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康沃尔 你们很幸福,我非常高兴。只有这样才能幸福———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密相 爱,不管世上发生什么变化,只有傻瓜才会去为世人担忧。一个人应该恋爱,感到 幸福——这就够了。除非还有一些能使自己更幸福的朋友,那就更好,让我们一起 幸福吧。 ——D.H.劳伦斯 1916 年1 月17 日 应劳伦斯的盛情邀请,1916 年4 月初默里夫妇去了泽勒,接下来的一年凯瑟 琳没有写什么自己认为值得保留的东西,没有哪篇故事是在康沃尔度过的那5 个月 中写的,也没有记日记,以后在伦敦的7 个月也几乎搁笔,是否古德伊尔说的真心 话使凯瑟琳在这整个阶段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失去了信心呢!但也还有其他原因:凯 尔特康沃尔“布满了巨大的石头”,劳伦斯夫妇表现出来的疏远和烦恼,再加上不 停地搬家,虽然每次搬家都有很好的理由。 “凯瑟琳看上去像个移民”,这是弗丽达在她写的书《不是我,而是风》中说 的话……她讲述了默里夫妇到达时的情景: “他们高高地坐在堆满家具什物的马车上,沿着大路向特雷格森驶来”——这 使人们想起了另一位移民亚瑟·比切姆,他的鸡听见打点行李的声音时,就会乖乖 地伸出脚来让主人捆绑。 自从1912 年默里和凯瑟琳同居以来,他们少说也搬过16 次家,而凯瑟琳本 人自从1908 年来到伦敦,则换过29 次通信地址(还不包括她去比利时的旅游或 同加纳特·特罗维尔的小住),自从遇见劳伦斯后,受他影响就搬过6 回,第7 次 也近在眼前。也许就默里夫妇和劳伦斯夫妇这么4 个时代的产物而言,遗传因素并 不重要,但是那些祖先的母鸡确实一直在挠着他们的背脊。 乱七八糟的什物是从呵卡西亚路拿来的,他们在泽勒阶一家旅馆租了一个房间 (“我永远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凯瑟琳说),买了一些廉价的旧家具,告诉邮递 员把他们的邮件送到劳伦斯那儿,然后开始用涂料和油漆装饰另一所农舍,劳伦斯 也热情地做帮手。 上特雷格森由两幢瓦片铺顶的建筑构成,曾经包括5 个小小的工人住所。“农 舍”在沿海朝东的长房子里,三个住所全部打通,这也就是默里夫妇一年花16 英 镑租下的。另一建筑里的两所农舍面对大海,一幢空着,劳伦斯夫妇住了另一幢— —一间楼上,一间楼下,还有一个长长的贮藏室——一年5 英镑。他们共用一个户 外厕所,去山上取泉水,上特雷格森的农舍与农庄不同,特雷格森本身离海更近。 在切斯汉,当弗丽达说到劳伦斯像“公狗对待母狗那样占有她”时,当然只是 泛泛而谈,但根据《恋爱中的妇女》中“远足”一章来看,也许有所指。不管什么 地方不对,默里相信错处全在弗丽达(凯瑟琳有次给杰克写信说“她是个多么令人 讨厌的胖家伙,劳伦斯真是糊涂了”)。 当时,弗丽达正对奥特琳夫人心怀怨恨,默里夫妇到达的那个星期,弗丽达还 写了一封信给她,狂怒地发泄一通,指责她“傲慢无礼”,想同劳伦斯建立“一种 不正常的关系”。几天以后,邮递员像往常一样,给了劳伦斯夫妇一些默里夫妇的 邮件,有一封信来自佳星顿,显然弗丽达偷偷拆开了信封,或仅仅凭直觉知道其中 附寄了她的那封发泄怒火的信,因为过了一小时左右,劳伦斯就直截了当地对默里 说,“奥把弗丽达的信寄给了你们”。 在这件事中,劳伦斯完全站在弗丽达一边,费了很长的时间企图说服默里和凯 瑟琳,说他们继续做奥特琳的朋友是对他的背叛,所以应该同她“大闹一场”,虽 然仅仅为了劳伦斯夫妇的原因,还是最好不要这样,等等。 