战 俘营逃跑时,我还佩戴过纳粹的党徽哩!”显然,老谋深算的密特朗企图利用佩昂 这本书了结他在大学时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段阴暗的历史。他提供协助, 进行配合,为的是尽可能对此书施加影响,不致使自己的政治形象受到过分的损伤。 密特朗无疑想抢在别人在他死后低毁他之前,争取主动,在法国人面前塑造这样的 形象;他是一个无可隐瞒的人,一个问心无愧的人。 然而,密特朗两次出面表白,并没有消释人们心头的所有疑团。对不少有争议 的人和事,舆论界仍颇多非议。其中最突出的,是密特朗同前维希政府警察头子勒 内·布斯凯的关系。人们认为,从中不难看出密特朗对维希政权的思想感情和态度。 布斯凯曾任维希警察局秘书长。1942 年7 月16—17 日,布斯凯按照法西斯 德国的要求,出动9000 名警察在德占区和非占领区大肆搜捕外籍犹太人,将13000 名犹太人(其中4000 人为儿童)集中到巴黎冬季赛车场交给纳粹当局。对这一震 惊全国的迫害犹太人事件,布斯凯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 1949 年巴黎最高法院审理布斯凯在维希任职期间的累累罪行,但几乎未涉及 迫害犹太人问题。结果,布斯凯被判处五年徒刑,随即又在“曾积极参加并帮助地 下抵抗运动,反对德国占领当局”的名义下,得以赦免。 有人问:赦免布斯凯,当时身为部长的密特朗是否曾从中干预?密特朗没有正 面回答,只表示:“当时让—保罗·马丹证明,布斯凯曾经给抵抗运动帮过大忙, 并提到我也可证明。”他还暗示,马丹的地下抵抗活动受到过布斯凯的保护。马丹 何许人也?此人曾任维希政府警察局局长办公室主任,曾向密特朗领导的地下抵抗 网提供大量情报。当年密特朗是通过马丹结识布斯凯的。1954 年密特朗出任内政 部长,让马丹当部长办公室主任。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马丹临死时说过:“我 一生只有两个知己:勒内·布斯凯和弗朗索瓦·密特朗。”可以说,马丹是密特朗 与布斯凯之间的联系人。 布斯凯被赦免后,进入法国著名财团东方汇理银行,不久擢升为副总经理,并 跻身于很多东方汇理银行控股的公司的董事会。密特朗同他一直保持联系。有些历 史学家怀疑布斯凯在60 年代曾资助密特朗竞选。1983 年底,布斯凯等三人去密 特朗巴黎私邸赴晚宴,第一夫人亲自掌勺接待。有一回,总统特别顾问阿塔利去密 特朗就餐的一家巴黎饭馆找总统,他见总统正同前维希警察头子共餐,不禁大吃一 惊。密特朗小声对他说:“他可是帮过大忙的人。”1986 年,迫害犹太人事件又 闹得沸沸扬扬。以追查纳粹分子和法奸著称的大律师塞尔日·克拉尔斯费尔德以残 害人类罪控告布斯凯,审理此案的司法程序从此开始。直到此时,密特朗总统才断 绝同布斯凯的来往。 但司法程序一直停滞不前。有关审理人员抱怨说:“好多年里,政府当局一直 在拖后腿。”总统反对以残害人类罪重新审理此案。他在1994 年9 月12 日电视 谈话中说得很轻巧:“布斯凯当时的地位同冬季赛车场事件有直接牵连。我嘛,我 不是法官,我没法说,是确有其事,还是并无其事。但是,我是总统,直到他去世, 我没有再见过他,他也从未见过我。”记者追问,总统是否干预过?密特朗承认: “我指示有关各部停止这类审讯。”密特朗在1994 年5 月31 日同佩昂的谈话中, 对布斯凯作了全面评价: “他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个狂热的维希分子……他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我觉得他是个和善、直率的人,有时甚至有点粗暴。我同他见面感到愉快。他同关 于他的种种传闻毫无干系。他是个很重友情的人。”密特朗清理历史旧帐,引发了 左、右翼知识分子向他提出历史帐单。关于密特朗的书充斥出版界,大多是揭露他 的“阴暗面”的。1995 年6 月,密特朗同《快报》记者谈话中表示:“噢!我早 就不读这类书了。……这种书多得不得了。好多是指责我的。不过,指责过头了, 反倒使我觉得无所谓了。我有自知之明。那些想方设法贬低我或败坏我名声的书, 其寿命恐怕比我的寿命还短。”他又说:“我希望在历史上留下深深的印记,而且 人们认为这种印记是有用的,而不是相反。”密特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念念不 忘为自己洗刷。他的遗著《未完成的回忆录》的很多篇幅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有争议的经历。他否认自己是贝当分子。“我嘛,我知道,当年有人投敌,有人抗 敌。我是抗敌的。”“我看出贝当政权反复无常,因循守旧,以及它反动和危害的 一面。因此,我很快改变态度。”“我不在维希体制之内。我不是维希的官员,而 是合同人员。我没有向维希政府宣誓效忠。”他还批驳别人对他的种种指责。“确 切地说,这些指责究竟何所指?由于我没有从1940 年起就成为抵抗战士?而那时, 我还在德国战俘营里呢!由于我在维希身居合同人员的‘高位’?而我拿的薪水还 不如现在的最低工资。 由于我呼吸了几个月维希的空气?而别人吸得鼓鼓的,却没有损伤一根毫毛。 由于菲利普·贝当接见过我足足二十分钟?而这不过是由于我给战俘们作了一点微 不足道的奉献,再说还有两位伙伴在场,其中之一被流放到德国,死于异乡。由于 我发表了两篇文章?今天我一个字也不否认。由于我接受了法兰克战斧勋章?而战 俘互助中心和战俘救援组织的主要负责人全都接受了这种勋章。当然,我本该仔细 考虑颁发勋章的用意何在;维希当局企图在敌视它的人们中间进行拉拢。而我把勋 章看作是便于地下活动的护身符。我错了。这是一种判断的错误,我承认这一点毫 无困难。有人说我是维希政权的‘显贵人物’,这可使我大吃一惊。”“我说过, 戴高乐毫不犹豫地将好多货真价实的维希显贵人物重新安排在他手下工作,有的甚 至当了他的部长,谁都觉得无可指摘,谁都满不在乎,谁都不抱怨。对我却如此苛 求。这种区别对待,倒是值得恭维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