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个人 我们在生活中真正接受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因此苦难必须变成爱情。 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我必须超越那个我失望的个人爱情, 达到意义更为广泛的爱情,必须把我给他的情感给予整个人生。 —《日记》 1920 年12 月19 日 如果1918 年去班达尔是一个错误,那么去战后的意大利则是另一个错误。凯 瑟琳“天主教的表亲”——实际上是非亲非故的富勒顿小姐——使她摆脱了那个处 境,希望她能恢复健康,能使她皈依她们的信仰。她们两方面都难以成功,但是她 们的关心和支持给了她力量,使她能够开始勇敢地孤军奋战,借助她们不能理解的 方式,发挥自己全新的既是宗教性又是创造性的才能,她的敌人是绝望——默里用 到这个阴暗的字眼时她非常痛恨,而她对付绝望的上策是她对外面世界的热爱,以 及创作可与之相比的完美艺术品的热情。在芒通度过的这一年内,作为恋爱中的妇 女,凯瑟琳尝试写作的东西包含了她个人的命运以及另一更广泛的内容,即超越了 个人作为战后艺术家的内容。也许当她独自呆在洛尔的旅馆时,就开始想到自己的 死亡,至少是第一次将此想法记述下来。在那儿的一个多星期内,她写作《已婚男 人的故事》,同时也感到可以“在狂热的工作中忘却忧郁”。但是,接着在那封给 默里、但未寄出的信中,她描绘了独自度过的焦虑不安的夜晚,她长时间地坐着凝 视地板,独自想着自己一定会死,正在走向死亡。 那个未完成的故事耗尽了她的精力,使她重新陷入绝望或疯狂状态。她回到伦 敦,求助于所谓的居家治疗,《序曲》的出版并未获得预期的称赞,接着《雅典娜 神庙》又使她累得筋疲力尽。在别墅经过孤独、高热和怀疑的可怕危机,她才写了 《没有脾气的男人》,打破了沉寂,重新获得一些生活信念。然后她通过边境,到 达芒通疗养院。 1920 年1 月27 日,她在小小的袖珍日记本上涂写了一则日记,勉强可辨认 出来,似乎如下: 1 月27 日。给我做按摩的那个女人其实并不怎么样。我在这儿的生活很古怪, 我喜欢我那空气流通的大房间,但工作太困难了。我内心深处感到非常沮丧,但是 我仍然思考着我的哲学——即个人的失败。 她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是“个人被战胜”,还是要去战胜什么? 要探讨这个问题,就必须同时考虑她的宗教困惑,她的艺术追求,她同默里、 劳伦斯、她父亲以及她“天主教表亲”的各种关系。 当她写那些话时,心里肯定想到了劳伦斯,正是他在康沃尔时指责过默里和凯 瑟琳对“个人”的依赖——那也是《恋爱中的妇女》的一个主题。她“表亲”劝说 她来芒通,意在使她的思想转向她们的教会,她们意识到她的问题与宗教有部分关 系,而她们没有意识到的是她解决的方法不是顺从,而是创造。 默里是她丈夫,完全能支持她将艺术视作拯救自己的方式的信念,她只能对他 一人谈到战争带来的“悲剧性认识”,谈到对“战后小说”的要求,她没有对任何 别的人谈到过冲出广阔无垠的大沙漠,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然而默里过分热衷于“绝望”这个词,而她虽然对此深有体会,却不止一次告 诉他不能使用这个词,他不能有个人色彩,必须冲出去,有时在他的评论文章中, 他谈到“我”或“我们”所遇见的事情,但是她觉得对于评论家来说,“我”和 “我们”是多余的,如果一定要使用这两个词,他应该去写诗或故事。 如果要说你的时代,尽管说,但不要说“我为这一代人说话”,因为那样你的 呼喊就失去了力量,如果你知道自己是在旷野里呼喊的声音,尽管呼喊,但是不要 说“我是旷野中呼喊的声音”。 1 月29 日,凯瑟琳从默里那儿收到一封“极端自私自利的信”;那天她绝望 的海湾又刮起了一阵狂风。实际上很难理解这封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此信引起的 对他的攻击在他看来很不公平,然而作为一个恋爱中的妇女,她似乎不应该受到接 踵而来的打击。 她原来以为告诉了默里赫米塔疗养院收费昂贵后,他会立即电汇10 英镑,但 是他没有,事实上他已把所有的钱都寄给她了,已经“掏空了腰包”,要到下次发 薪时才有钱。而她并不了解情况,给他送去一封最后通牒,要求他每月为她在疗养 院的费用提供10 英镑,她在日记本中写道:“晚上,旧日卡西塔的感觉,像发疯 一般,似乎听见声音话语,出现幻景。”恰好此时(1920 年2 月7 日)她收到劳 伦斯寄自卡普里的信,恶毒地辱骂她,似乎就此结束了他们曾那样珍视的友情,两 件使她恼火的事似乎凑巧同时发生。此时默里给她寄去20 英镑,解释了为什么不 能早些寄去。但是“该死的20 英镑”,她怒喊道:“我需要爱与理解”,难道这 些也用完了,要到2 月1 日才有吗?同一页信纸写满了下面的话: 我还想说一件事,今天劳伦斯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诅咒我,侮辱我,说“我诅 咒你,你这痨病鬼让我讨厌——意大利人不信任你,做得对”,以及一大堆诸如此 类的话。