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枫丹白露 这都是旧日的回忆了──光彩夺目,美妙遥远的幸福回忆。哦,生活怎能如此 可怕,我有时看见一堵巨大的黑石墙,在一个地方发光──也许是死后──微笑─ ─顽强的愿望。 ──凯瑟琳 1919 年11 月7 日 1910 年在莫斯科,一位名叫乔治·伊万诺维奇·格吉夫的高加索希腊人创建 了他的人类协调发展学院,做一种改变人性的尝试,在那个阶段这个高级思维的学 校与一个芭蕾舞剧团相差无几。战争期间,P.D.奥斯本斯基,一位研究过数学和神 秘学说的记者成为他的追随者和主要信徒。1921 年──学院逃离俄国革命,路经 第比利斯、君土坦丁堡和德累斯顿──奥斯本斯基来到伦敦,给一些人讲授格吉夫 的学说,这些人包括A.R.奥列加、小说家J.D.贝福特、精神病医生J.C.扬以及各种 各样找寻新方法的人;其中还有罗瑟米尔夫人,她在美国读过奥斯本斯基的《第三 原则》,对此着了迷。她同其他支持者提供金钱,希望让格吉夫和他的学院搬到英 格兰来,但因当时对布尔什维克的恐惧而受阻。因此最后学院在法国枫丹白露附近 安顿下来。 “格吉夫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呢?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 常在信里以无比崇敬的口吻谈到他。1915 年奥斯本斯基在圣彼得堡找到他时,发 现自己在一家小咖啡馆见到的是一位东方相貌的人,黑色胡髭,锐利的双眼,礼帽, 丝绒领黑色大衣,像一个不大会假扮外表的人──模样介于地毯掮客和间谍之间。 他俄语讲得很糟,带着浓重的高加索口音,听上去根本不适于表达哲学思想,但他 显然对地毯非常在行(他靠卖地毯赚了不少外快,精明地掌握了织补艺术)。奥斯 本斯基猜测他的童年是在小亚细亚游牧民族中度过的,处于近似于《圣经》传说般 的环境中,周围是神秘的人物,羊群,充满了神话故事传说和古老传统的气氛。 他常常谈到在亚洲一些地方的村居生活,那儿冬天的夜晚整个村落的人都聚集 在一个小房子里,老老少少一起织一张地毯,随着唱歌跳舞的节奏缝织。关于学校 他谈得很少,他可能今天说是这样,明天说的又完全是另一个样,“关于他,人们 什么都不能肯定”。他提到过西藏领主,阿索斯山,波斯和布哈拉的神秘主义学校, 还有各种各样的伊斯兰教徒,但都“非常不肯定。”他的信念之一是:文明在发展 人的某些才能的同时,却使另一些才能失去平衡,因此任务在于将其纠正,平衡他 称为“中心”的东西──思考和形成的智力中心,感觉、主管喜欢和厌恶的情感中 心以及行动和创造的体力中心。中心得到平衡的人是一个四维的人,像那稣一样, 具有超凡的能力。人们可能会说D.H.劳伦斯需要将他的中心往某方向平衡一下,而 米德尔顿·默里则要向另一方向平衡一下。 获得和谐发展的方法包括所谓“练习”,无论是在第比利斯、君士坦丁堡或是 德累斯顿,格吉夫的学生都必须长久地伸出双臂走路;跳舞时随着乐曲结束立即停 下来,并保持原来的姿态;或半夜三更起床拼命工作;喜欢吃糖的学生会让他对甜 味吃个够;或烟瘾重的人则被命令不准吸烟,等等。 奥列加一直说弗洛伊德是当代伟大的分析家,再需要的是一位伟大的综合家, 似乎此人就是格吉夫,伦敦的团体在沃里克花园28 号的一个诡辩神学派的教室聚 会,那儿离上肯辛顿街不远。格吉夫自己也到了英格兰,却发现不能留下来。凯瑟 琳一定是从奥列加那儿直接听说他的(奥列加已经决定加入学院)。 1922 年8 月17 日,凯瑟琳到达伦敦,默里只知道凄凄惨惨地跟随其后。 她同布雷特住在汉姆斯特,默里暂时住在隔壁。第二天早上她去见索罗皮尔医 生,“同他一起巡视了一遍战场”,他认为她看上去好得令人吃惊,说她心脏没有 毛病,心脏的状况似乎同左肺的状况有关。总而言之,“我散步,四处动动,锻炼 得越多越好”,这是她写信告诉父亲的话,他刚从新西兰来,彻迪和珍妮会来伦敦 同他会面,她很快也见到了他。