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协会 我发现我不能点燃蜡烛的一头,同时用另一头来照亮我写书。 ——《日记》 1919 年1 月10 日 1919 年1 月,默里在得知妻子濒临死亡后三个月,被邀请担任周刊《雅典娜 神庙》的主编。当时,这周刊的发行销售不景气,慈善家阿诺德·罗恩特里建议让 它恢复生气,为战后的新社会服务。默里已年近30 岁,这是有利于他自身发展的 第一个机会;因为虽然此时他仍然认为自己是个诗人,但已承认不是小说家。这工 作不容易,他必须同当时最好的作家打交道,不管他们是否喜欢他;要尽量组成一 个团体,赢得他们的信任,凯瑟琳的帮助至关紧要,最理想的是她成为波持兰别墅 的女主人。如果《雅典娜神庙》放弃它俱乐部坐皮椅的读者,重新开始成为战后科 学、艺术、音乐和戏剧刊物,那就需要她助一臂之力。 他们不能一开始就刊登她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通常并非严肃刊物的内容,只 属于一般杂志),但她可以评论连载的小说,维吉尼亚可以撰稿,福斯特也可以, 李敦·斯特雷奇现在赫赫有名,可以吸引读者,虽然前不久默里还撰文说到他有 “一种玩世不恭的节目主持人派头”,还是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们也许还可以 请克莱夫·贝尔加入这个团体——还有伯特兰·罗素,也许甚至还可以邀请劳伦斯 来写些适合此文雅刊物的东西。1889 年,R.L.斯蒂文森笔下的一名角色被刊物名 称的发音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时惊呼道:“天哪,什么样的刊物,这是什么刊物!” 1919 年,他又可以这样说了。 行政方面的帮手有默里的崇拜者J.W.N.沙利文,还有当时正在银行勤恳工作的 艾略特,默里确实试图请他来担任副主编;或者是聪明年轻的赫胥黎,他当时还没 有为《时尚》工作。罗恩特里给了默里800 英镑的年薪——比他在作战部的收入多 300 英镑,留住埃达以及她手下的几个仆人不成问题,这样就可以免去凯瑟琳的操 劳。 这个消息在佳星顿和布卢姆斯伯里都受到欢迎,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换换口味, 不必再受制于《新政治家》,此刊物的文学主编是极为专制的杰克·斯凯尔,牵着 狗,带着酒壶,居于乔治派文人和庸人之首,斯特雷奇听说了默里的任命后写信给 奥特琳,“他得到了《雅典娜神庙》,真令人兴奋,是吗? 我的确认为它应该给古老的英国文学一些活力。”维吉尼亚私下希望凯瑟琳不 要评论《夜与昼》,而在德比郡不受信任的则是杰克,劳伦斯写信给柯特嘲笑说, “我真高兴让默里当我们大家仁慈的保护者。啦—啦—啦!”这样两个“老虎”迎 来了自从《韵律》杂志和克洛夫利大楼时代以来的第七个英国的春天,此时两人都 有些疲惫了,生活因受到结核杆菌的威胁而变得有些悲哀。草坪上的柳树尚未完全 转绿,默里的第一期刊物就出版了。 第二天在大象出生的第一只小猫就由它得名。(在波特兰别墅不大听人说到 “雅迪”,但是后来人们常提起它的弟弟文利。)1919 年凯瑟琳几乎没写什么短 篇小说,当威廉·海曼拒绝了她的小说集后,她为《雅典娜神庙》写了一篇非常尖 刻的小作品,以后就一直保持沉默了,甚至她的笔记本也有4 个月的空白,她把所 有的精力花在期刊上(频繁的来客以及讨论),放在家务上(管理仆人和埃达), 但最主要的是持续写了许多极好的评论,以其机智聪明的语言以飨大家。 “默里和我像黑奴一样为《雅典娜神庙》工作”,她写信告诉奥特琳,“我不 知道你是否真喜欢它,我感到自己像黑颜色大蛋糕上的粉红色糖霜蝴蝶——毫无价 值。”的确,一开始整个刊物,除了署名“K.M.”