现在我求求你,如果你的确是我的丈夫,不要再在刊物上为他说好话吹捧 他,自尊一点。在同一封信中他还说他对你最终的看法是你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那么,自尊一点,请不要饶恕他。 劳伦斯的信还说到“你是一个该死的爬虫——我希望你死”没有人能解释劳伦 斯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挑选这个时候。默里拒绝将他的小说《阿道夫》刊登在《 雅典娜神庙》上似乎不足以解释这一切仇恨情绪。显然凯瑟琳因为近来深感痛苦, 给劳伦斯写过信,也许是一封表示信任的信,像她1915 年从班达尔写给他的一样。 但是尽管考虑到他因肺病引起的狂怒,为什么他会用如此狂暴的语言来指责她呢? 也许可在《普鲁士军官》《恋爱中的妇女》未发表的前言以及在康沃尔时默里天真 地拒绝劳伦斯的亲近等中找到解释。故事里那军官心中什么东西“可怕地崩溃了, 他讨厌去触摸通讯兵大腿上的青痕”等等,军官如果没有遇见那女孩子会怎么样? ——“你这个该死的爬虫,我巴不得你死”。 第二天富勒顿小姐坐马车来看她,知道她已开始讨厌这个地方:来去端食物托 盘的声音,房门的开关声。喝茶时她说:“亲爱的,我们想让你来与我们同住,那 儿非常安静,你如果愿意,可以整天一人呆着……你会好起来的”。然后,又笑着 说:“上帝把你送到我们身边,但愿上帝让我们治好你的病。”凯瑟琳把这告诉默 里,问道“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显然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在日记中写道:“我 第一次想到也许我应该加入天主教会,我必须有个信仰。”在给默里的信中,暴风 雨平息了,他把她的一本故事集卖给了康斯坦布尔出版社,得到了预付的40 英镑, 替她买了一件大衣补偿丢失的那件;他发誓下次看见劳伦斯一定要揍他一顿。默里 的信在凯瑟琳的信中激起了极其原始的女性的共鸣,她回信说,她喜欢自己的男人, 有时也不妨做一回手拿大棒的穴居人。因此,经过所有这一切以后,她更爱他了, “爱着你,我不能面对孤寂——沙漠上持续开出鲜花——花朵持续向着阳光”。 凯瑟琳不久就搬进了“鲜花别墅”,享受表亲们的盛情款待以及奢侈的生活, 她在那儿一直呆到4 月,埃达在附近的另一家疗养院找了个工作(城里住满了英国 的疑病症患者),通常在晚上来看她。 从鲜花别墅寄来的信没有其他信那么自然,有些做作。显然富勒顿和比切姆小 姐的确希望她们的年轻朋友能够痊愈,但也希望她能皈依天主教。在接受她们盛情 款待和礼物的同时,她接受了一个虚假的位置,这种不真实性在信中流露出来了。 一天,在阳台上喝完咖啡和甜酒后,她们带她乘车去拉特比附近的山上兜风, 晚上埃达收到了一张语气极其不自然的字条,凯瑟琳说下午躺在山上时,她知道有 个上帝存在,总有一天她将“成为罗马天主教徒”。后来,埃达被禁止提到这张字 条,甚至不许提到这回事。 两星期后的圣约瑟夫日,富勒顿小姐题赠给凯瑟琳一本皮面精装的《仿效基督 》,却未收到预期的效果,页边上的一处批语表明第五章的开头几句话使她退缩了 :“生活于一种顺从的状态中,服从尊长,不自作主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在这 些话边上凯瑟琳写道:“胡说八道”。默里不久就知道了她对天主教的“个人神性” 不感兴趣。 在卡西塔的阳台上有一天她写道:“我不想要一个上帝来称赞或请求,而是要 让他分享我的意念。今天下午看着雨后的报春花,我不想要任何人‘手舞足蹈’, 我只想感到他们也看到了。”事实上还有一个新的问题,此时她写的信中对它缄口 不言,因为她感到非常羞愧。凯瑟琳同两位表亲呆在一起时,得知她父亲觉得她其 实无权享有他给予的生活费,她该由丈夫养活,哈尔每年为她花一大笔钱实在是非 常大的让步。可能她误解了他说过的一些话:他的确作了安排,让默里在她死后不 能得到本金,很可能还发了几句议论;但他确实打算继续支付生活费。然而她相信 了自己听说的话,感到非常伤心,再也不愿写信给他,沉默持续了近两年。 使她伤心的事接踵而至:她骄傲地寄给他一本刚经苍鹭印刷所和理查·默里的 手印刷出来的《我不会说法语》,后来却从一位亲戚那儿得知她父亲说“我把那玩 艺儿扔到壁炉里去了,甚至连聪明都算不上”。她有点不谨慎地把此书给女主人看, 结果虽然很可笑,但也差不多同样让她感到沮丧。 年轻的理查·默里是一位艺术家,凯瑟琳呆在国外度假的这段时间内,开始亲 切地给他写信。他此时18 岁,来信的慷慨亲切让他感到高兴,有一次他说,“我 觉得她把我视作某种吉祥物,因为我曾患过肺病,又痊愈了”。 就这样理查在某些方面代替了她的弟弟莱斯利,获得了过去属于她弟弟的热爱, 理查一直记得她的一些好处。 然而,甚至在芒通也能找到一些有眼力的朋友。