“他可以活好几百岁”,她告诉伊莉莎白,“比过 去更红,更胖,至于他的‘幽默故事’,简直不堪设想”。 她告诉西弗夫妇和她的“流浪团体”,她自己将同布雷特一起呆三个月,在一 个伦敦放射专家那儿接受马努金式治疗。她充满深情地给奥特琳写信──渴望见她。 实际上所有这些都是放烟幕弹,虽然伊莉莎白和默里都以为她将去巴黎找马努金, 但是默里说他很惊讶她能如此迅速地加入奥列加和贝福特也是其中一员的奥斯本斯 基团体。 现在她让柯特连斯基成了自己的秘密朋友,不久就告诉他自己安排了一个“了 不起的计划”,那样默里可以分享维维安·洛克-艾利斯在苏塞克斯的别墅,可以 “在那儿永远永远地住下去”。他的确很快就去了那儿,然后她又请来了奥列加, 他8 月30 日来到庞德街,《日记》中不久以后就记下了他们的谈话:“我开始告 诉他我非常非常不满意那种认为生活必须是比我们能想象的要差一些的观念……”, 几乎她认识的每个人在青年时代过去以后“就不再成长”,在假设的成熟之下是 “潜在的深深的懊悔”。她知道并不一定非要如此,谁知道呢?“让我们举凯瑟琳· 曼斯菲尔德为例,自从记事以来,她就过着一种非常典型的虚假生活,然而,在这 一生中,也有那转瞬即逝的时刻,她感到别的可能性。”这是她对奥列加说的话, 后者是她1912年的个人评论家。她又见过他两回;还接受索罗皮尔医生的建议,去 赴所有的约会,同父亲和姐妹们一起喝茶;接受韦布斯特医生的х光会诊,同爱德 华·加纳恃共进午餐;请姐妹们来喝茶,“9 月14 日,同爸爸吃午饭,去见玛丽 安·罗迪克,在沃里克花园听课”。 肯尼思·沃克医生生动地描绘过自己去那幢房子拜访的情景:在门厅内,沃克 医生先听见一位“有点轻松幽默感”的俄国妇女点他的名字,然后他进入一间同成 千上万其他房间相似的教室,一排排矮小不舒服的椅子面对着黑板和讲台,一玻璃 瓶水,一个掸帚,一些粉笔,墙上有一小幅画,窗台上一只花瓶内插着贝壳做的樱 花。人们三三两两地进来,低声交谈着,大部分是中年人,年轻人很少。 一个剪短发,戴眼镜,身体结实的男人走到讲台前,坐了下来,看上去像个科 学家或律师。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笔记,说道:“好吧”,没作别的介绍就开始讲 课了。 沃克医生说那人误解了自己,以为自己有永久的自我,一位主人“我”控制了 思想和行动,但这是一种幻觉,代替单个的“我”的是无数个“我”,其中许多说 着互相矛盾的事。然后奥斯本斯基起身在黑板上画了个圆圈,用交叉的线条将其分 开,直到它看上去像显微镜下一只苍蝇的眼睛,他在每一小块地方都写上一个“我”, 然后说,“这是一幅人的画像”。 有人问一个“我”能持续多久,他说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每一思绪、每一愿 望、每一感觉都说“我”,然后再消失在背景里;糟糕的是这些转瞬即逝的“我” 并不互相认识。有人问难道没有一个是相关的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相关的── “但我们通常不知道它们的联系”。 奥斯本斯基然后详述了格吉夫的方法,一个人可以用此方法检查他的本性,发 现自我,最终获得目前得不到的力量,而目前他是一架机器。当“一位外貌非常聪 敏的夫人”问到达·芬奇和米开朗淇罗这样的艺术家是否精神自由时,他回答说: “他们也是机器,无疑是很好的机器,但还是机器…… 我们所知道的艺术都是机械的,客观的。”讲课持续了一个小时,使沃克确信 奥斯本斯基“很诚实,不会装假”。 星期天听过这样描述她所有的“我”以后,凯瑟琳借口太累,推辞了在牛津广 场同奥特琳的会面。但是那天她的确出去了──去剑桥广场西弗夫妇家吃午饭,后 来在日记中对此只记了一笔,“同西德尼和维奥莱特共进午餐,讨厌”。 实际上事情经过很可怕:通过通信和交谈,西弗夫妇非常清楚温德姆·刘易斯 (他此时正给维奥莱特画像)对他们的年轻朋友只有蔑视,但凯瑟琳却一直很佩服 他的画,一直想见他,她肯定是过于轻率地谈起了自己最念念不忘的想法,而他则 用某种方式攻击她的轻信,或者如几年以后默里在给维奥莱特的信中所说的那样, “他有意惹火她,她感到西德尼和你没有袒护她,而你们本该那么做。