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功罪任评说 这是辞职后的第一个周末,尼克松正在致力于使自己适应新的环境。 星期六上午,来了两个老朋友——银行家查尔斯·雷博左和纽约的百万富翁罗 伯特·阿普拉纳尔普,他们是前天晚上乘着后者的私人飞机从东部赶来的。三个人 的谈话进行了很久。虽然这种交谈并不能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尼克松确实得 到了一些安慰。雷博左极力劝说尼克松搬到佛罗里达去,阿普拉纳尔普则敦促他去 纽约。可尼克松晚上没有睡好,现在已是疲惫不堪。 他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以便放松那过份紧张的身心。 第二天下午,在尼克松住宅卡萨帕西菲卡门外等候了一夜的20 几名记者被骗 到拉古纳去参加一个毫无意义的记者招待会了,尼克松乘此机会和雷博左驱车同往 北边的戴纳公园,那是39 年前尼克松和帕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然后,他们又沿着太平洋海岸公路到了欧申赛德。大约两点钟左右,两个人出 现在红滩上。这是一段风景优美,不对外开放的沙质海滩,由海军陆战队管理,尼 克松甩掉鞋子,披上一件印有总统纹章的蓝色风衣,一个人在海边漫步了很久很久。 后来,尼克松夫人、埃迪和特里西娅也买着食品来了。他们在海边铺上毯子后, 就席地而坐共进午餐。尼克松漫不经心地嚼着一块三明治,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那滚 滚而来的波祷。 第二天,尼克松给加利福尼亚的一些老朋友打电话。第一个接通的是曾当过加 利福尼亚副州长的罗伯特·芬奇,芬奇也是尼克松1960 年总统竞选的组织者之一, 并在尼克松第一任内阁中担任过卫生、教育和福利部长。后来被霍尔德曼和埃利希 曼挤下了台。自那以后,尼克松就很少和他联系了。所以,谈话开始时,气氛不免 有点尴尬。尼克松大谈加州人欢迎他的情况,并告诉芬奇这一切使他非常感动。最 后,他亲切他说:“鲍勃,这几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也从中悟出了一条道理。” 停顿了片刻之后,尼克松才继续说下去:“当人们最后弄清楚谁是他真正的朋友时, 往往为时已晚了。”几分钟后,尼克松又对赫布·克莱因重复了这些活。克莱因也 是尼克松的老朋友,当过他的通讯部长,而且他的下场也和芬奇一样。尼克松对他 说: “我很感谢你对待那些录音的态度。”克莱因当然明白所谓录音是怎么一回事。 想当年,有人告诉他尼克松在录音里说他“脑袋没安对地方”,克莱因只是一笑了 之,现在,该尼克松表示歉意了。 “这没什么。”克莱因安慰他说。 “不,我真的很感激你,”尼克松再次强调,“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你对我辞职的评论也是对我的安慰,我从心底里感谢你。”克莱因怕尼克松 由此引出更多的伤感,所以赶快调转了话题。 他问尼克松身体如何,近期有什么打算。尼克松说他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从 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他似乎是筋疲力尽了。 几百码之外,在那座原来被称为“西部白宫”的组合式建筑里,齐格勒正在等 着从华盛顿来的比尔·格利。格利是一名职业军人,曾在海军当过军事长。从1967 年以来,他就一直在白宫工作,任白宫军事办公室主任。这个不大引人注目的职位 是非常重要的,总统的大部分后勤事务都由他管理,包括通讯和交通事务;他还负 责照看前总统们,满足他们的需要。自从星期四早上以来,一切都还顺利。不过, 尚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那连接圣克利门蒂和白宫的大通讯网需要拆除并运回华盛 顿;几十名工作人员需要重新安排;还有如何发放尼克松离任总统津贴的事情也得 考虑。不过,最让格利担心的是和“这老头子”直接打交道。尼克松非常注意细节, 而且往往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官僚作风大发雷霆。格利料到此行会碰到一些麻烦,所 以他带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礼物”以求和好。 在那个即将离开白宫的星期五早上,当尼克松在东厅和他的工作班子告别时, 格利悄悄地溜进了白宫的总统官邸,搬走了11 箱东西。当然,他只知道那里面装 的是“尼克松自己的东西”,根据箱子的重量,格利猜测里面是些最敏感的文件和 记录。他没有告诉白宫任何人,就把这些东西运到了安德鲁斯,然后装上了那架空 军星座飞机。那天早上,他就是乘这架飞机来到加州的。现在,这几箱东西已堆在 他的汽车后座上了。 进入卡萨帕西菲卡时,格利注意到门口的卫兵没有了,那以前经常是拥挤不堪 的停车场现在也是空的了。整个地方使人联想一艘在急切之中被抛弃了的船。 格利被齐格勒挡了驾,没有见到尼克松,只好又匆匆地赶回华盛顿。 8 月中旬,格利又飞往圣克利门蒂。这次他没有费什么事就见到了在办公室里 等待他的尼克松。这位总统看上去很颓丧,他的眼窝深陷,眼球布满了血丝,就好 像几天没合眼一样。他的行为举止也显得紧张。格利进来时,他正在向黑格抱怨他 们停止了他的运输。他怒气冲冲地嚷道:“这些杂种,到底想把我怎么样?”“他 们要叫你彻底完蛋!”格利说,“马什和哈特曼把你叫做骗子,不过,听说驻北大 西洋公约组织的大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要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情况就会 有所好转。拉姆斯菲尔德是支持你的。”这话并没有使尼克松平静下来。他继续激 动地嚷道:“我不愿和这帮该死的杂种们打任何交道。我有权享受其他前总统享有 的一切。这些混蛋,你是知道我怎么安排约翰逊的,还有肯尼迪和杜鲁门。我是怎 样对待他们的? 这些该死的,我也应该得到同样的待遇。我旅行的时候要军用飞机。我对别人 做了很多,我也指望福特给我同样的安排。我要有通讯设施和医务人员。 总之,其他前总统所有的东西我都要有。真见鬼,你告诉福特,我指望他为我 提供这一切。”尼克松不停地嚷着,越来越激动。他坚持要知道他那些文件和录音 带现在怎样了。格利回答说不知道。尼克松说:“好,你只需告诉那些狗杂种,我 会保持沉默的。我不在报刊上发表任何言论,也不对福特和他的政权加以评论。但 是,该死的,我要他们知道我还在这里,并指望他们为我做些事情,他要按时给我 送政府工作简要,还有其他一些我应得的待遇。”几天以后,8 月20 日,尼克松 接到了福特从华盛顿打来的电话。这是两个人权力交接以来的第一次通话。新总统 对老总统还是尊敬的,甚至他仍然称尼克松为“总统先生”。他在询问了尼克松和 帕特的健康后,向尼克松宣布了一条消息:他已考虑再三,并得到了共和党领导人 的同意,将提名纳尔逊·洛克菲勒为副总统。 尼克松当即表示满意。他认为福特选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来担任一项重要的工 作”,洛克菲勒的名望和经历都会在外交事务上对新总统有所帮助的。 而且万一出了什么事,福特也完全可以相信洛克菲勒有能力接替他的工作。 尼克松接着说,当然了,那些极右分子是不会喜欢这个决定的。不过福特也可 不必为这些担心,因为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那些人都不会满意的。总而言之,福特 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很高兴。 充满友好气氛的电话挂了,尼克松却开始大发雷霆。这件事福特公然不和他事 先商量,已使他生气,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满意这个所谓的“合适”人选。如果 共和党内有什么人让尼克松讨厌的话,那就是洛克菲勒了,不管是在政治观点还是 在为人方面,都是如此。洛氏曾任纽约州的州长,他代表的正是尼克松所憎恨的东 部势力,何况他还两次阻挠尼克松的总统提名。至于尼克松住在纽约州的时候,洛 克菲勒怠慢过他,藐视过他,这些当然都加深了相互的仇恨。 余怒难消,尼克松立即又给萨克拉门托的里根打去电话。所幸后者是同情他的 人,而且里根对洛氏也没有什么好感。互诉愤意之后,电话挂上了。 但是里根却将这一通话告诉了他的一位助手,助手又将此事捅给了某记者。 几天之后,报纸上就披露了这一消息,而且它造成的唯一的直接后果就是大大 地增加了批准洛氏为副总统的可能性。 无情的事实还在接踵而来。尼克松不得不痛苦地认识到他的观点已不能再左右 什么事情了。有一次,他给留在白宫的助手打电话,那时洛克菲勒的提名尚悬而未 决,可是,他被告知要等一会儿,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还有一次,一个原来忠 实于他而现在是福特部下的人通过电话告诉尼克松:“现在最恨你的人恰恰是那些 当年最为你卖力的人。”