4 月,出版商格兰特·理查介 绍凯瑟琳认识了西德尼和维奥莱特·西弗,这两位有钱人资助和搜罗创造性人才, 他们住在罗格布鲁恩(凯瑟琳曾在伦敦同西弗短暂地会过面,还评论过斯梯芬·哈 德森的一部小说,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西德尼·西弗)。 《日记》中记载“西弗夫妇来喝茶,柯妮躺在沙发上看书,我觉得我必须独自, 独自一人居住,只有艺术家才能上门。”接下去的一段话听上去更像凡高,而不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每个艺术家都割下自己的耳朵钉在门上,让别人对着它大 喊大叫。”西弗夫妇像柯妮和珍妮一样,喝着甜咖啡酒,享受着奢侈的生活,常常 住在伦敦西区和里维埃拉;但他们邀请艺术家登门,而不是焚书的人。凯瑟琳在此 急需有人帮忙的时刻热切地喜欢上了他们,西弗可以随意发表自己对短篇小说艺术 的看法,他的妻子是奥多·利弗森(奥斯卡·王尔德称其为“斯芬克斯”)的一位 姐姐,也是一个歌唱家,他们的兴趣范围包括凯瑟琳、温德姆·刘易斯、乔伊斯、 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普鲁斯特(西弗翻译了他最后几卷作品),他们似乎没有 拜访过布卢姆斯伯里。 不久凯瑟琳回到了伦敦,自从9 月以来共给默里写了10 万字的信,其中有些 片断比她许多故事更有保留价值,《日记》也有同样的价值。 在汉姆斯特,她又加入了自己的流浪团体。马克·格特勒来喝茶,“凯瑟琳, 我听说你也得了这病,你吐血吗?和书上说的一样吗?你认为会痊愈吗?”然后他 马上大笑起来。布雷特也来了,她现在常同默里一起打网球,讲一些笑话,说她许 多朋友都有“斑点肺”。 凯开着租来的车去城里,去《雅典娜神庙》的办公室,办公室和《民族》都在 阿德尔菲街区,共用一个楼梯。在写给维奥莱特·西弗的信中,她这样描述了一番 : 难以想象地杂乱简陋,老梅森汉像裹在面粉里的猫一样在门口溜边走,……赫 胥黎像一支蜡烛似地摇晃着,等着门开了好出去。可怜的老傻瓜们西服翻领上别着 饰针,汤姆林森回到弗兰德斯泥泞的路上去;沙利文和汤姆林森(1873~1958), 英国小说家、散文家,代表作有小说《晨光》、游记《伦敦之河》等。——E.M.福 斯特看上去面日不清,似乎吓坏了…… 杰克是个搞文学的人,他承认自己现在精力不够,“对别人不怎么看重,除了 把他们看作某种象征”,然而在西弗夫妇的怂恿下,默里夫妇还是请了后起之秀来 吃饭,带着他们的累赘: 今晚艾略特夫妇同我们一起吃饭,他们刚走,整个房间还在晃动着,杰克下楼 去送他们——艾略特太太的声音——“噢,不要怜悯汤姆,他很快活”……她的确 让我讨厌,使我感到担忧……我不敢想象她“看见”了什么——约翰不小心掉下一 个汤匙,她叫道:“你今晚太吵了,怎么回事?”她到我卧室来,躺在沙发上,懒 洋洋地说“这个房间和我上次来时不一样”,想想看,她以前竟然来过这儿——而 艾略特,俯身朝着她,欣赏她,倾听着,对她欣佩之至——的确很在意她是否喜欢 乡村。 我很喜欢艾略特,今晚他谈到你们时,我深深同情他……但是这个茶叶店出来 的家伙。 怀有戒心,犹豫不决的维吉尼亚仍对那篇小说评论耿耿于怀,不知道现在凯瑟 琳回来了,谁该走第一步,然而她还是从里奇蒙德给凯瑟琳寄了一张友好的明信片, 只收到一张“语气僵硬的正式字条”,邀请她去拜访。于是冷淡消失了,两人融洽 起来,进行了“两小时无比珍贵的谈话”。 凯瑟琳经过与她流浪团体的这些接触后回到她的黄色书桌旁去思索“自我的发 展”,——这个自我没有受到我们寻求后又抛弃的经验的影响,终于从落叶和泥上 中冒出芽尖,有一天在地面上昙花一现。“总而言之,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一瞬间 ——这一瞬间我们直接感到自己真切的自我,却极少个人的情感。”默里和凯瑟琳 商讨过关于发表她的小说后,决定不顾胃犯老订户们,将《雅典娜神庙》中某些篇 幅辟为短篇小说栏目;凯瑟琳在6 月不太引人注目地发表了她的故事《启示》,使 维吉尼亚咬牙切齿。 “上星期我在这儿没时间写一个字”,凯在给维奥莱特·西弗的一封信中写道 :“这个星期已经排满了要读的稿件;最后定稿的诗歌,散文;要评论的小说;要 订的计划;还要写一篇文章谈我们为什么打算发表短篇小说,还要为《民族》撰写 一篇出色的评论。”就这样伦敦的夏天在为刊物操劳中度过,《韵律》的撰稿人托 马斯·莫尔特来家中作客,注意到默里太太“每星期二早晨都坐在打字机旁,直到 下午工作完成后才肯离开”。她的午餐是生蛋液加酒,有时来访的西尔维亚·林德 注意到她倒茶时戒指在手指上滑动。 她客人很少,但“伊莉莎白”现在很钦佩她表妹的评论文章,登门拜访,也许 想弥补凯丝·比切姆曾感到的冷待。她刚同伯特兰·罗素可怕的哥哥离婚,受到凯 瑟琳不卑不亢的接待,也许对两人都感兴趣的“男人”问题发了一两句议论。凯瑟 琳几个月以后同默里谈到她时,显然记起了这次会面;而且还写下了她唯一有关性 关系的明确观点: 你有关伊莉莎白的谈论有趣极了,请原谅我的坦率,她对一位肉体上的爱人毫 无用处,也就是说不能上床,只有这点不行,她不能忍受——她会吓坏,她整个生 活,她的生命,她的才能以及生命力都在于绝不顺从。