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在班达尔 万能的父亲、至高无上的主,给了我们,你的孩子心、肺和肝脏;既然你赐与 我美妙的语言才能,就不要倾听我对肺的抱怨与不满。 ——“写于陌生之地的诗” 1918 年2 月 1917 年夏末,“两老虎”一直憧憬着战争结束后两人可以安静地住在一所可 爱的村舍里,成为杰出的作家——终于结婚了(离婚案即将结束),摆脱了过去所 有的压力,一心从事文学,那会是没有一切不如意之处的兰克顿小屋,除了维吉尼 亚以外,布卢姆斯伯里没有任何人能够跨迸门槛一步,不能再把凯瑟琳的名字扯进 他们自己的闲话中去嘲笑。他俩将会有一个小儿子——别人可以照料他——他们将 阅读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从燃烧的秋叶中冒出缕缕轻烟,他俩将在各自的房间里 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默里给他读中学的弟弟(亚瑟,后来叫理查)写信时首次描 绘了这么一隔前景。亚瑟此时己在乡村,他根据哥哥的安排在佳星顿工作,便于自 己淋巴结核手术后的康复;以后靠杰克的资助,他将在艺术和设计中心学校学习印 刷术。1917 年9 月,默里给他写信谈到战后他们三人将会找到“可爱的旧村舍, 6 英尺厚的墙壁,果园,草地,附近还有许多很好的农屋”。他们可以将最好的粮 仓改成书店,理查可以照看花园,制作黄油,他们三人(千万别泄密)“将一起成 为非常有名的人物!”这个梦中的农庄后来叫做“苍鹭”,以纪念凯瑟琳的弟弟。 默里的描述有些自我嘲讽的意味,是特意迷惑克莱夫·贝尔,然而梦想却是认真的, 他们都相信过去的好时光在战后还会回来,目前两人都努力工作着。 默里工作过于疲劳,11 月他病倒了,克洛夫- 希尔再次警告他说他可能会患 肺结核(这种疾病当时在英国每周夺去1000 人的生命),建议他请病假休息,因 此凯瑟琳写信给莫瑞尔夫人询问是否能让他们住到农庄上去,“他的一侧肺有些受 感染,但主要的问题是发热,精疲力竭——经过那些可怕的压抑和劳累后的崩溃。” 此时她自己感觉很好,这一年唯一的病痛是那该死的“风湿病”,没有迹象表明她 知道自己的肺也受到侵蚀。更为异乎寻常的是仅仅几个星期前她还翻译了阿尔丰斯· 都德的故事《塞甘先生的山羊》,发表在《新时代》上。 这是普罗旺斯的告诫性的故事,意在让小孩重视自己的家。故事是书信体,写 给一位15 世纪的法国诗人,他情愿过贫病交加的生活,而不愿选择安逸舒适。很 好,都德说,连塞甘先生的山羊也渴望自由;它挣断绳索,跑上山去,遇见了狼, 搏斗了一晚,直至天亮。 “终于等到了”,这可怜的家伙说,它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自己可以死去,它 躺倒在地上,身上白色可爱的毛皮血迹斑斑……,狼扑到小羊身上把它吃掉了。 无论如何,凯瑟琳——她自己不久就将因病前往法国,在这战争期间——发现 了这篇普罗旺斯故事,就将其翻译发表,而在塞甘先生的羊身上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是不可能的。翻译并非她的习惯,这是她发表过的唯一作品,显然也属于对命运的 奇怪的预测之类。自从青少年时代起,她就一直追寻着这种命运,她知道代价。她 在山中的自由就是她的艺术。 默里于11 月24 日去了佳星顿,当然住在大宅第内,他们决定再也不分开住, 管他皇家讼监会怎么说。