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大拿的小木屋 为什么要写得简单些会如此困难呢?——不仅是简单,还要声音和缓,但愿你 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我渴望能够做到的。不要很优雅的效果——不要华彩乐段,只 要简单的真理,就像只有撒谎者才会说的那样说出来。 ——《已婚男人的故事》 在芒通——连同它那没有浴室的别墅——住过以后,整洁干净的波赛特旅馆和 面对大山的景色使人耳目一新。默里在英格兰收到来信,信中兴奋地描绘了一番瑞 士的清新整洁。然而安妮·赖斯却得知那儿所有的居民都面目丑陋——女人臀部肥 大,男人头戴紧绷绷的毡帽,身着太小的格子西服。隔了不久,默里也来了,凯瑟 琳同他一起爬上蒙大拿山脉,在那儿她获得了最后一次创作灵感,因此她在瑞士小 木屋的作品是她创作生涯的顶峰。同埃达住在波吉时,她同父亲的关系也得到缓和。 凯瑟琳离开芒通时仍相信自己那位焚书的父亲不愿意付给她生活费,还不知道比她 富裕的姐妹们也得到同样的数额,现在她银行的存款因为《幸福》的出版而有了赢 余,她有些害怕父亲知道此事,同时她还等着芒通的布切齐医生送来一张数目可观 的帐单;上一年秋天还没有偿还索罗皮尔医生的帐单;她把下一个希望寄托在日内 瓦收费昂贵的、自负的斯普林格医生身上。她以为,父亲如听说了《幸福》给她带 来的收入,就会突然终止支付生活费,而只有这笔钱才能使她进行这次寻求健康的 旅行。 默里尚在英国时,凯瑟琳打电话给蒙大拿的斯蒂芬尼医生,约好去西尔见他。 她租了一辆汽车(“我好多年没做这种事了”),自己开车去——这完全是一种比 切姆式的出游,但让她一路饱览了瓦莱地区美丽的罗恩山谷。 此时从惠灵顿寄来了一封她害怕去拆开的信件,她把信寄给默里,附了一张字 条,说她肯定信的内容是“那个我一直担心的打击,请你拆开,然后打电报告诉我 结果好吗?”她请他不要隐去任何内容,“我能忍受从你那儿听到的一切”。 信封内的确装着一张存折复印件,伦敦银行经理基先生认为应该寄给自己的总 裁。然而比切姆附上一张便条说这是“误”寄至他处的。 默里把它从伦敦直接寄回凯瑟琳,并且立刻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他说: “你竟会如此担忧他会中断给你生活费,太荒谬了。”他尽可能给她父亲详细 地描述了她的情景,解释说她病得太重,不能给他写信,也不想让他担心。 他给凯附寄上把她吓坏了的主要内容,说:“你父亲心很好,把它退回,认为 寄给他是弄错了——我认为这是绅士的行为——但是阿利克斯·基究竟有什么权力 将你私人存折的复印件寄往新西兰?凯瑟琳,如果是我的话,就会将除生活费以外 的其他钱全部存在另一个银行。”她立刻作了安排,默里又写信来说,“真的,凯 瑟琳,我觉得你过于担忧了,我完全可以肯定他绝不会去为这么一个原因中止给你 生活费。”300 英镑一年的收入继续付给4 个女儿,无论她们身体好坏,经济状况 如何。此后凯瑟琳将她作家的收入存入汉姆斯特的巴克利银行,但是她仍然不能给 父亲写信。同时,《已故上校的女儿》在《伦敦水星报》上发表,备受推崇,把这 消息告诉凯瑟琳时,J.C ,斯奎尔说:“别忘了把你接下来写的任何东西寄给我们, ……但愿你能写一本长篇小说,将你对世界的整个看法全部倾吐出来,目前的小说 似乎处于一潭死水之中。”这似乎引起了她的思索,几天以后(1921 年5 月23 日),她问默里,“难道我不是仅仅生活在浮光掠影之中吗?这种生活有些不对, 有些渺小,一个人应该生活得更充实些,有更多的力量去爱,去感觉,一个人必须 忠实自己的生活态度——在每一特定之处——然而我没有做到。”一两天之后,她 又告诉小说家贝洛·罗恩德斯太太她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极其渴望描写家庭之爱 ——正在成长的孩子们之间的爱——母亲对儿子的爱,父亲的感情——温暖,生动 亲切——不是“虚构的”——而是“出于自然”。 蒙特里斯开始挤满旅游者,凯瑟琳和埃达沿着罗恩山谷去了安静的小镇西尔, 位于瓦莱,四处分布着小型的中世纪堡垒和葡萄园地。她开始去见斯蒂芬尼医生, 沿途的景致令她高兴,就像前一年10 月曾经使R.M.