于是默里试着对奥特琳分析他们的情况,他说劳伦斯现在在许多方面似乎比过 去更为年轻,更为幸福,但他为这种幸福付出了代价,而且肯定失去了什么:“我 觉得他将来不会再创作什么很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此时劳伦斯已开始重写《 恋爱中的妇女》,象征性地描述两对确实与他们4 人有些相像的情侣。)至于弗丽 达,“我们真的很怕她”,总有一天她会对默里夫妇翻脸。因为她觉得他们威胁到 她现在对劳伦斯所占的上风。三年以来他们一直尝试去喜欢她,但她“绝顶庸俗”, 使他们望而却步;也许同样的原因使她把矛头对准奥特琳:不再是有钱雇三个仆人 的男人的妻子,她觉得自己降低了身份,因而鄙视自己。默里他们一搬进自己的农 舍就要开始写作,而目前住在旅馆里,“悬在半空中”。 正在此时邮递员送来了古德伊尔对凯瑟琳的“精神分析”,接下来就是她写作 生涯中最长一段时间的辍笔(或自我抑制)。 尽管有弗丽达的愤怒,最初在这小“团体”中还有着愉快的时刻,一月份劳伦 斯还称默里是“仅有的几个我信赖的人之一”,现在两人将背着旅行袋高兴地登上 去圣·埃维斯山的路程。劳伦斯像一位友好的园丁,让默里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值 得发掘,但劳伦斯真正想从杰克那儿得到的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而一旦他有所发 觉,就会马上退缩。此时劳伦斯开始谈到兄弟情谊,暗示说他们之间需要一种牢不 可破的神圣兄弟关系,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默里马上退缩了,但是一点也没想 到这种拒绝对劳伦斯意味着什么——虽然《普鲁士军官》可能会使他明白一从文学 评论的角度看,说《恋爱中的妇女》里的茹珀特·怕钦就是劳伦斯,或杰若德·克 莱奇是默里当然不对,但事实上劳伦斯正坐在农舍里写一本小说,其中有一个男人, 像他一样渴望能爱一个女人,却不能够(因为同女人在一起,他觉得或者有过多的 姐妹般的爱或只有一种“残暴原始的欲望”),同样是这个人觉得自己受两种男人 的吸引——一种肤色白皙,四肢灵活,双眼透出晶莹的蓝色,另一种有着“人们似 乎能够投身于其中的漆黑的双眼”,“黑色肌肤,柔软,发出夜的芬芳的男人”, 用“笼罩一切的沉重漆黑的双眼”凝视着,这些话出自1968 年才第一次发表的《 序言》。 后来在小说中,当茹珀特渴望“进一步交往”时,杰若德在那笼罩一切的沉重 漆黑的凝视下退缩了,事实上在上特雷格森也发生了相似的情形。 与此同时,凯瑟琳感到沮丧,因为“一切似乎都是大石头堆成的”,觉得她波 琳别墅的杰克被别人从身边拖走了,而且正被引入歧途,学会了以她觉得非常荒唐 的方式看待生活。她给贝阿特丽丝·坎贝尔写信说,“我绝不会在树上,在流动的 小溪中,在石头上看到性,在一切事物中看到性”,但在她的信中没有一丝一毫暗 示同性恋,她像默里一样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而且她认为弗丽达该为所有这些 “象征”负责。 凯瑟琳觉得他被劳伦斯所吸引,开始感到自己陷入一种“不属于任何人”的情 绪之中,而一旦凯瑟琳感到悲伤,默里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立刻重新回到她的 身边,这对劳伦斯是灾难性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常常大发脾气——这与 他的疾病有关——而现在就更是频频发作了。 