默里“白天出去找房子,晚上写作”,这使凯瑟琳很不高 兴。 于是她冒着寒冷下乡去度周末,在乘马车去车站的路上,她着凉了,只好回到 切尔西卧床休息,不久就病倒了,“胸膜炎”又犯了。一位邻居请来了英格医生 (也是新西兰人),他说必须卧床,她告诉了默里,又说“我仍然觉得极度兴奋, 实际上我根本就睡不着,心情激动地躺着。”默里进城来,放弃了在佳星顿度圣诞 节。英格医生说凯瑟琳必须避开在英国过冬,他建议去法国南部(这样也能避免危 及离婚诉讼案),因此决定让埃达陪同前往,帮助凯瑟琳安顿下来,因为她有医学 证书。默里和埃达去弄护照,这个消息被当作笑话告诉了莫瑞尔夫人,然而隐藏在 笑话后的是恐惧,因为英格医生不久就说在凯瑟琳的右肺上有一个“斑点”,当务 之急是去晒太阳,此时如果她自己重视的话,还是很可能得救的。 这消息也引来了家庭的帮助,凯瑟琳的姐姐彻迪在印度成了寡妇,现在伦敦战 争登记部工作,她同贝尔姨母一起乘车来探望,带来了许多当时难以弄到的食物。 贝尔姨母(她自己也患过肺结核)想把凯瑟琳带到她乡间的居所去,舒舒服服地— —“穿着皮衣服,乘汽车四处兜风”——然而英格医生说不行,她必须安安静静地 呆在原地。因此圣诞节没有举行晚会,凯瑟琳告诉默里,贝尔姨母的礼物是“一件 巨大的苹果绿色丝绸棉袍……三个怀了孩子的凯瑟琳也能塞进去”,只好拿去调换。 到了元旦,凯瑟琳觉得身体好了一些,能去佳星顿见见默里,在旅行前稍事休 息。回到伦敦后,他们得知埃达没有拿到扩照,不能陪同出国,也许此时应该放弃 整个计划,但他们不顾战争的威胁,还是照原计划行事。星期天下午他俩在默里的 住处做爱,星期一(1918 年1 月7 日凯瑟琳一人从滑铁卢启程,戴了一双漂亮的 新皮手笼。她4 月份再回来结婚,多么令人快乐! 默里必须记住把她的信和电报送给“波登太太”——这是她那可恶的护照上的 名字。 到达勒阿弗尔时,天正下着暴风雪,她描写了风雪的美景。她感到胸口炽热, 像个“熨斗”。尺管去巴黎的火车没有暖气,雪花从一扇破裂的窗户飘进来,占据 她头脑的念头还是描写这一情景。然后她乘车经过枫丹白露去米迪,同车厢两位身 着黑色衣服的太太说那是肺病患者送命的地方;然后又是从马赛至班达尔的可怕旅 行,车上挤满了情绪恶劣的伤兵,几天以后,默里、莫瑞尔夫人和J.D ,弗格森都 收到了有关这些士兵的有趣描写。危险或痛苦常常是炽热燃烧的刺激写作的因素。 当然旅行必须付出代价,抵达班达尔后,凯瑟琳告诉默里她觉得自己像“一只 掉进牛奶罐中后再捞出来的苍蝇,仍然湿乎乎,淹得半死,不能开始修饰自己。” 在里维格旅馆住的都是新人,一位陌生的女人一面向她打招呼,一面用一张餐巾纸 擦着嘴,没人知道她预订房间的事。旅馆没有暖气,价格比过去更贵,城里面熟悉 的店铺也变了,现在没人认识她。海湾内停泊着一艘驱逐舰,两艘潜艇——“到处 都是黑人士兵”。香烟也买不到,直到一位潜艇舰长给了她一些自制香烟。棕榈树 下有粪便。这是凯瑟琳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战争给欧洲带来的后果,虽然这种体验来 得太晚了些,英格兰只略知一二而已。 分开4 个月后所写的90 多封信,占了凯瑟琳写给默里所有信件中的五分之一, 其中可以找到她最有勇气的话,最冷酷无情,最绝望的话;有些信充溢着爱情,不 仅是对默里(那位高加索女仆朱丽亚也令人不能忘怀),有些则流露出冰冷的仇恨 ;匆匆从寒热的一个极端跑向另一个极端。 她对法国的第一个反应——途经巴黎时——是承认自己对它的热爱(“因为我 从未感到漠不关心”),然而第三个星期她又在笔记本中写道自己讨厌法国,又开 始写一篇故事,进一步抒发这种感觉。