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政府派我去墨西哥 我因世上层出不穷的苦难和动乱而感到极度痛苦;1940 年,我就是怀着这样 的情绪,来到阿方索·雷耶斯所称道的空气最明净的地区——阿纳瓦克高原——来 喘口气的。 墨西哥有仙人掌和蛇;墨西哥多花又多刺,干旱而且多飓风,轮廓明晰而且色 彩鲜艳,有强烈的爆发和强大的创造力,以它的魅力和令人惊异的阳光而使我心满 意足。 我年复一年地跑遍墨西哥的一个个市场,因为墨西哥存在于它的各个市场中。 它不存在于电影里带喉音的歌曲中,也不存在于小胡子和手枪的不自然的俗气装饰 中。墨西哥是一块披着猩红大披肩和闪着磷光的蓝绿色大披肩的土地。墨西哥是一 块制作陶罐和陶坛子的土地,是一块水果上爬满成群昆虫的土地。墨西哥是一片长 满顶上有黄刺的青钢色龙舌兰的无边的原野。 这一切都呈现在全世界最美的市场上。水果和羊毛,陶土和织布机,显示出多 产、永恒的墨西哥人的手指具有何等惊人的能力。 我在墨西哥漫游,走遍它所有的海岸,走遍它高高的陡峭海岸,那里闪现着绿 幽幽的永恒闪电。我从墨西哥锡那罗亚州的托波洛万波来,沿着本半球那些固有的 地名往下走,这些刺耳的地名都是比神明略欠残暴的人们侵入其疆土进行统治时, 神明留给墨西哥的遗产。我走过所有那些神秘、壮丽的音节,走过那些黎明的声音。 走过索诺拉和尤卡坦;阿纳瓦克像个冷却的炉灶般地矗立着,从纳亚里特到米却肯 向它飘过来混杂的芳香,从那里能隐约看到小小的哈尼齐奥岛升起的烟雾,能闻到 哈利斯科飘来的玉米和龙舌兰的香味,能闻到新的帕里库廷火山飘来的硫磺味,夹 杂着帕茨夸罗湖的鱼的芳香潮气。墨西哥是那些神奇国度的最后一个;它的神奇就 在于它的古老和历史,就在于它的音乐和地理。我像个流浪汉,在那些受持续流血 折磨的岩石中,在鲜血和苔藓的粗线交织的岩石中开辟我的路,我感到自己高大而 且古老,值得在年代如此久远的天地万物中行走。陡峭的山谷被巨大的石墙阻断; 耸立的山丘有的顶端像刀削似的平整;无边无际的热带大森林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 木材、蛇、鸟和传说。在这片适于居住的辽阔疆土上,甚至在它最边远的地区,始 终有人在进行斗争。我在这片巨大的空间里发现,我们智利和墨西哥乃是两个完全 不同的美洲国家。老一套的外交辞令永远不能感动我,日本大使见到智利的樱桃树, 英国人见到我们海岸上的雾,阿根廷人或德国人见到我们周围的白雪,就说发现我 们是相似的,所有的国家都非常相似,这些老一套的外交辞令从来不能感动我。我 喜欢人间的多姿多彩,喜欢一切纬度上不同土地所结出的果实。我丝毫没有贬低墨 西哥这个我所热爱的国家,使它和我的五谷丰登的沿海国家隔得更远,而是强调它 们的种种差异,以使我们的美洲显示其各个层面,显示其高度和深度。在美洲,甚 至也许在本星球,没有一个国家比墨西哥及其人民具有更深厚的人情味。通过他们 的杰出智慧,也通过他们的重大失误,人们看到宽宏大度、深厚的活力、内涵丰富 的历史和无尽的生机之间的联系。 我经过渔村,见到织得像大蝴蝶似的极透明的渔网,它回到水里去获取它丢失 的银色鳞片;我经过矿区中心,见到金属一出来就变成亮闪闪的几何形坚硬铸块; 我沿着道路走,见到涌现出许多长得很密的多刺的仙人掌般的天主教修道院;我经 过市场,见到各种蔬菜排列成一朵鲜花,呈现出缤纷的色彩和各异的风味,令人不 禁心醉神迷。一天,我们穿过墨西哥,来到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崇拜偶像的玛 雅人——的被湮没的摇篮尤卡坦。历史和种子摇撼着那里的土地。在龙舌兰的根须 近旁,正在增长着充满智慧和牺牲的废墟。 在最后几条路的交汇处,我们到达一片广袤的地域,古代墨西哥人在那里的大 森林中留下他们用图案构成的历史。我们在那里见到一种新的水——所有地面水中 最神秘的水。它不是大海,不是小溪,不是河流,也不是任何我们所知道的水。在 尤卡坦,水都在地下,土地会突然裂开,出现一些巨大的天然水井,水井边上长满 热带植物,底上可以见到一泓绿油油的清澈见底的井水。玛雅人发现了这种叫做地 下湖的大地裂缝,用他们的奇特仪式膜拜这种井。所有的宗教开始时都是为了需要 和丰收而祭神,在那片土地上也是如此,大地为隐藏地下的水而裂开,干旱也就被 这种地下水战胜了。 于是,在这种神圣的地下湖之上,千百年来原始宗教和入侵者的宗教加强了这 种神秘的水的神秘性。在这种地下湖岸边,成百装饰着鲜花和金子的处女,举行婚 礼之后,戴着珠宝从高处跳进那流动的深不见底的水中。花朵和处女花冠从深处浮 上水面,少女们却被戴着的金链子留在湖底的污泥中。 几千年后,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珠宝被取回,陈列在墨西哥博物馆和美国博物馆 的玻璃橱里。我到那片荒野去,不是去寻觅黄金,而是去寻觅那些溺死的少女的呼 喊。在鸟儿难以入耳的怪叫声中,我仿佛听到了处女们嘶哑的痛哭声;当他们在迅 疾的飞翔中穿过那久远的水里的无边黑暗时,我隐约看到了那些死去的青年女子黄 色的手。 有一次,我看见一只鸽子停息在一尊雕像上,那雕像亮闪闪的石手伸向永恒的 水上的永恒的空气中。也许有只老鹰追击过它。它不是那里的鸟,那里只有结巴的 走鹃、羽毛神奇的格查尔鸟、青绿的蜂鸟和猛禽,它们占领大森林是为了杀戮,也 是为了展现它们动人的美丽。那只停息在雕像手上的鸽子,白得像是落在热带岩石 上的一团雪花。我凝望着它,因为它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一个平静和谐的世界, 来自一根毕达哥拉斯圆柱或是来自地中海某地。它停在黑暗边缘,当我已经成为这 个原始的、美洲人的、血染的古老世界的一部分时,它尊重我的沉默。它从我眼前 飞起,一直飞去,逐渐消失在长空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