最糟糕的一次——默里对其令人厌恶的细节缄口不言——发生在5 月的第一个 星期。凯瑟琳告诉柯特她目前同弗丽达己不说话,与劳伦斯也极为疏远,完全是因 为她不能忍受他俩之间的情景,她不知道哪种情形更使她恶心——他们相爱,互相 嘻戏,还是他们高声叫嚷,劳伦斯扯着弗丽达的头发,说“我要割断你的喉咙,你 这婊子。”他的身体再也健康不起来了,任何一件事,如果有人意见与他不同,他 就暴跳如雷,直至精疲力尽,站立不稳,非得躺到床上去不可。只要有争议,他就 说因为你性生活不对,精神卑劣。 凯瑟琳说“目前他真有些偏执狂”,因为弗丽达让他够受的。 5 月5 日是星期五,凯瑟琳去他们那儿喝茶,非常不巧,提到了雪莱,弗丽达 说“我认为他的《云雀》是一派胡言”,劳伦斯说道,“你这样说不过是想炫耀一 下,雪莱的诗你只知道这首。”于是弗丽达说“我真受够了,滚出去,你这万能的 上帝,我不要再见到你了,你到底闭不闭嘴!”劳伦斯说,“我要给你一巴掌让你 住嘴,你这臭女人”等等。凯瑟琳逃了,一口气跑回家。 那天晚上劳伦斯来同凯瑟琳和默里一起吃饭,但是弗丽达不肯过来。劳伦斯说, “如果她敢靠近这张桌子,我要割断她的喉咙”。晚饭后弗丽达来了,在屋外的夜 色中来回走着。劳伦斯突然猛地朝她奔过去,他们开始尖叫撕打,他打她的头,脸, 胸脯,扯她的头发,而她大声向杰克求救,“保护我,救救我!”然后他们冲进默 里的厨房,绕着桌子跑着——劳伦斯气得脸色发青,退后一步,挥手上前,“给了 这个大胖女人一掌”(凯瑟琳告诉奥特琳),“然我为劳伦斯感至非常遗憾,却一 点也不同情弗丽达,后来默里告诉我他也有同感——他根本不觉得是一个女人在挨 打。”然后劳伦斯倒在一张椅子中,弗丽达倒在另一张上,没有人说一句话,“除 了弗丽达的抽泣声和吸鼻子声外,屋内一片沉寂”。劳伦斯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坐 在那儿盯着地板,咬着指甲,很久以后才抬起头来,问了默里一个有关法国文学的 问题,默里回答了,三个人渐渐地坐到桌子边上来,弗丽达给自己倒了一些咖啡, 半小时以后他们几乎和好了,开始“同时记起他们曾经吃过的一种非常好吃味浓的, 但价格昂贵的通心粉奶酪”。 第二天弗丽达躺在床上,劳伦斯把饭给她端上楼去,并且开始为她的帽子缝花 边,到了下午,她唱了起来(“故意地”),劳伦斯也加入齐唱,挨了一顿打后, 她似乎精神好起来,好像对此感到津津有味,因为她开始为自己做衣服,在头发上 插花,用小女孩的嗲声嗲气同劳伦斯说话,“这使默里和我目瞪口呆,十分厌恶— —尤其是感到厌恶!”他们的关系就这样结束了,他身上那个两人都曾经爱过的 “亲爱的人”隐藏起来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就像一只小小的金戒指埋藏 在弗丽达这个庞大的德国圣诞布丁中,食欲最旺盛的人也不能吃尽弗丽达找到他, 只好一旁等待着有人拿刀来把她切成碎片,那时他才能重见天日,重新闪光。 但是他自己并不想发生这种事。”在默里和凯瑟琳所有的信件中,几乎没有一 句话说劳伦斯不好,只有对他的同情和遗憾。默里夫妇开始另找住处,这两对夫妇 各自躲进自己的小屋,各自庆幸自己的爱情与另一对不同,各自都使用了“厌恶” 这个词,就像小说中说的那样“丈夫和妻子之间的那种狭隘火热的亲昵令人厌恶, 这些结了婚的人,关上房门,把自己囚闭于这种不与外界交往的结合之中,虽然是 爱情,也使他感到厌恶”。 就这样戈珍和杰若德被描写为走向毁灭,而至于他们的原型,事实要简单得多, 也更近人情。杰克和凯瑟琳那时只是彼此相爱,就像人们有时做的一样,不想让人 打扰,但是那时恰好在写《恋爱中的妇女》的人却觉得厌恶,恶心。 