我有时想知道顺从是否是最 伟大的行为——最了不起的行为,它是最难的,除了这个世界的特权人物外,别人 还能做到甚至想到这个吗?你看这极为复杂,它需要真正的谦卑,同时还要绝对相 信自己的根本自由,它是忠实的行为,像所有了不起的行为一样,在最后关头是纯 粹的冒险。作为一个人和一个作家,我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次两位作家的会面并不真正说明问题,珍贵的友谊还有待发展。 维吉尼亚再次拜访,被邀为《雅典娜神庙》评论《幸福及其他故事》,她不顾 自己别的考虑,同意了。8 月,她们最后一次分手。这一年在汉姆斯特,默里的专 注于自我令旁观者感到吃惊,那天托马斯·莫尔特在他们家,默里完全忘了自己的 生日(8 月6 日)。凯瑟琳不久就写了一则日记提到他对她不停咳嗽的反应,“杰 克一声不吭,低着头,用手遮住,似乎忍受不了”。 好多年以后,理查·默里回忆说,“我哥哥根本就缺少所需的一切,他呆在那, 阴沉着脸,只是使她感到更难受,他根本就不能让她高兴起来。”不幸的是凯瑟琳 现在开始意识到了前一个冬天在默里和布雷持之间滋生的感情。布雷特现在住在瑟 洛路,离“大象”不远,3 月份,当凯仍在鲜花别墅时,默里给布雷特写了一封信, 其中有这么一些话: 你知道我爱你,就像我知道你爱我,在我处于紧张焦虑、精神濒于崩溃的时候, 你的温柔帮助我度过了难关。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奇怪,然而确实是体会到你的爱, 才使我意识到我同凯瑟琳的婚姻非常神圣。我几乎因此濒于崩溃,我可以找到一些 借口,但不多。 “这很含糊”,他又接着说,“但是你会明白的”。也许甚至凯瑟琳也能明白, 她可能读到过这封包含着简单真理的信,也许没有,但她的确看见了布雷特写给他 的信,8 月的第三个星期凯瑟琳写下了这些怨恨的话: 布雷特在写给默里的信中有些昏了头,今天早上地写到自己如何想冲到玉米田 里去——把我吓坏了。然后他应该狠命打她几巴掌,她威胁说要靠在他身上哭,直 到把他衣服全弄湿。可怜的东西!她37 岁了,歇斯底里,精神不正常,糟透了的 家庭背景——他“唤醒”了她。她整个脸都改变了,嘴张开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她的微笑中有一种愚蠢讨厌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还有咬过的指甲,肮脏的脖 子——牙齿上的污垢!不管他怎么想,事实上是她奉承他,崇拜他,请求这位先知 的帮助,而他却告诉她那古老的悲剧。 一个多星期以后她又写道: 8 月19 日。杰克今天早上无意中说到去年冬天他曾经考虑过同布雷特一起在 瑟洛路租房子。好。他们的关系只是友谊吗?噢,不!他吻了她,拥抱她,他们肯 定意识到某种比友情更危险的东西,然后他又考虑要同她合租房子……,不顾及我 的情绪——这种自私自利让我吃惊,我不在时必须记住这事。默里对我和别人一视 同仁……我必须记住他只是我的一位朋友——再无别的,谁能指望这样的男人!在 这样的时候做这种打算,然后在我回来时一见面就说:我必须好好对待布雷特,多 么卑鄙讨厌!简直厌恶透顶。 人们只能为他们感到难过,因为他们都遭受到痛苦,默里30 年以后写的日记 中有一段话还谈到他渴望得到女性的温暖和体贴,“当一个人几年来一直照顾一位 生病的妻子,为她担忧时,多么渴望得到它。”1920 年9 月,凯瑟琳满怀着恢复 健康的希望,由埃达陪伴启程去芒通和伊莎贝拉别墅,行李中带着乔叟、斯宾塞、 柯勒律治和契诃夫的作品。《幸福及其他故事》圣诞节将要出版,她同时计划让迈 修恩出版某种“日记”,甚至在火车中就开始写些片断。轮船和笔记本,火车和笔 记本,这些总在一起出现。 富勒顿小姐的女仆打扫好了房间,预备好了茶点,早上凯瑟琳写了从伊莎贝拉 寄出的第一批兴高采烈的信件,信中闪现出芒通所有的魅力:它的色彩、香味、花 朵和动物——包括了不起的玛丽,她的保姆,是厨房里的艺术家,一切都令人愉快, 充满了美、温暖和明亮。但她刚到那儿就受到讹诈: 一个声音来自过去,来自沃里希奥芬,恰似早期那篇叫作《房子》的故事中描 述的一样。 弗罗扬·索比尼欧斯基已经结婚了,现在波兰驻伦敦使馆工作,他一定是看到 了《幸福》的出版预告,因此出于最体谅别人的动机,来找现在富起来了的默里先 生,暗示一包凯瑟琳在沃里希奥芬时写的信也许值40 英镑(恰好相当于康斯坦布 尔预付给她的稿酬)。 “让你这样被人打扰,真是讨厌,糟糕,”她到达三天后就不得不写信给默里 说,“弗所指的切尔西阶段让我吃惊,但他的确拥有我同他初相识期间写的一些信, 出多少钱我也愿意将其收回。”埃达提供了所需的40 镑,默里去了一趟律师事务 所,信最终回到凯瑟琳手中,被销毁了,这样总算了结了这段往事。她渐渐对因自 己疾病引起的冷淡无情感到习以为常,想到布雷特,她可以给默里写信说:“我希 望你能好好打网球,一切顺利。”当他忘了她10 月的生日时,她也非常平静地接 受了。10 月18 日,她给默里写了一封出色的信,这封信可与她的作品媲美。