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切尔西的工作室 目前我暂时隐居,只是写了读,读了写——不见任何人,不去任何地方。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给伯特兰·罗素 1917 年2 月24 日 1917 年发生的事件改变了整个欧洲的历史,也改变了相对而言微不足道的凯 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生活。虽然,这种比较的尺度过于悬殊,但两者都包含有毁灭 和再生的多重矛盾,却是相似的。 A.J.P.泰勒从男性的观点出发,在他写的大战史中生动地说明了1917年欧洲变 化的实质。泰勒说,“如果拿破仑在1 月能复活,他就会发现‘欧洲历史’依然存 在:沙皇、国王、皇帝以及自由党政客,强国依然进行着他熟知的同样战争,所有 这些拿破仑都能辨认和理解,但在接下来的12 月,他就会感到困惑了:那时在欧 洲的一端是布尔什维克主义,全新的思想和政府制度;在另一端则是美国,介入的 规模将使所有的强国黯然失色。仅在一年之内就产生了现代政治世界。”然而还发 生了另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妇女有关的社会变化。对于英格兰的青年男女, 战争带来了相反的影响。在战场,机关枪杀害了欧洲年轻人的一半,然而在国内的 妇女面前——因为有了机器,而不是鼓吹参政的妇女——却展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其中就有埃达·贝克小姐,“上校的女儿”,头戴棉布帽在普特尼的飞机制造厂操 作车床。 她写道:“我非常喜爱这儿的工作,奎尼先生对我们极其友好,我在那儿遇见 了斯苔拉·德鲁蒙特(即后来的尤丝苔丝·帕西夫人),同她成为好朋友;还有玛 丽·汉密尔顿夫人。”如果车床对这两位并不意味着自由,至少对埃达如此,她在 汉姆斯特有一位房东,好心的巴特伍什老太太,她每天早晨5 点半为埃达准备一顿 丰盛的早餐,“当我回来时,在我能休息和阅读的起居室内有温暖的炉火和晚餐”。 这无意中描绘了一幅新权力的画面,过去曾经是男人的特权,现在成千上万的英国 妇女在战争中期第一次尝到了滋味。公共汽车女售票员找到了新的事情做——大声 吆喝她所有的乘客;“女商人”吃完午饭后当众点起一支香烟;叫作拉格泰姆的美 国舞蹈完全改变了过去人们普遍认为女人该如何摆动四肢的概念;短裙、短发和胸 罩——所有这一切都使妇女和青年走向20 世纪60 年代。 对于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917 年也是带来创作力增加和不幸消息的一年。 在1 月,她是拉格泰姆似的知识妇女,充沛的活力吸引了伯特兰·罗素,使维吉尼 亚·吴尔夫感到不安。在春天和夏季,她则像显微镜下的生物,从古典的种籽,即 那将会产生最好作品的摹拟天赋中发芽生长,而到了秋天,经过丰硕成果时期,她 开始发寒热;然后终于被诊断出患了肺结核。她整个生活都改变了,作品的性质也 改变了,不再谈什么古德伊尔所说的“咖啡馆镜子,露珠和青草以及表面现象”, 而转向内心的探求。 从此,艺术成为消耗她生命的炽烈燃烧的火焰。 她创作力的复沽可能起始于在佳星顿所写的轻松的圣诞短剧;在春天,似乎奥 列加又帮了一次忙。 《新时代》又遇上了艰难时期——比以往经历过的更为困难。他的得力助手在 前线参战,贝阿特丽斯·海斯汀斯不再在他身边;奥列加只好单枪匹马办杂志,自 己写大部分文章,再求老朋友帮忙。