的文章外,都阴郁乏味,因而吴 尔夫太太对奥特琳评论默里说,“至少这是他发泄自己痛苦的渠道”。然而不管怎 样,期刊还是取得了成功,最早应邀撰稿的人中就有“心之危机”保罗·瓦莱里。 艾略特决定呆在银行里,默里请了沙利文和赫胥黎担任助手,凯瑟琳从不大高 兴聘请赫胥黎,觉得他愚蠢,“头脑糊涂”。 在“大象”举行了一次晚会,聚拢所有可能会撰稿或成为朋友的人——也许是 凯瑟琳举办的第一个这类晚会,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吴尔夫夫妇没来,艾略特也没 来,因为劳埃德公司让他去外省出差;李敦抱歉不能来,莫瑞尔夫人送了一些牡丹、 飞燕草和丁香,自己没有来。但是出席的有斯温纳顿,音乐家E.J.邓特——《蓝色 评论》的一位好友;邓特开始讲一个过于冗长的笑话,小猫开始撕扯伯特兰·罗素 的裤子,克莱夫得意洋洋,杰克·哈金森坐在沙发上像一个矮胖子(“但是天哪, 从没有掉下来”),罗杰·弗莱翻弄着霍普金斯的诗集,埃达四处“分着糖果,好 像她提着施洗者约翰的头骑在马上。”一星期之前,凯瑟琳还突然咳血,她怎么能 挺住,没有病倒简直令人吃惊,这再次说明她具有在特殊情况下依靠精神支撑自己 的了不起的才能。 第二天写的一则日记(5 月30 日)有趣地描述了她如何担任晚会女主人这么 一个不习惯的角色,本世纪少有作家能像她那样生动有趣地表达真正的好食物给人 带来的精致的享受,令人陶醉的满足。 常常在读完一本现代小说后,会引起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写这本书? 并非总能立刻找到回答,的确,没有回答,也许这个问题牵涉到我们目前各式 各样众多的作家。一位有名的年轻小说家回答了这个问题的一半,在他自己一本新 书的序言中说,他写此书,因为不能不写,因为“情不自禁”——但只是回答了一 半,因为我们在写完书,把它放置一边后,不由地想要了解这种神秘愿望的性质。 人们写的书,预告、发表的书,藏在图书馆里、评论、购买、借阅的书,留在旅馆 大厅、公共汽车、火车车厢和轮船甲板上的书数目之多令人吃惊,难道能相信每一 本书都曾经是某个骄傲作者的宝贝儿子吗?——他获得重生的珍藏的希望吗? 这是她新任《雅典娜神庙》小说评论后写的第一段话——巧妙得体地发表了一 个宣言,却未对任何人宣战,这也是她能扮演的另一个角色,使用那必不可少的 “我们”,而不是她自己个人的语言,这是一种女性的普遍语言,因为此时这位作 者的丈夫正竭力争取新读者,而又不想失去老读者。从此她保留着这种语调,在接 下来的18 个月中克服了种种困难,也用此语调讨论各种问题,包括维吉尼亚·吴 尔夫,F.M.福斯特以及H.德·维尔·斯台普尔(《蓝色环礁湖》的作者,甚至还有 一位更浅薄的名叫贺拉斯W.C.纽特的作家,他的书销量以百万计。 凯瑟琳第一篇文章中先提到多萝西·理查德逊(她不合格,因为“她没有记忆 力”),然后再一一谈到当时许多无足轻重的人物,然而她也写到了康拉德、乔治· 莫尔、V.萨克维尔·威斯特、格特鲁·斯泰因(“写成散文的黑人音乐,具有它所 有能令人发疯的单调”),吉尔伯特·迦南、修·沃波尔、杰克·伦敦和约翰·高 尔斯华绥——在她最后一篇文章中,她以敏锐的洞察力讨论过他的《骑虎》。她的 评论彬彬有礼,巧妙公正,完全没有文学俗套或评论家的陈词滥调,讨论福斯特的 《塞壬的故事》时,她趁此机会弥补了过去说过的一些打趣的话(当时她在《新时 代》上撰文评论《霍华德别业》),下面这段话对这两本书的评价都比较公正: 在他所有的文章中都有一种重视气氛的非常微妙的感觉,表达细致入微,而他 对自己笔下独特人物的欣赏使他流露出一种半奇特、半同情的特别幽默,……但是 在《霍华德别业》中,我们却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似乎他并没有尽力发挥自己 的想象力来为读者创造那个世界,这的确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这位作家怎能满足 于不去探求自己可爱的领地呢? 