虽然人们一般认为戈珍和杰若德是凯瑟琳和默里的写照,他们自己在此书发表 时,却不这样认为。这也许并不奇怪,因为故事情节(戈珍离开杰若德去找莱尔柯) 出自柯尔斯伯里那场戏(凯瑟琳为了格特勒离开默里),而非出自他们的真实生活, 只有开始的几段话劳伦斯写时似乎心里想到了凯瑟琳:“戈珍是一位雕塑家,爱好 小事情,喜欢带着不动声色的好奇心观察人们,表现他们的真实面目,使他们固定 不变,直至把他们完成,加封,盖章,然后对她来说就算完了。”她那“绷得过紧 失去了弹性的文学神经”已在这种积极的生活中找到安宁,松弛下来了。 有一封给贝阿特丽丝·坎贝尔的信是她心情不好时写的,当时屋顶漏雨,地板 上散放着水罐接雨水,她说自己刚刚重读了一遍《芦荟》,“现在我简直不相信这 是我写的。”默里夫妇以居处潮湿为借口,开始在温暖树多的南海岸寻找房屋,在 离此30 英里的梅勒,名叫卡里罗兹的港湾边上,他们找到了一所年租金18 英镑 的迷人的小屋。他们6 月中旬搬走了,留下劳伦斯和弗丽达去看海鸥同渡鸦争斗。 同劳伦斯分手时,默里觉得自己已对他说过永别了。然而三星期后,他们出乎意料 地又见面了。 向阳小屋坐落于一条潮水河旁的树林中,是默里夫妇所知的最美的住宅。有一 个菜园缓缓伸向水边,河对岸是安静的田地,可以弄一条船划划,默里很想这样做, 但他唯一的收入来自于为《文学副刊》写评论,因此只好租了一条小艇,他从费尔 默斯回来,装了一船旧法语书,不停地读着,而凯瑟琳发现他对她疏远了,她自己 没有不停地写作。他俩之间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她又想逃避;10 天以后,她 写了一封措辞隐秘的信,告诉柯特她将去伦敦,等见面时再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这时古德伊尔从法国回家休假,来此小住。他获准休假,因为接受了一项可以 上前线去的任务,表面上他是来看默里和凯瑟琳两人的,实际上更可能是再一次纵 容自己对凯瑟琳隐藏的(或没有隐藏的)爱,发现她不快乐。 似乎他使她产生了去丹麦的念头,他很熟悉这个国家。 他表示想去见劳伦斯,因此默里不得不带他去泽勒住一个晚上(睡在凯瑟琳搭 的地板上),于是劳伦斯听说了目前的情况,告诉柯特说默里夫妇俩“有约在先, 两人都是自由的”。凯瑟琳写信给柯特说自己准备进城,同坎贝尔夫妇住在一起, 想找几间房,还打算9 月去丹麦,她写道,“现在我感到生活美好,不同往常,因 为我又自由了。”劳伦斯7 月10 日对柯特解释说,凯瑟琳想逃避自己,但“也逃 避默里,这就使事情复杂化了。”“也许在丹麦的小憩可以有些益处,这以后我但 愿她能安下心来——独自一人。”劳伦斯很容易做到这点:他正在写书。 占德伊尔大约是在7 月的第一个星期去的他们那儿。1916 年7 月1 日,英国 军队对松姆河发动了毁灭性的攻击,这也许是迄今为止最猛烈的战争行动,古德伊 尔最迫切的念头就是赶快赶到那儿。拜访泽勒时,他轻松的虚无主义态度使劳伦斯 大为震惊,古德伊尔对自己在皇家气象处的工作厌烦透顶,一心想去前线,对劳伦 斯的怀疑他只是一笑置之。唯一的办法是请求执行任务;他回不来了,但那又有什 么关系?他告诉凯瑟琳的“丈夫”,生活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事情。 默里非常喜欢古德伊尔,也像别人一样对他的将来寄于很大的希望,松姆河的 大屠杀刚刚开始,又听见他以这种口气说话,默里当然感到心情沮丧。 凯瑟琳几星期以后写的信回忆起这次拜访,仍流露着悲伤,显然小屋中三人都 感到了这些笼罩着他们的极度不安的情绪。 