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往日情人 缪塞在对待乔治,桑与帕热罗的恋情上,是很宽容的,尽管在威尼斯的那段时 间,当他还躺在病床上时,乔治·桑就与新情人离他而去,他忍受了在异国他乡被 情人抛弃,孑然一身返回巴黎的巨大伤痛,当时,他虽然也恨乔治·桑,恨帕热罗, 但他一直还担心和惦记着乔治·桑,他忍痛割断了心灵上的欲望之绳,只让精神、 感情停留在朋友、姐弟关系上。当乔治·桑打发走了帕热罗,需要有人填补她的孤 寂时,她有条件地把缪塞招呼到了身边。 但她知道,新情人取代旧情人也许不会去计较她以前的恋情,而她与缪塞的情 形恰恰相反,是旧情人取代新情人,这中间发生的变故必然是旧情人心中的谜,他 必然要去解开它,破译它,她虽然现在堵住了缪塞的嘴,但日后会发生什么,就难 以预料了。一种新的欲念在她心里升起,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不能够像这样受苦!我还年轻,我还漂亮。在我四周的人中,有不少会在 我的爱里觉得骄傲、觉得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再挑一个呢?我那在威尼斯时所感觉 到的生命的跃动,到哪里去了?那种曾像暴风雨一样攫住我的,曾在我正沉下去的 波浪里举起我来的活力,是怎么样了?我要再爱、再年轻。 我要活!……呵,他说人不能同时爱两个人,可是,我却正是如此。昨天发生 过的事情今天还会来,当你相信我不能够一脚跨出门外而不堕入诱惑,那你是在发 疯。”正当乔治·桑心里膨胀着新的欲望时,可怜的缪塞又病倒了。 他捎信给乔治·桑说,他得了剧烈的寒热病,连站都站不起来,他渴望能见到 她。 乔治·桑来到了缪塞的病床前,她看到眼前的缪塞,又想到了躺在威尼斯病床 上的缪塞,她一边盯着满脸病容的缪塞,心中那个新的欲望在迅速升腾,也许在那 一刻. 她就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缪塞。只有在分离后,才能切断以前的感情纠葛, 重新点燃爱的火焰,寻找新的激情。 对乔治·桑的变化,缪塞毫无觉察,他还蒙在鼓里。但他对他们的第二次相爱, 心里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对自己忍着巨大伤痛再一次获得的情人,是否能真 的与自己永远相好,不再上演威尼斯那样的悲剧,他缺乏信心与把握,再加上重病 缠身,不免胡思乱想,心中充满了忧愁与悲苦。他在病中写给乔治·桑的信,坦露 了自己的这种心境: 我做了噩梦,你也一样,可你的雷尼姬却并非是梦,你只是在最后才弄错了。 ——你的斯泰尼奥,他并不睡在湖边的芦苇中;他在你的身边,目睹着你所有的痛 苦,他在静静的夜晚照看着你,眼泪夺眶而出。 环顾一下你的周围吧. 在你生命的最后梦想中,他的忧郁和痛苦的影子难道没 有出现在你面前吗?啊!是的,那是我,是我,你已经预感到我了。在静寂的晚上, 当那苍白的脸孔出现在你眼前;当你初次在第一页上写下他的名字的时候,那是我 在走近来。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牵引到你身边,主宰你的痛苦的天神将一顶荆冠和一 幅白色的尸布交到我手上,对我说道:将这带给她吧。你告诉她,那是上帝赐给她 的。我却以为我拿着的是花冠和我未婚妻的头纱。就这样,我来了,把这交给了你。 也许你也曾这样相信,因为你把荆冠和尸布戴在头上,将我拉到你的怀里,你 同时谈到了幸福和死亡。你曾告诉我,是我使你明白什么是生命和爱情的。你还自 言自语说:“我得去死了,我的死期已至。”于是你将我置于你的身旁,你整理了 文稿,对我说:“我恢复了生机活力,要像待康复中的病人那样待我,我就要新生 了。”可你一边这么说却一边写着遗书。 而我却在想,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带着她一同到草地上。 我要指给她看:叶子生长起来了,花儿相爱着,太阳普照万物,地上一切充满 生机,我会扶她坐在嫩草上,她会凝神倾听。她会懂鸟儿的絮语、河流的倾诉,还 有世界上一切和谐的音响,——她会认出千万个兄弟。