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西亚路和波琳别墅 大部分人都认为等到我训练完后,就不再会有人被送往前线了,就是有的话, 也已是夏季,会有更多的野餐,所以不用发愁! ——莱斯利给父母的信 1915 年2 月1 日 对于许多英国家庭来说,1915 年这个时候报告死亡的电报来的更为频繁,让 人惊恐不安,而老百姓的生活中也有许多古怪离奇的事件,有着奇特的讽刺意味。 人们仍然好奇地前往车站观看从火车上抬下伤员,前一个秋季,凯瑟琳自己也常常 沉溺于其中。 现在,虽然她仍能够随意往返于英吉利海峡两岸,但英格兰也已经开始体验到 法国和比利时早就尝到了的战火滋味。2 月,劳伦斯在格雷汉姆的女仆慌慌张张跑 进房间,“噢,太太,我可怜的弟弟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威廉·奥顿侥幸活过了 达达尼尔海峡战役,但是鲁珀特·布鲁克和亨利·戈蒂叶- 布尔沙卡分别在5 月和 6 月死于战斗中。德国人击沉了“卢西塔尼亚”号,开始使用毒气,法国人伤亡成 千上万,年轻人回家度假几乎不知该如何叙述亲眼所见的一切。 莱斯利·比切姆同其他200 名年轻人一起参加一项军官训练课程——“似乎除 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大学运动队成员”——整个3 月都住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 院奢侈讲究的房子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这种新生活的荒谬之处。在家时,房子 里总是摆着鲜花,而在4 月的英格兰,在驻扎地,他诅咒列队行进时的亵读行为, 将樱草花、紫罗兰和雪莲花踩在脚下。6 月,他驻扎在阿尔德肖特附近,有一个勤 务兵听他使唤(每天早晨给他端来洗脸水,帮他穿制服,伺候他吃早饭),他学习 如何使用原始的弹射器投掷一碰即爆炸的手榴弹。 劳伦斯回伦敦去了。通过同伯特兰·罗素短暂的哲学上的交往,他决定在汉普 斯特建立他的雷纳宁,他同罗素可以授课,同默里可以合办一份杂志。 现在世界已进入成熟时期,那些真正关心的人会订阅报纸,前来听课。为了靠 近他,但又不能过分靠近,默里夫妇在圣约翰伍德的阿卡西亚路5 号租了一栋房子 (连同仆人一起),这之所以行得通,因为凯瑟琳的生活费增加了,而默里已有了 固定职业,是《文学副刊》的法语书评论员。戈登·坎贝尔夫妇和特罗维尔家也住 在附近。 他们刚刚安定下来,莱斯利·比切姆也来到伦敦参加6 天的学习课程(他告诉 父母亲“这些炸弹杀伤力惊人,很难操纵,现在我必须教会整个营队的官兵”), 因此小弟就有机会来看他的姐姐以及与她同居的那个怪人,他写信回家尽量说了一 些默里的好话: 我在凯瑟琳那位于阿卡西亚路可爱的小屋中度过了非常舒适的一个晚上——杰 克·默里脾气和善,他和凯丝相处极其融洽——事实上我很高兴见到一切都很顺利 ——他们每年付房租52 英镑,房子非常舒适干净——便宜极了,你们说呢? 那是8 月下旬,不久一切就都准备就绪,可以发行《信号》了,这份半月刊6 期共售价2 先令6 便士。劳伦斯告诉一位朋友他将撰文“说教”;默里将发表“他 们有关个人心灵自由的看法”,而凯瑟琳将写些“小小的讽刺作品”。 这绝对不是他们目前的情景,虽然劳伦斯见到的只是这些。小弟在阿卡西亚路 时,同凯瑟琳一起坐在后花园的梨树下,陷入恐惧和思乡的情绪之中,两人一直在 玩着“你还记得吗?”的游戏——“你还记得坐在花园里粉红色的凳子上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粉红色的板凳……现在它在哪儿了? 