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件精品 北京京剧团的《赵氏孤儿》演出后,经过向专家和观众征求意见,又决定对剧 本做进一步的修改。修改时的一个重点就是要加强正面人物的分量,具体说就是要 把魏绛这个人物的形象塑造好。魏绛是最终诛灭屠岸贾,为赵氏复仇的关键人物, 确实有必要把这个人物演得更好一些。于是在角色安排上又需做出变动。 在这段时间,马少波同志正好负责北京市“戏曲口”的工作。一天晚上,为了 研究《赵氏孤儿》的剧本修改问题,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和李慕良, 以及其他几位有关同志都来到了马少波家。大家一边吃夜宵,一边谈《赵氏孤儿》 的修改问题。在谈话中,马少波与裘盛戎商量:现在戏的后半部需要加强,是否请 他放弃屠岸贾这个角色,而改演者将魏绛。显然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对于裘盛戎这 样的京剧名家来说,他对此更不能没有种种考虑,所以马少波在提出这个建议时, 他对于裘盛戎能不能接受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知道在塑造屠岸贾这个反面人 物形象的过程中,裘盛戎已经付出了相当多的艺术劳动,而且演出实践证明,他也 确实演得很生动。另外,即使魏绛作为一个忠良的形象与裘盛戎的戏路十分符合, 但要演好魏绛,显然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裘盛戎肯不肯中途改弦易辙,把屠 岸贾让出去,再重新打鼓另开张,再花一番功夫作魏绛这篇文章呢?马少波谈了这 个问题后,他十分关注地看着裘盛戎,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表态。这时,马连良等其 他几位也都在关心地听着裘盛戎的回答。后来马少波同志在一篇回忆裘盛戎的文章 中写道: 他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了我一会儿,说:“您真了解我的长处!”就这样, 再次排练时,他换演魏绛,对全剧说来,使(戏的)后半部分量增强了。当裘盛戎 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着马少波时,他想了许多:如果放弃演屠岸贾,自己前一段 为了扮演这个人物所花的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吗?不了解情况的人会不会误认为自 己来不了屠岸贾这个架子花脸的活儿而打了退堂鼓?再者说,魏绛这个角色的戏并 不多,会不会落一个费力不讨好?如果魏绛的演出效果逊于屠岸贾,那样一来不反 倒形成弄巧成拙了吗?不过,他又想:少波同志提的这个意见,是从整个戏的全局 需要出发而提出的意见啊,我怎么能不同意呢,何况自己来屠岸贾这个活也的确演 得不是那么轻松,如果改演魏绛,应该说还是有更大的优势,可望演出更好的效果 来的。由此看来,少波同志的这个意见,不也正是体现了大家对自己的信任与理解 吗?——于是,他终于表了态,同意换演新的角色。当然,也许在那很短的时间里, 裘盛戎并不能如此仔细地盘算一番,而他的这些考虑又毕竟大致地融进了他望住马 少波的眼神之中。 裘盛戎转而投入了对魏绛这一新的角色形象的塑造。在排练过程中,他发现演 屠岸贾时虽然一会儿得使炸音,一会儿得掏翎子,吃累得很,然而却能演出色彩来, 演出剧场效果来;演魏绛虽然在嗓子和体力方面要轻松些,却又显得没多少“俏头”, 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个人少得几个彩声是小问题,不过,要是达不到加强戏的后半 部的分量的目的就是大问题了。因此,裘盛戎又开始了一次新的深思细想。 裘盛戎知道戏里的俏头——也就是富于赏玩价值的精彩之点,并不能离开人物 硬贴上去,而必须从剧情和人物的内心逻辑中生发出来。那么,魏绛的戏是否还有 表现得不够充分,有待加强的地方呢?只有找到这样的地方,才能搞出俏头来啊。 他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了在“打婴”一节有文章可作。 魏绛本来以为程婴是陷害赵氏满门的奸佞,是屠岸贾的党羽,所以一怒之下用 皮鞭把程婴痛打了一顿。然而,程婴挨打以后,不但毫无反感,反而高兴地唱出 “将军的皮鞭打得好,方知你是忠不是奸”的心声,并把他舍子救孤的往事尽情告 知了魏绛。这时,魏绛才发现,被他痛打的程婴原来是位真正的大仁大义的贤者。 于是他百感交集,愧悔、敬佩、感慨、振奋等多种感情一齐涌上心头。人物的感情 已经浓烈到了极点,而原来的演出却对此一带而过,把一个安一段好唱的机会硬是 给错过了。这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契机啊!在这里如果不安一段唱,就如同 在《将相和》里少了那段“廉颇做事无分寸”的〔二六〕、《白良关》中少了那段 “这娃娃提起了梅秀英”的〔二黄散板〕,那岂不是坐失良机,太可惜了吗?于是, 裘盛戎把这个新点子向名琴师(也是这个戏的唱腔设计者)李慕良提了出来。 “慕良,我想在打婴后给魏绛加段唱,你看好不好?”裘盛戎直截了当地提了 出来。 李慕良没有立即回答,他一方面觉得裘盛戎的想法不无道理,一方面又觉得如 果在这场戏给魏绛加唱,那么扮演程婴的马先生在台上怎么演呢?