事情还不仅止于此,原来属他专用的卡萨帕西菲卡崖下的 海滩也对外开放了,人们来来往往,尼克松想要找个清静地方散步的话,就得开车 到30英里外的彭德尔顿营去。有一次,雷博左开车送他去这个地方,途中有一辆坐 满了年轻人的汽车追上来和他们并行,而且有一个人对尼克松相当无礼。 在他们从彭德尔顿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注意到了写有“西部白宫所在地”的 牌子不见了,这些牌子原来是竖在圣克利门蒂的市界上的。在尼克松从华盛顿回来 的第一个周未,这牌子就落入破坏公物者之手了。 发生在8 月26 日的一件事就更能说明问题了。这天,尼克松想给查里斯·林 德伯格的遗孀写封吊唁信,因为她的丈夫新近去世了,那是一位一直受尼克松崇敬 的人。但他却没有纸来写这封吊唁信,因为办公室里所有的纸张都印有总统纹章。 尼克松叫布尔去找些只印有他本人名字的纸来,没想到找遍了所有的办公室也一无 所获。布尔回来了,他从尼克松的书桌上拿起一张记事纸,并当着前总统的面用剪 刀剪去了印有总统纹章的部分,嘴里还说着:“喏,这就是新的现实。”尼克松虽 然被迫辞职了,但去看他的朋友们都认为这种情况是会改变的。他们坚持说,随着 时间的推移,人们会认识到尼克松不仅是一位称职的总统,而且是一位可以称之为 伟大的总统;和他在职期间所完成的事业相比,“水门事件”只不过是一般的过失, 用不着过分的大惊小怪。至于基辛格先生,早在尼克松辞职之前就对他说过类似的 话了,并且他还向尼克松保证说其在历史上的地位是稳固的。尼克松对此并不十分 乐观,他说:“那要看历史是由谁来写了。”眼下的尼克松并没有多少心思去想美 国人民或是历史怎样评价他了,他着急的是要尽早开始工作,哪怕只是为了经济也 应如此。因为在付给国内税务署几十万拖欠款后,尼克松家的银行户头几乎是空的 了。好在那些机灵的出版商们已来建议尼克松写作了。不过尼克松只对欧文·保罗· 拉扎尔感兴趣,后者还没有像其他出版商们一样许诺大量的金钱,只是答应尽力而 已。 “快手拉扎尔”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他作为经纪人几乎和他的委托人一样 有名。他个子不高,厚颜无耻。(他卖过并不存在的产品,而且从来不看那些使他 赚了大钱的书。)这位秃顶、尖耳、戴着厚厚黑边眼镜的小人有一种“神奇的本领”, 他能“在你后边进入转门,但能在你之前出来”,一位和他打过交道的人这样评价 说。拉扎尔的委托人都是些有名气的,从小说家杜鲁门·卡波尔、作曲家科尔·波 特,到剧作家莫斯·哈特等等,而且他们都欣赏拉扎尔的这些本领。不管他的外表 多么离奇古怪,他的做法多么不合常理,他为委托人争取预付款的本领是无可比拟 的。现在,拉扎尔又来向尼克松提供这些本领了,但他对能争取多少或如何争取都 没有详细的说明。 齐格勒查看了这方面的各种不同的建议,最后和拉扎尔取得了联系。8 月31 日,拉扎尔来到卡萨帕西菲卡。 拉扎尔许诺的数目是可观的——200 万美元。不过不许讨价还价,而且还有一 个严格的条件:使出版商充分的相信尼克松对“水门事件”的描写是坦率的,实事 求是的。如果尼克松要在这一点上耍滑头的话,那双方就趁早罢手,拉扎尔可不干 这种事。尼克松当时微微笑了笑,有些深沉地对拉扎尔说:“你放心,我不会那样 做的。”他们又讨论了书的内容和销售情况。按照拉扎尔的意思,尼克松最好把当 总统的每一天都写出来。尼克松也同意了。“整个的经过,所有的一切,毫不歪曲。” 他喃喃地说。接着又问:“这本书会畅销吗?”“那就要看你的了。只要你认真写, 肯定畅销。你毕竟是自林肯以来最有争议的总统啊!”尼克松笑了。 3 小时后,协议达成了,两个人起身握了握手。经纪人甚至被感动了,他原想 尼克松会怨气冲天的。没想到他毫无这方面的表示,而且外表和精神都很好。在过 去,拉扎尔从来没有喜欢过作为总统的尼克松,可眼下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条硬汉 子。“告诉你,有一种办法可以使你挣到比写书还多得多的钱。”“什么办法?” 尼克松问。 “把你的身体捐给哈佛医学院。”在以后的日子里,拉扎尔曾告诉记者说: “尼克松完全能控制他自己,控制他的处境和他想做的事。”很多在总统辞职的最 初几周内去看过他的人也有同感。他们也承认,尼克松不但没有被摧垮,而且还很 有力量。当然,他们认为,尼克松确实很疲乏了,有时还心烦意乱,悲观失望,但 总的来说,他的情绪毕竟是好的。考虑到前两年的严酷现实,可以说他的情绪好得 出奇。 如果看看尼克松和拉扎尔打交道的情况,你会认为人们说得确实不错。那时的 尼克松反应很快,思路敏捷,表达清楚,精神处于最佳状态。“告诉你吧,”尼克 松的一名情绪低落的助手在浪沙酒吧喝酒时对一名记者说,“我们有他的一半信心 就好了。”可私下里,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尼克松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 不仅没有人们所看到的开初的欢快,而且反应迟钝,筋疲力尽。他无法在较长的时 间内集中自己的精力,也不愿和人交往。办公室的门紧紧地关着,电话铃爱响多久 就响多久。在这里坐着的,是一个孤独、疲惫,与世隔绝,神情沮丧的尼克松。 再次来到圣克利门蒂讨论人事问题的格利很快注意到了尼克松这些明显的变化。 上次看到的尼克松的好斗精神不见了,他显得无精打采,似乎被彻底推垮了。为让 他高兴高兴,格利撒了个小谎,说福特夫妇托他向尼克松致意,接着又撒谎说,他 私自往圣克利门蒂送材料的事是福特知道并同意的。 听了这些谎话,尼克松好像振作了一点。他请格利坐下,并告诉格利,他最近 和几个南方国会议员交谈的情况。那些议员都说他的辞职并不意味着事情就了结了, 人们还在穷追不舍,还在想法惩罚他。 “我知道有人想整我,这是意料中的,可我想知道他们有什么具体的办法。什 么时候能拿回我的文件?什么时候能取回我个人的东西?他们想怎样处理我妻女的 东西?还有罗斯的。这些都是私人物品,和我的总统职务毫不相干。”格利告诉尼 克松:这一切还没成定局,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决定了。经福特批准,他将每两个星 期送一份政府工作简要、报告和情报资料给尼克松。 但其他的消息就不太好了。格利并不相信政府会按尼克松要求的那样为他提供 旅行用的军用飞机。事实上,白宫已有人在嘀咕说,尼克松应负担一部分乘空军一 号回加利福尼亚的费用。 格利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发作,可尼克松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是 谁策划要他付钱的?是福特还是他的助手?格利向他保证福特没有参与此事,是那 些助手们提出来的。 “唉,如果那些杂种想要,我就付好了。”尼克松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感谢 格利带来的消息。他还对他以前没有多和格利交谈感到遗憾。他说以前霍尔德曼总 是阻止他这样做,“如果我能再干一次的话,我就要多和你这样的人交谈。”说完, 尼克松拉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想送你一件纪念品。” 他不大自然地笑了笑。但抽屉是空的,无物可送。他按铃叫布尔来,并让布尔马上 去取一块总统手表。 手表拿来了,尼克松亲手递给了格利:“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不会再有 什么事情可以进一步伤害我了。但和我来往的人都是会因此受到伤害的,你应该牢 记这一点。新闻界还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我已辞职了,但他们的目标是把我送进监 狱。我希望你明白。”在离开白宫的前一天深夜,尼克松就对一位助手说过以下的 话了:“进监狱并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监狱里没有电话,但取而代之的是宁 静,写字的桌子也不缺。本世纪里最好的政治作品都是在监狱里写成的。”他提到 了列宁和甘地,还说他的出路也可能如此。 不过那时尼克松的语气是听天由命的,几乎是随便说说的。现在可不同了,他 对格利提到他的敌人要送他进监狱的企图时,已不是随便说说了,也不是什么假设 了。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尼克松已经有点不寒而栗了。如果把他带回华盛顿审讯 的话,他是活不出来的。尼克松曾对一位朋友这样说。 原订的对霍尔德曼、埃利希曼和米切尔的审判是在9 月份进行,随着这个日期 的临近,要求尼克松到华盛顿和他们一起受审的呼声越来越高。尼克松陷入了一种 从未经历过的前途未卜,琢磨不透的境地之中,这种境地似乎比监狱还要无情地折 磨着他,使他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下,他已是痛苦万分,度日如年了。8 月底,他 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参议院的一位老朋友。在开始的时候,尼克松情绪很好,甚至双 方还开了一会儿政治上的玩笑。可一转眼,尼克松的情绪急转直下,他又提起贾沃 斯基和监狱来。