他似乎从萧伯纳那儿得到经济资助(他还重新 撰稿),又出现了一些新人:T.E.休姆从前线送回稿件,埃兹拉·庞德创作力旺盛, 写个不停,奥列加一定也向凯瑟琳求救,她发了仁慈之心,4 月她提供了一些“片 断”,接着又撰写了8 篇对话形式的稿件,奥列加自己非常欣赏。她还开始写剧本, 奥特琳邀请她去佳星顿过复活节。 她却回信说不敢中断手头的工作:“我有个剧本写了一半,还有天知道多少短 篇小说以及图画说明和梗概要写。”1917 年6 月,在伦敦出现了一本题名为《普 鲁弗洛克及其它》的小册子,立刻传到了佳星顿,克莱夫·贝尔从城里带了几本回 来分给大家。他说,“就像复活节的面包一样,普鲁弗洛克本身引起了骚动和许多 谈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大声读了诗歌。 那时她很欣赏此诗,它的抑扬顿挫一直在她心里回荡,她后来对维吉尼亚·吴 尔夫说了一句有趣的话,说她并不认为艾略特是诗人,因为“总而言之普鲁弗洛克 是一个短篇小说。”除了写作以外,凯瑟琳平静地度过了春季和夏季,她正在努力 工作,有了新的发现。古德伊尔死了,如果确实是他直截了当的批评使她在过去的 12 个月中辍笔的话,那么,这个阶段也已过去了。 她并不完全是独自住在“修道院”,埃达常来拜访,虽然她必须走很长一段路 :早上5 点起床去普特尼工作,然后去切尔西,最后才回到汉姆斯特的家睡觉。下 面也是给《新时代》的片断之另一个夜晚埃达来看我,她给我带来了一些牡蛎。噢, 我说,这气味让我回想起马赛的一家小咖啡馆,我多么清楚地记得一个夜晚。这时 我抬起头来,看见埃达的面色变了——变得奇怪地茫然无表情,然后严肃起来,有 些沮丧。“等一下,亲爱的,”她说,“我要离开一会儿,去看一下。”她走了, 然后又喜笑颜开地回来了。“是的,亲爱的,在小咖啡馆的一个夜晚,”她说,使 自己镇静下来。但是她走了以后,我才想起无论何时我对她讲到什么事,她总会有 这些举止情形。“你能等一下吗?亲爱的,我去拿块手帕”,或者“我能不能先去 厨房把茶壶放上去……? ”,“至于那个小咖啡馆,亲爱的,接下去说吧!”“不, 我忘了。”非常苦恼地:“噢,你没有,真的没有。”“是的,的确。你最近洗了 头发吗?颜色真漂亮,像啤酒一样。”“不,我很久没洗过了,该洗了,都结团了。” 根据女人说话的规律,哪种才是正确的回答? 人们会注意到女人之间的友谊(中间花很多时间梳理头发)总是处于争吵的边 缘。不久,因为每天长时间往返,埃达吃不消,凯瑟琳又需要她的帮助,所以决定 她最好还是搬来住。 然而工作室内没有卧室,只有在当作阳台的地方下面有一个帘子隔开的空间, 后面是一个浴室。在走廊另一端是厨房,埃达放弃了汉姆斯特的住处,睡到这儿来, 用另一块帘子隔开。默里的日记对这种三合一的工作室内的生活稍有描述: 埃达在凯的浴室洗澡,凯瑟琳背对着门,突然她听见门开了,知道埃达光着身 子站在那儿,知道她希望凯转身看她,说“你长的真不错”。但是凯不肯转身,她 感到了埃达的羞愧和极端失望——她当然很高兴。 如果埃达在床上时有客来访,她就得一直躺着不动,以便不使他们感到尴尬。 到凯瑟琳这古怪的小窝来访的客人之一就是奥尔德斯·赫胥黎,他告诉哥哥朱利安 说有次星期天晚上的谈话突然中断,凯瑟琳突然喊了一声,“躺在一张帘子后面什 么人的迷迷糊糊的声音”回答了一下,“我一直不知道居然还有别也许在星期天这 是不能避免的,但她们安排好周日埃达9 点钟以后才来。她在自己写的书中声称凯 瑟琳和默里此时已“分开”,但根据默里的日记看则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 何,总有个什么完全不同,压倒一切的理由使默里和凯瑟琳分居两处。