你想我们进了天堂还能在那上面坐一坐吗?”带着这种情绪,她写了一篇《起 风了》,这是第一篇以惠灵顿为背景的怀念青春年代的故事,结尾处奇特的时间变 换和梦境变换造成了一种神秘感。伯特兰·罗素和李敦·斯特雷奇以及其他人都注 意到了《信号》上刊载的这篇故事和《小家庭教师》。莱斯利·比切姆很像他姐姐 ——在惠灵顿的一次化装舞会上,有人曾错将他当作她——而且显然他有些花花公 子气息。 1912 年他回到惠灵顿时,穿着鞋罩,拿着手杖,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这在那 儿不合适。很久以后有人回忆说(没有丝毫恶意)他像“今天人们称之为娘娘腔的 男人”。默里明显地对他只字不提,他父亲在《往事与追忆》中说,“我认为他会 愿意选择文学生涯,但是遵从我的意愿,他选择了经商,进了事务所当学徒。”驻 扎在朴恩茅斯时,莱斯利恰好同乔治派诗人爱德华·谢恩克斯合住一间宿舍,后者 一直记得他是一个聪明快活的小伙子,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爱好。他很喜欢莱斯利, 莱斯利告诉过他许多惠灵顿家中的事,但从没提到过凯瑟琳,虽然后来曾说过他认 识奥列加。战后谢恩克斯惊奇地发现他的朋友竟然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兄弟, 因而猜测莱斯利并不想冒昧地同一位相对来说不熟悉的人谈论他姐姐的生活方式。 9 月22 日早晨6 时,莱斯利以南兰开夏军队投弹教官的身份兴高采烈地前往 法国,身边还带着姐姐给他的一张便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匆忙拥抱你。”有两 个星期他不能写信。10 月4 日——此时“夏日野餐”已稀少了——他请贝尔姨妈 寄给他一些战壕皮靴,一些干果和鳟鱼干,那天他还给凯瑟琳写了信。 三天以后,在阿门弟也尔附近的一个地方,他给战士示范如何扔手榴弹,用的 那一颗正好出了毛病,在他手中爆炸,同时还炸死了一个中士,死前他一直说着 “上帝饶恕我所做的一切吧”,又说“抬起我的头来,凯蒂,我不能呼吸”。10 月11 日,默里写了这篇日记: 三分钟以前梯格接到一封电报说她弟弟死了……我仍不能相信,她也不能。这 是最可怕的事情,她没有哭,只是脸色发白,说着:“我不相信,他是不会死的人。” 现在她去基那儿打听消息,她想知道7 日是哪一天。前一天她还收到他的来信,说 他觉得自己像个7 岁的孩子——那天她买了他们团队的徽章回来佩戴,我不知道现 在该怎么办,我感到前景可怕:她那样看重他,那最后一封信——似乎那天晚上在 阿卡西亚路还有一个晚会,柯特也在场,凯瑟琳穿了他送的那件色彩鲜明的俄国农 妇服装。坎贝尔夫妇迟到了,但没人告诉他们什么事情,贝阿特丽丝觉得她异常话 多,快乐。但是几天以后,当她问到小弟时,凯瑟琳用“奇特狂野的目光狠狠盯着 她”,然后说“炸成碎片了!”他的帽子后来送到她手中。 这件悲伤的事情改变了凯瑟琳的生活,她的痛苦完全改变了她玩世不恭的态度 与其他方面的平衡,因而释放了她的创作能量,这个过程是悄悄进行的,日记中有 几则写给小弟的是这种语气:“你知道我再也不能成为杰克的爱人了,你得到了我, 你在我的心灵和肉体之中。”她谈到要“为我俩做些事”,此时(10 月29 日), 默里知道她再也不能继续住在阿卡西亚路,两星期后,他们前往法国——这就是战 争——以便让凯瑟琳能够写作,写新西兰。 在同一个月,劳伦斯恰好也受到了狠狠一击。