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会 把我们紧紧抱在怀里,她将变得像百合花那样洁白无瑕,她会从生机勃勃的世界中 吸取活力。 因此我接了你并将你带走了,但我觉得自己太软弱无力。我曾认为自己十分幼 稚,原因是我没有将自己的心力运用到生活中去。 我总这么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运用它的。但是我走过了如此凄苦的地方,我 的心饱受磨难,紧紧抽缩起来。竟致宽解之时也感到痛苦。就这样,我伸开了瘦弱 的胳膊。让你倒了下来。 你并不怨恨我,你跟我说。因为你太重了,你转过了身,脸朝地下。但你似乎 示意,叫我把你撇下,自己继续前行。你还说,山已近在眼前,但你脸色像青紫布 般苍白。绿色的小丘滚过来,压在你身上。我再看不到你,只见一个长着青草的小 土丘。我开始扑在你的坟前痛哭。这时我感到自己有千钧之力可以将你带走。但是 远处的钟声响起来了。有些人穿过山谷,边走边说道:瞧瞧她怎么个样子。她做过 这样的事,她做过那样的事。她在这儿有归宿了。这时来了一些人,跟我说道:瞧, 她就在这儿,我们把她杀了。但我十分恐惧地走开,还一边这么说:我没有杀她。 我的双手沾血,那是因为是我包裹她的尸首的。你们,是你们把她杀害的,而你们 却把手洗干净了。请留意吧,我会在她墓碑上写上“她善良、诚实、伟大”等字样。 如果有人向你们打听我是谁,就回答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我是知道你们是 谁的。将来有一天,她从墓中出来的时候,脸上就会带着受你们攻击的伤痕,但她 的泪水把伤痕遮盖住了,其中有一滴眼泪将是为我而流的。 而你,却没有看见我的眼泪!我的不幸的青春给我的脸上添上了痉挛的笑容。 你是爱我的,但你的爱有如绝望般的孤寂。你哭得那么多,我却不大哭。你在我怀 中默默地死去。当你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也不可能再获得生命。我将爱上你墓上的 鲜花,犹如我爱你那样。鲜花也就是你,花儿让我吸饮温柔的芳香和忧愁的露水。 她也像你那样凋谢枯萎,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也不知道自己为谁死去。 初恋时,缪塞给乔治·桑的情书总是充满了激情、浪漫与欢快,到后来,情书 中总是流露着一种痛苦与忧伤,这种痛苦与忧伤直至走进梦境。 为了他心中的挚爱,他舍弃了许多,他宽容了许多,到头来,事情的结果仍会 有违于他的初衷。 一个顽皮的,带着几分大孩子气的浪漫诗人与一个感情经历复杂且又年长6 岁 的女人相爱,要把握住对方,让爱情沿着原有的轨迹发展下去,恐怕是不太可能的。 当然,差异也不仅仅在于年龄与情感经历方面,就乔治·桑而言,她是个不断需要 新的爱来填充自己的女人,她在日记中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这些,在她日后的生活中, 还发生了一连串类似于她与缪塞与帕热罗这样的故事。 正当缪塞重病缠身、噩梦连连、神思恍惚的时候,乔治·桑离开巴黎,重回诺 昂。 虽然她也曾去看望过缪塞,但此时已不是出自于对情侣的关心和担忧,而是看 在原来情份上的一种例行探访。 缪塞也许从乔治·桑的言行中觉察到了什么,在病愈之后,他告诉乔治·桑, 他想去一趟斯特拉斯堡,他要用一段时间的分离,让乔治·桑冷静考虑一下他们之 间的关系,他希望乔治·桑能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做最后的努力。 但乔治·桑去意已定。她对缪塞说:“我怜惜你,我原谅你的一切,不过我们 得分手。将来,我会变得凶起来的。你说这样更好。你还说,当你欺负我的时候, 我最好打你几巴掌,我可不会角斗。我生性温柔而自傲,那是上帝造就的。现在我 的傲气已被摧垮,而我的爱情剩下的也只是怜悯。我向你直说,必须从中解脱出来 了。圣伯夫说得对,你的行为糟糕透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乔治·桑已经再明显 不过地告诉缪塞,她将离开他。