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 我忘不了把我们载往马赛的那列火车,它像装舶来水果的筐子,载着农妇、水 手等形形色色人物,载着手风琴声和全车每个乘客伴唱的歌声。我们正在奔赴地中 海,正在奔赴光明的门户……那时是1927 年。马赛具有商业的浪漫精神,而且这 一历史悠久的港口,张着由独具诡秘的动荡特点而猛烈摇晃的船帆构成的翅膀,这 些把我迷住了。不过,我们搭乘前往新加坡的那艘法国邮轮公司的轮船,却是漂在 海上的一片法国领土,把他们的小资产阶级迁移到遥远的殖民地去占领一席之地。 在航行途中,船员们发现了我们的打字机和一大堆手稿,就要求我们用打字机替他 们打书信。我们打下了船员们口述的不可思议的情书,是写给他们在马赛、波尔多 和乡下的未婚妻的。实际上他们感兴趣的不是信的内容,而是信是用打字机打出来 的。但是,他们信上写的都像是特里斯坦·科比埃尔的诗,全是直率而充满柔情的 信。地中海把它的大门、地毯、商人和市场逐渐展现在我们船头。在红海上,吉布 提港给我留下印象。那里有阿尔蒂尔·兰波来回走过多次的烤焦的沙地,有挎着水 果篮子的雕像般的黑人妇女,有原始居民的贫寒草舍,有被那使人产生幻觉的直晒 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咖啡馆里乱糟糟的景象……那里可以喝到加柠檬的冷冻茶水。 重要的是应该去看看夜上海发生的事情。那些令誉不佳的城市,就像居心不良 的女人那么诱人。上海朝我们两个世界的乡巴佬、钱不多又有可悲的好奇心的三等 旅客,张开了黑夜的大嘴。 我们从一家大型夜总会走进另一家大型夜总会。那是平日的夜晚,夜总会里冷 冷清清。宽敞的舞池建造得可供几百头大象跳舞,眼看这些舞池里没人跳舞,未免 令人感到沮丧。从昏暗的角落出来几个骨瘦如柴的白俄妇女,打着哈欠要求我们请 她们喝香槟酒。我们就这么跑了六七处堕落场所,唯一损失的是我们的时间。 时间已经太晚,我们返回轮船需要走很长的路,需要走过这个港口纵横交错的 小巷。我们各坐一辆人力车;我们对这种以人为马的交通工具很不习惯。在1928 年,这些中国人不停地拉着小车跑了很远。 那时已经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我们的人力车夫小心翼翼地停下车。 他们用一块油布把人力车前部仔细挡住,不让一滴雨淋到我们的外国鼻子上。 “多么仔细、周到的民族。两千年的文化没有白白丢失。”阿尔瓦罗和我各自 坐在滚动的座位上这么想。 可是,有一种情况使我不安起来。我被关闭在防护周密的框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隔着油布却可以听见拉车人含糊的说话声。接着,另外几双光脚在湿漉漉的马路上 奔跑所发出的有节奏的响声,跟他们光脚的脚步声汇成一片。脚步声终于减轻了, 说明马路已到了尽头。很可能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正在荒地上前进。 我坐的人力车突然停下;拉车人熟练地解下给我们挡雨的油布。在那荒无人烟 的郊区,连轮船的影子都没有。另一辆人力车停在我旁边,阿尔瓦罗茫然地从座位 上下来。 “给钱!给钱!”围着我们的七八个人无所顾忌地说了又说。 我的朋友做出往裤袋里找武器的样子,这个动作足以使我们两人的脖颈上各挨 了一下。我们仰面摔倒,不过中国人为了使我不致撞伤,在半中间托住我的头,还 轻轻地把我放倒在湿漉漉的地上。他们飞快地翻遍我的口袋、村衫、帽字、鞋子、 袜子、领带,熟练得如同杂耍演员。他们搜遍了每一厘米衣服,不给我们留下仅有 的一点钱。上海强盗有传统的观念,倒是真心实意尊重我们的文件和护照。 等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我们朝远处看得见的灯光走去。不久我们就遇到几 百个夜出活动的中国人,不过他们都是正人君子。没有人会讲法语、英语和西班牙 语,只是他们都想帮助我们摆脱困境,而且想方设法把我们领到我们焦切盼望的、 天堂般的三等舱去。 