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的宫殿 工商界巨子从没有邀请我到他们的深宅大院去,实际上我对此也始终没有多少 兴趣。智利的民族消遣就是拍卖,许许多多人急匆匈赶去参加具有我国特点的、每 周一次的拍卖活动。这种拍卖的深宅大院各有其归宿。一经拍板成交,最高出价人 便关上栅栏,不让我,也不让我为其一分子的平民通过,于是,扶手椅、血淋淋的 受难耶稣像、老派肖像画、盘子、勺子、在其中养育过多少懒散生命的床单,连同 栅栏一起换了主人。智利人喜欢进去摸摸,瞧瞧,买东西的却很少。后来,这座建 筑物给拆了,房子的碎片也拍板成交了。买主带走了眼睛(窗),肠子(楼梯), 脚(地板);最后,连棕榈树也分了。 欧洲则相反,这种大房子都被保存下来。我们有时能看到只有某个见过这些大 房子的一丝不挂的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幸运画家画的肖像,使我们这些目前在欣赏这 种绘画和曲线的人感到喜悦。我们似乎还能发现种种秘密、暧昧的罪行、假发以及 那些令人吃惊的密室,密室中装饰着挂毯的墙壁听见过许多谈话;这类密室以后可 以改装为有电子装置的小室。 我应邀前往罗马尼亚,如期到达。作家们把我带到他们集体的乡间别墅去休息, 这座别墅坐落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美丽树林中。罗马尼亚作家之家一度设在卡罗尔的 王宫里,这个白痴不符合王室法度的婚恋,成了全球的笑料。这座王宫现在用它的 现代家具和大理石浴缸,来为罗马尼亚的思想和诗歌服务。我在王后陛下的床上睡 得很香;第二天,我们到改作博物馆和疗养院的其他城堡去参观。陪我参观的有诗 人叶贝梁亚努、贝纽克和拉杜·博雷亚努。在绿色的上午,在古老的王家花园内枞 树林深处的树荫下,我们唱得跑了调,笑得像打雷,用各种语言把诗句喊出来。在 法西斯君主制度下有过长期苦难经历的罗马尼亚诗人,是世上最勇敢的人,也是世 上最快乐的人。 那群杂耍艺人,都是像他们布满森林的疆土上的鸟儿似的罗马尼亚人,他们的 爱国心不可动摇,他们的革命精神坚定不移,他们对生活爱得痴迷,对我来说这是 个新发现。我能这么快就得到许多弟兄,这种机会是很少的。 为了让罗马尼亚的诗人们开怀乐一乐,我对他们谈起从前参观过的另一座了不 起的宫殿。那就是马德里的利里亚宫,是在西班牙内战方酣的时候。 当时佛朗哥这个敌人正带着意大利人、库尔人和纳粹的字旗向前挺进,献身于 屠杀西班牙人的神圣事业。在1934 年和1935 年间,我每次走过阿圭列斯街,总 看到民兵攻占那座宫殿的场面。我从公共汽车上投去景仰的一瞥,不是出于我对那 些新的阿尔瓦公爵的依附(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美洲人和半野蛮的诗人,他们压制不 了我),而是它那肃穆的白色石墓似的庄严强烈吸引了我。 战争爆发时,那个公爵留在了英国,因为事实上他的姓是贝里克。他带着最好 的藏画和极珍贵的珠宝留在英国。想起公爵的这次出逃,我对罗马尼亚人提到中国 解放时,靠孔庙和哲人遗骨发了财的孔夫子的最后一代子孙,也带上藏画、全套桌 布和餐具逃往台湾;此外,还带走哲人遗骨。他在那里想必已经很舒服地安顿下来, 靠展览圣物获取进项。 在那段日子里,“阿尔瓦公爵那座有历史意义的宫殿遭赤党党徒洗劫”,“毁 灭的猥亵场面”,“让我们都来拯救这件历史的瑰宝吧”之类耸人听闻的消息,从 西班牙传往世界各地。 我去看过那座现在已能让我进去的宫殿。那些所谓的劫匪,当时身穿蓝色工装, 拿着枪站在大门口。第一批炸弹正从德军飞机上落到马德里。我请求民兵让我进去。 他们仔细检查了我的证件。当我已经准备迈步进入那几个豪华的大厅时,他们慌忙 拦住我,因为我没有在入口处的踩垫上把鞋蹭干净。 