后来好几天 她都气得发抖”(他一定是从布雷特那儿听说的,或自己猜测的,当时他不在伦敦)。 凯瑟琳显然给维奥莱特·西弗寄了一封短简谈到这次会面,维奥莱特将信转给刘易 斯,结果是这样的: 亲爱的维奥莱特: 收到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短简。你并没有那种巴黎学院能提供的先知先见的 能力,怎么会预见到那位受制于地中海通灵巫师,有名的新西兰杂志故事作家同我 的会面会出现这种十分可笑的结局呢?我很高兴不受她的打扰,虽然我希望她不要 过于耿耿于怀。我明天下午3 点或晚些时候等你来。 温德姆·刘易斯她肯定也给刘易斯寄去了同样的抗议,他告诉西德尼·西弗说, 仔细回想一下这些半喜剧性的经过,他觉得是凯瑟琳自己寻衅吵架,而他“只是过 于认真了些”: 对于我来说,她不过是个写了两本短篇小说集的作家,受到广告的吹捧,被称 赞得过了分,而我一直觉得这两本书庸俗、乏味、讨厌,既然世上有这么多风趣、 迷人、漂亮的人,原则上,我总是尽量避开那些摆弄我所蔑视之物的作家、画家或 诸如此类的家伙。 这次经历标志着凯丝·比切姆与同时代杰出艺术家关系的结束,这是她在这个 动荡不安的时代生活的一个方面,以戈蒂叶-布尔沙卡开始,其中包括劳伦斯,以 温德姆·刘易斯告终。 她在伦敦只多呆了两个星期,9 月30 日写信给父亲解释为什么预支了下个月 的生活费。10 月2 日,由埃达陪同,她最后一次渡过了海峡,在西莱特旅馆订了 房间──1918 年她们曾在这个旅馆坐着等轰炸结束。到达那儿后,她还没忘记给 理查·默里写了一封充满深情的“暂时告别信”。 我希望你一切顺利,我亲爱的长大成人的弟弟,哪怕龙来到你身边,也别忘了, 总而言之他们很可能是看守宝藏的最好的龙。 她还要给西弗太太写信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辞而别,写信给刘易斯,“难道见到 你竟使她如此不知所措,竟然永远离开这个国家了吗?”就这样凯瑟琳告别了伦敦 和她的流浪团体,让别人以为她是回到马努金那儿去继续治疗,实际上她还有别的 目的。在《新时代》办事处,奥列加将去格吉夫那儿的消后使所有人大吃一惊,忠 心耿耿的爱丽丝·马克斯觉得这似乎是世界的末日,他所能对她作出的解释只是 “我去寻找上帝”。他的最后一期刊物是9 月28 日出版的,10 月14 日他到达 巴黎,那天恰好是凯瑟琳34 岁生日。 从西菜特旅馆寄出的两三封信还有着凯瑟琳通常的机智快活,但是10月14 日 以后一切都变了。那天──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但仍然竭力否认这个事实 ──她写了一则很长的日记,从日记本上撕下来,打算将其寄给默里:她将放弃自 从1908 年以来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她解释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自从来到巴黎后,她的病情没有好转,她不能行走,只能挪动,已成为一个 “完全病入膏盲的人”。写作能使她平静下来(谢天谢地还能写作!),但她同样 “非常害怕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我是否相信医药呢?不,绝不,只相信科学? 不,绝不,我认为一个人不是牛,却认为可以像牛那样治好病,这种想法真幼稚可 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和我有同感的人,我听说了格吉夫,他不但与我有 同感,似乎还知道得更多,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冒险,不怕冒险! 