他把他的敌人称做“豺狼”,他不停地诉说着“豺狼”们要把他怎 样怎样,尼克松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发展到不能自持的地步,到最后,这位前总统 竟然失声痛哭了。 什么时候才能从“豺狼”的手中得到安宁啊?理查德·尼克松绝望地问,什么 时候? 尼克松从来都不喜欢那个唯一可以救他,使他免于起诉的人——福特。 这对他来说将永远是一种嘲弄。 尼克松认为杰拉尔德·福特不是副总统的最佳人选,甚至连第二、第三人选都 不是,如果万一需要有人来接替他的总统职务的话,他会选择罗纳德·里根,或者 约翰·康纳利。因为里根在电视上的形象是“第一流的”,康纳利则是既圆滑又强 硬。尼克松从1970 年起,就在设法为康纳利安排一个高级职务了。而福特呢,他 既没有里根的形象,也没有康纳利的顽强。他反应迟钝。在理解他周围的人的行为 动机方面尤其糟糕。《华尔街日报》称他是“忙忙碌碌的人,是共和党的老黄牛。 他言谈中常用些陈词滥调,可见他的思想也不会有多新鲜。”这家报纸甚至不客气 地说,他“连嚼口香糖和放屁这两件事都不能同时进行。”福特当副总统也出于偶 然。由于原来的副总统斯皮罗·阿格纽辞职,福特才坐上了这个国家的第二把交椅。 这已足够了。当初尼克松是很不情愿这样决定的。他曾笑着对纳尔逊·洛克菲勒说 :“你能想象杰里·福特坐在这把椅子上吗?”他甚至不愿亲口告诉福特他就是副 总统的候选人。尼克松的气恼持续了很久,他曾把那支在提名福特为副总统的文件 上签名的钢笔给了他的白宫法律顾问雷德·布兹哈特,并附了张条子说:“这就是 那支在福特提名书上签字的该死的笔。”不过,这位副总统对尼克松的忠诚是无可 挑剔的,他的忠诚以至于到了让人有点可怜的地步。 “我们是25 年的朋友了。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是清白的。”福特走了几 十万里路,在40 个州的500 多次集会上反复他说着这些有利于尼克松的话。他不 听劝告,甚至不顾这种作法将给他带来的政治上的不利影响,一直到最后他都在为 尼克松辩护。1974 年7 月25 日晚上,众议院的司法委员会在全国电视上解释他 们为什么要在第二天投票弹劾尼克松。与此同时,福特正在印第安纳州的慕尼斯集 会上大讲:“我从心底里相信美国总统是清白的……,正确的!”可事与愿违,尼 克松既不清白,也不正确。现在,能在法律上宽恕他的只有福特了。 9 月8 日,福特总统向全国发表电视公告: “同胞们,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已经肯定我这样做在理智上和道义上都是正确 的,我认为有必要马上把这个决定告诉你们。”5 分钟后,他念到了最关键的一段。 “……现在,我,杰拉尔德·福特,美利坚合众国总统,根据宪法第二条第二 款授予我的特赦权力,给予查里德·尼克松全面的、无条件的、绝对的特赦。赦免 理查德·尼克松在1969 年1 月20 日到1974 年8 月9 日期间所犯下的,或可能 犯下的,或参与的一切有损于国家的罪行。”为了获得特赦,尼克松十分不情愿地 写了一个悔过声明。声明说: “我被告之,福特总统将给我一个全面的特赦机会:对我在任美国总统期间所 做的一切可能引起指控的行为都给予赦免。我接受特赦是希望他这富有同情心的举 动有助于我们的国家从“水门事件”的困扰中摆脱出来。 现在,在加利福尼亚,我对“水门事件”的看法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那时,我 处于此项事件的中心,对此戒备重重。同时还得应付总统职务所要管的那些无穷无 尽的日常事务。 现在来回顾一下那些在我头脑中仍是一团乱麻的事件、决定、压力、人事等问 题,有一件事情我是看得比以前清楚了,那就是在处理“水门事件”上,我没能拿 出快刀斩乱麻的决心。 我在“水门事件”上犯的错误给我深深热爱的国家和我最最崇拜的总统职位带 来了极大的损害。我因此而产生的遗憾和痛苦是无法诉诸笔墨的。 我知道很多公正的人们都相信我在“水门事件”上的动机和行为是有意的自私, 是违法的。我现在懂得了是我自己的错误和判断上的失误促成了这种看法,而且事 实似乎还在证明这种看法是正确的。 我处理“水门事件”的方法是错误的,这一点将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地折磨着 我。”经过一段痛苦的隐居生活,尼克松又渴望与外界的接触。 不言而喻,尼克松总统在外交方面最辉煌的成就就是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即使 他的下台也不能阻碍他重访中国,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 就是选择什么时间和方式来进行这次访问。 尼克松、毛泽东、周恩来三人合影的巨幅照片正悬挂在前总统的办公室里,而 且根据帕特的意见,这些照片被添上了越来越浓的东方色彩。对中国,尼克松是那 样的一往情深,几乎从他辞去总统职务的那一天起,他就为再次的中国之行作准备 了,他阅读了中国历史,潜心学习中国的文化和传统。为此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自1972 年他首次访华至今,中美关系的进程十分缓慢,这使尼克松耿耿于怀,大 伤脑筋。 已经打下的“根基毕竟太浅了”他有一次对一位客人这样说。当时他俩正站在 峭壁上俯视着浩翰的太平洋。尼克松面对中国的方向眺望着,继续说道:“有许多 工作有待完成,可是,没有时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时间去做。” 对此最清楚的莫过于中国人了,他们对尼克松的感情一如既往;尼克松辞职后回到 加利福尼亚才几天,就收到了周恩来的电报,电报表达了这位总理对尼克松的始终 如一的良好祝愿,同时总理还希望尼克松再次访华。两个月后,当尼克松因患静脉 炎住院时,毛泽东主席亲自打来了电话。毛泽东通过翻译告诉尼克松,他认为尼是 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之一。他还说中国在任何时候都欢迎尼克松来访。 自那以后,尼克松与这两位中国领导人的联系就一直未断。有时是通信,更多 的时候是请圣克利门蒂的常客——中国驻华盛顿联络处主任黄镇先生充当他们的私 人信使。这一次黄镇又带来了毛泽东语气更为迫切的邀请。因为7 月份福特旨在签 署赫尔辛基协议的芬兰之行使中国人十分恼火,他们需要和尼克松讨论一些重大问 题。如果尼克松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毛泽东希望尽早见到他。 此邀请可谓正中尼克松的下怀,他马上给基辛格打了电话,声言只要福特不反 对,他就准备于9 月份动身前往中国。然而,基辛格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他认为, 如果辞职不满一年的前总统在福特本人访华之前再度访华的话,只会使新政府感到 难堪。不能否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尼克松当即同意了再等一段时间,而且还同意 了在确定新的计划前与基辛格商量,不过他又向对方暗示说,这种等待不会太久。 基辛格对尼克松的心思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很快就福特访华一事说服了中国人,于 是,就有了11 月29 日福特一行前往北京为期一周的观光和会谈。 福特此行黯淡无光,他的东道主还在恼火着他不久前与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 的紧紧拥抱。而且,中美两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进度很慢,这也导致了中国对 福特政府的不满。很明显,福特受到了冷淡,新上任的副总理邓小平还警告他不要 相信苏联人。(邓小平说:“关于缓和的花言巧语掩盖不了战争危险不断增长的严 酷现实。”)在同美国记者进行个人谈话中,中国官员也毫不掩饰他们对罗纳德· 里根强硬路线的赞赏。至于福特本人是怎样评价他的中国之行呢?“没有什么消极 作用,起了许多积极作用”——如此而已。 与此同时,中国人与尼克松的接触还在保持着。他们邀请尼克松的女儿、女婿 朱莉和戴维访华。这对夫妇当然同意访华并且自9 月初就在准备到中国的旅行了, 尼克松也曾帮他们办理过签证等事宜。计划出发的日子是12 月底,当然还未最后 确定。福特访华返回美国几天之后,中国来了电话,询问朱莉夫妇是否愿意“和我 们的领导人单独会见,”这意味着中国将在没有福特政府官员的场合下会见他们, 很明显,这不是一次寻常的会见,朱莉夫妇马上就同意了。 12 月29 日凌晨,朱莉和戴维飞抵北京。他们带来了尼克松给毛泽东和周恩 来的亲笔信。遗憾的是,周恩来当时正因癌症住院,并且生命垂危。到北京后46 小时,即1976 年新年来临前不到1 小时之际,朱莉和戴维被召进了紫禁城中毛泽 东的书斋里。当他们进门时,两名助手扶起了毛泽东主席,毛站在那里有点颤颤巍 巍。后来朱莉是这样回忆她所见到的毛泽东的:“他的下颚下垂,——显然是中风 留下的后遗症——这使他显得有点痴呆。他的黄皮肤有一种腊质的半透明感,几乎 没有皱纹。