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我出生在湖北黄安县(今红安)七里坪区秦罗庄。 父亲秦辉显是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除了种田,还会一点篾匠手艺,母亲周氏, 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除了父母之外,家庭里的长辈还有我的伯父。伯父终生未娶, 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同父亲相比,泊父是一个更地道的农民。我的父亲读过几 年书,又会点手艺活,田间劳动相对少了些。伯父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 平辈中,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为是么儿,父母和怕父对我自然多了些 疼爱。哥哥姐姐凡事也都让着三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庭生活是温暖的,虽然 并不富裕,却洋溢着劳动之家纯朴和睦的气氛。 我的家乡秦罗庄,在黄安县的北部,是片风景秀丽的丘陵。村庄座落在岗坡上, 北倚老君山、天台山、雨台山,面向阳台山,西有龙王山,东眺光字山。四周可谓 群峰竟秀。在我家门前不远处,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溪,常年流水潺潺,春夏之交, 梅雨连绵,水涨溪宽,鱼游虾戏,给我们这群乡野伢子带来不少新奇和乐趣。还值 得一提的是,这条小溪河往东走,便汇人了稍大一点的盐店河,而盐店河流到七里 坪,则融进了纵贯大别山区的倒水河。 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倒水河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 策源地和摇篮,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就是在七里坪镇倒水河的河滩上成立的。 在几十年的腥风血雨中,从倒水河畔走出了一批又一批革命的优秀儿女。 家乡不仅水好,山色也是很美的。 越过村庄南边的小溪,再往前走几十步,就是一座小山坡,与村庄遥遥相对。 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山坡上那大簇大簇的映山红。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 是。 清早起床,打开院门,首先映入跟帘的,便是沐着朝阳的像云霞一样燃烧的映 山红,那情景真是激动人心。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就是这样一方水土养育了我。 到我长到稍明事理的时候,父母和伯父商议,让我去邻村的学校读书。 我们庄户人家送子女读书的目标很简单,能识得官府布告,能记个帐,春播秋 种能算个子丑寅卯就行了,穷人家孩子读书的目的基本上是为劳动服务。 小时候的我是比较顽皮的,生性好动,好奇心强,尤其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坐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啃书本,感觉很不自在,所以我总是找机会逃学,或到 山坡上和放牛的小伙伴们嬉戏,或到附近的河沟里捉鱼摸虾,眼看封了放学时间, 才装着放学回家。后来,逃学的事被老师发现了,他罚我下跪,用戒尺打手心。但 越是挨罚挨打,我就越不愿上学。就这样,我小学上了不到一年,读过《百家姓》、 《三字经》,但终究激发不起学习兴趣,再加上我的哥哥身体不好,做工种田都显 得层弱,所以经父母和伯父商量,不再勉强我上学,而集中财力保障我哥哥多读几 年书。他们的指导思想很明确:我们兄弟两个,一个读书,一个劳动,文武都全了。 长辈们希望我和哥也像父亲和伯父那样,永远不分家。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幼稚,只知道劳动能出成果,哪里知道读书学习会给人 带来那么大的益处。就因为小时候没能坚持上学,在此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我在学 文化上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有八亩水稻用,十来亩坡地。依靠自己的劳动,温饱不成 问题,还略有节余。休学之后,我便跟随伯父下田干活。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但 没过多久,农活一套我便基本掌握下来,耕田耙地,插秧施肥,渐渐地得心应手。 伯父很喜欢我,他觉得我热爱劳动这一点很像他。