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喊嗓子去 大群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叫裘振奎,因为嗓音条件所限,唱戏没“本 钱”,只能专攻拉胡琴。裘桂仙不打算让自己的女儿学戏,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子 承父业,好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一肚子的经验能够倾囊相授,这既是为了裘门有后, 也是为了替祖师爷传道。为此他把终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大群身上了。 大群长到四五岁时就开始跟着爸爸上剧场,他在后台不言不语地看着爸爸勾脸、 勒头、穿行头,有时又让哥哥带着在前台看戏。那色彩斑斓的舞台画面,那铿锵昂 扬的锣鼓声,那悠扬的唱腔,那火炽的武打,那热烈祥和的剧场气氛,都在他幼小 的心灵上刻下了深深的美好印迹。尤其是他最爱看爸爸和那些叔叔大爷们扮戏了, 本来是一个普通人的样子,扮戏以后却变成了英雄好汉、文臣武将和形形色色的人 物,这是何等的神奇而美妙的景象啊! 在家里的时候,大群最爱听爸爸吊嗓子。别看爸爸平时说话声音不高,语气也 常常是平和的,但在屋里一拉上胡琴,立即显露出一股宏阔遒劲的气势,那声音是 那么有劲头,又是那么好听,虽然爸爸唱的内容听不大懂,但是那个味道却对大群 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所以每当爸爸吊嗓子的时候,大群就在屋子里找个旮旯一呆, 一双大眼一眨一眨地静静地听着。 时光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大群已经长到八岁。这时,他已无师自通地会唱不 少唱段了,没事的时候不是院子里耍刀耍枪的,就是拉开嗓门自得其乐地唱几段。 一次,他正在屋里唱着《捉放曹》:“恨董卓专权乱朝纲,欺天子压诸侯亚赛虎狼。 行刺未成身险丧……”裘桂仙从外面一步跨了进来。 “大群,你过来,坐下,我问你两句话。”裘桂仙郑重其事地招呼着大群。 “唉!”大群边答应,边坐到爸爸跟前。 “你乐意唱戏吗?”裘桂仙问儿子。 “我乐意。”大群回答得很干脆。 “大群,我再问你一句,要学戏就得能吃苦,早晨得早起,不能怕困,你受得 了吗?”裘桂仙的语调是亲切而严肃的。 “我受得了,多早我都起得来。”大群意识到爸爸今天的问话非同一般,所以 赶紧明确表示决心。 “那好,从明天起,你就正式跟我学戏,我给你开蒙!”裘桂仙做出了决定。 大群从此开始迈上了一条学艺和从艺之路。 在大群八岁到十二岁这四年中,他一直在父亲的直接督导下学习京剧花脸,几 年如一日地练功、练嗓、学唱腔、学表演,这就为他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学戏 就像写字一样,如果第一笔写得不好,整个字就写不好,只有第一笔写好了,才可 能把整个字写好。这四年就是这个未来的一代名净的学艺和从艺生涯的第一笔啊! 在这个时期,大群每天的生活大致都是这么度过的: 当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裘桂仙体内的生物钟就响了,他抬头看了看窗 户纸,知道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到大群睡得正香,又闭上了眼,为的是让儿子再 多睡几分钟。 “起来!”这是裘桂仙向大群发出的第一道指令。 “真困。”大群揉了揉眼睛,看到父亲和衣而卧、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只在 心里说了这两个字。 “喊嗓子去!”裘桂仙发现大群还没坐起来,这次虽然仍然声音不大,却增加 了严峻的语气。 大群知道父亲的话是必须立即执行,不能拖延的,于是他赶紧穿好了衣服,走 出屋门,到屋后的小跨院去喊嗓子。他先是活动活动腰腿,然后就面对院墙喊起了 嗓子。 “啊……咿……”大群的童声像一支箭那样射入了寒气袭人的清晨的天空。那 声音虽然还是童音,却不是那种一味尖而细的童子音,而是在燎亮中透出一种与众 不同的宽宏的音色。这声音驱走了大群身上残存的睡意。他越喊声越大,越喊气越 足,越喊音色越好听。 喊完嗓子后,大群在小跨院里转了两圈,然后又进入了下一个程序——念引子。 “终朝边塞,镇胡奴,扫尽蛮夷,定山河。”这个《草桥关》里姚期念的引子 很不好念,但大群根据父亲的要求来念,他把“终朝边塞”这四个字念得比较放松, 字眼清晰而声音低平,下面“镇胡奴”三字尽情一放,大有声如金石、响遏行云之 势,然后“扫尽蛮夷”四字又以一个下行的旋律念出一种沉重的感觉来,而“定山 河”三个字结尾时则念得更加沉着凝重,尽量使用了宽音。整段引子念得满宫满调, 高低起伏颇有法度。他念完了一遍,觉得有的地方念得还不够理想,于是又第二遍、 第三遍地念下去。 接下去,大群根据爸爸的安排开始念白口。他念的是《白良关》中尉迟恭的大 段白口。原来那时演《白良关》这出戏,在前面有一段尉迟老将让徐懋功、程咬金 等为他圆梦的情节,他连讲了三个梦,程咬金都说是不祥之兆,而徐懋功却说是此 番出兵必有夫人、公子相会。这种情节带有宿命论色彩,但从戏剧结构来看,这段 戏有些比兴的意味,当时这样演还是很生动的。从表演的角度来看,这段戏主要是 为了展示扮演尉迟恭的花脸演员的念白的功力。大群念的正是尉迟恭讲述他的梦境 的三段念白:“这头一梦,某家带领家丁,去往郊外射猎,从乱草之中,蹿出一只 白兔。某家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照定白兔射去。那白兔带箭而逃。某家在后面追 赶,赶至在太行山前,只见山就是这样喀喳倒将下来。不知主何吉兆?……第二梦, 某与盖苏文交战,那贼战某不过,回马就跑。某在后面追赶,赶至在渭水河边,只 见水就是这样哗啦一啸而干。不知主何吉兆?……第三梦,某家今晨早起,家院报 道:后花园中百花开得盛茂。某家去至花园,左手执镜,右手摘花,只见花开花谢, 镜落尘埃。不知主何吉兆?”大群念得不拖不急,快慢有致,尤其是“只见山就是 这样喀喳倒将下来”等重点句子更是念得特别有劲头、有韵味。这段念白有叙述句 和疑问句,有描绘和夸张,需要运用龙音、虎音等不同音色,对于念韵白的技巧的 锻炼,对于嗓音适应能力的锻炼,的确是非常好的教材。裘桂仙特意让儿子反复念 这段白口也确实是用心良苦啊。大群把这个大段白口念完,他的脑门上已经见汗了。 大群看了看天空,天已经大亮。他转身回到屋里,也不言语,换上父亲特意给 他定作的小厚底靴,站在堂屋等着父亲发出下一个指令。 “踢腿!”裘桂仙这时仍然在里屋微闭着眼,他估计儿子换好靴子了,就宣布 了下一个程序的开始。于是大群又上起了他的形体课。他这时就拉着“山膀”从屋 子的这头踢到那头,然后再往回踢,一边踢腿还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二、 三……大群在堂屋踢腿时,袭桂仙虽然还是在里屋炕上闭着眼躺着,但他从大群踢 腿的“欻、欻、欻……”的有节奏的声音中能判断儿子腿踢得是否认真。他一旦听 出了点什么,就会撩开里屋的门帘往外看一看,然后喊一句“腿踢高点”或“胳臂 别下来”。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大群尽管腿踢疼了、双臂抬酸了,也不敢不坚持, 他还是咬着牙一声不响地踢着,“欻”、“欻”、“欻”…… 终于踢够了数,大群才去擦干身上的汗,洗脸、嗽口、吃早点。