一尘不染的灰色中山装宽松地下坠着,硕长的手臂和宽大的手掌也了无 生息地垂在身体两侧。他说话很慢,又有些吃力,发出了一种简单的粗糙的咕哝声。” 但是毛泽东主席的头脑依然是清楚的,他亲切地接待了他们并询问了尼克松的健康。 不过他有些厌倦戴维对尼克松身体状况的过于详尽的描述,这可能是由于当时他自 己的身体也不好的缘故。翻译把尼克松的信译给毛泽东主席听,他边听边点头,表 示赞许。听完以后,他加重语气他说:“中国欢迎尼克松先生访华。”毛泽东和年 轻的美国客人交谈了近一个小时,这位身体已经虚弱的主席显然还没有失去他的革 命朝气。他低声说道:“年轻人比较软弱,要提醒他们斗争是需要的。党内有斗争, 阶级之间有斗争,这一点是肯定的。”然后,似乎是在模仿尼克松的动作,毛突然 俯身向前,问道:“你们认为呢?”当艾森豪威尔夫妇起身告辞时,毛泽东主席重 复了他对尼克松的邀请。 他说,我等待着你们父亲的来访,他的手还沉重地往沙发旁边一挥以示强调。 在华期间,朱莉和戴维都受到了——用一家当地报纸的话来说——“破格的待 遇。……这对不担任政府高级职务的人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中国甚至为他们举行 了新年午宴。席间邓小平对他们说,我们从来不把“水门事件”看得很严重。与朱 莉夫妇的告别宴会则是由黄镇主持的,他在祝酒辞中引用了尼克松的一句话:“离 任以后,我才发现了谁是真正的朋友。”并且黄还说:“中国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 的老朋友的。”这一点在托他们转交尼克松的礼物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这个礼 物是一只装在精美丝盒里的生日蛋糕。 蛋糕出现在圣克利门蒂的时候早已不新鲜了,这却没有影响接受者的情绪,尼 克松欣喜若狂。访问中国的障碍都已消除,他又一次接到了中国的邀请——这是一 年中的第四次——况且福特已经访华归来,没有什么再耽搁的理由了。 不过尼克松在披露自己的计划时还是审慎的。当时的福特正在忙于竞选以便连 任总统。尼克松选择这样的时机访华必将使他成为报纸上的头号新闻人物并引起一 阵轰动。故此他决走在中国正式宣布以前绝口不提这件指日可待的事情。 1 月中旬,正和夫人在安南伯格的庄园度过周末的尼克松邀请“将军”——他 这样称呼格利——前来做客,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主客落座后,先聊了一会 儿华盛顿的大小事件,然后尼克松并非郑重地宣布了他的计划: “我不日即去中国。一切都安排好了,中国将派飞机来接我。不过对此事你要 绝对地保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啻定身法,格利一下子愣在那里了。因为他也 和白宫的其他人一样,确信尼克松要把访问中国或苏联的计划推迟到选举以后进行。 看着对方一脸狐疑的表情,尼克松耸了耸肩膀。他坚持说中国之行只会对福特的竞 选有帮助,“而且,杰里在新罕布什尔州已稳操胜券了,再说,我现在去显然比临 近大选时再去更好。”看来大局已定,格利又憋不住,就将此事告诉了在白宫的斯 考克罗夫特——福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 “你听了准会大吃一惊,不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猜猜老头子要去哪儿啊? 去中国!”“啊?上哪儿?”斯考克罗夫特叫了起来。 “去中国,”格利重复了一遍,“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斯考克罗夫特也 承认此消息实在出人意外,不过他将秘密保守得很好。2 月2 日基辛格在卡萨帕西 菲卡访问尼克松时,他连此事的味儿都没有闻着。 趁讨论到外交政策的机会,尼克松含糊其辞地说了他重访中国的打算。这根本 没引起基辛格的注意,因为这是个谈论了好几个月的话题了,而且他现在的语气也 不使人感到这是什么迫在眉睫的旅行。尼克松给基辛格的印象是此行最早也要到1977 年才有可能,而那时,大选早已过去了。 三天以后,也就是2 月5 日的下午,中国驻美联络处副主任韩叙,按照事先的 约定出现在斯考克罗夫特的办公室里。开了几句玩笑后,韩叙拿出一份北京即将发 表的公告的副本。公告说毛泽东邀请尼克松访华,而尼克松已“愉快地”接受了邀 请。他将于2 月21——尼克松首次访华四周年之际——乘坐中国专机到达北京。什 么都清清楚楚,唯一没有提到的就是再过三天,新罕布什尔州的共和党人就要去投 票站选举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了。 韩叙前脚刚走,斯考克罗夫特后脚就通知了白宫办公厅主任切尼先生,几分钟 后他们已出现在福特的办公室里了。总统满腹怀疑地听着这个消息,因为就在不到 两星期前,他还接到过尼克松的电话。尼克松明明许诺说不做任何有损于总统竞选 的事情,而眼下他做的恰恰就是这种事情。一个电话打到了圣克利门蒂——有请尼 克松先生。 福特用一种装出来的亲切热诚的语调首先祝贺尼克松的身体康复,同时,还祝 他在即将进行的旅行中也照样健康。随即他又请尼克松代转自己对毛泽东的敬意, 不知不觉经过了16 分钟,通话才告结束。电话使福特的愤怒达到了高潮,他受不 了对方一贯以恩人自居的态度,何况又刚刚领教了一番美中友好如何重要,如何迫 切,等等的教导。当然,福特最恼火的还是尼克松此行的时间安排,后者显然漠视 其必然产生的政治后果。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竞选中,由于特赦尼克松一事,福特已 经落后于里根了,如果这时再与尼克松公开闹翻的话,对总统来说只会是一种潜在 的灾难。 基辛格从国务院匆匆赶来,他的盛怒比起福特的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刚 刚接到尼克松的电话,对方解释说中国方面将通知他的时间仅仅提前了36 小时。 基辛格对此根本不信,他告诉福特,中国人从来没有这样办事的先例,结论只能是 尼克松在撒谎,其意图当然是让他们出丑。斯考克罗夫特很同意这一说法,他狠狠 地咒骂着尼克松,福特倒反转来平息二位的怒气了。 有什么办法呢?为时已晚,或许他们对尼克松此行将产生的政治后果估计得过 于严重?不过,事情很快就会清楚的,因为次日一早,福特和贝蒂就要到新州去做 本周末的竞选露面了。 当晚,在负责总统竞选活动日程安排的特里·奥唐奈的办公室里,聚集着福特 的好几位顾问。他们一边估计着这场灾难可能产生的破坏性后果,一边设想着种种 报复尼克松的办法。其中之一就是通知中国,他们派来的接尼克松的专机可能会被 联邦警察扣押,这些警察所代表的是那些财产被中国没收了的美国公民的利益。① 正当这个办法在深入讨论的时候,总统年轻的摄影师戴维·肯纳利冲了进来,嘴里 骂着:“混帐!坏蛋!他存心毁掉总统!”事实却与肯纳利等人的担心相反。福特 的新州之行很顺利,只是随行的记者提到了尼克松的中国之行。福特尽量把话题岔 开,他说尼克松只是一个平民,其旅行纯属个人问题,也没有让他回国后向总统汇 报的计划。有一个记者问道,尼克松的中国之行会对现总统的竞选产生不利影响吗? 福特淡然一笑,答道:“可能会的。”然而,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克制。巴里·戈德 华特在参议院发言,他建议司法部根据洛根法案中关于禁止公民个人与外国进行谈 判的条款对尼克松进行起诉。新闻界把尼克松的访问描述为“一种卑劣的行为”。 专栏作家约瑟夫·克拉夫特说这一行为使人们更加清楚尼克松为什么会得到“‘诡 计多端的迪克’这一绰号”。玛丽·麦格罗里则在《华盛顿明星报》上撰文写道: “要是换成任何人都会把这件卑鄙肮脏的事推迟到杰拉尔德·福特在新英格兰 的初选获胜后进行,因为在那里福特正面临着罗纳德·里根的强有力挑战。 问题在于,是让中国人失望还是让杰拉尔德·福特失望。理查德·尼克松的抉 择准确无误地偏向了中国。对他来说,中国人能为他做的更多。毫无疑问,正是杰 拉尔德·福待使他免于被起诉,免于受审判,免于可能的监禁生活,免于受到比‘ 判断失误’更严厉的指责。然而,尼克松又对福特做了些什么呢?”就连一向举止 温和的戴维·布罗德也违背了自己曾经许过的决不再写尼克松的诺言,他在《华盛 顿邮报》上评论说:“此人真是无耻之极,他惯于利用并且败坏他曾经是其中一分 子的每一个机构和各种关系,他的种种臭名昭著的行径已经昭然若揭,无须评论了。 但是,尼克松如此轻率地一意孤行,他以其不可思议的北京之行再一次向人们表明, 此人在人生战场上为了给自己捞到哪怕是一丁点好处,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比 克拉夫特,麦格罗里、布罗德等一些自由派人士更激烈的批评来自威廉·巴克利。 他在《全国评论》杂志上写道:“中国人显然并不清楚现在的尼克松已经不是哪一 方面的领袖了。他对共和党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甚至不如霍华德·科塞尔了。… …他唯一可用的伎俩就是:谄媚阿谀。” ① 中国人没有被轻易唬住。