她自己感到了与劳伦斯相似的情景,不能控 制狂怒的情绪,而且开始怨恨莫瑞尔夫人,虽然她送的一条贵重的披中现在正给她 夜间御寒。 她不想让默里为任何坏消息担忧的决定落空了,因为她再没有别人能够倾诉。 他开始采取行动尽力帮助。他俩在卡奔塔利有一位交情一般的相识,雷吉娜·乔夫 诺,她丈夫是位医生,现在担任市长,默里给她写了封信,她出乎意料之外地去看 望凯瑟琳,经过旅途劳顿,1 月28 日在她那儿呆了一晚。 她狂热地爱好济慈,这使她成为一个讨厌的客人。默里还告诉了埃达有关凯瑟 琳的状况,她又试了一次,想弄到旅行护照。 乔夫诺太太在那儿时,凯瑟琳写道:“我左边肺部疼个不停,就像一块可怕的 烧伤。”但是“不要让莱斯利来”。“我能忍受,如果情况糟糕的话,我会告诉乔 夫诺”。第二天她承认“的确,我病得厉害”,她进城去买了一根橡皮头的手杖支 撑着走路。 疼痛和焦虑不但没有妨碍工作,还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开始写一篇作品,但 不了了之,“乏味冗长,丢失了”。然而接着,在1 月底,刚刚对法国人的性行为 发了一通议论,就开始写故事《我不会说法语》。她当时处于一种心情狂热激动的 状态中,开始写此故事——这种状态从此标志着她的创作阶段——处于一种人们几 乎不会寄希望于自己最大敌人的状态。故事写到一半时,她写信给默里说:“我的 工作使我极其激动,夜间我感到自己几乎近于疯狂”。她不知道这是危险的迹象, 又说“有一只巨大的黑鸟在我头顶上盘旋,我非常害怕它会降落下来——害怕极了, 我不完全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夜间的恐怖和失眠又发作了,这种夜间的恐怖来自 很久以前,她唯一的解脱方法是阅读狄更斯的作品:“如果我坐在床上读他,就能 转移注意力。”然而,如果没有写作,“战争和焦虑会使我发狂。我在此处夜间感 到的恐怖,混杂着成群结队、四处流窜觅食、哭嗥着的野狗”。那也许是都德描写 的夜间狼的哭嗥。 当凯瑟琳经历着这一切时,在伦敦,累得精疲力尽的默里每晚在外吃过饭后, 独自回到家,反复读着她的信,斟酌着用恰当的口吻给她写回信。他的责任重大起 来(不久就将成为书报总检查官),然而夜晚他自己的野心是成为当时英国最杰出 的诗人。前一个秋天在佳星顿时,他初次拜读了济慈的书信,这是他生活的一个转 折点,尤其是发生在这一特定时期,命运似乎将济慈的疾病从他自己的肺部转移到 了凯瑟琳的体内,因而使他感受至深。不久以后,他告诉她说觉得自己可以写出 “前所未有的爱情诗篇”,然后他又宣称: 不,亲爱的,你我都是英国人,正因为是真正的英国人,才与我们同时代的人 隔离,他们信奉异教邪说,只有你和我,还有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兰姆,济慈和 雪莱遵循……你是英国完美的花朵——莎士比亚梦想过的——我知道我有些异想天 开,但这些奇异的想法有时却是真实的。 可怜的默里,这种异想天开选择了讽刺性的词句。事实上,正是“异教邪说” 将要改变英国诗歌,两位外来者,艾略特和庞德已经着手准备造反。 对于默里来说,共同逃避城市和腐败的生活并非通往成功之路,这时他写的诗 虽然源于生活,使用的却是僵死的语言。至少,在他们家是凯瑟琳以一种最非英国 化的方式更新英国文学。 接着她得到了令人吃惊的消息:埃达不久就将到来。埃达并未得到默里的鼓励, 自己去了护照办理处,当众哭了一场,终于达到了目的,凯瑟琳开始收到一些她写 来的歇斯底里的信件,比乔夫诺太太还要糟糕。