人们在凯瑟琳的评论中不易发现审美能力,T.S.艾略特就说过她没有,或至少 是没有纯粹的美感。她避免公开谈论短篇小说形式,她觉得至少大部分小说家都不 是严肃作家,事实上,他们的大部分作品都像是根据某些引人食欲的菜谱掺和调制 的,她称之为“消遣小说”的作品也像今日电视上的同类一样,是由卖文为生的人 制作的。任何人想知道为什么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自己的作品深受欢迎,都可以在 《小说和小说家》中找到解释,此书是默里将她的评论文章汇编成集的,展示了1922 年一片等待甘霖的贫瘠土壤,当然,在那几年中,《园会》并不是沙漠中唯一的花 朵。 在波特兰别墅住了一个冬天,就足以使凯瑟琳改变对“居家治疗”的看法,到 了1919 年6 月,她希望奥特琳能来她“在圣雷莫的小别墅”居住,信件和笔记中 都流露出想要挣钱的强烈愿望,显然她发现肺结核是非常要花钱的疾病。 默里每年800 镑,加上她自己的生活费(300 镑)和写评论所得的100 英镑使 他们摆脱了艰难处境,但是,凯瑟琳同默里在钱财上的关系也像她同自己父亲的关 系一样陷入困惑之中,金钱的数额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牵涉到的情感问题。 从一开始她俩的关系中就有某种凯瑟琳供养默里的成分在内;从这一点来看他从来 就不是“丈夫”,甚至现在两人也自理钱财,然而她有些痛恨这一点。有一天,她 偶然听说默里仍在为作战部工作,每年挣250 英镑,但却瞒着她,她感到很恼火。 她的确有些矛盾心理,虽然她内心的一半盼望做个老式的妻子,依靠一位坚强 的好丈夫,而另一半却坚持要求独立,希望得到自己姐姐的同情:“我从姐姐那儿 连5 个便士也拿不到”,她写信告诉奥特琳:“一看见我,我姐姐的钱包就杳无踪 迹,她比我富得多,我却甚至还准备为她从都佛路到汉姆斯特付车钱。”8 月,她 父亲从新西兰来,失去了妻子,孑然一身,他带来了最小的女儿珍妮,把她留在英 格兰,这是最后一只从老巢飞出的小鸟了。凯瑟琳此时已病得非常厉害,又开始考 虑是否要去疗养院治疗。她把父亲看作“一个巨大的帽子的象征,从中我将抽出那 张决定我命运的小纸条”,也就是说希望他会为她支付去疗养院的费用。他来喝茶 (这是自从1912 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比任何时候都更像爱德华七世。她发 现他很可爱——“就像我想象中一样,甚至更生气勃勃,热情洋溢,谈吐生动,幽 默风趣”。她希望他同默里能够和睦相处,但是默里那天恰好“又闹情绪”,比切 姆大笑时,他把头扭开——“根本就没同他说话,对他不屑一顾”。 毫无疑问,这就是后来产生那悲剧性状况的原因:凯瑟琳每年300 镑的生活费 直到她去世,再也没有增加过,虽然她的需要大大增加了。没有手伸进那个帽子里 去,也没有从中抽出任何能解救她“金钱情结”的方法。而且她从一位亲戚那儿听 说连生活费也是勉强给的;他忘了她10 月的生日;最坏的后果是对她的艺术创作 产生了严重的影响,这在某些方面可以见到。 不难知道是什么妨碍了父亲慷慨的赐予,默里这家伙最近当了书报总检查官, 现在又弄到了那份叫作《雅典娜神庙》周刊主编的职位,他现在难道不是凯瑟琳的 丈夫吗?——不管过去怎样。难道他不能为自己的妻子支付医药费,或者把她送到 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吗?家里人还记得早年不愉快的事情——例如,1914 年,凯瑟 琳趁维拉在伦敦之际,从她那儿“借”了一些钱去法国。正如一位家庭成员曾经说 过的:“当然,钱可以给凯瑟琳姨妈,但不能给那个小团体。”