得知他们派来接尼克松的专机可能被扣押的消息 后,中国方面通知美国国务院说,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机组人员将拒绝返回中国。 白宫不得下放弃这个打算。但是,此间关于扣押飞机的设想已经传到一些中国债权 人那里了,他们立即把联邦法院关于扣押飞机的命令弄到手。当飞机到达洛杉矶时, 州行政司法长官的代理人已在那里迎候飞机了。仅仅是由于尼克松的特工人员出面 干预,一次潜在的外交冲突才得以避免。这些特工人员强行制止了那些代理人送交 扣机命令的企图。 这一切最终使尼克松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了。他在给《时代》周刊专栏作家 威廉·萨菲尔的一封信中声明道:“1972 年我访问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是因为 我认为,要想有太平洋地区和全世界的持久和平,就必须在美中之间建立起一种崭 新的,建设性的关系。我相信在今天,这样一种关系比四年前更为重要了。我期待 着再次会见中国领导人。”为了暗示这是他最后一次打扰总统的竞选活动,尼克松 补充道:“我回来以后,将把全部时间花在回忆录的写作上。”此后,他再没有和 白宫接触了。13 天以后,尼克松在帕特、布沦南,两名通讯联络专家,15 名特 工人员以及他的海军看护兵罗伯特·邓恩的陪同下,离开圣克利门蒂乘车前往50 英里外的拉克斯。在泛美航空公司服务大楼的外面,有为数约一百来人的记者和摄 影师在等候着他。当尼克松的黑色轿车开进停车场时,记者们便围上前来并七嘴八 舌地大声提问。尼克松没有理睬他们,他走下汽车和几个中国官员握了握手,便挽 起帕特的胳膊,不慌不忙地并肩登上了那架蓝白相间的中国民航707 飞机,在机舱 门口,他停了一下,和中国人站在一起再次亮了亮相,然后就进了机舱。 连同在安克雷奇和东京机场加油的停留,整个飞行持续了18 个小时,飞行途 中尼克松只是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当飞机在当地时间下午10 点16分到达北京 时,他的眼圈因疲劳而显得发红。不过,飞机的降落又使他振奋起来。尼克松面带 微笑走出飞机,挥手站立着,向迎候他的人群致意,对于使机场照明灯发出一种奇 异光辉的细细寒雾显然并不在意。 机场上没有了四年前迎接他的军乐队,没有挥动的彩旗,也没有威武的仪仗队。 迎接他们的只有挥动着塑料花束的300 名“群众代表”。但是红地毯还是铺开了, 上面站着包括黄镇和外交部长乔冠华在内的一群高级官员。 周恩来总理不能来接他了,因为周已于1 月9 日死于癌症;邓小平也不能来, 他在周逝世后的动乱中被谴责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当时正在被软禁。 在他们的位置上,现在站着面目和蔼,身材魁梧的华国锋——新任命的代总理。 这是他第一次在重要的场合公开露面。 由于时间关系,机场的欢迎仪式很简短,不一会儿,一列红旗牌轿车已经来到 了1972 年尼克松下榻的13 号国宾馆(钓鱼台)。“哇,旧地重游,这一景一物 能引起多少回忆啊!”尼克松不由得感慨良多。他从一间屋子慢慢踱到另一间屋子, 四年前的往事都涌入脑海。见此情景,华国锋在一旁请他就寝,“飞了这么长时间, 您一定累了。”这位总理催促道。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他的第一次访问,赞扬着中 国飞行员高超技术的尼克松终于领会了华的暗示。 中国人把整个访问日程排得很满,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次日早晨,尼克松拜 访了周恩来的遣孀邓颖超,向她表示慰问。中午,中国外交部礼宾司司长来到宾馆 告诉尼克松先生毛泽东将在第二天会见他。午餐和短暂的午休后,尼克松与华国锋 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的会谈。会谈完休息片刻,客人又前往人民大会堂出席华为他举 行的国宴。 国宴上的热烈气氛使尼克松处于断断续续的回忆和幻想之中。他又以贵宾的身 份在这里就座了,一切都和当年他是总统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样的布置,一样的尊 敬,一样的礼仪,就连餐桌上的十道菜也和当年一模一样。军乐队演奏的“草堆里 的火鸡”和“美丽的阿美利加”与1972 年的毫无二致,茅台酒还是那样火辣辣地 使人嗓子发热。宴会临近结束时,尼克松起身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他说话时的 姿态神情就像他依然是美国总统,就像“水门事件”和辞职从来没有发生过。他的 语调是抑扬起伏的:“全世界人民的未来取决于我们两国为世界各国的安全稳定, 以及为人类的和平事业而作出的通力合作。而这种合作必须是可靠的,可能的,并 且是富有决心的。”然后,显然是指1972 年发表的上海公报,尼克松继续说: “当然,或许有人以为单凭签署一个原则性的声明,或举行一次外交会议就能带来 世界的永久和平,这一看法未免过于天真。”到第二天早上,尼克松的这一讲话就 惹出麻烦来了。不管他当时指的是什么,白宫认为这是对他们的指责。(后来,尼 克松通过布伦南坚持说,他什么都没指。他说:“天哪,这样的讲话我已经作过十 多次了……那对联合国宪章也同样适用啊。”就在那天晚些时候的例行新闻发布会 上,新闻秘书内森宣布说尼克松只是一个以个人身份进行访问的“平民”,他的声 明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更有份量。不过内森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话马上使正在新罕 布什尔州作竞选巡回旅行的福特陷入了窘境。当福特在一所中学作竞选露面时,一 个学生站起来问道:如果尼克松真的只是一个平民,那福特“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 美国公民那样让他受到控告,而要特赦他呢?”,福特一下子面红耳赤。“前总统 很不光彩地辞职了,”他冷冷地答道,“这对他来说,是个很严厉的惩罚。”与此 同时,尼克松的访问正在继续进行。宴会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参加了一个农业展览 会。他随手拍了拍那些猪的模型,对梯田模型也很赞赏。然后,他诙谐地对陪同的 主人说,“我们可以做笔公平交易:我们送给你们现代化的技术,不过你们得把今 天领我们参观的那些漂亮姑娘送给我们。”离开展览会后,尼克松直接去拜访毛泽 东。他们的会谈进行了一小时四十分钟。 会见结束时,尼克松送给毛一只由已故美国烧瓷大师博姆烧制的瓷熊猫。看上 去消瘦虚弱的毛泽东则以绿茶代酒为他干杯。随后,尼克松把采访他的五六名记者 请到那间俯瞰着玉渊潭的房间里,进行了一次不予发表的谈话。 首先,他对记者们没能为他与毛泽东的会谈拍照片而表示歉意。然后,他开始 漫不经心地谈起日本来。他问一位摄影记者:“你去过有15000 家酒吧的那个地方 吗?知道那家有名的‘戈登’酒吧吗?去过那儿吗?”还没等对方回答,尼克松又 说:“可别去那个地方。”看来尼克松显然是去过那儿的,因为过一会儿他又接着 说:“我们曾到有艺妓的那些酒吧去。我们坐下来玩游戏——可不是你们平常玩的 那种游戏。”他对自己的笑话哈哈一笑。 “你可千万别带太太到那儿去,”他又笑了,“那就像把汉堡包带到宴会上一 样。”尼克松继续说着,若有所思地谈起将来再去一趟日本的愿望。“我有许多日 本朋友,他们都让我再去日本。”他叹了口气:“所有的朋友都在政府工作。比如 岸信介,不知他还在政府吗?”有人告诉他,这位日本前首相现在是日美友好协会 的会长。尼克松开玩笑他说:“但愿他没有洛克希德公司的股票。”当晚,尼克松 夫妇在人民大会堂观看了文艺演出。 以后的两天里,尼克松主要是与华国锋继续会谈。华和其他的中国领导人一样, 不满意于中美关系正常化的进展缓慢。在会谈的间隙,中国方面安排了许多观光旅 行。在历史博物馆,陪同让尼克松看了一些五千年前的中国字。陪同指着那些字对 他说,您注意到了没有,这些字里有些很像你们的英文字母。 “对,”尼克松说,“我看出来了,这个是‘O ’,‘A ’,‘C ’,还有这 个是‘S ’。”“这儿还有个‘K ’。”陪同指着那个最大的字说。尼克松诙谐他 说:“噢,看来基辛格的字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呢。”(基辛格名字的英文为Kssinger, 首字母即“K ”。)这引起了当时在场的外交部长乔冠华的哈哈大笑。在参观的过 程中,尼克松不时地开着这样的玩笑。在古代武器展厅,陪同告诉尼克松,这些武 器在古代边界战争中曾用来抵御北方的入侵者。 “你们用这些武器来抵抗俄国人?”尼克松取笑道。 乔笑着反问:“您指的是1969 年那次?”“是谁挑起的?”尼克松又问。 “那当然是他们。”乔回答说。 “那么谁打赢了呢?”尼克松进一步问道。 乔的笑容消失了:“我们只是把他们赶出去而已。”当尼克松穿过天安门广场 时,他与中国民众进行了更多的思想交流。上百个中国人围上前来。尼克松问一个 抱着孩子的男人,他是否还想再要个孩子? “只想再要一个,”那人说,“我们响应政府关于计划生育的号召。”“等他 长大了,你想让他干什么?”尼克松又问。 “党叫干啥就干啥呗。”这位父亲回答,“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尼克松不太 自在地“噢”了一声,“你是说党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吗?”那人庄重地点了点头。 尼克松在北京逗留的最后一个夜晚是颇为愉快的。按照中国的习惯,尼克松为 东道主举行了答谢宴会。他一边品尝着精美的菜肴,一边谈着政治,谈着美国和中 国。谈到中美外交关系正常化时,尼克松说:“我们还没有把桥架好,还有许多工 作要做,但是我们决心完成它。为了我们今天在大学里看到的那些青年,为了像他 们一样的美国青年以及全世界的青年,我们必须完成这项工作,而不能失败。”基 辛格显然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尽管还在生气,不过他已确信白宫和国务院发表的新 闻公告只会强调尼克松的个人作用了。同时,不管他在北京的进展如何,尼克松回 国后肯定不会向政府汇报的。然而,他的巴西之行却使他产生了新的想法。由于其 他美国人都没有会见过华国锋,因此自从华在机场迎接了尼克松,并花了近九个小 时与他会谈之后,尼克松的行踪愈来愈引人注目了。最后,基辛格在一个新闻发布 会上说:“我们当然希望了解尼克松此行的性质与结果。”这与他和福特在过去两 周里所说的调子显然不同了。 福特本人则兴高采烈,因为他在新罕布什尔州共和党和初选中意外地取得了胜 利。尽管他仅以不到1400 票的微弱多数战胜里根,然而毕竟是胜利了。处在胜利 喜悦中的福特也开始以更加温和的口吻谈论尼克松了。 然而此时,大洋彼岸的尼克松却感到疲倦了。桂林是他中国之行的第二站,这 里的天气比北京的好不了多少。而且,在政治性会谈结束之后,旅游观光的日程还 是那样紧张。最使人筋疲力尽的莫过于芦笛岩的那一段300 码长的石级了。到达山 顶时,尼克松已经气喘吁吁,步履艰难了。当陪同指着这个以其蔚为奇观的石笋和 钟乳石闻名于世的溶洞向他介绍时,他因无心欣赏那些美好的洞景而显得有些心不 在焉。尼克松的脚也跛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使陪同参观的中国人甚为担忧。尽管已 经有了一位心血管专家不离左右,中国方面还是派了一辆救护车尾随其后。 第二天的情况也同样不妙。在游漓江的游艇上,尼克松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很 少与中国陪同人员谈话。他不时用忧郁的眼光瞥一眼他的看护兵。那位看护兵从药 箱里取出一瓶抗凝血剂,尼克松接过药瓶,好不容易才用他冻僵的手指取出一片, 可是一不留神,那药又滚到甲板上去了。 第三天早晨,飞机即将飞往广州,这是他旅行的最后一站。尼克松这时的情绪 低落。在机上就座以后,他看了一眼过道对面的《新闻周刊》记者乔治·林塞并对 他说:“还是记者好当。你们只需提出问题,而不用回答问题。”没有等林塞答话, 尼克松已经转过身去,在随后的整个飞行途中,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飞机抵达广州时,尼克松的精神又愉快起来。在他参观这座城市时,成千上万 的中国市民涌上街头对他表示欢迎。他们高呼着:“尼克松,尼克松!”对于一个 外国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盛况。尼克松感到精神焕发,脚顿时不跛了,步履 轻快有力,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由于心绪极佳,他坚持要在机场与记者们合影留 念。记者们乱哄哄地挤成一堆,还是尼克松把他们排成一行,并让他们“笑一点。” 大家都笑了,笑得最开心的首先是尼克松本人。 回到圣克利门蒂寓所几天以后,尼克松接到了基辛格打来的电话。基辛格当时 正在陪着刚作过胃部手术的妻子在棕榈泉疗养。他首先为不能亲自拜访尼克松表示 歉意,因为在竞选尚未结束时他这样做只会使福特难堪。尼克松静静地听着,没有 插话。扯来扯去,基辛格终于说到了正题上:白宫希望得到一份尼克松对其中国之 行的全面汇报。福特总经已派弗农·沃尔特陆军中将前来圣克利门蒂作记录。 “那不行,亨利。”尼克松当即打断了。他表明,他不是不愿意向白宫汇报, 甚至很乐意这样做;但不能通过什么沃尔特中将,也不是国务院办公厅。他只能与 福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面谈。——这才是适当的,有足 够尊严的渠道,也是一位前任总统所应得到的安排。对此,亨利·基辛格除了同意 以外,已别无选择。 1978 年11 月中旬,尼克松又应邀到英国去访问。这次英国之行尼克松遇到 了麻烦。 尼克松在英国并不是没有盟友,英国外交部的一名前官员乔纳森·艾特肯就是 其中的一位。他还多次去过克利门蒂拜访尼克松。这次,艾特肯为尼克松安排了在 英国下议院作演讲的机会,还为他安排了同保守党领袖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以及保 守党哲学会会员的会谈。在演讲和会谈中,尼克松的话既有分寸又诙谐幽默。他在 评论世界局势时言谈很有见地,显示出他对国际事务的了如指掌。一位曾和他共进 午餐的勋爵称他是“一位非常讨人喜爱的家伙。”与此同时,牛津的一个名为“抵 制前总统行动委员会”正在准备着举行一次规模较大的乱哄哄的示威。对于这一消 息,尼克松就像全然无事一般。 他笑着告诉记者们,“示威对本人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尼克松 准备在牛津大学学生俱乐部作演讲的那晚,天气很冷并下着蒙蒙细雨,但这并没有 打消他的敌人们准备举行示威的劲头。他们来了好几百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国人, 还有一些是社会主义工人党和国际马克思主义小组的中坚分子。起先,这次抗议示 显得有点滑稽:一个学生身上披挂着录音磁带,另一个则举着标语牌在那儿走来走 去。 但是,当尼克松乘坐的黑色戴姆勒高级轿车驶过来时,四周响起了一片愤怒的 喊叫声。示威者们蜂拥而来,他们冲破了警察设置的警戒线,挥舞着拳头,在轿车 后面疾跑着、追逐着。司机赶紧把车子拐进一条小巷,谁知进了条死胡同。轿车一 下子撞在胡同的尽头停住了。还没等警察作出反应,示威人群已把轿车围了起来。 他们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向轿车吐口水,还用拳头猛烈地击着车窗玻璃和车盖。轿 车内的尼克松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对他来说, 这简直就是他1958 年访问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时所遇情况的重演。一位美国记 者爬上了附近的墙头,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位前总统镇定自若地坐在车里,脸上 还带着微笑。 最后,警察挥舞着警棍,从示威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当尼克松从轿车里出 来时,示威者们谩骂连声地又向前拥挤过来。尼克松的外衣上沾满了唾沫,他停了 一下,朝那些呐喊着的示威者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奇怪而又满意的神色,然后 尾随着警察走进了俱乐部。 看见他的到来,等候在俱乐部内的800 名牛津学生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 欢呼声,这强大的声浪淹没了来自俱乐部外面的叫喊声。尼克松满面笑容地走上了 舞台中央并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先用了十来分钟的时间以回顾世界局势。他说世界大战并不是不可避免的, 他还声称自己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一位实用主义者”。然后他欢迎听众提出问题。 遵照着白宫新闻发布会上的提问方式,在场的听众提问时都非常彬彬有礼,而尼克 松就像他在巴黎自然节目上所表现的那样,回答这些问题时既机敏又有风度。他为 美国入侵柬埔寨的行动辩护,说当时“要是我早一些作出这个决定就好了”;他还 把美国的这一行动比作是“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在1944 年指挥盟军在法国登 陆的行动”。同时,他又为自己任总统时批准进行电话窃听的行为辩护。在谈到苏 联时,他说,“我喜欢苏联人民……我不喜欢的仅仅是共产主义。”他的话音刚落, 外面的示威者们立即发出了一阵表示不赞成的嘘叫声和嘲笑声,使得他的演讲无法 下去,因为他们也在从英国广播公司转播的实况中监听着尼克松的讲话。尼克松耸 了耸肩想继续往下讲,然而外面的喧闹声还是那样的嘈杂。最后,当这些骚扰的声 音平静下来后,尼克松用手指了指外面的示威者说:“也许他们喜欢共产主义。” 只有一次,有人问到了“水门事件”,然而周围的人马上朝提问者发出了一阵嘘嘘 的反对声。