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周信芳身上看到了一条路 裘盛戎首先回忆起三十年代他出科后到上海时的情景。这时他再也不用为了看 一场周信芳的戏而冒挨打的风险了,周信芳的移风社经常演出,随时都可以去观摩。 这一点使裘盛戎感到很惬意。有时他与周信芳同台演出,自己的戏如果在前边,就 在下场后留下来接着看周信芳的表演;有时他与周信芳不在同一个戏院演出,他在 自己的戏演完后,就往往再赶到另一家戏院去看周信芳的戏。总之,周信芳的戏有 着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吸引着裘盛戎这个年方二十几岁的菊坛新秀。 《乌龙院》是周信芳经常上演的戏,也是裘盛戎最爱看的一出戏。尤其是周信 芳纯粹用身段动作刻画人物内心活动的表演,演得既富于真实感,又富于节奏感, 更是使裘盛戎百看不厌。如宋江发现自己的招文袋不见了,因袋中装有梁山晁盖写 来的一封书信,所以招文袋的丢失,立即给宋江的安全造成极大的威胁,使他不禁 心急如焚。只见周信芳扮演的宋江在“乱锤”中出场,台步踉跄,抖须亮相,然后 起“叫头”:“哎呀,且住!昨夜偶宿乌龙院中,失落了我的招文袋,内有黄金一 锭,书信一封。想这黄金事小,书信乃是晁大哥所寄,若被旁人拾去倒也罢了,若 被贱人拾去,我的性命休矣! 这、这、这……不免回楼寻找。”下面一段表演就是一大段哑剧式的表演,完 全靠动作把人物内心的活动刻画得非常清晰。宋江走到乌龙院门口,一脚将门踢开, 急步登楼,上楼后先急切地四处寻找。一看衣架上和地面上都没有招文袋,则由动 转为静,坐在椅子上自我镇定下来。然后再由静转为动,一面用手比划着,一面仔 细地回忆刚才离去时的情景。在这里周信芳把离院的情景又虚拟地表演一番:揉揉 眼睛表示醒来,然后走到衣架前面取招文袋、看信、掂袋,知道书信和黄金都在袋 中,才用带子绕起招文袋的袋口。接着,做将招文袋顺手揣在衣襟里的动作,再用 手拍上身,而身上并无招文袋,说明刚才并未将招文袋揣在衣襟里。然后又做将招 文袋套在脖子上的身段,一看身上并没有招文袋,于是又否定了这第二个设想。这 时两手一绕,表示回忆起当时的确是将招文袋用带子绕紧的,接着两手一摊,左右 涮眼珠,然后虚拟地做持袋往腋下一挟的动作。配合这一挟的动作,是一记响亮的 锣声。 接着只见他又做出把衣裳搭在肩上,用双手拉门的动作,一、二、三,一用力, 终于将门拉开,而在门被拉开的同时,因双臂一张,挟在腋下的招文袋自然落在地 上。这表明宋江已确认招文袋落在屋内的地面上无疑。接着,他又在“乱锤”声中 抖水袖,低头在地面上寻找招文袋。最后才翻袖背手看正在装睡的阎惜姣,知道招 文袋已不可能自行找到,只有问阎惜姣了,所以才开口念“大姐醒来”,结束了这 段哑剧式表演。 裘盛戎不止一次地看这段戏,琢磨这段戏,既看周信芳在表演中如何处理动作 的快与慢、轻与重、动与静、大与小的关系,也看他如何运用手势、台步、眼神、 水袖、髯口等种种技巧外化人物的心理。他越看越爱,越看越感到这是一种很高明 的演技。他感到周先生的表演好就好在把身段动作的含义交代得那么清楚,而且做 到了手眼相随,全身的各个部位的动作配合得那么和谐,动作的节奏感和可看性又 是那么强。裘盛戎意识到这种高明的做工才是唱与念的有力的补充,是使整个表演 完整而生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心中暗道,我也要把这样的做工融到花脸戏中去。 后来裘盛戎在演《铡美案》、《将相和》等剧时都着意安排了这种哑剧式的表演段 落,而且也像麒派戏那样有着鲜明的层次感和节奏感,这些可以说与他当年对麒派 做工的反复观摩和由衷喜爱是有一定关系的。 周信芳在《乌龙院》这出戏的表演中,演到宋江要杀死阎惜姣时,他运用了浑 身颤抖和“呵呵”冷笑的演法,把人物恼怒至极的心态刻画得非常显豁。对此,裘 盛戎也反复观赏,留下深刻印象,他知道这种画龙点睛式的手法是相当宝贵的。后 来,在裘盛戎对《姚期》一剧进行创造性的精加工时,他就把周信芳在《乌龙院》 剧中的表演手法适当地吸收到自己的表演中来,使之成为塑造姚期形象的神来之笔。 