此时虽然凯瑟琳的 确希望能多得到一些钱,感到自己的姐妹们比她富有的多,很不公平,但她渴望得 到的不仅仅是钱,而是父亲的爱,渴望他能对自己犯了过失但仍爱他的、濒临死亡 的女儿凯丝表示慈爱,甚至宽恕。不幸得很,似乎是默里在那个致命的下午表现不 佳,使比切姆不可能让步。多年以后,比切姆提到默里时还说他是“一个道地的无 赖”。 根据索罗皮尔的建议,决定无论如何凯瑟琳必须在里维埃拉度过下一个冬天, 埃达要陪同前去。买了三个人的车票,因为杰克也要去帮助她们安顿下来。当埃达 忙着收拾行李时,凯瑟琳拿了一张纸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孩子: 我把这封信留在基先生处,以防万一我突然死去,没有机会谈到这些事情。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卖去所有的家具,乘海船出去长期航行。不要呆在伦敦, 马上离开,去某个可爱的地方。 当然我所有的钱都是你的,我希望有足够的钱替我下葬,我不要火化,不要墓 碑或任何此类东西,如果可能,请尽量挑选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知道我多么痛恨吵 闹。 信中接着要求把一些个人纪念物送给朋友们,包括劳伦斯——退还他的金碗; 然后是一句重要的话,后来得到正式遗嘱的证实:“所有我的手稿都留给你。”信 最后说,“就这些,但不要让任何人哀悼我,那没有用,我认为你应该再次结婚生 孩子,如果有女孩子,把那个小珍珠戒指给她。”两天以后他们启程了,顺便去芒 通拜访了一位有钱的亲戚——哈罗德的亲表姐柯妮·比切姆,她70 岁,同一位64 岁的富勒顿小姐在伦敦合开一家昂贵的小型疗养所,但是在芒通的鲜花别墅度冬。 凯瑟琳把她俩都看作她“天主教的表亲”。 三个人在圣雷莫的旅馆里住了几天,直到那位英国籍的经理,看上去像个囚犯 的文思先生前来解释说,为了其他客人以及他们健康的缘故,希望他们离开,他自 己有一个小别墅,坐落在距此三里远海岸边的一座小山上,女士们可以往那儿。于 是凯瑟琳和埃拉被安置在卡西塔别墅(文思先生给了她们一支手枪),被告知马上 就会接通自来水。默里10 月2 日启程回伦敦。凯瑟琳收到一张帐单,需支付房间 消毒费用。在意大利,肺结核是必须申报的疾病,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有好多天埃达都必须从泉水那儿提水上楼,她还必须学会使用木炭炉子,她的 肌肉协调能力受到损害,两天之内——默里得知——她砸碎了“(1 )大水果盆, (2 )我们的盘子,(3 )一些碟子,都是放在餐具柜上时一次打破的”。又过了 两天,她砸碎了凯瑟琳的体温表。没关系——她们花6 先令在圣雷莫重买了一个, “似乎能起同样的作用,虽然读数没那么清楚”。从卡西塔写的最初的信件,像过 去刚到达某地后写的那些一样,语言机智,没有自怜自爱,充满对四周美景的描绘, 例如下面这封10 月1 日的信: 我租下这个小别墅度冬,也许还要长些,这儿很好,柯特连斯基,你会喜欢的。 房子在一个荒山坡上,山上遍布橄榄树、无花果树、高高的野草和黄色的花朵,下 面是大海——整个海洋一望无际,整天海浪轰鸣,拍打着石头,屋后是大山。别墅 不太大,有一个大游廊,可以在那上面工作,还有一个簇叶丛生的花园,没有讨厌 的里维埃拉棕榈(像意大利奸商一样),一切都简朴干净,花园墙壁上爬着许多壁 虎;晚上,蝉摇动着它那小小的手鼓。 埃达过去从没有管过家务,也很少下厨,现在突然要用简陋的设备(用沙来擦 锅子)来为一位苛求的病人准备一日三餐;一句意大利语也不懂,却要上街买东西 ;村里人都称她为“那个不点清找头的女人”。有一次她从圣雷莫回来(“一个非 常滑稽的小店”),买了4 盎司每磅10 先令(相当于现在10 美元)的黑市咖啡。 是的,她说,花这么多钱买来这一小包似乎太少,“但是摸上去觉得沉甸甸的”。 