尼克松见状立即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接着他镇定自若他说,“一些 人说我在“水门事件”上处理不当,他们言之有理。是我把事情弄糟了,为此我付 出了代价。 我不是不承认我的过失,但是让我们来看看我任职期间所取得的成绩吧。当你 们活到2000 年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那时的人们是怎样评价我了。”似乎是对他 的回答,在俱乐部的外面,示威者们正高喊着,“我们要你的脑袋!”在演讲快结 束时,有人问起尼克松有什么打算。“我虽然离开了政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从 此就永不参与社会生活了,现在让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我并没有从社会生活中消 失了,并没有在圣克利门蒂过着悠闲的生活,只是听听大海的波涛声,打打高尔夫 球等等。”接着又说,要那样做是很容易的,实际上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但对他 来说,他不能这样选择。“要是我那么做的话,不出一年我的精神和肉体就会死去 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他的话音沉重起来,充满了感情。“只要我还有 一口气,我就要谈论那些影响世界局势的大问题。我不准备紧紧地闭上自己的嘴, 对政治事务不闻不问,我要为人类的和平与自由发表的自己的见解和看法。”大厅 里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尼克松静静地站立台上,合了双眼,一动也不动。 从英国回来后,尼克松发现记者们还是像以往那样等候着他。然而记者提的问 题跟以前的不同了,同时尼克松回答的方式也不己397 同了。现在,记者们已不再 追问他过去干了些什么,而是在问他在做些什么了,而回答这类问题对尼克松来说 真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在尼克松下榻的纽约市最豪华的华尔道夫饭店。当曾做过 他的政治助手并且为多家报纸撰稿的专栏作家尼克·蒂迈施打来电话时,他立刻对 蒂迈施发出了邀请。 相见以后,蒂迈施十分惊奇于尼克松的变化。他上次见到尼克松时,正当尼克 松辞职之后没几个月之际。当时的前总统看上去筋疲力尽,精神压抑,全无当年敢 做敢为的劲儿了。而现在的尼克松,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滔滔不绝谈论着国际事 务,谈论着卡特,谈论着自己,这最后一点对他来说,实属罕见。 “一个人被人打败并不意味着他从此就完蛋了”,尼克松说,“当然,如果他 认输并退出的话,那么,他是完蛋了。然而我的哲学是——不管你被打倒在地多少 次,你都要从地上爬起来。即使你血流满面,遍体鳞伤,倘若你还想活下去的话, 你就站起来继续搏斗。如果你还有所信仰、有所追求,如果在生活和事业中还有什 么值得你为之拼搏的话,那么对你来说最大的考验不是你风顺之时,而是你遭受挫 折,身处逆境之际。再说一遍,当你被人打倒在地时,你必须从地上爬起来,继续 奋击。”尼克松握着拳头在蒂迈施面前虚晃了一下,然后说:“站起来,重新开始 战斗!”1978 年1 月29 日,卡特总统设宴招待第一次到美的中国领导人邓小平, 特意邀请尼克松参加。 当尼克松与邓小平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用力地握着手。第二天上午,两人又进 行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私下会谈,人们已知尼克松将再次访问中国。 1979 年9 月12 日,尼克松在埃迪·考克斯、布伦南以及特工人员分遣队的 陪同下,启程前往中国进行第三次访问。这次访问的时间不长,总共尚不满一周时 间;北京机场上的欢迎仪式也没有前两次那么隆重热烈。此外,除了到附近的炼油 厂参观以外,其他的观光活动似乎都免了。尼克松告诉记者,这是一次工作访问, 他来北京是与华国锋和邓小平讨论政治事务的。然而中国方面还是设法为他举行了 两次宴会,不过引人注目的是,美国的官员——包括驻华大使伦纳德·伍德科克, 没有出席。尼克松在北京期间,他的照片占据了当地报纸的第一版版面。尼克松在 人民大会堂被盛宴招待时,中国的一位发言人微笑着说:“有一句中国的成语很适 于今天的场合:饮水不忘挖井人。”接着他把目光转向尼克松又说道:“我们不会 忘记老朋友的。”就在尼克松被盛情款待于北京之时,他的夫人正在家中监督家具 财物的打包装箱工作。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尼克松积累起非常可观的一大堆财物。 仅就家具一项而言,其数量之多不仅足以布置他们在纽约的新居,而且足以布 置戴维和朱莉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那所大房子,即使这样剩下的家具还会有满满的6 房子。此外,还有各国领导人送给他的数十件精美礼品,以及两百多瓶珍贵的名酒 和香槟,其中包括苏联领导人列尼奥·勃列日涅夫送给他的一箱12 瓶酒中剩下的 8 瓶,这些酒都贮藏在地窖里。所有这些财物要合起来估价保险的话,可值33.5 万美元。 打包装箱的工作从1979 年秋天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1980 年1 月才告完毕。 1980 年2 月9 日,尼克松夫妇乘飞机从洛杉矶飞往迈阿密——按照原先安排的计 划,他们要在那儿同雷博左一起度上几天假,然后再会纽约。在飞机的货舱里,有 一样东西令人注目地不见了。那就是在离开圣克利门蒂之前被尼克松送人的高尔夫 球棍,因为按照他今后的生活计划,他不会再有什么时间来打高尔夫球了。 搬到纽约以后,尼克松更加活跃,但对于“水门事件”,更不愿意提起。 有一天,尼克松又在他二楼的书房里招待了一位名叫玛乔里·达克尔斯的杂志 记者,此人以前是一名修女。 “您喝点咖啡吗?”尼克松问。他不自然地微笑着,似乎是因为和一名有魅力 的年轻妇女单独在一起而感到不大自在。“佣人回家了,我来煮点咖啡。”尼克松 走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了书房,但是其紧张的情绪并没有放松下来,看 得出他出去一会儿以稳情绪并没有放松下来,这回没有奏效,他还是显得紧张而且 不自然。只是在迈克尔斯开始问起外交事务方面的问题时,尼克松的紧张情绪才慢 慢地消失了。当尼克松谈起国际局势时,他的表情自然了,讲起话来也不再吞吞吐 吐了,他表述得清楚流畅,有条有理。 滔滔不绝他讲了30 来分钟后,这位前总统的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咖啡!”他叫道,“我忘记添水了!”随即他又笑了,“你看我昏头不昏头?” 从厨房出来后,尼克松又继续说下去。他认为,中国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它再次 和苏联结成联盟,那就意味着我们输掉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当然,美国不应该忘 记那些小国家。他说,自他离开白宫后,“安哥拉,埃塞俄比亚,阿富汗,南也门, 莫桑比克,老挝,柬埔寨,南越等等一系列小国,不是处于苏联人的直接控制之下, 就是处于苏联人的间接控制之下。而与此同时的美国又干了些什么呢?它放弃了B 一1 型轰炸机的生产计划,推迟了巡航导弹的生产,关闭了民兵Ⅲ式导弹生产线, 还停止了制造中子弹。”尼克松把椅子朝迈克尔斯挪了挪后总结说,有时是需要世 界的领袖人物“以奸诈对奸诈,以残暴对残暴”的。 一个多小时悄悄地过去了,去商店买东西的尼克松夫人和朱莉也快回来了。明 明到了该走的时间,可迈克尔斯还在犹豫着。她曾答应过不问尼克松关于“水门事 件”的,还曾保证过不问他是如何挺过来的;可是现在,尼克松坐得离她那么近, 他又显得那么轻松,很明显这个机会十分难得。于是,迈克尔斯的问题脱口而出: 您是怎样挺过来的?为什么您没有垮掉? 就像被挨了一巴掌,尼克松的身子向后一缩。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起步来。当 他回转身看着迈克尔斯时,他的脸已涨得通红。迈克尔斯担心他是否会大叫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尼克松嘶哑着嗓门低声他说话了,“生活并不仅仅意味着轻松愉快。 对人们来说,处于社会的顶层,或处于社会的底层都不是件快事。我想我可能是个 宿命论者,”他停了一下,在寻找着恰当的字眼,“我认为,你必须要有历史的眼 光,因为只有借助于这种眼光你才从这些事情中摆脱出来……生活中的危机是一个 接一个的,有些人无法正确地处理好这些危机,他们作出了不同的回答。有的开始 酗酒,有的开始吸毒,还有的则垮掉了。