就像她始终不愿将她与帕热罗那段短暂的恋情说给 缪塞听一样,她也决不会将心中所燃烧的新的渴望,要再爱的心声吐露给缪塞。她 反而把分离的原因归结于缪塞,说这一切都是由于缪塞的偏狭、嫉妒、自私所造成 的。 处于有口难辩境地的缪塞,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始终相信自己是爱乔治·桑 的,而乔治·桑也是爱他的。他仍然不断地给乔治·桑写信,回忆他们所度过的那 些值得纪念的日子,乞求乔治·桑原谅他过去所干的那些恶作剧或无意识中对她的 不敬与伤害,他想以往日的旧情使乔治。桑回心转意,永远相爱下去。但对一个不 断追求新爱的女人来说,往日旧情只能是她去寻找新的恋情的羁绊和锁链,她所需 要的不是回忆,而是要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走进她所追求的新的天地。 乔治·桑采取了进一步的举动,她把那些印证着她与缪塞昔日的欢乐的旧衣物 都寄给缪塞。对于一双情人来说,最值得珍藏的,也许就是这些能引发人追忆的旧 衣物。每一件衣服、每一件物品都蕴藏着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只发生在两个人之 间,只有他们知道故事里的恩爱情缘。如令乔治·桑退回这些衣物,说明她已经将 这些故事扼死在心中,过去的一切,她将在心中抹去。痴情的缪塞几乎忍受不住再 次情变的打击,他要忙于创作诗歌,创作戏剧,还要忍受情人分离的伤痛。就在缪 塞难以自持时,乔治·桑给他写了一封告别信: 我亲爱的宝贝,与那些自己不喜爱也不敬重的人打交道时,人们尽可以提出一 些要求,而无需费劲去说明理由何在。我与你的情况永远也不会是这样的。我向你 提出什么,总是要从你这方面了解你会在何种程度上同意我的要求。尽管受到你的 指责,我仍然这么想,我应该对你说出忧虑的原因。要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人没 有引起我的不安的话,我本来是绝对不会感到忧虑的。难道我能虚构一个理由么? 我想,你不会把蛮横的、干巴巴的要求看得称心如意、适度得体的。我该把一切都 告诉你。我的心促使我这样做。我觉得,我默默地承受的侮辱,是带着克制情绪和 自尊心的损伤忍受下来的。这种侮辱由你我之间在一封密信中洗刷掉了。 为了尽快结束解释,我想可以这样声明:人们就一封你可能并未给我写的信, 对我的情绪作毫无根据的猜想,那是他们误解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记 得自己被弄得精疲力竭,我记不起曾经对什么人有过怨恨或不满。我记得,我在诺 昂时,一觉醒来从头到脚都布满了肝病的斑点,从那天开始肝痛就一直没停过。先 是这些实在的痛苦就够受的了,更别提那自尊心方面的创伤。我向你承认,在我生 活中的这个庄严的决定性时刻,我是没心思去考虑鸡、毛蒜皮的事情的。 乔治·桑在信中把她与缪塞的分离,归结于外界的舆论。那些对她不利的猜想 与传闻,真能阻止她去爱一个人吗?这类理由显得太脆弱了,因为当初她与缪塞相 爱时,面对沸沸扬扬的传闻,她并没有退却,并没有因此而中止她对缪塞的爱,而 是双双跃入了爱河。 乔治·桑在信中还提到了他们感情纽带的最后一个环节——信件的处理。 乔治·桑在给缪塞写告别信的同时,还吩咐自己忠心的仆人抓紧收拾行装,并 告诫他不要让缪塞知道。因为她打算在诺昂长住,很长一段时间不打算返回巴黎, 所以她要把绝大多数行李带去,并预订了马车座位。她想到,短暂的离去,是不能 宰断缪塞对她的爱的,只有作长时间的隔离,才能真正打消缪塞的幻想。 马上就要甩掉旧爱的纠缠了,乔治·桑为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激动。 在激动与轻松的同时,她不免又生出几分担心,她害怕痴情的缪塞老缠着她。 当缪塞收到乔治·桑的告别信时,他已知事情无法挽回,好在他己在威尼斯经 受过情人离去的打击,他还没被击倒。 夜已经很深了,但形容枯槁的缪塞还对灯枯坐,独自思忖着这几个月来所发生 的一切: 自从那次聚会相识后,虽然乔治·桑也曾有过顾虑,但他们还是迅速相爱,彼 此都爱得很投入,缪塞觉得自己是真爱乔治·桑的,而当时乔治·桑也是真爱缪塞 的,并没有逢场作戏和任何勉强的味道。 