不再去管别人的意见,别人的看法,为你做世上最艰难的事,为自己行动,面 对真实。 我认为健康的意义在于有能力过一种丰富成熟,朝气蓬勃的生活,密切接触我 热爱的事物──世界以及世上的一切,海洋,太阳,我们所说的世上的一切。我要 进入这个世界,成为它的一部分,在其中生活,向它学习,丢弃所有表面和后天获 得的东西,成为一个自觉的,直接的人。 于是我开始工作,我如此盼望生活,用双手、感情和头脑生活。我想要一个花 园,一所小房子,草、动物、书、画和音乐。从这一切之中,为了表达这一切,我 想要写作(虽然可以写马车夫,这也没关系)。 但是温暖、热切、活的生活──扎根于生活──去学,去渴望知道,去感觉、 思想、行动,这是我想要的,缺一不可。这是我必须尝试的。她写了这些,想“冒 险把它寄给杰克”,他必须明白她多么爱他。 这听上去过于紧张认真,但我已经过了一番挣扎,不再是那样的了。我感到幸 福──内心深处,希望你也幸福。 星期一我要去枫丹白露,星期二晚上或星期三早上回来,一切都好。 参加了格吉夫团体的伦敦人扬医生今天来看我,告诉我那儿的生活情形,听上 去好极了,很简单,正是人们需要的。 最终她还是没有“冒险将它寄给杰克”,她把它留在文件中,让他自己以后去 发现。这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她的写作改变了调子,她写道: 的确,契诃夫没有做到,但是契诃夫死了。让我们诚实无欺,从契诃大的信件 中我们对他了解多少?仅止于此吗?当然不,难道你会认为他度过盼望的一生而对 此一字不提吗?那么读读他最后的书信吧,他放弃了希望,如果那些书信除去感伤 情绪,就太糟糕了。契诃夫不存在了,疾病吞没了他。 ──她自己以后写的信也可用同样的话来形容,机智、欢快消失了。 10 月16 日,凯瑟琳去了枫丹白露,表面上是去过一个晚上,其实却打算留 下来。 在艾汶的巴西斯修道院是一所旧的修道院,位于枫丹白露森林边上被人遗忘的 美丽猎园中,德雷福斯辩护律师的妻子将其赠送给格吉夫,连带屋内所有的绘画, 包括一些罗莎·博纳尔的作品。但是园地已经荒芜了,车道长满了草,院内的喷水 池也不再喷水了。由扬医生和一些俄国人组成的先头部队已先去了,奥斯本斯基太 太替他们做饭,开始清扫房屋。等大队人马来到时,他们已清理了道路上的野草, 洗干净了无数块玻璃窗。后来的人中有奥列加,他同扬医生在仆人的住处合用一间 房子。最好的房间留给客人和格吉夫自己,别墅的这一部分很快就被那些不住在此 的人称为“里兹饭店”(罗瑟米尔夫人在“里兹”呆过很短一段时间)。在一排小 房子里住着格吉夫的母亲和已婚的妹妹;弟弟德米特里和他的一家;斯杰恩维尔医 生和太太,德·舒尔曼先生和太太。 凯瑟琳去时,那儿已有将近60 人居住,但是还需花费很多精力修整装饰、饲 养牛羊、家禽和猪,而且最主要的工作是建一所主人所熟悉的那种东方式聚会大厅。 格吉大自己双手极其能干,根据他的指点,人们将一个废弃的石头房子临时建成俄 国式浴室,而格吉夫本人承担了大部分的砌砖工作。 男人们劳动,女人则制作服装,以备锻炼和公开表演以及跳舞时穿着。格吉夫 裁剪技术非常高明,女人们只需缝制,根据他的设计剪蜡纸,照他的示范印染花布。 他们弄到了一个战时飞机库的框架,将它奇迹般地竖立起来,内外都钉着粗木 板条,板条中间塞满落叶,然后整个棚架都覆盖着希伯莱人制造砖头的材料,一种 泥和稻草的混合物,四面墙壁至一定高度巧妙地装配着旧的黄瓜架,玻璃涂着高加 索彩色花纹,坚硬的泥土地面先用炉火烘干,再铺上草席,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 待着12 月从布哈拉和巴鲁齐斯但运来63 张地毯和仪式所需的一些皮挂毯。 房子建成后像一个伊斯兰帐篷,里面有东方乐器和鼓,在另一头的土台子前有 一个灯光香水喷泉,墙四周无数的板条上用某种中东文字刻写着东方格言:“这儿 工作是目的,不是手段”,等等。进口处微微高出地面的是一个装饰性的壁龛,四 周挂着大红的帷幕──是格吉夫自己的座位,具有一种圣地的气氛。 