里尔克感到高兴一样,一切都 如此美好,她唯一想在此遇见的人是“战前的劳伦斯”。 西尔其实是蒙大拿的一个间歇站,蒙大拿高出西尔3000 英尺,她也去了那儿, 她不敢去挤满了病人和医生的普拉旅馆,不久就看中了杉木小屋,舒适地坐落在山 谷下的鲜花和机树丛中。6 月10 日默里也来了,他们住进了西尔的一家主要旅馆, 决定是否要租下一年的瑞士农舍。 23 日他们仍在旅馆时,一个男人也住了进来,他也想在瓦菜找一所房子以便 写作——他看上去很有军人风度,谦逊有礼,整整齐齐地穿着背心和鞋罩,但几乎 又可以看出是位诗人,此人就是里尔克,他的诗作《都诺挽歌》因战争而搁笔,那 个冬天他又将重新加以完成,还有《致俄甫斯的十四行诗》。他有着稀疏的胡髭, 同他在一起的是女友贝尔迪恩·克洛索斯卡。他在旅馆隔壁理发店的橱窗内看见一 张照片,拍的是附近一座迷人的城堡,准备出租或出售,就这样,里尔克发现了他 的米索城堡。此时,默里夫妇正准备乘登山缆车去杉木小屋。 他们安顿了下来,开始进一步结识一位邻居。阳光小屋的主人是罗素伯爵夫人, 沿着山腰走半小时的路程就到了,因此伊莉莎白和她的瑞士花园不久就对凯瑟琳欢 迎之至,让她使用图书室,给杉木小屋大捧的鲜花和一篮篮的杏子,至于凯瑟琳自 己,则需克服某种保留态度(她表姐有些“庸俗的小心眼”),但是伊莉莎白开朗 大方的性格还是使她克服了这种情绪,凯瑟琳的最后一次友谊就是这样同与自己有 血缘关系的人形成的。 木屋的房间很小,深色的家具使它看上去更加阴暗,但是屋内有浴室和热水, 这比伊莎贝拉别墅好,冬天还有暖气(里尔克的城堡既没电也没水),凯瑟琳自己 住在楼上,有一个阳台俯瞰山谷。她同默里马上开始像”两张时刻表”一样生活, 工作一个上午,喝完茶再工作至晚饭——默里为《民族》和《文学副刊》写文章, 凯瑟琳则写些东西挣钱来偿付医生的帐单。 没有空余的房间给埃达,她在村里另找了一个小房间,后来又在一个诊所找了 个工作。 凯瑟琳此时的经济救星是克莱蒙·肖特,他经营《行星》报的热情高于情趣, 付给她6 篇短篇小说的稿酬是每篇10 基尼,这是她所知的最高报酬,当然她不能 拒绝。然而事实上这个合同破坏了她的声誉,这使她回到《幸福》的格调,寻找更 多的有关英国夫妇摆弄爱情的聪明的小故事,在《行星》上刊登时还附有可怕的插 图。几个月以后,温德姆·刘易斯以厌恶的口气提到凯瑟琳,说她是“那个有名的 新西兰杂志故事作家”,毫无疑问在别人心中也留下了坏印象。 其实这些付帐作品的最严厉,最有洞察力的评论者恰恰是凯瑟琳自己。 她知道《都佛先生和太太》(她为肖特写的第一篇作品)过于虚构,“并非情 不自禁”,“也不是我要寻求的真实”。她声称“一切都应感受深刻”,因而转向 另一篇新西兰故事。她在小木屋所有的写作出现了一种来回摇摆的形式,一方面以 欧洲为背景,一方面则是以新西兰为背景,更为具体的小故事——在大部分这类故 事中,光明灿烂的背景衬托下都有死亡这一沉默的角色。 她决定再为《行星》写两个故事以后,将着手一篇长一点的作品,构思一个以 象征方式表达的主要作品,将她对祖国、童年回忆以及对死亡临近的感觉全部融为 一体,成为令人惊奇的结合,表明对爱这一主题的看法。 《在海湾》是在7 月底开始写的,于9 月10 日完成,其间因写作《旅行》而 中断,8 月因高烧发作又中断写作,而这时又继续完成了在洛尔时开始的那个可怕 的热病作品,《已婚男人的故事》。 所有这些展示了凯瑟琳1921 年8 月创作情况的一个极为复杂的画面。 5 月或6 月,马丁·萨克宣布将要在伦敦出版《恋爱中的妇女》,默里收到了 一本小说,请他评论,那是7 月24 日,凯瑟琳对奥特琳简单地提到此事,表达了 自己的宽慰心情:“真的!真的!真的!”现在此书使他们的友谊经受了考验—— 而且在芒通还不止此。 凯瑟琳已经告诉过默里,在《失足的女孩》中劳伦斯“否定了他的人性”,他 的男女主人公“只是四处觅食的野兽”,没有感情,也不大说话——“这就是愚昧 无知的学说。”谈到阿尔维娜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感到腹中一阵震颤”那段描写 时,她问“一阵震颤——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它在一个男人身上那样特别令人恼 火?