1918 年8 月,凯瑟琳终于同波登先生离了婚。照当时的法律,开始诉讼后,如果皇家讼监能 证实她与默里同居,一切就全毁了。埃达谈到“分居”时也很神秘,宣称事实如此, 但被问到原因时却又含糊其辞。 不管怎样,可以说当时默里和凯瑟琳两人的创作力都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两人 都急于成名,至于凯瑟琳,此时她的确需要首先“做一个作家,然后才是女人”: 夜晚,将晚餐收拾后,吹去你正在读的书上的面包渣,点上灯,蜷缩在炉火旁 ——这是倾听雨声的时候,你感到一阵突然的静寂,于是睁大双眼,那是什么?喂, 在下雨,开始有些不情愿,然后越下越急,敲打着窗子,敲打着门,雨下来了。空 气似乎改变了;你感觉到黑暗中流淌的水,甚至连手和脸都变凉了,你开始来回走 着,雨的声音多大啊。你在镜中看见自己,觉得自己长得很丑。你对在不平的镜面 中那丑陋的家伙说:“我28 岁,我已经选择,而且绝对是有意地选择永远独自生 活下去。”镜中的家伙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那是说着玩的”,但是你严肃地回答, “如果你是英国人的话,就不要说法语。这是很坏的习惯。”现在有一阵急促的脚 步声走上花园的台阶,停在门口,有人来了,但是没敲门。又是脚步声,又是停顿, 似乎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潮湿的门把手。你可以肯定有人在那儿,你记起来厨房门 还大开着,跑上去把门关好。雨打进来了吗?没有,其实并没有,你探头出去一会 儿,看见两个小小的檐槽飞到花园里去了,黑暗中,听上去就像有女人在外面潮湿 的花园里哭泣,大笑,谈话,埋怨,大笑。一个人说,“生活不快乐,凯瑟琳,生 活不快乐。”但是现在雨已停了,外面的灯柱在灯光中呈现黄色,一根闪亮的树枝 掠过灯柱,看上去像狄更斯小说中糟透了的一幅画。 是的,雨快要停了,你添好火,蹲下来,把手张开,似乎刚被从沉船上救出来, 能安全地活下去就是够快乐了。 凯瑟琳对维吉尼亚·吴尔夫的第一印象渐渐消除,两人的友谊在工作室内展开。 旧日的索比尼欧斯基又来了,在他的竭力要求下,凯瑟琳开始同他合译某波兰作家 的一部戏剧。经赫胥黎和斯特雷奇的介绍,她还同年轻诗人T.S.艾略特见过一两次 面。事实上,在佳星顿读过“普鲁弗洛克”几天之后,她就在一次晚宴上同艾略特 会过面。她写信给奥特琳描述过在圣·约翰·哈金森家的一个夜晚,客人中有艾略 特,罗伯特·格雷夫斯和罗杰·弗莱。 这次“玛丽”是女主人,“杰克”是男主人。写到结尾处时,她说: 噢,天哪,这些晚会!回想起来都非常好,但参加时却觉得极端枯燥乏味。玛 丽自然竭力称赞罗杰·弗莱和罗比·罗斯,眼睛盯着格雷夫斯,对艾略特则时而瞥 一眼,从玛丽坐着的桌子那一头则不时飘过来乔治·莫尔和麦克斯·皮尔波姆以及 柯森爵士谈话的声音。杰克系着一条白围裙切烤肉,看上去英国味道十足,可怜的 艾略特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沉默寡言。中间坐着格雷夫斯,不停地谈着自己对 中士说了些什么,士兵们对自己怎么说的,自己怎样用手枪逼着把他们带了回来等 等。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事实上我想顶撞他,对他说一个人只有在有话可 说时才说话;我还觉得他对战争的态度愚不可及,麻木不仁,谈到在啤酒里如何掺 水时又那样乏味,…… 我同艾略特一起离开,走过一排排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私人栅栏后的房子,许多 发情的猫从路中间窜过,天空高悬着残月。