凯瑟琳写信告诉默里,“新的生存方式并不容易……我还有很多事未做就将死 去”,唯一能做的就是战胜死亡──几乎可以说是追求它──“然后全力以赴准备 再生”。至于他,难道不能“离生长的大地更近一些吗?”他应该弄些园艺,养些 动物。同沙利文下棋只会助长他“已经过分发达的智力中心”。是的,她的确关心 劳伦斯,想在春天再见到他,但她现在不想写任何书了。 她后来告诉默里她已问过格吉夫是否能让她留下来,他已同意让她呆两个星期, “接受观察”。如果让她留下来,她就真的得救了。自从《苍蝇》以后,她只写过 零星片断,“我因生活过于贫乏而要死了”。埃达目前暂时住在西莱特旅馆,她当 然感到“非常悲惨”。 埃达在巴黎哀悼她的损失,守着“一个完全空虚的世界”,“的确,我已同凯 瑟琳说过永别了”,她知道不能再见到凯瑟琳了,开始寻找在法国生活和工作的机 会,后来打听到某个农庄上有工作可做。 凯瑟琳对她说:“那地方太偏僻了,你只会感到沮丧乏味……但是你现在的确 认为我们的关系完全错了吗……? 如果你真如你想象的那样爱过,现在怎么会因为 我不再是孤立无援的而如此悲伤呢?试着装装样子吧。”凯瑟琳把她的生活描绘给 默里听:7 点半起床,用冰冷的水洗脸,坐下吃一顿丰盛的早餐──“铺床,收拾 房间”,白天在花园里,晚饭后有音乐,“长鼓,圆鼓和钢琴──跳舞或者表演各 种古怪的舞蹈练习”。睡觉时,扬医生来替她封好炉火,她则替他缝补裤子。 他不能认为他俩己渐渐分离!她只是尝试把自己过去一直有的想法付诸实践, 体验另一种“更为真实”的生存。 格吉夫先生希望我下午去厨房“观看”。我在角落里有一张椅子,厨房很大, 有6 个帮手,领头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太太四处走动,伊然像个女皇。 她极其美丽,穿一件旧雨衣。妮娜是位高个子姑娘,身穿黑色围裙──也很可 爱──在研钵里捣碎东西。另一位厨师在桌上切东西,碰撞着碗碟,一边唱着歌, 还有一个跑进跑出端碗碟。有人清洗锅子──狗躺在地上吠叫,害怕清扫壁炉…… 格吉夫先生大步走进来,抓起一把切碎的卷心菜吃下去…… 一切都是如此。“一张一弛”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形容词。 她告诉默里怎么在车间度过一个早上,打铁炉生着火,格吉夫先生在刨木头, 舒尔曼先生在做车轮。牛买来了后,格吉夫先生就要为她在牛棚里做一张高躺椅, 她可以坐在那儿吸入它们的气息,大家已经开始称它们为“默里太太的母牛”,所 以她将留下来。 这一切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凯丝·比切姆无论有时似乎是别的什么,但永远是 一个比切姆,一直渴望过一种群居的,不用思想的积极生活,像她自己那个大家庭 一样;戴尔祖母在厨房为满架子的瓶装果酱忙碌,贝尔姨妈谈论着肩带,帕特·西 安给马装上鞍子,或搬进牛奶──或剁去鸭头。那种做一个“作家”同默里──他 对此除了从她那儿了解的以外几乎一无所知──一起度过的乏味生活实在太过分, 而死亡的迫近使她更急需重获一种记忆中卡罗里的生活。 40 年前人们通常说格吉夫是“害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人”,因为那时人 们读到她在冬天将至时如何感到寒冷,在厨房里干活,削萝卜,剥葱头等,现在则 很易明白这些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在修道院结识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奥尔佳·伊万诺 夫娜(她后来同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结婚)曾描绘过默里太太到达时的情景: “她站在我们大饭厅的门口,用锐利的黑眼睛看着大家,双眼燃烧着对新印象的渴 望。