埃达当真要来了,来以凯蒂对她的 需要为生。凯瑟琳有些将埃达比作食人动物的说法: “她有点像个食尸者……只要我需要按摩,她就像个天使,因为这是她的食物, ……所以在工作室时我常常感到狂怒,因为她当着我的面把我吃下去,我真的觉得 恶心。”2 月10 日,凯瑟琳誊写完了《我不会说法语》,将稿件寄给默里:“收 下吧,是你的,”她写道,“然而我写时有着多么奇异的感觉——啊,我似乎是一 个成熟的作家了——种权威人士——就像我对你的诗篇的感受一样,但愿你收到后 喜欢它。”她告诉他说自己晚上梦见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甚至连标题都有了,那就 是《日与月》,第二天她把它写了下来,誊好了,准备着手一些了不起的新作品, 只是时刻担心埃达会出现。她跑来干吗?他生病好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能理 解。 埃达2 月12 日到达,带来了一些挤扁了的水果蛋糕,“对我的状况近于歇斯 底里”。在接连给默里写的几封信中,提到她时充满了几乎同寒热差不多的厌恶心 情:“她是令人讨厌的歇斯底里的食尸鬼,只有把我吃了才能感到满足。”“可惜 你没有看见她拉长着脸孔,说‘我觉得你病得很厉害’,我感到血都冻结了”。 “噢,我讨厌透了她这个人,她那老母鸡似的劲头——还有她的‘我们、我们’。” “一天,埃达问道:‘凯蒂宝贝,谁是华兹华斯?我会喜欢他吗?不要皱眉,我爱 你,天使,爱你的一切,包括皱起的眉头。我什么时候再替你梳头?’”然而这是 莱斯利最大的胜利,她到达后7 天,凯瑟琳窥见了都德的狼的血红舌头。 2 月19 日,今天我很早就醒了,打开百页窗,看见太阳已经升起,我开始背 诵莎士比亚的诗句:“这温柔的云雀厌倦了休息”,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我开始咳 起来——吐了一口痰,有点异样的味道——原来是鲜血,就这样我每咳一下都会吐 一点血。噢,当然我吓坏了,但只为了两个原因:默里不在时,我不想生病,我指 的是“病重”,我首先想到的是默里;第二,我不愿意发现这是真正患了肺结核, 也许会大发作——谁知道呢?——我完不成我的作品了,这是至关紧要的,就这样 死去多么可怕啊——只留下“零星片断”,没有完成真正的东西——埃达去请医生 了。 医生勉强也可说是英国人。看过病后,凯瑟琳写信给默里,轻描淡写地谈了此 事,“波吉,”她写道,使用这个曾经是小弟的昵称来称呼默里,“这不严重,没 有让我卧床不起,绝对可以治好,但我吐了一点血。”事实上她看见鲜血“差一点 吓坏了”,她马上就明白了。济慈知道,劳伦斯知道,她自己的贝尔姨母也曾经知 道这个。 凯瑟琳称之为“水泡眼”医生的是那种她讨厌在异乡遇见的默默无闻的人物— —“疯狂地热衷于花柳病和激情”的“肮脏的蛮子”。她“肯定他来此,是因为曾 用一个脏钩子杀死过什么可怜的女孩子”。唯一能做的是忍受他的眼神,写信给英 格医生,以及为塞甘先生的羊写作。除此之外,她当然还能求助于幽默,写下一些 好笑的话,或者她可以继续工作,可以搏斗一晚,直至天明。 写作《我不会说法语》有三个推动因素,其中之一就是自从这次到达法国后对 法国人的莫名其妙的痛恨;另一个是她对战争以及战争给她热爱的一切造成的危害 所感到的极度失望(“它时刻在我心上,一切都被它弄糟了”);然而她承认最有 力的推动因素是她对默里的爱情,写作此书时她“以我们的爱情为食粮”,称其为 对爱情的颂歌,“你知道这是我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的。”