这时裘桂仙也 起床了。 吃过早点,裘桂仙就开始给儿子说戏了。这时,已过不惑之年的裘桂仙身穿长 衫,手里拿着一个红木戒尺(也称戒方),坐在了堂屋八仙桌旁的一把旧太师椅上。 大群则站在屋子中间聆听父亲的讲解。裘桂仙对唱念中的咬字归音的要求一丝不苟, 对一出戏的每段唱、每一句和每个字,他都要求唱准、唱好。因此,说戏的进度很 慢,一出《二进宫》已经说了快半年了,但他还在让大群按照他的要求再唱一遍。 他拿过胡琴,对好了弦,就拉起了〔二黄原板〕的过门。大群笔直地站着,又把已 唱得熟而又熟的《二进宫》唱了一遍。唱完了《二进宫》,裘桂仙让儿子接着唱《 御果园》,唱着唱着,他发现大群对一个字的字音没咬准,他便让大群把这个唱段 再从头唱一遍。不知为什么,这个没咬准的字不论怎么唱就是改不过来,大群已经 唱了五六遍,但裘桂仙还不满意。 “这个字你是怎么唱的?!”裘桂仙放下了胡琴问道。 “我……”大群语言支吾,有些不知所措。 “把嘴张开,让我瞧瞧。”裘桂仙边说边拿起了那个红木戒尺。 大群张开了嘴让爸爸看。裘桂仙却气恼地把有楞有角的戒尺往大群嘴里一捅, 再一搅和,同时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就这么一捅,大 群的嘴里被戒尺弄破了,弄得嘴里直流血。大群眼含泪水,却不敢在严父面前哭出 声来。这时胡琴又响了,大群忍住疼痛认真再唱,居然顺利通过。自此以后,大群 对于学习唱念就更加从难从严地要求自己了,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和疏漏。久而久之, 他自己也觉得学到了甜头,越学越有兴趣。 裘桂仙教子特别严格,从启蒙开始,他就把一些高档次的规格和要领结合实际 加以讲授。他不仅教唱腔、教板眼,而且教气口,也就是唱到哪个字时应该吸气, 以及这口气怎么个吸法,他都仔细地提出来,要求像记唱腔、记板眼那样牢记不忘, 并加以体现。譬如学《二进宫》徐彦昭唱的那段“说什么学韩信命丧未央”,唱到 最后的那个垛子句“有老夫比樊哙怀抱着铜锤保驾身旁料也无妨”时,裘桂仙就一 面操琴为儿子伴奏,一面还适时地提醒着儿子“吸气”,仅此一句就有好几个地方 要换气,不仅“有老夫”和“比樊哙”的后面都要吸气,而且在“无妨”的“无” 字行腔中还要快速地吸两口气,在“妨”字刚一出口后也要快速地吸一口气再行腔。 正因为裘桂仙教得如此精细,所以一出《二进宫》竟教了五六个月也就不足为奇了。 另外,裘桂仙还经常对儿子说:“大群,唱戏跟别的行业不同,非有瘾不成,你得 打心眼里爱听、爱唱、爱学、爱练,没事就琢磨才成,不然好不了!”所以,大群 不仅在听爸爸说戏时把心放在戏上,平时也能自觉地找腔、找味,主动地琢磨怎样 才能把腔唱圆、唱美。这样他就越唱越好听,越唱越有瘾,越有瘾也就越爱琢磨。 裘桂仙本身就是演员,所以他教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结合舞台的实际情况来说 戏,使大群不仅学了戏,还长了见识。譬如裘桂仙有时就对大群讲解“戏是死的, 人是活的”道理,他告诉儿子现在学戏时固然要丁是丁、卯是卯地把唱腔啊、板眼 啊、气口啊都牢牢地记住,不能含含糊糊,但是以后到了舞台上真正唱戏时又要能 灵活掌握,随机应变。他告诉大群,像《草桥关》这出戏姚期所唱的“小奴才做事 真胆大”这段〔二黄散板〕的“小奴才”三个字,自己平时是用高腔来唱的,而有 时嗓子有些不适,唱高腔没把握,怎么办呢?就改为平着唱,也不是不可以。大群 是个拙于口而秀于心的孩子,爸爸的这些宝贵的经验之谈,他都牢记在心,并能举 一反三地去理解。在日复一日、寒暑不辍地从父学艺的过程中,大群不仅扎扎实实 地学会了多出铜锤花脸戏,而且在艺术思想上也得到了不少有益的启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