她想同所有的学生一起坐下进餐,但别人把她喊到另一个饭厅去了……”随之 而来的是亲密的友谊。赖特太太在一篇充满对凯瑟琳亲密了解的文章中说道:“格 吉夫所做的最为人道的事情之一就是吸收她进入学院。”大家从一开始就明白默里 太太没有多久好活了;那时学院还没正式开办,如果格吉夫只思考自己的利益,就 不大可能冒险毁坏声誉──事实的确如此──在学院成立的第一年就让一位作家死 在那儿;再说她也不是像罗瑟米尔夫人(她很快就放弃了自己的希望,离开了)那 样是潜在的基金来源。 至于格吉夫的学说,则基本与此无关,它们或者过于幼稚,或者过于陈旧,只 适合于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又没有什么道德内容,他的“了解你自己”几乎算不上 现代希腊语;他的“平衡中心”的概念来自于那种只会制作坚实板凳,却不大可能 推翻三位一体的人。但是在凯瑟琳最后竭尽全力去发现“自我”的时候,他一直是 她亲切上直的朋友,他告诉她:“不要思想,不要写作,……再次用你的身体生活。” 他不是骗子,他能砌墙,刨木头,裁剪衣服,印制蜡纸花样,设计“圣地”所有的 装饰,修补东方地毯,在厨房抓起一把卷心菜,这种人不是等闲之辈。 他靠自己的工作养活一大家人,但从未“发财”,作为一个父亲,他代表了凯 丝·比切姆从不知道的一切。他在自己身上很少花钱,对金钱完全没有兴趣,除了 把它视作进行工作的手段,钱倒进他的口袋,立刻又倒出来。 他总是像土侯一样赠送礼物,有时还为那些想来看他,却没有钱的人支付旅途 开销。 11 月中旬,格吉夫让凯瑟琳搬进工人住宅的一个房间,“简单狭小”,她在 里面感到很冷,写信给埃达说房间“地板光秃秃的,矮小的桌上放着水罐和脸盆等 等”。然而除夕写的一封信则说她在那儿居住的整个期间白天从不需要呆在床上, 这让人惊奇。她告诉默里:“只有在接到埃达来信时我才会想到她,可怜的埃达! 我为她感到遗憾。”她也为默里感到难过,注定永远要当“一位作家”,只是在书 房内进进出出,“你难道没有厌倦关上那扇门,坐在那张书桌前吗?”她问他,不 知道桌上是否连花也没有。 她确实知道有两个人会理解这个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劳伦斯和E.M.福 斯特,但是她说劳伦斯的“骄傲”会使他退缩不前。她自己不再是“喜欢东方地毯 的小欧洲人”,西方现在如此贫困散乱。但是默里惧怕任何东方的事物,对吗? (回信中他告诉她自己目前正醉心于印度的瑜珈,因为他现在同一位名叫邓宁的英 国神秘主义者来往密切。)早在12 月凯瑟琳就告诉默里她情愿到春天才同他相会, 此时格吉夫已替她装修好了牛棚,她可以舒适地躺在那儿呼吸牛的气息,这对肺有 好处,她常常登上几级台阶,那儿有她专用的铺着地毯的长躺椅,舒尔曼先生根据 她的爱好用花朵、马、动物和蝴蝶等图案装饰四壁和天花板,这些图案有着大家熟 悉的面孔(奥列加是一只大象)。她每天去那儿呆几个小时,到夜晚可以听见下面 挤奶的叮咚声。根据主人的旨意,她每天甚至还喝下一些刚挤出的鲜牛奶。他又让 她回到了自己舒适的房间里。 所有这些都是对待一位濒临死亡的年轻女人的好意,凯瑟琳很感谢舒尔曼先生 (他是契诃夫遗孀的一位朋友)用他精致的艺术给她带来了快乐。“他穿着像一个 非常寒伧的看林人,我几乎像喜欢他的妻子那样喜欢他”。 圣诞节将临,凯瑟琳改变了她的外貌,“我不再留刘海──看上去很怪”,在 节礼日她给默里写信说,“你看,亲爱的,问题总是:‘我是谁’,在这个问题未 得到回答之前,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指导自己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是否有个 我存在呢?’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问题可单单靠头脑来解决。的确,如果我只能 对上帝有一个请求,那么这个请求应该是:我要求真实。 