这是她第一部不是以自己 为叙述主角的短篇小说,写作方式是完全模仿小说中玩世不恭的叙述者。当时凯瑟 琳大量阅读狄更斯——“我并非漫不经心地阅读狄更斯”——并非毫无意义。她过 去一直采用模拟手法,现在则发现了在整个作品中从头至尾使用模拟的方法。另一 更为明显的影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小说的笔调中,在肮脏邋遢的叙述者的自我 表白中,都能找到不少《地下室手记》的痕迹。《我不会说法语》是凯瑟琳称为自 己“反对腐败堕落的呼喊”的短篇小说,表明自己艺术目标的最具说服力的叙述之 一,下面的一段话常被引用: 在写作这场游戏中我有两个“开球”,其一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在波琳 促使我写作,此种写作我只有处于极乐的平静状态下才能进行,此时某种绝妙可爱 的东西似乎在我眼前展开,像一朵从未意识到冰霜寒冷的鲜花——知道周围的一切 温暖,柔和,静静以待。我一直竭力想将其表达出来。 另一个“开球”是我旧有的,如果没有体验过爱情,那会是我唯一的: 并非仇恨或毁灭意识(两者都是采取蔑视态度的真正动机),而是一种极端的 绝望情绪,感到一切都像杏花和圣诞糖果一样注定要愚蠢任性地走向毁灭。对了, 当我掏出一张香烟纸时,正好找到了准确的词来形容它——反对堕落的呼喊——这 的确是一矢中的,不是抗议——而是呼喊。当然堕落也是就其最广泛的意义而言。 目前我已处于这第二种状况,全力以赴驶进了深深的海洋…… 《我不会说法语》首次问世时由私人出版社印刷的小版本非常珍贵,当时未经 删改,尚未磨去锐力,后来则再也没有重印,因而故事的原来形式就鲜为人知了。 故事叙述者是一个名叫卢尔·都克的愤世嫉俗的年轻波斯人,“像一个洒了香 水的狐狸似的法国人”,他坐在咖啡馆内沉思,而整个故事则经过他的思绪。 他为两份报纸撰稿,但爱好严肃文学,他还喜欢具有英国风味的东两: 身穿英式大衣,寓所内有一张英式书桌;他喜欢那个关于“一个鱼丸”的滑稽 歌曲;他对英国年轻作家迪克·哈蒙有一种同性恋似的喜爱,他们曾在巴黎见过面, 后者更喜欢他自己的母亲。 在咖啡馆,都克拿起一本记事簿,发现有人在那儿写下了“那句愚蠢的套话‘ 我不会说法语’”,而正是这句话突然使他回想起关于迪克和那个孤独无援的漂亮 英国女孩的悲惨故事,迪克把她带到巴黎后不久就抛弃了她。 迪克称她“老鼠”(无疑是“老虎”的余音),她也没有其他名字。他们请都 克在一个“体面”的旅馆预订两个房间,他去车站接他们。老鼠优雅柔弱,身披黑 毛镶边的黑色长斗篷,双手藏在小小的皮手笼内——“老鼠第二”。 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会说法语”,她在巴黎不认识别人。 他把他们领到房里去,休息了一会儿,老鼠请求“立即送茶来!”他不久就察 觉到他们之间一切都不对头;然后迪克跑到另一个房间去“写一封信”:“是给我 母亲的”。