尽管在初恋的过程中,也有过不快和烦恼,但每次化解之后,乔治·桑对他依 然柔情似水。 枫丹白露的蜜月,使他们的爱达到了顶峰,他们一起度过了情爱中最美好的时 光,林中之夜虽然留下了遗憾,但那份少有的情趣却是值得永远记忆和珍惜的。 意大利之行,乔治·桑投入了别的男人的怀抱,缪塞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和愤慨, 主动离开乔治·桑,让情人之爱变成朋友之爱、姐弟之爱。在分离的那段日子里, 书来信往,鸿雁传情,彼此都十分留恋和怀念着对方,渴望早日重逢。 巴黎重逢之后,是乔治·桑打发走了情人帕热罗,再次回到了缪塞身边。 思来想去,缪塞怎么也找不出对方又要离开自己的理由。被爱迷住了双眼的人, 总是猜不透个中原因的。即使聪慧过人的诗人也不例外。最后,缪塞总算在乔治· 桑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来变去的感情中悟出了一点头绪。一个不断追求新爱的女人, 任何人对她来说,都可能只是匆匆过客。在那短暂的时间内,她爱你是真心的,而 当她要离开你时,也是真实的。即使在乔治·桑回到他身边后,他不问及她与帕热 罗的恋情,乔治·桑也会离他而去的。 既然爱情己消亡,再做任何形式的挽留都将是自作多情。 剩下的,也许只能是在忧伤中告别。缪塞特地给乔治·桑准备了一束白玫瑰花, 准备请人给她送去,以示告别。当他的花还未送出时,乔治·桑却先派人送来了一 束白玫瑰花。 望着这两束相同的鲜花,缪塞心如潮涌,久久不能平静,他躺倒在沙发上,犹 如死去了一般。 乔治。桑一直没有将离开巴黎的具体行期告诉缪塞,直到临动身的那天傍晚, 她才打发仆人叫来了缪塞。 一对往日情人,在这样一个忧伤的傍晚,相立在一起,彼此凝视着对方,久久 没有出声。 最后,还是乔治·桑打破了沉寂。 “亲爱的,我要走了。”“是去诺昂吗?”“是的。”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还是乔治·桑打破了沉默。 “我母亲病了,我要回去照料。”这是乔治·桑事先想好的理由。 “是长住还是只呆一段时间?”缪塞本来知道她走之后,是不会回来的,但还 是这样问道。 “说不上。”“我想你是不会再回来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回来的, 是吗?”“……”“怎么说呢、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不。我们曾经相 爱过,我们今后还会是好朋友。不是么?”“不错,我们相爱过。但把我们注在一 起的那根红丝线现在被残酷地扯断了。”“你我之间的红丝线是扯断了,但你可以 把线再抛出去,你比我年轻,又才华过人。”缪塞苦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今 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一定是更大的快乐与幸福。”“感谢你的祝福。”仆人 催乔治·桑上路,乔治·桑说:“再等一会儿吧。”缪塞与乔治·桑又是一阵无言 的对视。 “你老生病,还是要保重身体。”“听天由命吧,谁知道今后灵魂与肉体会变 成什么样子。”“亲爱的,不要太悲伤,该过去的总会要过去,该来的总会要来。”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亲爱的乔治,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想说,我曾经深深地 爱过你,今后还将爱着你,想着你。”“我也是这样,我曾经作过你的情妇,我不 后悔,我会想着你。”“但愿如此。”“再见了,亲爱的。”“也许不会有再见的 机会了,乔治。”说到这里,两滴热泪从缪塞的脸颊滚了下来,乔治·桑也掩面而 泣。 他们挥手告别,缪塞一直目送着乔治·桑的马车消逝在夜的尽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