因为不能从这一方面把别人的情感传达给我们的想象,这是亵读艺术。”现在 送来《恋爱中的妇女》让杰克评论,可以想象在这将要被大雪封住的村舍沙龙中, 凯瑟琳和默里会有怎样的谈论。杰若德和戈珍因为错误的爱情而走向死亡,这在书 中显而易见,很难相信默里的断言,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来,尽管有皇家咖 啡馆和兄弟情谊的情景。 默里的评论文章8 月13 日发表,他遗憾地回忆起劳伦斯战前的才能,他“使 我们激动地盼望天才的出现”,哀伤这些才能全部消蚀在“火热猛烈的激情中”, 角色毫无区别,所有的人都用了同样的词来描述,他们所做的只是“不停地翻滚扭 动,就像受到诅咒的人,只处于一种狂热的对彼此的性意识中”。 默里写道:“我们维护意识以及文明,文学即是这种文明最优美的花朵,劳伦 斯先生两种都反抗……他是现代英国文学的叛逆,也是其中最有趣的人物,但我们 不能对他表示怜悯。”无论如何,这是一篇明智公正的评论,没有人会想到它出自 这样一个人之手,劳伦斯曾写信骂他妻子“你是该死的爬虫——我希望你死。”当 时没有哪位评论家能做到如此公正。 与那些迫害劳伦斯,却没有受到他任何伤害的敌人不同,默里曾经与他关系密 切,仍然记得他本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如果不是因为由疾病、弗丽达和战争引 起的三重怒火,他本来会成为更好的小说家。 他只是略微谈了一下读《远足》这一章时所感到的厌恶,谈到它的“准确完善” 主题(“她认为没有什么力量比男性的力量更深刻强大”):“劳伦斯先生达到的 完善只是一种堕落,他的胜利只是一场灾难。”默里明白自己知道什么,但是缄口 不言——只是稍微提到我们的祖先“开始从泥淖中爬起来时”就抛弃了的某种“非 人的野兽行径”。当然今天这种话听上去有些过于一本正经。默里的确是一本正经, 这一点在他编辑凯瑟琳的文稿时也表现出来。 此时凯瑟琳写信给布雷特,说“使劳伦斯成为真正作家的是他的激情…… 然而我相信劳伦斯把一切都弄错了……我的信念是除了爱情没有什么能拯救世 界,然而他那痛苦的、魔鬼般的爱情我认为全错了。”不久她完成了《在海湾》, 此书目的之一是戈珍就“家庭之爱”这个问题给戈珍的创作者的回答,这种爱“温 暖,生动,亲密”——不是“做作的”——也不是尴尬不自然的。 9 月10 日,凯瑟琳连续不断地工作9 小时后,终于完成了《在海湾》,她需 要一个星期休息才能使自己恢复过来,此时她觉得应该把《在海湾》给自己正在编 的短篇小说集作书名,然而一个月以后,她又写了《园会》,并用此作了书名。 写完《园会》后两星期,她又开始计划写下一本书。显然此书将有清醒的构思, 不会塞进一些充数的东西,但保留下来的只有两个预订标题的目录和简单的构思。 就在这个秋季,在小木屋中,她在笔记中写道:“上帝,让我心明眼亮,让您的光 明照亮我心。”计划好了写新书以后,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父亲,作为妥协行为之 一——同过去和现在妥协——她知道这是绝对必要的,显然这封信打破了自从他们 在卡西塔会面以来一直保持的沉默,她不能带着这种沉默进坟墓。 令人痛苦的是,当凯瑟琳写此信时,她心中充满对父亲的深情,她主要关心的 是在死前重获一点父爱:但她不得不提及别人告诉她的有关父亲不愿给她生活费的 事情。 同样令人痛苦的是,当比切姆10 星期后读到这封信时,出于生意人的冷漠刻 板,他最为关心的还是金钱问题,至少私下如此。他在信边上写道:“我可以绝对 声明有关生活费问题,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孩子吝啬过,相反,我总把为他们尽力, 使他们能够得到舒适、幸福、优越的生活看作是一种快乐和特权。”在这刚劲有力 的笔触和墨迹中——她多么熟悉他办公室的墨水台——人们可以想到凯丝这么多年 来害怕的是什么。 亲爱的父亲: 我必须克服这种害怕给您写信的心情,因为很久未给您写信了,我感到惭愧要 向您请求宽恕,但不这样做又怎能接近您呢?每天我都想了又想,不知该怎样解释 我的这种沉默。