10 月28 日,他送了默里夫妇 一本他的新小说《虹》,莱斯利去世前两天,他来给他们看罗伯特·林德为《每日 新闻》写的带有敌意的评论。默里读评论时,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响,觉察到了威胁 迫近;这确实是他遭受围攻的开始,此书不久就被查禁了,连出版商也受到指控。 但是凯瑟琳和默里感到很难安慰他,他们不喜欢《虹》,凯瑟琳简直非常讨厌其中 一些章节;她讨厌有关“女人”的章节,认为这应该怪罪于弗丽达。 11 月,对《虹》的指控迫使劳伦斯也搬了地方,以寻求解脱,他突然一心想 去佛罗里达寻找一个雷纳宁,聚集了一些有名无实的追随者,大部分都是新相识 (其中包括非利普·黑塞尔丁和一位名叫H.S.苏哈罗迪的印度法学学生),有权势 的朋友帮他和弗丽达弄到了护照,但去美国的签证需要有医生证明不能入伍,其实 他已开始排队等候检查了,自尊心却开始反抗,他冲了出去,朋友们所花的力气也 付之东流。这就是两对夫妇之间忠诚与厌恶参半的感情,此时默里己准备前往法国, 丢下劳伦斯一人去哀悼他的《虹》,哀悼《信号》的失败,这份杂志只出了三期。 走之前,他们的新朋友多萝西·市雷特在厄尔斯科特路附近自己的画室内举行 了一个热闹的晚会。她其实是埃塞尔子爵的女儿,尊敬的多萝西·布雷特;然而她 曾经是斯莱德艺术学校的学生,总是被人称为“布雷特”,她觉得自己的地位适合 一位身穿罩衫的斯莱德女学生。她第一次写信给奥特琳夫人时,用的是父亲饰有贵 族纹章的信笺,封信时在纹章下画了一幅自己颇不雅观的无下巴的头像。她有些耳 聋,总是带着一福助听器,称之为“托比”。 布雷特11 月5 日的晚会似乎是为劳伦斯夫妇举行的——那时尚在谈论去佛罗 里达。碰巧在这欢快的日子,劳伦斯听说自己的书被查禁了。布雷特写的有关劳伦 斯的书中对那晚会有一段喜剧性的描述。大家都在那儿,包括马克·格特勒,克莱 夫·贝尔以及李敦·斯特雷奇。很可能这是凯瑟琳第一次同布卢姆斯伯里和奥待琳 夫人在佳星顿的朋友们会面——无论是谁,只要是《新时代》的读者,就能在那星 期的杂志上见到凯瑟琳写的模拟滑稽对白,讽刺市郊妇女对战争的态度(“我爱那 些伤员,你不爱吗?噢,我就是爱他们,他们可爱的红蓝两色制服看上去真漂亮, 真动人,不是吗?”),笔调辛辣刻薄。她把它寄给自己不久前还认为“过于卑鄙”, 不能信任的奥列加,这本身就意味深长,而且这标志着她作品中一种新的主题的出 现,这个主题后来变得极其重要;也是1911 年接触到狄欧克里特后对其滑稽剧手 法的进一步使用。她真正的进步往往始之于微不足道的小事。 虽然劳伦斯过于骄傲,不去寻求军队的拒绝入伍证明,默里却不这样: 11 月初,他就收到了一张新的健康不良证书。阿卡西亚路5 号转让给了柯特 的几位朋友,他们也请柯特住了进去。11 月19 日,默里和凯瑟琳已到了马赛, 准备在海边找一个廉价的便于两人写作的住所。凯瑟琳一心想在痛苦中追寻过去, 使弟弟能够得到再生;而默里则要为马丁·萨克写一本评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 以便还清《蓝色评论》拖欠的旧帐,他可以为《文学副刊》写书评。他现在靠凯瑟 琳的津贴度日也不再感到惭愧,现在凯每年已有120 镑。然而凯瑟琳的父亲却不这 样想,他认为与她同居的这个男人怎么说也是在逃避自己的职责。 在卡西斯,南部海岸北风凛冽,他们躲在旅馆房间里浑身颤抖,不知道自己干 吗要来。一天,他们散步绕过海角,坐在石头上,凯瑟琳忍不住痛哭起来,似乎永 远也不会停歇,默里发现自己“现在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对她大发了一通脾气, 事后又觉得非常惭愧。