我非常喜欢他,不觉得他是自己的敌人。 在另一封信中,她用自己快速照相机闪电般的速度捕捉到了艾略特的神态: “我想同你谈谈萨松……我想让你嘲笑我同雷斯普丁、奥尔德斯和他穿卡其布衣服 的兄弟,以及法国优雅诗人艾略特度过的时光……我想问一下我是否能在下个周末 去佳星顿?”《雷斯普丁可能是指索比尼欧斯基)。 凯瑟琳去世几年后,奥特琳写道,常常听凯瑟琳坚持说艺术家与众不同,因而 感到自己低一等,回想起来,她记得凯瑟琳时刻都没忘记自己作家的职责,“就像 维多利亚女王不会忘记自己是女王一样”,但是因为缺乏洞察力,她没有同情心, 瞧不起人,人们的真诚让她感到困惑,“不知道如何对待”。 有一次她告诉奥特琳,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表演,什么时候是在生活, 又说“我是否还有真正的自我?”然而在所有这些的背后,在她那魔幻般的新西兰 童年里,似乎有着一个神秘的避难所,那儿有她“真正的自我”,曾经有过一个纯 真的孩子。 4 月的一天,在霍加斯宅第,维吉尼亚·吴尔夫在饭厅里打开一包印刷品后, 告诉她姐姐说自己要去看望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许从她那儿弄一个短篇小说 来”。唯一适用的稿件当然就是《芦荟》了,现在第一次被当作独立的短篇小说, 而且采纳默里的建议,取了一个新名字《序曲》。 整个作品经过精简浓缩,删除了拖沓散漫的部分和对话。下面是《芦荟》中描 写当女孩子们一起住在伯奇小姐公寓时,南妮如何常常替贝丽尔梳理头发的情景, 这是对凯瑟琳和埃达在伍德小姐公寓的回忆: 但是,几乎每次这样梳理头发总是不欢而散,南妮做了什么蠢事:她会突然抓 起贝丽尔的头发,把脸埋藏在里面,亲吻着、或者双手搂住贝丽尔的头,按在自己 坚实的胸前,啜泣着:“你这么美,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多美!”这种时候贝 丽尔感到非常惊恐,情不自禁地对南·弗莱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极端厌恶:“够了, 够了,谢谢,你把它梳得很美,晚安,南!”她甚至不想掩饰自己的轻蔑和厌恶, ……奇怪的是南·弗莱似乎理解这些,甚至期待着这个回答,但她从不分辩,只是 尴尬地走出小房间,也许在门口轻声说着“原谅我”。 更令人惊奇的是贝丽尔下次又让她梳理头发,又让这种事情发生,…… 两人之间发生这种蠢事,总是以同样的方式收场,而白天两人则无一字提及。 经过考虑,这一段被删除了,因为有不同的事实,而这种事实不适用于《序曲 》。《序曲》中贝丽尔在镜前欣赏自己的头发,凯西亚抱着她那只非常肮脏的花猫 ——凯西亚是卡罗里的真正的凯丝,奥特琳相信曾有过的那个纯真的孩子——冲进 房间来告诉贝丽尔姨母说父亲回来了,午饭已准备好了,“讨厌”,贝丽尔跑出了 房间。凯西亚打开一瓶面霜,把花猫抱到镜前,把盖子粘在猫耳朵上,“现在,看 看你自己”,猫吃惊地滚了下来,面霜瓶盖飞了出去,像一个硬币那样在油毡布上 转了个圈,——却没有破碎,“然后她踮着脚一溜烟地跑了……”这儿有三个自我 :纯真、经验和假经验。就这样《序曲》结束了,仅让我们瞥见了一眼华兹华斯也 许会称之为满怀激情缅怀的静谧与安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