她打碎了一个玻璃罐子,“本来就很容易碎”,她不停地说,“让我慢慢来!我慢 慢会学会的,凯蒂”,她的宝贝听了火冒三丈。她们开头确实请了一个女仆,但她 走了,别人也不肯来,因为凯瑟琳患的是这种病。 虫子也来侵扰她们,大虫,厉害的小虫,她们不知道用什么来对付。一天, 埃达抓住了一只,学菩萨的样子,轻轻地把它放到窗外去。乞丐常常登门(门没有 锁,锁匠也不会配),因此,凯瑟琳趁埃达不在时,拿着手枪跑到花园里去练习射 击。夜间也常常门铃大作。 她的生日来了,又过去了,从彻迪和珍妮所在的纽福里斯(比切姆把她们安顿 在一所房子里)寄来了一个“普通的一英镑的小小火柴盒,镶着黄色珐琅,画了一 个丑陋的中国人。”从她父亲那儿只来了一封信,但对生日只字未提,“因此我的 热情都付之东流。我还以为我对劳工危机的观念值得5 个英镑,但是不,玛丽过生 日他给了10 镑,对我他不是太吝啬了吗?”不久以后写的信就显示她的幽默感不 会持续整个冬天了。 别墅景色美妙,是愉快度日的好地方;凯瑟琳在信中描写了花朵、云彩和勾起 她思乡情绪的大海,远处白色的虚无飘渺就是她想要在作品中表达的东西。然而冬 天的气候,昂贵的物价,狡诈的意大利人,孤独以及除了“信天翁”的叫声外的一 片寂静(这只信天翁不再是奥特琳夫人的“罗得西亚大山”,而是凯瑟琳曾经杀死 过,现在正在杀她的人)——所有这些加上那个事实,又一次使她陷入忧郁之中 (10 月19 日),“我要把这封信寄出去吗? 还是另写一封!——一封欢快一些的?不,你应该明白,在远处慢慢地行驶着 一只小船,似乎不可躲避,带来死一般的沉寂,——一·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就像 肺上的斑点。”在伦敦,柯特好心地将她的情形告诉劳伦斯,“但愿虫子把凯咬死”, 劳伦斯回答,而且他不是开玩笑。现在默里有理由为刊物的将来担忧了,J ·C.斯 奎尔辞去了《新政治家》的职务,准备创办《伦敦水星报》;《文学副刊》也在开 始努力,这意味着在读者和撰稿者方面强有力的竞争,他不得不再一次加班加点工 作,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凯瑟琳认真对待了评论维吉尼亚的《夜与昼》的工作。 接着家人又来打扰了,然而气氛之疏远,使人感觉不真实。凯瑟琳的父亲来芒 通探望比切姆和富勒顿小姐,全体人员乘“摩托车”蜂拥而至,带她出去兜风,她 对默里描述了一番,感到自己被这种奢侈惯坏了:皮衣、软垫、司机和通话器(她 父亲通过它同司机用毛利语交谈),回到别墅,“信天翁”还是准备好了午饭,但 是把洋葱切得乱七八糟,简直像“工人的一餐饭”,她觉得非常荒唐可笑。比切姆 小姐拿起凯瑟琳的《牛津英语诗》,说:“这里面有些非常美的东西,是谁写的?” 凯瑟琳装作没听见。 将要离开时,哈尔·比切姆拥抱了他女儿(很高兴见到她丈夫默里不在身边), 说:“快好起来,小宝贝,你真像你母亲”。他为她采了一些雏菊,一枝兰花,用 草扎在一起,给了她,他甚至还给她留下了5 支“三炮台”香烟。 然后比切姆乘船回新西兰,因为害怕孤独,在到达后的第二天就同亡妻的密友 劳拉·布赖特小姐结婚了,似乎没有给凯瑟琳生日礼物,也没有任何支票帮助支付 费用,“我们从父亲那儿再拿不到一分钱,再也拿不到了,亲爱的”。显然说过一 些什么话,凯瑟琳很快就觉得再也不能给父亲写信,不久就陷入长时期痛苦的沉默。 一个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只有31 岁的人怎样才能接受死亡的迫近呢?任何人 在31 岁时该怎么做?一位具有才能,而且这种才能即将得到进一步发挥——得到 充分发挥——的妇女如何对待一切都将不可能这一事实呢?如果年轻时曾经有过希 望死亡的浪漫念头,追求过死亡,那又怎么样呢?会不会有愧疚心理和责怪别人的 企图呢? 