后来讲到这件事时,他责备自己不该嫉妒一位死去的弟弟。 但是,纯粹因家庭成员的死亡而产生的悲痛并不会使丈夫感到嫉妒或愤慨。 毫无疑问凯瑟琳爱小弟,在他俩之间有很强的吸引力,他最后的话也是对她说 的,但是他们成年后的交往并不多。显然关于前一年春天在“巴黎度过一星期”的 目的,她欺骗了他,而且她对他死亡的反应(她几星期以后的冷嘲笔调奇怪地混杂 于其中)也使人觉得那天在卡西斯坐在石头上痛哭除了感到悲伤外,也许还感到愧 疚:实际上是对从1908 年以来自己家庭,对特罗维尔家的愧疚。在卡西斯淌的眼 泪既是为小弟之死也是为自己过去的反叛,正是因为这一点,默里才感到自己被排 除在外。 他开始安排返回伦敦,计划重新发行《信号》,找一个印刷商帮助劳伦斯。离 开之前,他们在海岸边上找到了一个村庄班达尔,把凯瑟琳舒适地安顿在旅馆里。 默里虽然这时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还是回了伦敦。 两人商量好一旦她能重新开始写作,她就回来。她从班达尔,从温暖的南方写 来的第一封信,几乎过分洋溢着济慈式的欢乐情绪。而默里则在汉普斯特租了一个 每周9 先令的房间,独自安顿下来,有时劳伦斯夫妇和坎贝尔夫妇会来一起吃饭。 但是此时凯瑟琳生病了,开始是“马赛热”,过去他俩在那儿时都得过这病, 后来又是她所谓的“风湿病”。躺在陌生旅馆的床上,她渴望他的来信,整整两天 没收到他的信,她的反应(在这样一个陷于战争中的国度里)有些异乎寻常——她 写道:“不要让我这样呆着,没有音讯,这太残酷了——太残酷了。”而默里在自 己那间孤独的小屋中写的信则流露出他几乎近于可怜地依赖于她的爱情,居然低声 下气他说自己配不上她,自己“只不过是小人物”,但是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后来的情况证实这次不同寻常的情感爆发部分起因于她第三次疾病发作,而仍然没 人怀疑到她患的是肺结核。 在这种困境中,她给劳伦斯写了“一封有些撒野的信”,她后来对默里承认 “那时我们不公平,你明白吗?”信送到拜伦别墅时,恰好默里也在场,劳伦斯没 有把信给他看,但读了信之后,他去找默里:都是默里的过错,他是胆小鬼,他从 没给过凯瑟琳新的生活,她生病是悲哀所致,这都是因为默里总是畏直畏尾,从不 做出决定,等等。 这场吵闹使默里做出了决定。此时有人把康沃尔的一所别墅给了劳伦斯,他圣 诞节后将去那儿,默里可以回到班达尔去,因此他建议凯瑟琳去找一所别墅。同时, 在劳伦斯的怂恿下,奥特琳·莫瑞尔邀请他同李敦·斯特雷奇以及克莱夫·贝尔一 起去佳星顿庄园度圣诞节。默里告诉凯瑟琳说他的新朋友是些“体面人”,但又说 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像林中野孩子一样。当他回到自己睡觉的顶屋时,可以想象着 同凯瑟琳拥抱在一起入睡,“小鸟用树叶遮盖我们”。 节礼日凯瑟琳收到他从佳星顿发来的电报说他马上回来。第二天早晨,她去了 邮局,小小地庆祝一番,“给所有糟透了的锈钢笔换上了新笔尖”。 她情绪很好,找到了波琳别墅,见到了和善的男女主人,订了酒和木柴,30日 她在花市兴高采烈地抢购了“整整三打玫瑰和6 束紫罗兰”。 那年的12 月,凯瑟琳从班达尔写给默里的信——接连三个星期至少每天一封 ——都流露出“兴高采烈”的情绪,甚至她前一个春天从巴黎写回来的信也没有这 样生动,回想起来,在这些信以及在《日记》中都能见到明显的肺结核迹象。 12 月27 日:“我知道自己不能入睡,心中充满了欢乐,噢,杰克,我几乎 不敢呼吸。”三天以后:“我仍然这样害怕,连呼吸都感到心疼。”