他常常对我讲,一个人从小 就不要偷懒,有力气就要劳动。饭里有了自己的汗,吃起来才格外香。 我的母亲也是非常勤劳能干的,除了在家操持家务,农忙季节一样下田参加劳 动。 庄稼人衡量一个孩子低劣优秀的标准,多数要看这个孩子是否爱劳动,劳动得 怎么样。这一点,我很快就得到了乡亲们的赞赏。再加之我性格活跃,爱唱爱跳, 不腼腆不怯场,所以在村里一般大小的讶子中,我算得上是个“领袖”人物,经常 把他们组织起来,模仿戏班子演大戏、或者玩打仗游戏,应该说,过得还是很炔活 的。那时,我也有痛苦,那就是受着疾病的折磨。我从小有哮喘病,犯起病来,一 点不能活动,人躺在这间屋子里,隔壁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喘声,找村里、镇 里的医生看过,都没看好。一天,村里来了一位牵骆驼的江湖医生,我母亲请他给 我看。他给了六包红色粉状药,让我们找六个绿壳鸭蛋,再从尿缸里刮些尿硷放在 瓦片上用火焙干研碎,每天往一个鸭蛋里灌进一包红粉药和尿硷,封住蛋口后把蛋 放在火里烧熟后吃。我母亲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在我每天放牛回来后就按这个办 法烧个鸭蛋给我吃。蛋的味道是极难吃的,但为了治病,每次我都硬着头皮把它强 咽下去。结果,吃完这样六个蛋后,我就真的再没犯过哮喘。我算很幸运,当时我 们村子里有三个得哮喘病的人找这位医生治,只有我一人治好了。治病这件事是我 人生道路上非常重要的一步。如果哮喘病治不好,我就不能参加红军,踏上革命的 征程。 我的病治好了,全家都很高兴。可是,没想到,紫接着却是一连串的不幸袭击 我家。 由于连年灾荒,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黄安县,瘟疫流行。我十岁时,母亲就去世 了。那时候根本谈不上医疗。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 丧母之痛尚未平息,第二年,我的父亲和伯父也相继撒手离开了人间。眼泪还 没哭干,我的哥哥又于第三年病故,而姐姐又已经出嫁。 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如同一阵又一阵的晴天霹雳,抽打在我幼小的心上。 如今回过头来想那几年,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一 个十二岁的孩子,孤独一人,居然活下来了,并且独启担起了一个家庭的全部责任。 祸从天降,这对自己的成长既是沉重的打击,也是一次很大的磨练。死的已经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活着的还要在生活的路上坚定地往前走下去。 短短几年,我像长大了十几岁。 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偌大的一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白天还好过,一把铁 锁挂上门,我操起家伙下田去,农忙时还和别家换工。夜里就难熬了,我家住在山 坡靠山根的地方。庄户人家老鼠多,到了夜深人静,便是老鼠的天下,一群一群绕 着房间吱吱乱叫。鬼妖神怪的传说听过不少,老鼠一叫,就瞎联想,仿佛真的看见 青面獠牙的鬼怪,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想打不敢打,想逃逃不掉,没有别的办法, 我只好用被子把脑袋蒙起来,在心理上多了些安全感。一睡着,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当初,我家长亲都健在的时候,衣食自给,并有节余。因此父母和怕父在村里 说话都有一定威信。可是如今撑梁柱都散了,可以说人亡家破,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小孩子,百事不懂,丧事办了一大串,田也大部分卖了,家也空了,还欠下一连串 的债务。 家道一落千丈,三里之外都能看见房顶上呼呼直冒的穷气。这样一来,过去那 些亲热的笑脸就很少见了,连故亲远戚都少了来往。话又说回来,设身处地地想一 想,乡亲们都是穷人,自己糊口尚且勉强,谁有能力收养我这一个一身债务的穷小 子呢? 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 过去,大人都在,我最盼着逢年过节。因为逢年过节有好东西吃,还有赏钱, 村里镇上还可能有演大戏的。乡下伢子们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过年过节。可是, 自从亲人们一个个离我而去后,我最怕过年过节,怕听爆竹声,怕见别人家的灯光。 从前,我曾听老人说过,人死之后灵魂要升天。我常常在心里想,我的父母会 在天上看见我在受苦,会从天上走下来看我,可是,这种奇迹却从来没有发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