在这些日子里,凯瑟琳和奥列加天天相见,两年后他发表的作品《与凯瑟琳· 曼斯菲尔德谈话》很令人失望,他不是好记者,人们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更别说 什么新观念。他使用了柏拉图式的对话形式,假设是她的语言的话听上去却更像他 自己的声产。凯瑟琳宣称最伟大的文学如果没有与其他艺术相对称的目的,也“不 过是文学而已”,哪怕她能像莎士比亚一样写作,也总还会有缺憾,因为“文学不 够”──这是她几乎从未放弃过的说法。然后文章又讲述到有一天她请他去,因为 有要事相告,他进她的房间,看见她“满脸放光,似乎刚朝圣回来”。她说已找到 了自己的观念,她感到了过去从未感到的东西,明白了过去从未明白过的东西。 她说自己有了全新的对待生活和文学的态度,打算将来“把平常的美德描写得 引人入胜,就如人们通常描写罪恶那样”,她将展示美好事物的机智、惊险和引人 入人胜,暴露罪恶的平庸、乏味、沉闷和枯燥。过去她一直像一架照相机──一架 有选择性的照相机,但却没有创造原则,等等。奥列加说“她去世前的几小时我见 到她,她仍然神采飞扬地谈到新的态度。”另一女士的文章则回忆道: 我们两人看着人,心情轻松平静。 “你以什么为生?”“我是个作家。”“你写戏剧吗?”“不。”听上去她很 遗憾不写戏剧。 “你写悲剧,小说,传奇吗?”我追问道,因为看上去她应该写这些。 “不,”她说,神情更为不安;“只有短篇小说,全是短篇小说。”后来她告 诉我当时她感到非常伤心,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如果对那些“大”事哪怕至少能有 一个肯定回答。 还有一个立陶宛小姑娘照顾默里太太,名叫阿德拉,那时她还不会说英语,她 俩只能用简单的法语交谈。后来阿德拉讲述了凯瑟琳怎么“带着笔记本”进牛棚, 她还说,在12 月25 日为英国成员举行的圣诞晚会上,凯瑟琳用一种英语方言朗 诵了几个人物速写。 圣诞前夕和除夕都是垦期天──在伍德小姐公寓学会了好习惯的人总在这一天 写信。前一个星期天凯瑟琳给埃达描述了为1 月13 日俄国新年所作的准备,她还 附寄了100 法郎,说自己已没有了“金钱情结”,信末签名“爱你的K.M.”。 大年夜,奥尔佳·伊万诺夫娜感到她的朋友“出了什么事”,凯瑟琳谈到要抛 弃“旧的情感、习惯和愿望”非常困难,需要确知自己“仍然走在正路上”,她说 要请默里先生来看她。 然后那天她写了最后的几封信,签上不同的名字,用铅笔匆匆写就的短简请默 里8 号或9 号来,作为格吉夫的客人呆一星期,参加教学楼的启用仪式;然后是写 给表姐伊莉莎白的信,附寄去一张还给她的100 英镑的支票,凯瑟琳说自从10 月 以来她未写一个字,打算等到春天(“我像笼中生长的鸟儿一样,对我的小故事感 到厌倦”),但是她又说道:“别了,我最亲爱的表姐,我不再会遇上像你这样的 人,我将永远记住你的每一细微小事,爱你的凯瑟琳。”给彻迪和珍妮的信只开了 个头,却没有写完。 然后她愉快地,充满深情地给回到新西兰的父亲写信,描述了自己高居于牛之 上的画廊(“我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女父亲,高高在上”),说她至少要在 那儿呆6 个月,杰克似乎很快乐。她很遗憾自己没有希望在英格兰安居,“安居下 来的想法在我就像对于祖父一样,只是我被迫去那儿,而他是自愿的”。这可能是 她最后一封信,结尾说道:“新年已来了,我必须离开炉火上床睡觉,上帝保佑您, 亲爱的父亲,让我们在不久的将来再见,永远是您忠心的孩子,凯丝。”杰克将于 1 月9 日午饭后到达,默里太太为了他的到来特地把头发刘海梳下来,事先还询问 过奥尔佳这样做是否很傻。 默里见到她时也感到“出了什么事”,他们在她房间里谈话,她似乎“像一个 因爱情而改变的人,完全信赖爱情的人”。她没有试图为学院辩护,只是安静地谈 到自己的感情,说也许她已得到了所有该得到的一切,可能很快就将死去。 