“甚至连我的 心都不再跳动了,只有血管里血的流动声才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一年将尽之际, 她写道:“我全心全意地爱过你三年,但是似乎从来没有像我现在这样全身心地爱 你……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过去我似乎只是在爱情的边缘玩耍,只是体验着一 种镜中反映出的生活,那并不真属于我……”默里在《处在两个世界间》中写道: “我从没见过凯瑟琳这样。”他没有把此情形同她的病相联系。在兰克顿,他们仍 注定要互相伤害,而波林别墅则是他们安全的避风港。但是离此不远的地方是凡尔 登,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整个时期,人们不仅看到了凯瑟琳同默里,同劳伦 斯,以及同朋友们的私人生活,而且还看到了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力丰富的作家 们摸索前进中希望与嘲讽混杂的悲惨道路,而嘲讽本身就能显示其非真实性。 1916 年1 月21 日默里给奥特琳夫人写信说“我们7 点起床,9 点半睡觉”。 他和凯瑟琳像大多数晚上一样面对面坐在饭桌旁,她在写一封信准备寄往佳星 顿,自从默里告诉她“在英国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以后,凯就一直想送些什么给 她,比如说送给她“这个月夜,缀满花朵的杏树在我们雪白的游廊上投下垂着长长 丝绦的一条蓝色影子”。有时两人都坐在桌旁写诗诉说自己的幸福。 默里写道:“我们付22.5 法郎租金,剩下的75 法郎生活。我们尝到了难以 置信的甜蜜,一位西班牙女孩早上来帮我们干活,其他时间我们四处乱逛。”有时 他们坐下来工作,默里阅读与陀斯妥耶夫斯基有关的书籍,而凯瑟琳此时正酝酿写 一些自己过去从未写过的东西,她的愿望从没有如此强烈: “我选择的写作方式也将完全不同。”她此时想写的是“回忆我自己的国家” ——以偿还欠下的“神圣的情分”,“爱的情分”。她想要“让我们不为人知的国 家跃入旧世界的视野,必须有神秘感,似乎在浮动,在呼吸。必须让它带着神秘的 感觉,耀眼灿烂,留下余辉。”她重新读了自己的卡罗里故事《芦荟》,觉得“很 好”,然后着手准备重新开始,心里萌发了前一个春天尚未有的新主意:故事将以 莱斯利的出生结束(事实上没有),那时尚未想到用《序曲》这个名字。 《芦荟》比《序曲》长三分之一,既没有活力,也没有留下余辉:首先还要剔 除许多糟粕,无疑凯瑟琳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烦,因为它代表着自己与过去常用的 写作方式和题材的分道扬镳——一开始就是一种游移不定的散漫形式。 它只是一幅移动的画面,展示一个新西兰家庭从城里的一幅房子中搬出来,又 安定在乡村的另一所房子中,这些都是通过角色的眼睛而非叙述者的眼睛见到的, 事实上,“叙述者”几乎令人难以觉察,仅仅是轮流停留在所有的角色身上,也没 有什么情节,至少没有那种事先安排好的为引出结局而铺垫的原因效果等等。在读 者心中唤起的感觉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作品只是一步步向读者展示所有的家庭 成员想些什么,有什么感觉,举止如何,如何适应新的家——确切点说是他们整个 殖民地的生活——因此有两种:能辨认的和不能辨认的,表明他们以各自不同的方 式意识到新的环境将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 《序曲》最后成型时,其魅力部分来自中心移动产生的效果,叙述从一位主角 的内心活动转为另一位的内心活动,似乎叙述者无所不在,同时又根本不存在,这 样也不会造成混乱,这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自己的写作方式。 