同时,作为逃避计划的一部分,凯瑟琳也安排好了去访问奥特琳·莫瑞尔夫人 的佳星顿,那是战时艺术和安宁的避风港。她7 月8 日去伦敦,柯特在帕丁顿迎接 她,在圣·约翰伍德坎贝尔夫妇那儿住了几天后,她去了佳星顿。默里收到了她写 来的一封信,她在信中表露自己离开他时心情多么不愉快。她秘密的朋友柯特明白 她正在“离开”默里,并同格特勒谈到这件事,后者却预料她不久就会回去。 莫瑞尔夫妇,也就是奥特琳夫人和她的丈夫,自由党下议员菲利普·莫瑞尔, 以前住在贝福特街,那一地段属于布卢姆斯伯里——但他们从不是——也不想是 “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一部分,两人虽然同他们有些个人之间的友谊,但也像凯 瑟琳和默里一样,只是布卢姆斯伯里现象的旁观者。 佳星顿那所伊丽莎白时代的庄园宅第连同1500 公顷土地,是通往牛津大学的 自行车行驶场地,不仅学生们使用,奥特琳夫人自己也使用。莫瑞尔夫妇在战前就 买下了它,但直到1915 年才获得所有权,这样做是为了使其成为艺术家以及和平 主义者,包括奥特琳夫人以前的情人伯特兰·罗素躲避战争的地方。 到了1916 年,这儿各种各样的小屋中已安置了许多拒服兵役者,名义上说是 农场工人,其中有维吉尼亚·吴尔夫的姐夫克莱夫·贝尔,他是道地的布卢姆斯伯 里,像李敦·斯特雷奇一样,是这儿的常客;而多萝西·布雷特,绝对的布卢姆斯 伯里圈外人士,也经常来此——实际上几乎等于住在此地;马克·格特勒和卡林顿, 追求者和被追求者,也常来常往。劳伦斯惧怕弗丽达,曾经谢绝过住进一幢小屋, 因为她痛恨奥特琳夫人;年轻的奥尔德斯·赫胥黎因为视力不好,免于服役,不久 也将住进来;伯特兰·罗素是常客;而其他人则成群地来此度周末——7 月,“凯 瑟琳·曼斯菲尔德”也加入了此行列,她同那位瘦削的米德尔顿·默里的关系,人 们只有通过巧妙的询问才能略知一二。 那个周末的客人包括李敦·斯特雷奇和卡林顿,大卫·加纳特、弗里德贡·肖 夫、C.F.肖特和J.T.谢泼德(他后来是剑桥皇家学院的院长,目前在作战部的一个 部门工作)。这些是在登记簿上签名的,但是斯特雷奇写信告诉维吉尼亚·吴尔夫, 他记不清来了多少人,当时正在迷迷糊糊打瞌睡,10多个人的脚步声和自动钢琴演 奏的狂热的拉格泰姆乐曲声把他吵醒了: 这些乱哄哄的人群中有着“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如果这是她的真实姓名的 话——这点我从不能肯定,你听说过她吗?读过介绍她的文章吗?在一份你也许见 过的可怜的小刊物《信号》上她以玛梯尔德·贝林的名字写过一些相当——或非常 ——了不起的小故事。她确实是个有趣的人物,我觉得非常有趣,而且足够神秘。 他说过一些称赞《远航》的话,想会见作者,因此斯特雷奇说他认为可以安排, 他真的认为维吉尼亚·吴尔夫会觉得她很有趣:“我还要说明她有一张丑陋而无表 情的面具似的脸庞——木头雕刻的,褐色头发,分得很开的褐色眼睛,藏在后面的 是有些庸俗幻想的敏锐才智。”吴尔夫的回答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三年来一直 追随着我的踪迹”,但她从没见过凯,也没读过她的故事。 奥特琳在回忆录中也记述了这些周末,“他们常常在星期五或星期六蜂拥而至, 有的骑摩托,有的乘坐火车来”。她的记述表明她典型的宽宏大量,这一点远远超 过有些客人留下的回忆——而且也更多地提到她忠实的家庭成员所起的作用(而她 的客人们写到自己的那些拜访时,似乎仆人根本就不存在)。 农场提供大量的食物,但甚至连大房子也没有足够的房间来容纳所有的客人, 也没有现代化的管道设备。