总而言之,他们的精神崩溃了……然而, 一旦一个人意识到他在生活中负有一定的使命,而且这项使命不付出许多的艰难困 苦是无法完成的;更重要的是,他已下定决心,即使他最终得到的报偿抵消不了他 所付出的艰辛,他也义无反顾——假如你从历史的角度认为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发生 的话,那么,不管你遭受多大的挫折,你都能顽强地挺过来。”尼克松停止了踱步, 他低着头看着迈克尔斯。“在我的一生中我已几经沉浮。每次竞选都是一场战斗— —在每次战斗中你被别人用不正当的手段击败时,就意味着你已准备好了下一次的 战斗。你很清楚在战斗中可能会流很多的血——包括你的血——但是你还得活着, 为了将来某一天的战斗你必须活着。”说到这儿他又停了一下,然后轻轻他说, “要在烈火中锤炼,百炼成钢。”迈克尔斯的采访报道后没几天就收到了尼克松的 一封感谢函,他对她客观公正的报道表示谢意。在感谢函的下面尼克松又加了句: “现在要准备躲避。”但是,记者是无法躲避的。既然理查德·尼克松再次变成了 新闻人物,那么对新闻人物就不能不加以报导。新闻界对尼克松的报导就像是他在 竞选政府公职一般。无论是他被人看见在街上行走,还是在商店停下来为孙子买了 玩具,或者在“魔术世界”停留时发表点诸如“没有见过迪斯尼乐园就不算见过世 面”的议论,统统这些都会出现在第二天早晨的报纸上。同时,采访要求之多,可 达一星期20 个。其中有一个引起了尼克松的注意。 那是来自《芝加哥太阳时报》的青年专栏作家鲍勃·格林的采访要求。 格林在信中说,他想与尼克松谈谈,这差不多是出于和“一个8 岁的孩子想去 迪斯尼乐园”相同的原因。尼克松回信他觉得受到了恭维,正在考虑。格林在下一 次的信中更为正式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最后,尼克松同意了。 格林本来只希望能够和尼克松单独地谈上半小时的,而实际上,尼克松留他在 自己的办公室里谈了近两个小时。尼克松什么都谈,从雪果的价格到他对纽约的印 象,到对沃尔特·克朗凯特这样的“宽厚仁慈”之士有可能进入白宫的预测。他谈 到了林登·约翰逊,谈到了他将不再打高尔夫球,谈到了汤姆·杜威。然而,尼克 松谈得最多的还是他自己。 开始他比较谨慎。我“从来不是个善于搞心理分析的人”,他承认道,“我不 试图分析别人,当然也不善于分析我自己。我认为,坦率地说,从事这项活动的人 ……他们所做的事很多是表面的、牵强的,而且大部分是无用的。”不过,他又说, 如果格林坚持的话,他也可以试试。 尼克松开始说道:“在我的政治生涯中,我认识了许多非常能干,非常聪明的 人,很多人身怀绝技,很多人具有领袖的气质。然而,他们只作到议员便止步不前 了,他们从来没有进过参议院,也从来没有干过州长。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仅仅在于 他们不愿意失去一个安稳的位子的风险,这样他们便在那个水平上止步了。从人们 开始考虑自己的安全那一刻起,你就再也无需指望他们还会向最高峰挺进了。如果 不想陷入这样的悲剧的话,你就必须敢于冒大险,如果必要,你还要经得起失败。 而且,很可能在失败了两次以后至三次以后一切还要从头开始。这就是秘诀。”尼 克松顿了顿。“我的公共生活是颇为不易的——其原因无需深究。这对家庭来说也 是十分困难的,总之,一言难尽。然而我要说,即使我事先已经知道了以后将会发 生的事情,我也不会拒绝一试的。”也许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尼克松承认道。 他的确不同常人:他为人冷淡,性格孤独,不易接近。别的人或许可以“直抒胸臆”, 而他不能。 “你必须保留一层帷幕,”尼克松解释道,“一个总统必须不同于普通的老百 姓。他应该保持某种形象。人民需要他那样做,人民不希望他与他们平起平坐,并 说‘瞧,我和你们一样。’”“杜鲁门被认为是非常平易近人的,”尼克松接着说, “但是,相信我,除了最亲密的朋友,他从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任何不拘礼节的亲密 举动。 “艾森豪威尔以其笑容可掬而闻名——但是他不让别人碰他。当然,他可以和 你握手并进行其他一般的接触,然而他绝不能容忍别人走过来搂住他说:‘喂,艾 克。’“肯尼迪也是一样。尽管享有富于魅力的美名,他也有自己的某种秘密,某 种尊严。”“那么约翰逊怎么样呢……? 约翰逊相信情感交流中的肉体接触一类的 说法。”“我,当然罗,更像肯尼迪。”尼克松说他自己是个拘礼的人。他的朋友 们,包括雷博左这样的好朋友,都对他以礼相待。他们总是称他“总统先生”而从 不叫他“理查德”或“迪克”。 “您是说,”格林问道,“当您和雷博左穿着便服外出,坐在一条大渔船上, 当他想请您喝啤酒时,他当真要说‘您要喝点啤酒吗,总统先生?’”“正是,” 尼克松回答,“对极了,就是这样。”他耸了耸肩说:“这正是我的方式。我工作 时总是穿着外衣打着领带的,信不信由你,这在一般人是难以了解的。我在写讲稿, 看书,口授文件和做其他事情时都是外衣领带样样不缺。即便是独自一人时也是如 此。如果脱掉外衣我很可能会感冒,就是这样。 “我从不想和谁过分亲密,甚至对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例外,”尼克松继续说着, “我不要什么事都对别人讲——比如‘天哪,我睡不着觉,因为我为这样那样的事 担心’,等等。我认为自己的烦恼应该藏在心里。我就是这样的。有些人则不同, 他们认为和知心朋友坐在一起把一切都讲出来是很好的精神疗法。我可不,指望我 那样做算是没门儿。”“我不让我的感情受伤,”尼克松总结道,“如果我有感情, 我很可能就活不下来了。”他的很多朋友都没有活下去。“你看看报纸上的讣告栏, 有69,70,73,74 岁死的,——都是我的同代人。他们死了,死于心脏病,癌症, 还有别的什么病。我从不操那份心,更不会为此感到恐怖,我只想每一天都可能是 末日。”格林被感动了,他想说几句表示同情的话。尼克松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这一 意图,便突然终止了采访。当那位记者起身告辞时,尼克松问起他的年龄。 “你几岁?”“33。”“33,”尼克松点点头,“我第一次当选众议员时也是 33 岁,那可是一生中的好时光。”几星期后,11 月6 日,在里根于总统竞选中 击败卡特的第3 天,尼克松出现在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苏联驻华盛顿大使馆。 这天是苏联十月革命63 周年的纪念日,苏联人举行晚会。上千位宾客出席了晚会, 伏特加散发出芳香。在等待与苏联大使阿纳托利·多勃雷宁握手的行列中,基辛格 向一名记者否认有关他的一些传闻:不,他并不准备出任新总统的国务卿或驻北京 大使,他简直不知道这类议论是自动流传起来的。 基辛格正要回答记者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时,尼克松威仪堂堂地走进了大厅,他 用臂弯将基辛格带过来,推着他向队列之首走去,口里说着:“享利,你跟我来。” 多勃雷宁满面笑容地迎接了他们。尼克松也报以微笑并摆好姿势让记者们照相。看 到记者们纷纷围上前来,他便开始讲话了。他预言华盛顿将会欢迎新政府。“将会 出现崭新的风格——我没有批评现任政府的意思——不过的确不一样。”里根是一 位“理智、可靠、并且强有力的人物。”对苏联来说,只要过上一段时间,苏联人 最终是会喜欢里根的。正如苏联人过去也不喜欢他尼克松一样。“但是我们取得了 一些进展”。 当尼克松离开晚会时,关于尼克松将会东山再起的谣传比任何时候都盛行了。 人们在传说着,尼克松不但是卷土重来,还简直是捭阖纵横,为所欲为。 甚至有报道说尼克松已经在收拾行装,准备赴北京任大使了。然而这一切全不 是真的。 但有一点是真的,在尼克松前次访华10 周年时,他将再次访问伟大的中国。 “水门事件”使尼克松从政治的顶峰跌落下来,勇气使他从屈辱中挺了过来。 以前他曾对自己的助手说过,“10 年以后‘水门事件’在历史书中还会占几 段,50 年以后它就只是个小小的脚注了。”让我们永远憧憬着未来,永远不要向 后看。 1994 年,美国新泽西州的萨德尔湖畔,一个垂暮的老人斜倚在林荫中的靠椅 上,他的膝头上摊开着一本书,那是他前几年心血的结晶——《领袖们》。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他是绝不下跪的。“水门事件”令他十分屈辱地从总统宝座上跌落。他经历了 沙漠一般的枯寂之后,终于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的眼光落在了下面这一段话上: 领导人的活动始终是多方面的。他有公开的一面,也有私下的一面,有千百万 人看到的面孔,也有辅佐他治国的一小批人看到的面孔。……所有领导人都希望由 历史证明他们的正确。有些人的声望在离职以后反而更高了,有些人则江河日下。 历史的判决有时使巨人变成侏儒,有时候原来的侏儒则变成了巨人。 历史将如何来判决自己呢?尼克松漫无边际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 他太疲倦了。奋斗了一生,应该好好地休息。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 他的灵魂慢慢地飘出了躯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