他再也没有回来;尴尬不安地等了很久以后,老鼠走到对面房间,发现 留给她的那封信: 老鼠,我的小老鼠: 这没有用,这不可能,我不能坚持下去,噢,我的确爱你,我的确爱你,老鼠, 但是我不能伤害她…… 都克(当他坐在咖啡馆回忆这个小小悲剧时,我们知道他实际上是个男妓)不 能安慰老鼠,她避开他温柔的帮助,对他所说的“请把我看作你的朋友”的话感到 怀疑,但是接受了明天给他打电话的建议,因为“一切都太困难了”——因为“我 不会说法他就这样离开了,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故事显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对卡尔科的《纯真》的反驳,默里在前一年7 月曾为 《文学副刊》评论过那篇作品,她现在告诉他“题材,即‘说法语’,当然是取自 于卡尔科,格特勒以及天知道谁,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并没有故 意伤人,的确没有。”实际上故事原稿是紧接着一段话后开始的。 那段话开头说“但是,天哪,天哪,我多么痛恨法国人,他们总处于发情期, 看看他们怎么跳舞,嗅着一个女人的裙子吧……”将前半部分寄给默里时,凯瑟琳 说自己刚才重读了一遍,想不出她“究竟从何处得来的故事——取自于现实生活远 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多:那个我讨厌的非洲洗衣妇——但仅仅是讨厌而已——而迪 克·哈蒙,当然是,有些是——”。 她在此处中断了,不难看出迪克·哈蒙“有些像默里”,而戴着皮手笼的老鼠 则部分是他1912 年带到巴黎去的凯瑟琳,是6 个星期前离开伦敦滑铁卢车站的凯 瑟琳,当然肯定也是他1911 年在巴黎抛弃的玛格丽特,借口该责备母亲。而都克 则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尼克·卡罗威一样,是凯瑟琳以自己的眼光观看自己, 这个角色蕴含着对她聪明的自我的自我谴责一对《纯真》中四处剽窃的维尼的自我 谴责。 两年以后,当康斯特布尔准备出版包括《我不会说法语》在内的选集时,迈克 尔·萨德勒坚持要删去某些片断,这些片断都与性的滥用有关,其本身目的在于使 都克的自我描绘更清晰、邪恶,正是其刻薄的讽刺意味才使故事的意图一览无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其实是凯瑟琳的《荒原》。 1920 年,听说康斯特布尔要求某些删改,凯瑟琳说她对迈克尔·萨德勒感到 极端愤怒,绝不会同意:“难道要我为了40 个英镑摘掉故事的眼睛吗……? 轮廓 将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清晰的线条不能删掉。……”第二天,她作了让步,认为自 己过于任性,然而后来又再次改变想法,后悔不该删去一个字:“我错了——大错 特错。”经过那次《日与月》的梦境体验后,凯瑟琳又着手某个“了不起的故事” ;但这不过是《幸福》。这个故事一直受到称赞,享有盛名,实际上极其冷酷无情, 其中的女人是人,男人却不过是些类型,因而他们之间的关系疏远隔离,伯莎自己 的描写则汲取了痛苦的现实: ……在她心中仍有着那块光明灿烂的地方——那一阵小小的火花出自那个地方, 这几乎让人难以忍受,她几乎不敢呼吸,唯恐将火焰煽得更旺。然而她深深地、深 深地呼吸着。 ——但是她的丈夫哈里是一个庸俗的证券商人,而愚蠢的埃迪似乎来自《笨拙 》描绘的一场网球聚会。附庸风雅的伦敦客厅式的嘲讽同奥尔德斯·赫胥黎的嘲讽 一样聪明肤浅,他自己就是埃迪的原型。 T.S.艾略特在他的《崇拜异神》中虽称赞故事“处理微小素材的完美手法”, 也公正地评论其“道德寓意则微乎其微”。 3 月悄悄地过去,没有再写什么。