她 说她一直在想着沃特·德·拉·马尔——他一直“缠着”她,分享她在“寂静的世 界”中的快乐,又接着说: 你知道最近我常常觉得除了这些迹象,这些暗示外,这种寂静还有其他意义, 如果一个人顺从的话,难道不可能进入一个完整的世界吗?这个世界近在咫尺,但 我感到不敢把自己支付给它,这个等待着,向我招手的神秘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然后是受苦,像我三年来经受的肉体折磨一样,这改变了一切——甚至连世界 的面貌都改变了——增加了别的东西,什么事情都罩上了一层阴影,抵抗这种苦难 对吗?你是否知道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特权——我花了三年才理解——才明白。 我们抵抗,我们被吓坏了,小船驶入了黑暗可怕的港湾,我们只能呼喊奔逃—— “把我送上岸”,然而这毫无用处,没人理睬,阴影继续往前驶去。人们应该静静 地坐着,睁开双眼。 当凯瑟琳这样直接地因受苦而写作,然而又具有如此客观的勇气时。有力的象 征不用找寻,自然而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纸张上。那个时期她的心智同里尔克的心智 的自然贴近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没有哪个同一辈的作家如此靠近他,但是她从不知 道他,信中接着说: 我相信最大的失败就是被吓住。完美的爱情能驱走恐惧……回顾我的一生,我 犯下的一切过错都在于害怕……因此我就该面对死亡吗?没有什么能拯救我,你知 道人们有时不得不去想……不,不是个人的上帝或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更像是灵 魂不顾一切的选择。 这种道德力量她必须自己寻找,自己掌握,然而现在她身体力量很弱。 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消瘦,而每周固定的评论工作又妨碍她创造性的工作。 她知道得很清楚《幸福》不够十分好,也知道应该马上写些好作品。 然后她奇怪的幻觉产生了短篇小说《小姑娘》(在她梦中展现),接着又写了 《陌生人》,取材于她父亲1909 年在新西兰港口与母亲相遇的情景,属于她后期 最好的作品。同时她也在竭力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那不是让人高兴、愉快或轻 松的”。她写信给默里说,“我想你的罪过只在于无意识,比我的容易得到宽恕… …我犯了罪过,然后自我开脱,或将其抛至脑后,借口‘去想这些事情没有益处’ 或(更经常)‘这都是体验生活’,然而这并不全是生活体验,有浪费,‘也有毁 灭’。”她说:“我写作时稍加修饰”,然而她相信自己避开了敌人——又脱颖而 出了。她的灵感出自爱情:“我终于意识到生活对我意味着同你的亲密无间”。默 里不知道当她这样说话时,是一个危险的迹象,乌云己开始聚集。 一系列有名的短篇小说相继出现,首先是《布瑞尔小姐》,然后是《毒药》《 夫人的女仆》,很快又写了《已故上校的女儿》的一半,所有这些都同《幸福》中 最好的作品不相上下。她请默里做她的代理人将其发表。然而在此期间,在这个自 从1917 年以来最为多产的阶段中,她的绝望情绪再次以暴风雨般的力量将她压倒 ——起因似乎是默里允许《行星》刊登了她的一张照片。 为《幸福》作宣传需要使用照片,默里天真地给了迈克尔·萨德勒一张1913 年在工作室拍的照片。他喜欢这照片,那时她看上去很健康,虽然有些阴郁。她看 见以后大发雷霆,立刻拍了一封电报命令他把它烧掉,“你明白我多么讨厌它”, 接着写的一封信狂怒地说道:她没有那种野兽般的眼睛,卷毛狗一样的长发和乱七 八糟的刘海。她说,她不是一头牛,她的生命力很弱,她很瘦,有病,但这是真实 的她——他不知道吗?她的怒火持续了几天,甚至还借了一台打字机给他打印了一 封“公事”信,取消他为自己的代理人,而默里在伦敦简直彻底垮了下未。这种事 情夫妇们事后往往就忘了,但这是凯瑟琳写下自己最好的两个短篇小说时所处的情 景,“我还必须告诉你别的事情”,她写道,那时她仍怒气冲冲,很恼火他在信中 没有提到她的《陌生人》: 我病了快4 年了——我变了,变了——不是那个样子了。你对自己的工作(我 看不见)花的精力是我的两倍,我不想因为是杰作而受到拒绝,谁会提到那“第一 场雪”?我不会像你一样活那么长,我觉得自己几乎没有时间,我死了以后,亚瑟 还可以画100 年的广告画。我很孤独,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发了一通怒火以后的那个星期六,默里去同安妮·埃斯苔尔·赖斯和她丈夫 雷蒙德·德雷一起吃饭,感到非常痛苦,同伯娜米·都伯雷太太一起告辞时,他出 乎意料地吻了女主人的脸(后来写了一封信解释,但又撕掉了)。 星期一仍情绪低落,走到地铁站时,看见一位妓女,就停下来同她说话,他说 “不,我没别的意思,只想找个人聊聊”。他请她在梅尔兹吃了一餐饭(她是一个 兰开夏郡的姑娘,对他很好)。