佳星顿只有一个浴室和一个盥洗室,都在楼上,一个园 丁每天抽水上去,为此他每天需花一个多小时来对付一个设在外墙边上的半旋转水 泵。 仆人们每天早晨还得清除所有那些“泛滥的约旦河”。 在夏天的周末,客人们挤在桌旁吃过饭后,吵吵嚷嚷地拿了游泳衣(由奥特琳 提供),就在用作游泳池的观赏池里扑腾开来——水有些脏,但总比水沟好,然后 他们就坐下来,或四处躺着,没完没了地谈天说地。 多亏凯瑟琳,人们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闲聊能够领略一二。一篇刊载在《新时代 》上的文章是她10 个月以后写的,可能是迄今为止对当时那种闲聊最刻薄的描述 : 5 个年轻人:聪明的克莱夫、大卫和奥尔德斯们在一个阴暗的大起居室内没完 没了地争论,两人抱膝坐在地板上,一个蜷在沙发上,用黑色裁纸刀裁开一本法语 书,每个人都极其悠闲自在,他们头顶光圈的女主人(奥特琳头发上搽过发乳)不 时轻声说:“太对了”或“你真的这样认为吗?”他们正在谈论法国,虽然几乎不 涉及在松姆河发生的事情:第四位绅士:但是请注意,我想说的只是在我看来法国 人的肆无忌惮似乎证明他们的确相信人是真正有理性的动物。你们不反对,是吗? 我的意思是——嗯——去他的!他们的文学以此为基础,对吗? 第二位绅士:依你说,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在现实主义中寻求灵感,是吗? 第四位:(居高临下地)当然,绝对如此,你还能怎么解释呢? 第一位:如此说来,“谨慎”的民族,例如美国人就相信人不是有理性的动物 吗? 第五位:(非常尖酸地)英国人说有些事是不能谈论的,肃静,关上门。 第三位:(相当兴奋地)但是听我说——只半分钟——不要扯得太远了,这很 有趣,现在我们真的有点眉目了,如果你们说的有道理,那么谨慎就是迈向真正艺 术的第一步——对吗?我们说的谨慎又指的是什么呢?谨慎是虚假的害羞,真正害 羞的反面,而后者又是崇敬的反面,崇敬是优点,是伟大艺术必须具有的东西。 对吗? 凯瑟琳避而远之了。她7 月13 日,星期四到达,显然打算多呆几天,但周末 以前她就写信给劳伦斯和贝阿特丽丝·坎贝尔,明确告诉他们自己星期一将回家去。 无论这种突然改变的原因是什么,她确实成为自己一些故事中描写过的谨慎的妻子 ;格特勒告诉柯特,他自己到达佳星顿时,她已离开了,说早就预料到了。柯特回 答说:“你关于夫妇的格言又一次被证实了。”他们可能同时都想起了卡尔科插曲。 在松姆河的进攻——90 英里的喧嚣——已进入第三个星期,此时凯瑟琳离开 了佳星顿的草地池塘,回到默里身边。7 月1 日,在一天一夜之间就有两万英国士 兵死于战场;而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40 万士兵死于机关枪或炮火之下或死于脓 肿溃烂,死于那个夏天伤员们居住的闷热的铁皮小屋中;紧接着又传来了默里年少 时两位好友死亡的消息。如果事实真相能够在报纸上刊载出来,正在英格兰享受8 月份美好时光的人们可能几乎不会相信。古德伊尔仍在受训,在他的文稿中有一段 题为《气象员的自白》的诗歌,是这一年的某个时候写的,下面是那首诗的结尾几 行: 但是没有时间悲哀,明天我就要化作尘埃。 悄然甜蜜地解体,慢慢轻柔地归入虚空世界。 我感到你悄悄地来临,那减弱的微光似在迎接你的到来。 我看到我的小诗,渐渐不如以往那样“帅”。 直到有一天失去了敏感,告诉我该说的已说而不必再等待。 让我在黄土中掩埋,等待着安息和蛀虫的作怪。 古德伊尔以埃塞克斯军团一位军官的身份在1917 年3 月去了法国。