马先生会不会感 到“干”得慌呢?如果让魏绛少唱几句还可以,要加一大段唱,马先生会不会同意? 想到这儿,他对裘盛戎说道:“给魏绛加一大段唱,好是好,可是马先生那里……” 裘盛戎一听就明白了,他没等李慕良说完,就笑着说:“你放心,马先生从来不是保 守的。你去问问他吧。”李慕良看到裘盛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信心也跟着增强 了。他就专门去找马连良谈这个问题。 “先生,打婴那场戏,盛戎有点新的想法。”李慕良对他的老师马连良说。 “噢,他有什么新的想法?你快说说。”马连良对裘盛戎一向十分器重,所以 对他的想法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他的想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在打婴之后,他想给魏绛加一段唱,抒发 一下魏绛的感情。您看……”李慕良说完后注意着马先生的《赵氏孤儿》剧照,裘 盛戎饰魏绛反应。 马连良一听裘盛戎的这个想法,不仅没有不快之意,而且态度明朗地说: “这太好了!盛戎唱他的,我会配合做出相应的身段、表情,决不会僵在台上。 而且,你告诉他,他把这段唱好,对我下一场的‘观画’是个很好的铺垫,这才是 一台戏吆!”就在得到了马连良的首肯后,裘盛戎又开始为魏绛的这段唱费脑子了。 负责编剧的王雁很快写出了唱词,他是这样写的: 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 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 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反落得晋国上下留骂名。 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的老迈昏庸,我不知真情呐。 裘盛戎认为这段词写得很好,把叙述与抒情结合得自然无痕,把魏绛的心理活 动也写得很贴切。下一步的关键就是唱腔怎么设计了。裘盛戎在唱腔设计问题上, 一向有他自己的真知灼见。他力主演员本人要亲自参加设计唱腔,他自己就是这样 做的。他想在这段戏如让魏绛唱一段〔二黄原板〕,曲调容易显得平,与人物激动 的心情不大合拍,如果唱一段〔西皮二六〕,又同《将相和》廉颇悔悟时所唱的容 易犯“重”,所以必须另辟蹊径。他想了许多板腔,都觉得不太贴切,都否定了。 他沿着表现人物愧悔之情这条线索思考着。忽然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七擒孟获》 那出戏,想到了在“孟获探月”一场戏中孟获唱的那段汉调唱腔“仰面朝天一声叹”。 那段唱表现的是孟获的愧悔及其对诸葛亮的敬佩之情,与《赵氏孤儿》中魏绛的心 态颇有相似之点;而且那种汉调的旋律相当动听,用在京剧中也显得既合拍又新颖。 早年裘盛戎在上海初次看《七擒孟获》这个连台本戏时,就很喜欢孟获唱的这 段汉调唱腔,那深沉恳切而又洒脱激越的旋律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际。没想到正像 那句俗话所说的“闲来置,忙时用”,那段汉调唱腔的旋律竟然在沉睡了多年以后 又在他的脑子里响了起来。他惊喜地抓住了这一天外飞来般的神思,并与李慕良在 一起精心设计唱腔,终于创造出了一段汉调唱腔的旋律与京剧二黄唱腔的旋律融合 而成的〔汉调二黄〕唱腔。 经过修改的《赵氏孤儿》与观众见面了。这次裘盛戎扮演了魏绛,演出取得了 成功。当魏绛知道自己打错了程婴以后,他无比激动地发出“这、这、这、这…… 哎呀!”的嗟叹声,紧接着在“撕边”接“脆头”的锣鼓声中起唱“我魏绛闻此言 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这种演法恰好与古人所说的“嗟叹之不 足故咏歌之”的规律相符合,使人物感情的激流既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抒发,而又抒 发得极其自然,并无生硬突兀之感。又加上这段〔汉调二黄〕的旋律抒情性很强, 从而使裘盛戎圆劲有味的演唱特色得到了相当充分的发挥。由于马连良与裘盛戎这 两位艺术家互相映衬,互相激发,配合得十分融洽,因而使“打婴”这场戏成为《 赵氏孤儿》全剧中最为精彩的场次之一。魏绛的形象从而成为裘派艺术的一件新的 精品,魏绛的这段〔汉调二黄〕则成了京剧爱好者们纷纷传唱的“流行歌曲”。 在《赵氏孤儿》这出名剧中,裘盛戎先后成功地塑造了屠岸贾、魏绛这两个人 物形象。从表演艺术的角度来看,《赵氏孤儿》剧照,马连良饰程婴,裘盛戎饰魏 绛(刘玉茗摄影〕0 这两个形象可称双璧,它们说明裘盛戎艺术创造的锐气是何等 充沛,表演的才华又是何等的卓越!也许有一天再演《赵氏孤儿》这出名剧时,将 分别由两位裘派传人扮演屠岸贾和魏绛,那时我们就会发现在这两个人物形象身上 恰好体现出裘派艺术风格的两个侧面,前者峭拔,后者弘润,而二者又都能给观众 以美的享受。正因为是这样,如果我们把裘盛戎塑造的这两个艺术形象称为明亮的 双子星座,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比喻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