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给布雷特,晚上10 点钟跑 到她家,把她抱在怀里,但又对她和自己感到非常厌恶。星期三他“几乎恢复了理 智”,此时玛丽·哈金森请他下星期一同伊莉莎白·比布斯柯郡主共进晚餐,她父 亲是马格特·艾斯奎斯,默里刚刚评论过他写的《回忆录》。同她一起乘车离开时 (她现在也邀请他吃饭),他突然吻了她的脸庞。他回到波特兰别墅,“情绪焦虑 不安”。 郡主给默里寄来一篇短篇小说供《雅典娜神庙》刊登,他告诉她说故事写得 “很聪明”,说修改一下后可能会发表。但是星期一离得太远了,她星期五来他办 公室拜访,他为那一吻感到很尴尬,但她很亲切,很讨人喜欢。 她离开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吓坏了,唯恐她会误以为那一吻是向她 求爱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几乎病态地渴望得到柔情的男人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他已经在伊莉莎白·比布斯柯身上找到了这种柔情(她似乎爱上了他), 然而他写信给凯瑟琳倾诉自己的痛苦,更为糟糕的是还把那个聪明的故事寄给她征 求意见。不,不,她说——给她5 英镑她也不会去读它,她太忙了。相反,她写完 了《夫人的女仆》,把它寄给刊物去发表,同时还告诉他“K.M.”从此以后不再写 评论文章了。 他倾诉自己的痛苦心境引来了一封电报(12 月12 日)“不要再用这种虚假 沮丧的信来折磨我,像个男人,否则不要给我写信。”第二天,她完成了那个有关 爱情和怜悯的杰作——《已故上校的女儿》,似乎她一口气写完了小说的后半部分, 午夜后已精疲力尽,埃达给她端来了茶和鸡蛋三明治。 在这段插曲中两人遭受的痛苦可以追寻到1912 年,那一年杰克·默里是一个 温柔的年轻人,需要支柱和母亲般的体贴;他接受了“曼斯菲尔德”及时为他提供 的房间,自从她生病以后,他渐渐地失去了越来越多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当然她也 是一样,“我首先是一位作家,其次才是个女人”,她在最近的信中两次告诉他— —1911 年她就承认过这一事实;自从1907 年以来,她就知道自己“有一半是男 人”。他现在有的只是剩下的一小半,而且还生病了,离得很远。 至于她自己,已经多少与之妥协——“我想让人们把这看作我的自我表白,” 这是她1920 年12 月19 日写的:“生活是一个谜,这些信带来的可怕的痛苦— —知道杰克希望我死——他正在促使我早死——将会渐渐消失。我必须加紧工作, 把我的焦虑变成别的东西。悲伤将变成欢乐。”她写这些时,他正前来芒通度圣诞 节;因此这第二次风暴又平息了。埃达同他们在一起,看见他们平静地度过了几个 星期。杰克的刷子和梳子使两人合用的房间变了样。《日记》中说到“我们之间的 关系有着神秘的融洽,整个的感觉是他与我尽管比人们能梦想的还要不同,却是一 个有机的整体”。 到达后的那天,默里写信告诉布雷特无论如何他回去后不能在她的房子里住下, 破坏他对她所怀有的好感。他说他没有能力轻易地对待那样一种情夫——情妇关系, 也许他该那样做,但不是同她。“似乎我在另一方面太喜欢你,因而不能同你有任 何肉体关系”。人们总说他不能正视“女性因素”,也许这话不错——“我们等等 看”(这些话使布雷特怀有希望,以为凯瑟琳死后杰克将会娶她)。 凯暂时没再写什么故事,只是平静的生活本身。看见她病得很重,杰克只好决 定让《雅典娜神庙》同《民族》合并,有关事务的谈判已经开始;已陆续收到有关 《幸福》的评论,大意是说她已“卓有成效”。 此时凯瑟琳写了一封给柯特连斯基的怀旧信,以一种奇特的讨好口吻回忆起他 们早年的好时光,然而此时柯特恰好时她深感恼火,因为她不小心弄丢了他一本翻 译契诃夫作品的笔记本,于是他似乎又一次退缩进自己顽固的沉默中去了。 还有一封更重要的给奥列加的信——重要性在于它与将要临近的事件有关。显 然她知道他会听到对她作品唱的赞歌,听见人们提到契诃夫是她的“老师”;奥列 加去世后,人们发现他只留下很少的个人文件,但这封信也在其中,表明这对他也 具有特殊意义: 亲爱的奥列加: 几个月来我一直想写这封信。 我想告诉你我非常欣赏“旧日”你对我那一如既柱的好意,谢谢你让我从你那 儿学到了许多东西。我现在仍然——非常惭愧——学问很低,但是你教会了我写作, 教会我思索;你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亲爱的奥列加,我真想告诉你我常常回想起你的谈话,在写作时,常常想起 我的老师,这样说是否太过分?那么请原谅我。 但是让我谢谢你,奥列加——感谢你的一切,但愿哪天我能写一本短篇小说集 “献给”你……如果我不能将死亡拒之门外,那么你也知道这是我的野心。 敬仰感谢你的K.M.只有现在,《幸福》发表以后,她才能真正看到——第一次 ——自己的作品编集成书后是什么样子,别人又是怎么看待它的然而,书评在劳伦 斯那里引起了反感,他写信给玛丽·迦南说(她2 月去了芒通),“看见她时替我 唾她的脸,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撒谎者;至于他,我少说为妙……让这两个人遭瘟吧。” 