5 月17 日,他从阿腊斯附近的一个加拿大伤员治疗站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几天前一颗炸 弹将他埋在战壕里,炸碎了他的左腿,脚被锯掉了;他收到了他所要的乔伊斯的《 都柏林人》;他“今天早上感觉好些了”。但另一只脚不久也被锯掉了,他死于5 月23 日,似乎还未来得及阅读乔伊斯那篇有关爱过并死去了的人们的故事,及其 结尾处那美丽的句子。 战争也向默里和凯瑟琳迫近,在康沃尔时,就有新的征兵信送到默里手中。在 梅勒,默里去过征募中心,再次体检,被归入B ·2 类。虽然他眼睛近视,不能参 加战斗,但可以去劳动营,也许将被送往亚丁建造防浪堤。一位好心的上校说这对 于一位牛津大学生太过分,他应该做翻译或诸如此类的事,他没有朋友能够帮忙吗? 因此默里只好求助于老交情,给埃迪·马什写信。 他说自己不是胆小鬼,但不想被雇去在西姆拉清扫总督的花园;到10 月1 日 他必须找到一项为国效劳的工作,埃迪是否能帮忙介绍一下? 8 月,按照马什的安排,默里去伦敦看能否在内政部找到一个工作(没有获得), 凯瑟琳留在梅勒,不知前景如何。他还去了佳星顿,J.M.凯因斯和J.T.谢泼德都在。 克莱夫写信给妻子瓦妮莎说,凯因斯没有尽力帮忙,他本来可以在高级官员面前通 融一二,“多帮帮”某些朋友,例如“默里将被发配去亚丁的劳动营,我们都很喜 欢默里,问过梅纳德是否能帮忙,他拒绝了。谢泼德上周末来此,立刻替他在作战 部找到了一个好工作,每周5 英镑。”默里的小说《静物画》在经过许多次退稿后, 终于由康斯特布尔出版,但得到的反应极其冷淡,在所有佳星顿的通信中无一字提 及,凯瑟琳的信中也没说什么,只有劳伦斯对柯特说那“只是堆砌辞藻而已,又是 那种莫名其妙,变态的自我扭曲。”劳伦斯和弗丽达确实在夏日的某一天到梅勒回 访过,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当他们乘坐小艇沿河而上野餐时,一阵狂风几乎使他们 掉入河中淹死,但问题不仅在此,显然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不对头。 默里告诉奥特琳,“他回家后给我写了一封恐吓信,这是我从他那儿收到的语 气最为激烈的信,说我有着同威廉·罗伯森爵士一样的灵魂,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感 到更聪明,或更不喜欢他。”罗伯森将军是帝国总参谋长,劳伦斯是针对默里愿意 为作战部效劳而言的。 默里评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也在8 月出版,他仍寄了一本去泽勒,换了任何 别人,得到那样的对待会立刻终止他们的友谊。劳伦斯不过“随手翻翻”,含沙射 影他说默里像讨厌的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里企图发现真理,还令人厌恶地扭动着屁 股。陀斯妥耶夫斯基也可以同样地把头夹在两脚之间,在空中扭动着屁股。 他说,“你想独自一人,我也想这样,不想被任何人,不想被世界打扰,那一 切我都觉得卑鄙下贱,散发着臭气。”至于她,“我不知道凯瑟琳将要做什么,” 两天以后,他对柯特说,“我也不关心,我厌烦他们,真的。”凯瑟琳跟着默里去 了伦敦,他在作战部做翻译,9 月初就要开始工作,因为没有地方可住,他们只有 暂时分开,凯瑟琳睡在布雷特在沃尔斯柯特附近的工作室,那儿只有一张床;默里 去了贝福特一家廉价的旅馆,他们的家具都暂时放在梅勒的小屋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