奥尔佳在教学楼见到他俩,那儿还没有完全装修好,让人感到有些不自在。她 同凯瑟琳坐在地毯上,妇女们在玻璃上绘画,使凯瑟琳感到高兴的是杰克也拿起一 支画笔,同大家一起工作,“她很高兴默里对大家都亲切友好。”晚饭后大家照常 集中在起居室练习,凯瑟琳在她最喜爱的炉旁的老地方,奥尔佳走过去,但她似乎 冷漠不耐烦。“我想听音乐,”她说,“他们为什么还不开始?”她苍白,古怪, “对我非常疏远”。舞蹈完毕后,奥尔佳同她道别,回到教学楼,心中有些疑惑不 解。 事情发生时阿德拉在近旁,凯瑟琳同默里一起回自己房间,忘了所有的告诫, 像一个健康人一样跑在前面,不知怎么打开了闸口,在楼梯顶上时,她开始咳嗽, 转身面对默里,鲜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可怜的凯丝还从没见过这种事,她勉强对默 里说“我想──我要死了”。他扶她上床,跑下楼去找斯杰思维尔医生,在楼下碰 见阿德拉,用手指着他们的房门。 阿德拉跑上楼梯,默里苍白的脸色已使她预感到事情不妙,她发现凯瑟琳坐在 床上,完全清楚自己的状况,鲜血从她嘴里喷涌出来,阿德拉抓起一块手巾,凯瑟 琳痉孪地把它按在唇上,眼睛盯着门口等着默里。两个医生同他一起到来,他们当 着凯瑟琳的面把默里推出房间,阿德拉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哭泣。 等奥列加把奥尔佳·伊万诺夫娜从教学楼喊来时,医生们上“用热水袋作些无 望的措施”,但凯瑟琳已死了。 埃达第二天来,住在凯瑟琳的房间里,开始清理她的东西,拿了金表和金项链, 知道是留给自己的。第二天在一个小教堂里,她用那块本来准备给安妮·埃斯苔尔· 赖斯的色彩鲜明的西班牙黑丝绸披巾盖在凯瑟琳白色的棺材上,遮掩了它的寒伧。 彻迪、珍妮和布雷特及时赶来参加了星期五的葬礼,一些姓名不明的“年轻文 学家”也从伦敦来了,他们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谈论凯瑟琳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所以埃达起身叫他们走开。没有什么鲜花,但是布雷特在棺材前放了一些山谷的百 合。 两匹黑马拉着灵枢从枫丹白露的新教教堂出发,后面跟着长长一列慢慢行进的 车辆,上面坐着格吉夫和他的学生,前往艾汶公墓。因为他们选择了一条长而曲折 的路途,埃达下车步行。凯瑟琳手上仍戴着弗丽达的戒指,被安放在弟弟躺卧的法 国的泥土中。 默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没有往凯瑟琳的棺材上洒些东西,埃达碰碰他的 手臂,“但他猛地缩了回去”。有人建议用披巾,但那是给安妮的,因此埃达扔进 了一些自己带来的金盏花。人们回到修道院,悲伤使第二天的新年庆祝也黯然失色。 客人们也各自回家了。 “是的,我们生活中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劳伦斯从新墨西哥给默里写信说道 :“我们在惠灵顿时想到了她,奥特琳是否把我从那儿寄出的明信片转交给她了呢? 我总是感到内心深处与她相联,现在这个联系断了,我感到害怕……回到英格兰后, 我们将再次相聚,这4 年在外的历程领略够了野蛮。”E.M.福斯特写信给默里说: “你的话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从未想过她会想到我。死亡使我感兴趣,不止一 个原因,我觉得它在很大程度上与回忆有关,我感到悲伤,间接而非直接的痛苦, 这令人迷惘。”坟墓上覆盖着一块大石板,用作墓志铭的是凯瑟琳喜欢的霍特斯巴 的一段话。字体是理查·默里设计的:“凯瑟琳·默里,约榆·米德尔顿·默里之 妻,1888~1923。但是我告诉你,傻瓜大人,我们从危险这刺丛中,折下了安全这 朵鲜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