现在凯瑟琳一心想的只是回家与默里团聚, 摆脱埃达——她威胁说要坐着她的出租车去雷德克利夫街默里的住处帮凯打开行李, 尽管有默里在那儿:“旅行后一定得有人好好照看你”。凯瑟琳说,“如果你看见 她说这话时眼睛怎样牢牢盯着我,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恨她。”然而,随之而来的是 居于这次蔑视战争的法国旅行之首的一场灾难。 两位妇女1918 年3 月21 日离开班达尔,打算直接回伦敦,凯瑟琳的护照只 适用于巴黎,因此她们去了巴黎——春天的巴黎——就在这一天德国开始使用新的 远射程大炮轰炸这个城市,在一片恐慌中,再也不能指望渡过海峡,她们在索朋附 近找了一个旅馆安顿下来。 加农炮每隔18 分钟就发出一阵可怖的声音——或者一天一次,从没有一定规 律。坐在旅馆地下室的煤堆上,“听着该死的波兰人和俄国人说话”,这一切太像 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情节了。而默里却似乎更欣赏象征性的联想。 他给凯瑟琳写信说,“我处于一种现在常有的心理状态,我在一切事物上都看 见了象征……这几个星期难以形容……似乎我的灵魂,以及比我灵魂更为珍贵的东 西,一种灵魂相依的美好理想从我这儿被拽了出去,变成了飞絮或亮晶晶的气泡。” 埃达一辈子都对她的宝贝所爱的男人的这种专注自我很反感。 两个女人在一个公共食堂每天紧张地工作几小时——这是凯瑟琳战时唯一有记 载的工作。她每天都要去邮局拿信,去军事护照处,再去邮局。埃达说她们的钱用 完了,凯瑟琳必须去见“某个她情愿付出任何代价而不愿见的人”,带了一些现钱 回来。埃达不敢问,但怀疑也许此人是卡尔科(此人更可能是贝阿特丽丝·海斯汀 斯)。 可怕的三个星期变成了凯瑟琳称之为“另一个索多姆和哥摩拉”。当一颗炮弹 带着震耳欲聋的响声落在附近时,她跑去看:一幢房子的整个屋顶都“似乎被啃去 了”,道路上盖满了瓦砾,街两旁的树才长出新绿,已被炸断了许多枝条,但在残 枝上还挂着许多碎衣服,破纸片——一件睡衣,一件无袖衬衫,一条领带,都在阳 光下零星挂着,然后: 两个工人来清理废墟,在瓦砾下发现了一件女人的丝衬裙,他把它穿上,跳了 一两步舞,引起众人的哄笑,这让我充满了恐惧,再也不能忘记他那舞动的双脚, 他龇牙裂嘴的笑容,折断的树枝和炸毁的房子。 观察人性的这三个星期本身就是堕落,“这不是巴黎,这是地狱”,凯瑟琳写 道,说埃达在那个地方扮演了魔鬼卫土的角色:“在每一家店前停下脚步来,咕哝 着说,‘我真想哪一天看见你双手戴满了精巧的戒指’。”凯瑟琳自己的梦想是一 回到伦敦就尽快同默里结婚——不想在每一封电报、文件上被称为“波登太太”, 只有这个希望支撑着她,使她能抵挡生命的损害和浪费。然后,他们就要去找一所 “苍鹭”,她甚至还抱着这样一种女人的希望:“我想去看看医生,问一下自从那 个星期天下午玛莎姨妈就没有来过,是否有什么值得庆贺的理由。当然要等到我问 了以后才敢抱有希望。”但是她并没有怀孕,离开班达尔前就病得很严重,后来又 到处漂泊流浪,弄得惊恐憔悴(护照照片上的人像鬼一样)。最后,在1918 年4 月10 日终于同埃达一起逃离了法国,渡过了海峡,此时已经病入膏盲了。 4 年前人们就知道“欧洲的历史”已到了尽头,家庭生活以及其对艺术的帮助 也面临威胁,华兹华斯的英格兰,文学家和妻子共有的英格兰,可爱的古老村舍里 可以写作,燃烧秋叶的火堆中冒出缕缕轻烟——凯瑟琳和默里的这一切希望也破灭 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