似乎对于凯瑟琳来说,学习写作也是学习做人,这又是一个有关个人生活和创 作之间紧密联系的例子。 凯瑟琳在班达尔时,安妮写信告诉一位朋友,“你会很高兴亲爱的莱斯利终于 使可怜的凯丝浪子回头,她给我们大家写了非常可爱的信,她爱莱斯利。”“12 月,凯瑟琳也在日记中提到自己希望拥抱父亲;两个月后他又给她增加了生活费用, 惠灵顿的特恩布尔图书馆藏有一些凯瑟琳写给父亲的信的打印件,是凯瑟琳的父亲 死以前捐赠的(他1959 年去世),其中一封是她1916 年3 月6 日写的: 最亲爱的父亲: 今早我收到您的来信,获悉您已告诉银行经理每月付给我13 英镑,而不是过 去的10 英镑,我几乎不知该如何感谢您对我的无与伦比的慷慨,亲爱的,我恰好 手头拮据,而您使我的经济状况稳定宽裕,使我感到生活有了保障,更为舒适。一 千次地谢您,亲爱的父亲,我感恩不尽。 我们亲爱的孩子在这儿时似乎使我非常接近您,每次同他谈论您,我都意识到 我多么爱您,崇拜您,您对我多么重要。仁慈的亲爱的父亲,饶恕我孩子气的过错, 记着我。 最亲爱最好的父亲,我的信就此打住,再次从心底里谢谢您。我每天都想念您, 盼望着同您相见的时刻快些到来,上帝保佑您,亲爱的。 永远是您的孩子凯丝劳伦斯夫妇几乎一到康沃尔就决定在那儿定居,而且劳伦 斯还开始催促默里到他们那儿去,他说,他们可以一起找到“一个人们可以感到幸 福的好地方”,平静地生活,“与世无争,无牵无挂”。但是他想要一种不是基于 目的而是基于个人的关系(总而言之是同默里)。他给凯瑟琳写信说,“我已厌倦 了这种对个人因素的执著、个人真理、个人现实……我不需要同他的纯粹个人的关 系,他是个男人,所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以目的为基础,不是基于我们本人,而是基 于我们希望实现的东西。”他们不应该总是去触动自己的灵魂,或他们熟人的灵魂, 而应该尝试创造一种新的生活,一种“共同享有”的新生活。 凯瑟琳不愿去,她很喜欢劳伦斯,但害怕他混乱的思维,也害怕弗丽达,认为 她是一切的起因;甚至更害怕劳伦斯新的信徒菲利普·黑塞尔丁和亚美尼亚作家迪 克兰·柯尤迪安(即后来有名的作曲家佩特·瓦洛克和小说家迈克尔·阿伦)。他 们此时都参与了计划,虽然两人不久就同劳伦斯闹翻了,或者是他先翻脸。暂时还 没有印度法学学生苏哈罗迪的消息。 到2 月末——凯瑟琳刚开始写作《芦苔》——默里夫妇妥协了,虽然不是因为 劳伦斯的原因。军队已经开始征募未婚男子,默里算未婚,眼睛近视,可以参加非 战斗性服务,仪为此原因,他就必须回到英格兰去。26 日,凯瑟琳给奥特琳夫人 写信,“谢天谢地亚美尼亚人走了,但愿他把黑塞尔丁也带走……真遗憾劳伦斯竟 然会在这么多枯燥的人周围看见彩虹,在这么多心地狭隘的人身上看见成堆闪光的 金子。”默里在附言中写道:“也许你已知道我们将同劳伦斯夫妇一直住在一起, 我敢说将会延续整个夏天。”不久黑塞尔丁也离开了。 劳伦斯找到了名叫特雷格森的石砌农舍村庄,在康沃尔的北海岸,他们自己租 了一幢面对大海的小农舍,每年5 英镑,还有一幢长方形农舍在与其成直角的方向, 默里夫妇可以花16 英镑租下,房屋一端有一尖塔,当时还有一城堡式的塔顶。劳 伦斯迫不及待地写信说:“我称之为凯瑟琳的房子,凯瑟琳的尖塔。”两幢房子相 隔只有12 步左右——他们可以站在各自的窗前聊天!可以有一个女仆,以后也许 黑塞尔丁也可以在默里他们房子里有一个房间。