我想告诉您我时常梦见您,有时候夜间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新西兰, 有时您对我生气,有时我并没有犯下这种可怕的过失,我们两人之间一切如旧。没 有给您写信简直就是一种焦虑,我一心想念您,然而过去阻挡在我眼前,我曾经允 诺不做那件事,然而却做了,它像一堵墙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沉默的原因是:开始几个星期我病了,想等好些再写,然而接二连三发生的 事情使我陷入可怕的沮丧心情,我无以自拔。柯妮和珍妮告诉我您觉得您对我非常 照顾,她们让我明白每年给我300 英镑是一种极大的让步,实际上应该由我丈夫来 抚养我。我知道您这样做是因为我有病,我以为您并不在意如此照顾我,而一想到 您的确在意——这确实是一个打击,我不能忘记这事,我觉得自己不是您的女儿, 如果彻迪或珍妮生了肺病,不管有无丈夫,她们肯定都会求助于您。无论一个人有 多坏,他总是求助于父亲,难道我放弃了这种权利吗?也许……亲爱的父亲,您没 有理由不顾一切继续爱我,我明白,我一直是一个极其令人不满意,令人失望的孩 子。 然而,当一个人受伤时,他总是相信家庭会接待他,珍惜他。 当我们一起在法国时,我感到很幸福,我总是渴望同您在一起,但是当我知道 您吝惜给我的钱时,我真感到那是一种折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等待着,看我自己是否能多挣一些钱,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等得太久,似乎不可能再给您写信,后来我又病得很重,不能给任何人写信。等 到过了那个危机,我觉得沉默太久,罪孽深重,不能要求宽恕,就这样一直拖了下 去。 但是我不能再忍耐了,我必须靠近您,至少应该承认我的过错,我至少应该告 诉您,虽然为时已晚,您也许不愿再听,我尽管愚蠢,心怀恐惧,但从未停止过爱 您,尊敬您,我这样残酷地惩罚了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父亲,不要抛弃我,亲爱的,如果您不能再爱我,至少相信我爱您。 您忠实的深感悲哀的女儿凯丝写了这封信以后三个星期她没有再完成什么作品, 只有一些尝试性的故事的开头,这些故事本来也许可以归入她最好的一类。此时凯 瑟琳几乎正像一位清教徒那样责备自己(虽然每天都受到死亡的威胁)“懒惰”, “失败了”,“浪费时间”,此时期唯一的一张照片看上去她瘦得可怜。因此默里 的话有些道理,她理想过高,其实“应该”多多休息。 然而不幸的是,恰好此时柯特连斯基(默里诅咒他,虽然从未诉诸笔墨)写信 告诉凯瑟琳,说过去高尔基的医生,现在是巴黎俄国殖民地的一位成员的马努金医 生宣称自己能治好肺结核,他的方法是用X 光消除淋巴结核。此疗程费用昂贵,似 乎毫无道理可言。在柯特的怂恿下,她给马努金写了两封信,却没有任何回音。然 后她又开玩笑地写信给布雷特(1921 年12 月19 日),“我失望了,我曾经把 他认作一个奇迹,人必须盼望奇迹。”圣诞节将近,她亲切地写信给柯特(她也想 让他重回身边,她正在收集父亲似的人物),回忆很久以前的一次圣诞晚会,劳伦 斯的晚会。 那晚上劳伦斯多么好,噢,人们总是爱劳伦斯,今晚我连弗丽达也爱,她穿着 巴伐利亚式的服装,脸庞通红,似乎刚为“孩子”哭过,多么遗憾,一切都将逝去。 多么奇怪啊,无论发生什么,总有一些人永远一辈子难以忘怀,例如劳伦斯,而其 他人只不过是些影子。 但是劳伦斯自己最近也写信给柯特(似乎柯特从未为此责备过他),“我看到 默里和那个总不肯死的凯瑟琳又弄出了一些文学新花样,让他们去。”这是一种姿 态,一种寻求和给予和解的心情,但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盼望奇迹的心情。凯瑟琳 等待着《园会和其他故事》出版,这本书是当年文坛上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1922 年这一年,《尤利西斯》《荒原》,普鲁斯特的最后一部作品,布莱希特的第一部 剧作以及里尔克的《都诺挽歌》一起问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