不久又写信给柯特,“我听说《雅典娜神庙》在我们这位爬虫朋友掌管下一年损失 5000 英镑……我听说他现在——或曾经——同凯瑟琳呆在里维埃拉——她正在苟 延残喘,还想对别人发号施令……两个爬虫,缠在彼此长长的肚子上。”显然劳伦 斯不能忍受他俩相爱。 对于英国小说,1920 年并非值得纪念的日子,威尔斯和本涅特开始失去在人 们心中小说家的声望,因为他们不再是时代的喉舌;福斯特、赫胥黎和多萝西·理 查德逊只写了一些小作品;《恋爱中的妇女》虽然可以在美国买到,在英国仍未出 版;维吉尼亚·吴尔夫的名字只为少数人所知,而知道乔伊斯的人就更少;凯瑟琳 自己一年来都在评论一些不怎么样的书,其中唯一突出的似乎只有高尔斯华绥的《 骑虎》;因此《幸福》虽然是世人从未加以重视的短篇小说,却成为一件大事,既 是英国文学新的观察方式,也是新的声音。 知道此书并不值得如此称赞的评论家当然是凯瑟琳自己,她知道除了《序曲》 《我不会说法语》和《没有脾气的男人》(她自己也很看重《幸福》)以外,其他 大部分都无足轻重,或只是凑数而已,事实上,那只是她多年栽培的树上风吹落地 的果实而已,她知道自己必须再写出好作品,或者就只有撒手而去,留下“零星片 断”。 她非常清楚该怎样做得更好,因为评论《夜与昼》的经验使她思考过小说和战 争。似乎不仅本涅特,高尔斯华绥以及其他所有老作家都准备重新追寻爱德华时代 的生活,连维吉尼亚也不例外。凯瑟琳知道至少自己受到战争和疾病的影响,必须 找出“新的表达方式”来展示新思想,新感觉,对此她已说过很多: 你知道已没有时间去绕弯子说话,他们砍倒了樱桃树,卖掉了果园——这的确 是我需要的气氛和感觉。是的,跳舞、黎明以及火车上喊着“跳下去”的英国人— —所有这些加上背景……我不明白经历过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们怎么能够放弃最近 这10 年,重弹老调:什么爱德华为什么不明白,维不愿意受诱惑或(见本涅特) 为什么12 客一桌的晚餐需要改换等等,如果我不评论小说的话,永远不会去读它 们。 然而她信中谈到的原则总是比她的实践更为一目了然,她的工作是间接的,在 伊莎贝拉别墅写的8 篇故事中,有5 篇(包括《已故上校的女儿》)是“孤独女士” 主题的变奏,2 篇描写婚姻生活中的孤独,只剩下《小姑娘》讲的是别的主题。8 篇中有3 篇以死亡为主要原因,讲到死亡如何影响生活。 《已故上校的女儿》当然还谈到许多别的事情,其绝妙的处理时间变换的方式 ——一种与别的作家无关的技巧,而且在1920 年没人能与之匹敌——表明时间本 身也是一个角色。 在伊莎贝拉故事中有显而易见的逃避自我、战胜个人的意识,甚至在《小姑娘 》中,人们也不再认为叙述者是凯瑟琳自己。如果说这些老小姐故事有些单薄乏味, 是故事的不足之处的话,那么世上所有老小姐、女仆、年轻家庭女教师的生活本身 也是如此——她们都是爱德华时代的牺牲品,皇家学院曾作过尝试,试图为这些英 格兰过剩的妇女做些善事,这是建立皇家学院的目的,比切姆小姐也是在那里受的 教育,她的孤独女士故事记述的历史超过了人们所承认的。 当然,这些故事并未公开针对社会宣称妇女的作用,凯丝·比切姆从来就不是 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她所写的许多孤独女士故事中没有一篇能打动一位爱德华时代 的读者,使他“坐下来开一张支票”;这也是维吉尼亚·吴尔夫钦佩她作品的一个 原因。从一开始,她就认为自己的职责纯属创造性工作,只涉及形象思维,与环境 无关。她的作品表达的主要价值是想象本身的价值。 “我们是艺术家”,她常常对默里宣称,如果有任何东西是她想加以改进的话, 那就是文学形式,这种形式通过她的想象可以获得真实的力量。1908 年从那个妇 女参政会议上逃跑后,她写信给加纳特·特罗维尔(她认为他也是一位“艺术家”)! 房间里开始热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骚动不安的抵触情绪,已经过了10 点 30 分,我跑到街上,空气清新,满天星星,因此决定我不会去做一个参政者—— 世上有的是笑声,噢,我觉得自己可以用容易得多的方式来补救世界——你说呢? 根据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看来,那“更容易”含着一些讽刺。当凯瑟琳·曼斯 菲尔德把自己绑在艺术的栏杆上时,没有好心的警察前来解救她。事实上,她反复 回到她那孤独女士主题,谈论她的女性受害者,通过想象给她们以生命。 难道这仅是她自己的想象,或者是真的这些侍者——尤其是侍者——和旅馆仆 人采取了一种无礼、傲慢,又稍带取笑的态度来对待一位独自旅行的女人?或者这 只是她自己,可怜的女人的自我感觉?不,她的确不这样认为,因为哪怕当她最高 兴,最自由自在时,也会突然感到侍者和仆人的腔调,奇怪的是这相应地损害了她 的安全感,她似乎觉得某种对她不利的事情正在计划中,似乎一切人,一切事—— 是的,甚至连桌椅板凳这些无生命的东西——都“知道内情”——都在等待着那可 怕的,不可避免的事落在她头上,这种事一定会发生,而且总是会发生在世上每一 个独自旅行的妇女身上。 