奥特琳收到从汉姆斯特寄来的信,其中将埃达描绘成一个地道的“送葬的人”, 凯瑟琳时常感到一阵阵可怕的沮丧,常常哭泣,她说(1919 年2 月)“如果村里 举行花展,奖励最美的尸体,埃达肯定会获奖。这真好,但是我开始觉得每个男人 或女人都有自己的谋杀者”。 也许还发生了什么事,使她觉得默里曾经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写的一首诗 显然流露出他的想法。寄自卡西塔的一封信说到,“你觉得我已死了,写信也当我 死了。埃达也总在做此准备。”其他的信件详细地记载着她兴奋和绝望交替的情绪 变化。10 月底,她对埃达的不满变成了狂怒,她诅咒埃达,当面称她为杀人犯, 把东西扔在她身上,两天以后她写信告诉默里时,两人还不说话,埃达只好对面包 说话(“让她吃个饱,吃个痛快”),此时两人才和解。然而她成为“缠在我颈上 的信天翁”,有一封信甚至对她的相貌诅咒了一番: 天哪,像我这样痛恨别人!今天我又有这种痛恨的感觉,你不知道什么是仇恨, 因为我知道你从没有如此恨过任何人——不像你爱别人那样,而我却感到了。我最 大最大的敌人今天又把我惹火了,一股盲目的仇恨力量完全压倒了我……她肥胖的 大手,干扁的小乳房,婴儿似的嘴巴,下嘴唇永远是潮湿的,嘴角粘着一两粒面包 屑或巧克力残渣——她两眼盯着我——紧盯着——等着我做些什么她可以学样。想 想如果你得了肺病,又同这么一个仇敌住在一起,你会有什么感觉? 凯瑟琳说这就是她一辈子都羡慕维吉尼亚的地方:“她同伦纳德在一起”。最 坏的是同埃达一起她不能写作,她试过,但没有用。 于是,默里也成为这种肺结核病人怒火的牺牲者。此时他自己处境已十分困难, 他劳累过度,又要为刊物的将来担忧。11 月,《乔治派诗人》的第四集出版,所 有战前的观念丝毫未改;西特维尔的诗集《轮》也发表了,此时默里不得不表明他 自己评论家的立场。 如同上次对待萨松,正直意味着冒险。《乔治派诗人》意义空洞,他一定会伤 害自己欠了许多情分的、亲切可爱的埃迪·马什,然而1919 年12 月5 日《雅典 娜神庙》上发表的评论两书的文章却达到了他评论家事业的顶峰。 他断然宣称除了威尔弗雷德·欧文外(德·拉·马尔、D.H.劳伦斯、W.H.戴维 斯也除外),在两部选集中都有一种“显然令人不适”的趣味,《乔治派诗人》是 虚假的简朴,《轮》则是“技巧和感情贫乏的奇怪混合”。他问,此时英国诗作是 否应该严肃认真。他的文章引起的后果是:乔治派诗集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地位,默 里成为“文学新潮流的代言人”——现在看来这种说法有些令人吃惊,但是当时艾 略特尚未出名。埃迪·马什的确感到受了伤害。 然而不幸的是,正当默里评论家的才能得到巩固时,凯瑟琳却开始朝他发泄怒 火了,其无情程度与劳伦斯不相上下,她忘了他工作过度疲劳,甚至也忘了曾提醒 自己不要触动那个伤疤。当他的文章在伦敦发表时,她给他寄去了那些题为《新丈 夫》的怀有怨恨的诗作,下面是诗的第一节,似乎指的是自己父亲最近的那次来访, 非常不公平地将默里同他相比: 有人来对我说忘了吧,忘了你新婚不久谁是你的男人,竟会让你在遥远的国度 病寒交迫? 谁是丈夫——谁是石头竟会让你这孩子一人孤独? 实际上共有三首诗,但这一首最深地刺痛了他。诗是随信寄来的,信中还夹着 一张字条,请他保留这几首诗,因为将来她要修改“发表”。这种行为也许同她月 经周期荷尔蒙失调有关,可能1918 年在洛尔时也是这种情形,那时她做了一些非 常相似的事情:她“漫不经心”地寄给他一些必定——的确这肯定是她唯一的意图 ——会深深地伤害他的东西,她深知这一点。在波琳别墅那些平静美好的日子里写 的《序曲》中也有这么一段话,其中琳达·本耐尔很想寄给她丈夫一个小包裹,里 面装着她秘密的思想,她的仇恨,像她其他的思想一样真实,“她希望自己能够把 它们裹在小包内,送给斯坦利——尤其是最后一个——她愿意看着他把包拆开”。 