地面确是亮得像镜子,我把鞋蹭干净才进去。墙上的空画框表示被带走的画。 民兵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们告诉我,公爵在好几年前就已把这些画带往伦敦, 存放在一家银行的一个牢靠的保险柜里。大厅里仅有的重要东西是猎物陈列品—— 无数带角的兽头和各种小动物的口鼻部。最惊人的猎物陈列品,是用两只脚站在房 间当中的一头大白熊,两只手臂向两边大大张开,制成标本的脸呲着满嘴的牙在笑。 这是民兵们的宠物,每天早晨都要用刷子刷它。 我当然对那么多阿尔瓦公爵睡过的卧室感兴趣,佛兰德的鬼魂们天天夜里来胳 肢他们的脚,弄得他们睡不安稳。他们的脚已经不在了,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 的鞋。这个末代公爵从来没有扩充过他的画廊,可他搜罗的鞋却多得令人吃惊。有 多层搁板的长玻璃橱柜高达天花板,摆放着成千双鞋子。 有几个特制的像图书馆里使用的那种小梯子,也许是为了让人能够拿住后跟把 鞋小心地取下来。我看得很仔细。有几百双十分精致的骑马靴,一部分是黄色的, 一部分是黑色的。还有一些高靿皮鞋,配有点缀着珍珠母纽扣的长毛绒鞋罩。还有 大量的套鞋、便鞋和尖翘头鞋,鞋里都塞着鞋楦,使之像是都有供驱遣的结实的腿 和脚。如果把玻璃橱柜打开,这些鞋大概都会跟随公爵跑到伦敦去!你可以在摆满 三四个房间成排的鞋子中尽情享受乐趣;这是一种视觉的享受,只能是视觉的享受, 因为持枪的民兵们决不允许任何一只苍蝇去碰那些鞋。他们说:“这是文化。”他 们说:“这是历史。”我想起那些穿麻鞋的不幸的小伙子,他们在索莫谢拉山可怖 的峰峦上被法西斯捉住,被埋在白雪和烂泥里。 公爵的床旁有一帧镶在金框里的小画,画上的哥特体大写字母引起我的注意。 哟!我想,这里印的一定是阿尔瓦家的世系图。我错了。那是拉迪亚德·吉卜林的 《如果》,这首平庸、虚伪的诗是《读者文摘》的先驱,据我判断,其智力水平超 不过阿尔瓦公爵的那些鞋子。请英国国王原谅! 我想,公爵夫人的浴室准让人激动。它让人想起许多事情。尤其是普拉多博物 馆的那幅躺着的女人像,戈雅把她的两个乳头画得彼此分得很开,使人想到这位革 命画家在量距离时,如何在每一吻之间加上一吻,直至在两个乳房之间留下了一串 看不见的项链。但是,我又错了。那只熊,那个西班牙轻歌剧中的鞋铺,那个《如 果》,最后,我看到的不是神女的浴池,而是一个冒充的庞贝式圆形房间,房间里 有一口低于地面的浴缸,几只附庸风雅的雪花石膏制的小天鹅,几盏俗气可笑的落 地灯;总之,是一部美国电影中供后宫妃嫔使用的那种浴室。 我怀着抑郁的失望心情正要离开时,得到了一个补偿——民兵们邀请我吃午饭。 我同他们一起下楼到厨房去。四五十名公爵的听差、仆人、厨师和园丁,继续为他 们自己,也为守卫这座深宅大院的民兵做饭。他们把我看作荣誉参观者。他们经过 几番耳语,多次来回奔忙,在几张收据上签字之后,取出一个尘封的瓶子。那是一 瓶贮藏百年之久的“基督之泪”,他们只让我喝几口。这是烧酒,是一种蜜和火的 织体,m 烈而又醇和。阿尔瓦公爵的这种泪水,我是不会轻易忘记的。 一周后,德国轰炸机朝利里亚宫扔下4 颗燃烧弹。从我家的平台上,我看见那 两只不祥鸟飞过。一片红光立刻使我明白,我正目睹那座宫殿的最后时刻。 “当天下午,我经过那片还在冒烟的废墟。”我对罗马尼亚作家们说了这段话, 以结束我的故事。“在那里,我了解到一个动人心弦的事件的详情。 在自天而降的燃烧弹下,在震憾大地的爆炸和越来越猛的火势中,那些高尚的 民兵一心只想把那只白熊救出来。他们几乎在这种尝试中牺牲。屋梁倒了,一切都 烧着了,那只涂了防腐剂的大野兽硬是通不过窗子和大门。我最后一次又在利里亚 宫花圆的草坪上见到它,它张着雪白的双臂,笑得合不拢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