几分钟后,同一位妇女一人呆在旅馆房间里面对着镜子: 她抚摸着手笼,自言自语说“镇静”,但是太晚了,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结结巴巴地说:“我必须,你知道……我必须有爱情,……我不能没有爱情而活着, 你知道……不是……”说着说着,她心中的那团冰块融化了,变成了热泪,她感到 这些眼泪滚滚流淌过她的身体,是的,她哭成了个泪人;她俯身在亲爱熟悉的手笼 上,觉得自己要融化在泪水中了,完了——全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全完了,失 败了。 通过给予她们生命,形象以及痛苦的经验,她的确多多少少为那些在世上独自 旅行的人说了话。 她的疾病没有显示出缓和的真正迹象,但是早在11 月,当她的心境仍然平和 时,曾同富勒顿安排好将伊莎贝拉别墅租到1922 年,她希望在那儿直住到痊愈, 如果《雅典娜神庙》真的停刊,她就会让默里也来,两人可以再次从法国南部给国 内撰稿。 圣诞节期间,默里决定加速这项计划的实施。2 月,他回到伦敦去清理事务, 其间他遇见了维吉尼亚·吴尔夫,他关于凯瑟琳的消息促使她写了那封凯从未回过 的信。实际上他这次回来标志着默里夫妇同布卢姆斯伯里团体的分道扬镳,毫无疑 问仅仅因为他是重要的主编,他们才与他一直保持联系。 汉姆斯特的房子此时正租给西德尼·沃特罗居住,在维吉尼亚眼里,那儿已经 是她称之为“底层”的一部分,后来则成为“猪圈”。1921 年,维吉尼亚的确翻 阅过凯瑟琳的作品,但读后感到要去清洗自己的头脑。直到凯瑟琳去世,不再成为 威胁,维吉尼亚才真正想到她。 3 月,埃达去伦敦清理房子,现在的计划是搬往瑞士,猫也要带去。默里受到 沃特·雷利的邀请,将去8 年前他极其讨厌的牛津讲学,正在伊莎贝拉别墅忙着准 备编写《论文体》。 柯妮表亲和富勒顿小姐得知凯瑟琳在某一封信中说她们没有“教皇派头”,就 想把别墅租给别人住,她们用不着担心,她已经开始不满芒通和布切齐医生,已写 信给日内瓦的一位老同学打听旅馆问题,她还让布切齐医生给她提供了疾病状况的 证明。默里写信给西德尼·沃特罗(他在外交部工作),请他帮助打听瑞士一位斯 普林格医生的情况,同一天(1921 年3 月20 日)凯瑟琳告诉埃达她将永远离开 芒通。她说默里5 月将去英格兰讲学,她“已同他安排好,无论如何不到冬天不要 出国”。“仍在寻找住处,犹豫不决时,让他也来瑞士是不可能的,他很不愿意来。” 这是她对埃达撒的一个谎,因为当时她很不满默里。正当此时他收到几封信,凯瑟 琳恰好读了,虽然并非写给她的,因此告诉埃达:“伊莉莎白·比布斯柯又活过来 了,昨天写的一封信央求他抵抗凯瑟琳,‘你迄今为止一直忍耐她,现在又怎能不 让步呢? 你发誓说世上没有什么能分开我们。’……我希望他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他 愿意这样。她问‘没有你的文学忠告,我怎能生活下去?’这是一个非常诱人的问 题,我要写信给这个愚蠢的小家伙。”亲爱的比布斯柯郡主: 恐怕你得停止写这些情书给我的丈夫,我们俩人 现仍在一起生活,这种事情我们这儿不时兴。 你仍然很年轻,但愿你不会让你丈夫对你解释这 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请不要让我再给你写信,我不喜欢骂别人,也讨厌 教训别人该怎么做人。 你的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在伊莎贝拉别墅没有再写什么故事,只有日记片断,一些对杰克关于伊莉莎白· 比布斯柯闪烁其辞的猜疑,“几分钟以前,我还认为我可以写一个长篇小说”。3 月写的一则日记说,“一个男人忠实自己的妻子,但又会撒谎,但是我不能说什么, 我不能写长篇小说,我想我要写些小故事。”实际上她已写了《毒药》,一篇痛苦 的小故事,讲的是神秘的来信如何毁坏了一个婚姻,默里拒绝把它登在《雅典娜神 庙》上,认为它“不完全成功”。 她在芒通呆的一年给她留下了很坏的回忆,比布斯柯事件过后,她觉得自己 “肮脏”,“讨厌”,或兼而有之——“我想到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虚假的”,她 渴望某种纯真的东西,在日记中有一小首散文诗,盼望那覆盖一切的白雪的纯洁: “忘了,忘了吧,抹去了一切,遮盖了一切——白雪说,那是很久以前,再也不能 重现,再也不能折磨你,一切都杳无痕迹。”埃达又去了南方,决定让她在蒙特里 斯附近看看,在默里去牛津讲学时她将回到凯瑟琳身边。1921 年5 月4 日,凯瑟 琳由埃达陪同,离开芒通,前往蒙特里斯后面波吉的一家旅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地中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