我们来到日本。我们等待着的从智利汇来的钱,早该送到领事馆了。在等待期 间,我们住宿在横滨的一家水手收容所里。我们睡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一块窗玻璃 破了,天在下雪,寒气透骨。谁也不理睬我们。一天清晨,日本海岸外有一艘油轮 断成两截,收容所里住满了遇难油轮的水手;其中有个巴斯克水手,除了西班牙语 和巴斯克语,什么话都不会讲。他对我们讲述了自己的惊险遭遇:他在一截船身上 漂了4 天4 夜,周围是一片燃烧的石油火海。 遇难油轮的水手都得到被单和粮食供应,那个慷慨的巴斯克小伙子成了我们的保 护人。 智利总领事——好像不是叫德·拉·马里纳,就是叫德·拉·里维拉——却完 全不同,接见我们时显得趾高气扬,尽力要我们明白自己落难者的卑微。他安排不 出时间:他必须和由布伯爵夫人共进晚餐;皇室已邀请他去喝茶;或者他正潜心钻 研当政的皇朝;还说出“天皇真是再高雅不过的人了”之类的话。 是的,他可没有电话。在横滨何需装电话?打电话来的都只会讲日语。 至于我的钱的消息,他的密友银行行长没有给他任何通知。他很遗憾,他得走 了,有人在盛大的招待会上等他;再见啦。 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我们离开领事馆时总是冷得发抖,因为我们的衣服在那 次路劫中减少了,身上只穿见件遇难油轮的水手送给我们的破旧绒线衫。最后一天 我们才了解到,我们的钱早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已汇到横滨。银行给领事先生送过三 次通知。而这个自负的傀儡和高高在上的官员,根本不会发现这一类比他身份低很 多的小事(每当我在报上看到某些使节被气得发疯的同胞刺杀的消息,总是怀着乡 愁想起这个挂勋章的杰出人物)。 当晚我们就到东京最好的咖啡馆——银座的“小乐咖啡馆”去,吃了当时东京 最好的东西;此外,忍饥挨饿的一周也使食物更加味美可口。我们在付人喜欢的日 本姑娘令人愉快的陪伴下,为一切受到散布于世界各地的不近人情的使节怠慢的不 幸旅客们,干了好几次杯。 新加坡。我们以为仰光近在咫尺,结果却是苦涩的失望!地图上几毫米的距离, 竟变成令人恐惧的深渊。我们还要坐几天船,然而仅有的可以乘坐的班船,已在前 一天开往仰光。我们已经没有钱住旅馆和买船票了。新汇来的款子正在仰光等我们。 对了,我的同事——智利驻新加坡领事——准是为了某种需要才存在的吧!曼 西利亚先生风风火火地来了。他的笑意逐渐消退,直至完全消失,而化成一脸苦笑。 “我帮不了你们任何忙。你们找外交部去吧!”我搬出驻外使节要团结的话, 但无济于事。此人长着一副冷酷无情的狱吏的脸。他拿起帽子急急刺大门走去,这 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马基雅弗利式的念头,便说: “曼西利亚先生,我不能不举行几个关于我们祖国的讲座,以收费门票筹集旅 费。请您给我提供一个场所、一名译员和必要的许可。”此人脸都白了,说道: “在新加坡举行关于智利的讲座?我不允许,这是我的权限,除了我,谁也不 能在这里谈论智利。”“别激动,曼西利亚先生。”我答道。“谈论我们遥远祖国 的人越多越好。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发火。”我们终于在这一表面上像是爱国主义 的讹诈的荒唐谈判中,达成了谅解。他气得浑身发抖,让我们签了十张收据,然后 把钱交给我们。我们点钱时发现,收据上写的是更大的一笔钱。 “那是利息。”他对我们解释道。 (10 天之后,我从仰光寄了一张还债的支票给他,不过,当然没付利息。) 轮船抵达仰光,我从甲板上看见高高耸立着瑞光大金塔的巨大漏斗状金顶。许许多 多奇形怪状的服装使它们的强烈色彩呈现在码头上。一条又宽又脏的河从那里注入 马达班湾。这条河在世界所有的河流中有一个最美的名字:伊洛瓦底江。 我在这条河的河边开始了新的生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