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朝回国 朝鲜局势缓和之后,我便奉召回国。 同部队告别前几天,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十五军,是在党中央、毛主席和刘邓 首长的直接领导培养下成长起来的部队,虽然年轻,但进步很快。从四七年成立九 纵起,以后便是渡河南征,挺进豫西,克洛阳,战郑州,逐鹿淮海,先遣渡江,千 里南下,解放两广,西南剿匪,五十年代中央一声令下又上了朝鲜,五次战役追击 逃敌势如卷席,芝浦里阻击战鏖兵喋血,上甘岭一战更是中外震惊。可以说,战场 上的十五军,潇洒过,艰苦过,悲壮过,胜利过,就是没有装孬过。这的的确确是 一支好部队。我从秦赖支队的司令员,当到太行军区的司令员,从第九纵队司令员 当到十五军首任军长,可以说,我既是这支部队的一分子,也是这支部队的带头人, 倥偬岁月,悠悠战事,二十年来,这支部队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有我的血,我的血管 里也流动着对这支部队的情。我对这支部队既严又狠更爱,我的生命同这支部队水 乳交融,不可分割。 然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十五军。 坐在回国的列车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村庄和路旁的树木,我的心很不平静。 再见了,纯朴善良的阿爸基阿妈妮和朝鲜的兄弟姐妹们;再见了,我朝夕相处的战 友们、同志们;再见了…… 当列车驶过新义州,即将跨过鸭绿江大桥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次回国,也许就意味着我将结束战争生活。我这个戎马征战二十多年的老兵, 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带兵打仗了。以后的岁月,恐怕主要是在和平环境里度过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残忍的,尽管我十分渴望和平。我这一生,可以 说已同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我稍稍懂得事理时起,十四岁就参加了革命,在战 斗中由幼稚到成熟,从参加黄麻起义一直打到抗美援朝战争。行军打仗,占据了我 生命的重要部分。如今,新中国成立了,朝鲜战争用不了多久也会结束,中朝人民 渴盼的和平局面已经为期不远,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 然而,一想到从此将离开战场,心中竟涌起一阵惆怅和惶惑,当然,这种惆怅 和惶惑都是短暂的,是稍纵即逝的感受。 化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这正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所追求并为之奋 斗的。革命军队的战争,同法西斯军队战争观的本质区别就在于我们的战争正是为 了消灭战争,不是掠夺,不是歧视,也不是炫耀武力,更不是兽性的屠戳。消灭战 争。维护和平,建设社会主义,既是我们的行动,又是我们的美好愿望。 由战争走向和平,转过这个弯子,应该说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思想上的弯子转过来了,并不等于就已完全适应和平环境,就能得心应 手地投身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有相当一部分人,随着战争 的结束,他的使命也就结束了。什么原因呢?思维是战争的思维,作风是战争的作 风,习惯是战争年代的习惯。人,有许多素质,在战争年代里是优点,在和平环境 里却未必能算是优点。 战争,可以使人的有些长处得到发挥,但也可以暂时掩盖一些弱项,最典型的 就是科学文化知识的不足。 平心而论,我们那一代人所参与的战争,基本上还都是常规战争,小米加步枪 的仗还是占主导地位。就是到了朝鲜,虽然是炒面加大炮,多了一些飞机,多了一 些坦克,离现代化战争近了一步,但也仍没有脱离过人对人、枪对枪的基本战法。 指挥员的指导艺术,多是从实战中来,积累了一些感性认识,升华到一定的理性高 度,再根据战场实际,敌情我情,各自背景,天文地理,左右权衡,反复酝酿,形 成决心。战争或战役实施过程中,则又密切驾驭战场态势,或敌变我变,或敌不变 我亦变,或死守,或强攻,或迂回,或穿插,或背水一战,或回马一枪,随机应变, 当机立断,击敌不备,出敌不意。一个久经沙场的指挥员,理论上未必能说得出多 少子丑寅卯,但真的打起来,却能指挥得得心应手。 战争为我军造就了一批出色的军事将领。而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对于军事指挥 员来说,又多了许多新的、更高标准的要求。仅仅会打仗是远远不够的了,它要求 我们军事指挥员,尤其是高级干部,在政策水平、科学知识、交际能力、文化素养 等方面,都要有更进一步的加强。客观地说,这种加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完成的。 从战争走向和平,完成这个过渡,而且是从容地完成,只能凭借一种力量,那就是 学习。 回忆以往走过的路,从老百姓到军人,从士兵到干部,从基层干部到高级指挥 员,每一步转折,无不是在学习中由陌生到熟悉、由幼稚到成熟。是学习,保障了 我们在各级岗位均能得心应手地完成好工作任务。只有学习,才能不断拥有新鲜的 知识,不断开拓新的意识,不断产生新的思维。学习使人成熟,也能使人年轻。 离朝回国,远离了血光飞溅的战场,即将走进和平建设的滚滚热潮之中,我做 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认真读书学习,读马列,读毛 主席著作,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补上由于紧张的战争而落下的课程。在战争年代自 己没有落后,进入和平时期也不能掉队。 我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在丹东作短暂停留。当时陈赓同志在哈尔滨组建哈尔滨 军事工程学院,担任学院院长兼政委职务。我便绕去哈尔滨看望他,并向他汇报了 上甘岭作战情况。 陈赓同志是我的老上级,战争年代我们的关系很密切,我对他非常尊重。 他听了我的汇报之后,认为很好,让我给军事工程学院教职员工作场报告。 当时也没有更多的准备,从战役背景,讲到战役过程,不用打稿子,一点一滴 都涌动于心。邱少云、黄继光、孙占元、牛保才、王清珍等同志的音容笑貌历历在 目。艰苦卓绝的坑道斗争,十几个连队一个支部的故事,一个苹果八个人吃了两圈 的故事,我们的女战士用嘴为重伤员排尿的故事……那些感人的事迹,不仅敌人闻 所未闻,就连我们自己的同志,也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工程学院的同志静静地听了四个小时。陈赓同志一向 不愿意开长会,但那天也是稳稳地坐了四个小时。同志们被我军在上甘岭所体现的 英雄壮举深深地打动了。 给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讲完,陈赓同志又让我到战犯管理所,给溥仪等人也讲 一讲。给溥仪等人作报告,主要是讲志愿军保家卫国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 针对他们的那段不光彩历史,进行爱国主义教育。 当时战犯管理所有八十多人,除了伪满皇帝与大臣,还有国民党高级将领,这 些昔日称皇为帝出将入相的人物,倾听上甘岭的故事,就像听神奇的传说。我们的 战士所忍受的艰苦、所体现的英雄气概、所克服的困难,是他们做梦也想象不出来 的。 我在讲台上讲上甘岭的事迹,台下神情专注,鸦雀无声,当我讲到残酷的战斗 场面、讲到战士们舍身报国的情景,讲到坑道里喝尿解渴仍然坚持战斗时,这些昔 日与共产党为敌的人们,也深深为之所动,不少人情不自禁地流了泪。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当初,也许你们中有人认为我们志愿军打不 过具有优势装备的美国军人,美国军队可能会打进东北;有人还可能迷信美国的武 力,认为美国是不可战胜的。我可以告诉你们,事实已经证明了,美国军队并没有 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中国人,也包括你们,应该重新认识自己,中国共产党领导下 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完全能够战胜美帝国主义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