默里寄自伦敦的无可奈何、受了委屈的回信充满痛苦,他不会为自己辩护是出 了名的,哪怕自己很有道理——这家伙不懂出言伤人——他把这件事弄得一塌糊涂, 在他的信中用了那么多的“我”字,凯瑟琳读了以后把它们以及另一些偏重自我的 词一一划了线。接着,他不顾别人的电报催促和邀请,动身去她那儿度圣诞节。在 他到达的前一天,她在日记中写下了长长的一段话,认为这次的经历使她的绝望情 结消失了,“我是一个死去了的女人,我不再在乎”。 她生病时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在高烧发作时,她幻想可以领养一个孩子;她的 感情秘密转向柯特。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凯瑟琳几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发疯 了,但是真的,发疯了,”而且还极端羡慕维吉尼亚:“在她的作品中总洋溢着自 由自在,似乎她心里很平静——头上是自己的屋顶,身边是自己的财产,丈夫总在 随叫随到的地方。”既受欢迎,又不受欢迎的默里还是来了,虽然埃达声称她在默 里来访的整个期间都将睡在凯瑟琳房间的沙发上,他们还是和解了,两人决定再也 不分离——他们将住在伦敦,默里将去乡村找一所房子,“信天翁”必须离开—— 永远。1920 年1 月2 日,默里带着一些花园里摘的无花果回伦敦去了。 结果还是只有写作才能拯救她,将她从旧日的悔恨中解脱出来。她一天之内完 成了一篇重要的短篇小说,《没有脾气的男人》,将其寄给了默里。 别墅下面的大海“怒吼翻滚着”,她不能入睡,“我躺着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 ——重温旧日的生活……”第二天,“信天翁”不再挂在她脖子上了,凯瑟琳给默 里写信,完全收回了自己过去对埃达说过的一切,不再认为埃达是自己的谋杀者; 仇恨消失了,“就像解除了一个诅咒一样”,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积极的东西,“近 似于喜欢她”。 梦魇过去了,她想让埃达分享这种宁静,“我想最近这些可怕的日子没有埃达, 我就死了”,埃达也知道,她的自尊全都恢复了,她们必须取消在乡间租房的计划, 她将去芒通,到张开双臂欢迎她的柯妮·比切姆和富勒顿小姐那去。富勒顿小姐为 她在一个昂贵的疗养院赫米塔做了安排,于是在一连串意大利人的罢工事件中,他 们离开了,花了很大一笔钱坐出租车越过边界,在最后那几天的一片混乱中,乞丐 来讨饭,发现房门开着,偷走了凯瑟琳的大衣;但是关于她自己逃难的情形却是在 一个“各方面都无与伦比的地方”写的——医生、女仆、按摩师以及“身穿白衣服 的瑞士护士”。为她预备好了一张大书桌,上面放着刻花墨水瓶,还有一盒香烟。 她们去鲜花别墅拜访,报告自己已平安到达,“那么,亲爱的凯瑟琳,花园是你的 ——你必须每天来同我们喝茶,如果你来此工作,看见我们就喊一声,我们会马上 避开。”把这些对默里描述了一番以后,她说,“我在此有人作伴,有人照顾,我 感到自己真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头发”。 每星期要花5 个基尼,她将写信给基先生要求透支一些,但是,《艺术与文学 》的主编弗兰克现在正向她索要短篇小说,己寄给他《没有脾气的男人》;出版商 格兰特·理查甚至谈到要出她一本书,她确信自己能挣到所需的额外开支,可以偿 还透支的钱,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使银行帐目保持平衡。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