羊羔四处跳跃,像一朵朵的烟云, 海鸥与渡鸭争食,有时也会出现一只孤狸,海面上有船只。劳伦斯3 月11 日写道 :“我们相信你俩是经过考验的唯一朋友,真实永久的朋友,真正的血亲,我知道 这个夏天我们会很幸福。”弗丽达告诉凯瑟琳她现在一心想的只是“无优无虑地生 活——就像田里的百合花一样。”到了3 月底,默里告诉奥特琳夫人他们希望不久 就能见面,波琳别墅的小铁门终于最后一次关上了,他们很快就回到英格兰。默里 有关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已完成,《序曲》尚未修改完毕。 凯瑟琳在班达尔时,偶尔同弗雷德里克·古德伊尔上士互写一些玩笑式的信, 他现在在英军总司令部气象处工作,感到无比厌倦,也像其他许多士兵一样,渴望 同女人交谈(事实上他过去曾有一段时间可能爱上过凯瑟琳)。 2 月14 日古德伊尔写给她的一封信说道:“你为《信号》写了一些好东西, 我想奥特琳夫人对此深有感触,所以才请你进她的卧室。”——这封信是他坐在酒 馆写的,当时肚里灌了一些香槟和黑啤酒。她说的话是真的吗?劳伦斯是否真给了 她一张优等证书!她是否真的完美无缺呢?或只是杰克一人如此?他现在学会嘲讽 了——她能听他继续谆谆教诲吗?“你文笔生动,是否拯救过一个灵魂呢?如果没 有的话,那又何必写作!那么就先拯救我的吧。”其实他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她从 没有被他带上床过,他想象不出有比“在床上讨论艺术和生活以及我们的身体”更 大的快乐了,“愿你的乳房像鲜花盛开”。不说了!他还不至于那样小气,但是他 非常思念她两面演戏的才能,这使得同她的谈话成为生活中的一种安慰,尽管她弄 虚作假,她还是一个真正的亲爱的宝贝,希望她给他写信,而不是他刚刚收到的一 张连地址都写错了的明信片。 同一个月晚些时候,他的确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他2 月28 日回了信,“我们 精神上的同情几乎近于完美”,他这样写道(但是似乎并不恰当):“自从我认识 你以来,你都一直同默里紧紧连在一起,我是没有什么指望的,虽然这使我俩之间 的关系很尴尬。”现在在军队中,他堕落了,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鉴赏力,“我非 常怀疑是否还有什么值得拥有的东西能够保存下去”。 他总是感到惊奇自己居然还能活着,“我的性生活经历包括同5 个妓女有过交 往,一次订婚,几次漫长伤感的友谊。我像刺猬一样,从来没有鸡奸过。”事实上, 他一直对生活愤愤不平,“说实话,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凯瑟琳写给古德伊尔的未寄出的信经过删改收入了《日记》中,他收到的回信 可能是草稿,“是的,你脾气不好,多疑,易怒。”她写道(1916 年3 月4 日) :“如果你认为我在引诱你,那你就错了,所以不要再提你那什么5 个妓女、一个 刺猬的故事了,不要再给我开列你那大理石殿堂的清单了,虽然过去在那殿堂里漫 步不失为一种快乐。”接着她写了一段逗人发笑的话,说她多么厌恶法国家具—— 那么不舒适,只有床才是唯一的去处:“我十分理解所谓法国人的道德败坏。你简 直是被迫上床的——不管同谁。”这封信没有寄出,但是4 月9 日——此时默里夫 妇已到了康沃尔劳伦斯夫妇那儿——古德伊尔冷静严肃地给凯瑟琳写了一封信,批 评她的性格和态度,比4 年前奥列加的批评更使凯瑟琳深受感触。他希望她能变好, 因为他喜欢她。在一段玩笑式的开场白之后,他写道:“我接下去要教训你一番”。 过去你对生活要求很高,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认为抢劫和掠夺就是好生活,你 一心一意地以自己成功的撒谎和欺骗为荣,毫不留情地公开鄙视社会团体中的人们, 认为这不过是公平交易。现在你却说人性总而言之是令人厌恶的,这是你过去一贯 的态度,不过那时你更默默无闻。你仍然使自己与世隔绝,然而承认(我认为是通 过经验教训)有一种过去你未意识到的力量。 因此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再次讲和或回到过去居高临下的蔑视态度。 第一条路采取的是一种准基督徒的宗教姿态;第二条则更有哲理性和自我克制 精神。如果她过去是正确的,现在也可以是正确的,只需把自己封闭起来即可。 但是你渴望并深切地感觉到与外界的交往,你似乎是足够幸福和平等地生活于 一个由声音、气味、绿草、露水、咖啡馆的镜子以及一切稀奇古怪的事物和现象构 成的国度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与人交往,他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除非你像包 法利夫人一样,一直对日落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怀有艺术家的伤感”。 是否人们那种野蛮竞争的w.L.乔治式的态度迫使她如此呢?每一叶小草,每一 颗可爱的花蕾都是一样的,事实上看起来越可爱,就越能打动她的心。“我觉得人 和事物的文学意义过于单薄,不值得去体验,这会使生活削弱为单纯的批评过程。 如果放弃批评,就能得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个潜在生长的过程。”他并不认为事物 具有引人入胜的文学意义,有助于人们写作,至少不是有意如此。某种积极的生活 (她曾经表示过积极生活的愿望)很可能帮助她松弛一下那“过于紧张、失去弹性 的文学神经”。 积极的生活并不一定就是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具有外在目标的生活,“不仅 仅是观看,享受或者厌恶。”你将要一直努力工作,每天早晨起来都要抱定背水一 战的决心。总而言之,积极的生活颇有益处,当然,必须完全用于你自己的日的— —它并不会无缘无故地吸引你。 没有哪一个了解她的人——既不是经常见到她的劳伦斯,也不是奥列加,当然 也不是默里——比古德伊尔在这封信中更为尖锐地指出过凯瑟琳对生活、自然和艺 术所取态度的不足之处,“你那过于紧张、失去弹性的文学神经”——寥寥几字, 就将她概括了。 实际上古德伊尔认识作为作家的凯瑟琳比默里还早,因为奥列加曾将他的一篇 文章同她的第一篇来稿发表在同一期杂志上,他告诉她“当我第一次在《新时代》 上读到《德国公寓》时,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个女人还年轻的话,她绝对会有出息。 但我肯定她已结了婚,45 岁,已至更年期。所以我那时没有写信,也许还是不写 的好,因为这不是我的职责。 这以后他们只短短地见过一次面,那时古德伊尔在英国休假。1916 年下半年, 古德伊尔显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一桩婚事,决定要求上前线,结束这种烦闷的生活, 这次轮到他厌世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