裘盛戎曾经对他的弟子钳韵宏明确地谈论过这一点,他说: 周先生的《乌龙院》这个戏太好了,特别是杀阎惜姣之前,他演的宋江不是对 阎惜姣大喊大叫,而是浑身哆嗦,面向阎惜姣嘿嘿地冷笑。这就把一个老实人被逼 无奈铤而走险的心情全部表达出来了。这几声冷笑让人听了身上起鸡皮疙瘩,观众 全明白,宋江的乐不是好乐,他要杀人了!裘盛戎就是这样在观摩中思考,在思考 中实践。他在表现姚期怒责姚刚时,也运用了这种“浑身哆嗦”、“嘿嘿冷笑”的 做工,成功地借鉴了周信芳的演法。而他之所以能把麒派的精华融入自己的表演中 去,而且用得那么自然无痕,显然与他对麒派艺术观摩得非常细致、理解得非常深 刻是分不开的。 在三十年代,裘盛戎与周信芳先生的接触和对麒派戏的大量观摩,不仅使他开 了眼界,得到许多宝贵的可资借鉴的艺术资料,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他从周信芳身上 看到了一条路,一条宽阔的艺术创造之路。当时裘盛戎嗓音失润,似乎前途有些暗 淡。再加上当时他的生活困窘,地位低微,所以不免心意彷徨,时时有一种失落感 萦绕在心头。但是,这时他想到了周信芳,想到了周信芳的麒派:“周先生的嗓音 那么《芦花荡》剧照,裘盛戎饰张飞沙哑,对于一个老生演员来说,显然很吃亏, 可是,他灰心了吗?后退了吗?没有哇!他不但没有灰心丧气,而且百倍地下苦功, 练习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他的唱腔、劲头、韵味和他的这条嗓子融为一体, 人们不但不觉得他的嗓子难听,反而觉得他的嗓音有特色、有味道了。这不是明摆 着的事实吗? 我为什么不能也走他这条路呢!即便嗓子多么‘冲’(读去声),如果一个劲 儿卖嗓,那又有什么出息呢?反过来,即便嗓子差一些,只要功夫到家,不是照样 可以闯出一条成功之路吗?对,我得闯一条路,找一种适合自己的唱法和演法,练 出一种自己特有的立音来。另外,周先生做工那么好,可是他在唱念上也不放松, 而是下了功夫,要不怎么他的不少唱段都能广泛流传呢?唱念做打,他是全面发展, 这一点也是好经验。我也得这么干,唱与做决不能单打一,以后再唱《草桥关》、 《铡美案》这路铜锤唱工戏时,我也得注意做工,往细致里找。让观众不光爱听我 的唱,还爱看我的表演。在唱念上,我要加紧练习自己特有的立音;在做工上,我 也得有自己的绝活。”裘盛戎这么一想,他觉得眼前亮了,心里也宽了,一句话, 他看到了前途的光明和希望,而且他坚信只要自己沿着这条寻找自我、全面发展的 路走下去,他是能取得成功的。他想:“周先生就在前面,他成功了,我也一定能 够成功。”周信芳爱才。裘盛戎为了偷着出来听他的戏,在科班里挨过打,周对此 早有耳闻。这些年来又看到裘盛戎在舞台上的表现,他知道这个唱花脸的后起之秀 正在把唱做兼优作为努力追求的目标,而且通过舞台实践不仅唱得有个性,在做工 上也渐趋精到了。周信芳还模模糊糊地感到,在自己的艺术风格与裘盛戎在台上所 显露出来的美感之间,好像是存在着一种相通之处。另外,他又看到裘盛戎这样一 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实际生活中并没有得到他应有的艺术地位,不论搭什么班,一 直都是处在比较次要的地位,因而很难尽展其才。于是,这位被上海观众亲切地称 为“麒老牌”的周信芳先生就产生了一种以自己的名望对裘盛戎给予扶植的想法。 他的这个想法和愿望越来越强烈,到了一九四七年,他就正式邀请裘盛戎与他长期 合作演出。裘盛戎对周信芳心仪已久,这次周信芳居然郑重地邀请他合作,自然正 中心怀,他当然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头天打炮戏的戏码就安排让裘盛戎以其拿手 戏全部《连环套》作为大轴,其中“拜山”一折由周信芳扮演黄天霸,周信芳还在 前面垫一出《乌龙院》。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周信芳先生有意扶植袭盛戎,有意 提高裘盛戎的知名度和艺术地位。以前裘盛戎也总是应邀与走红的名演员同台演出, 诸如陪金少山唱《白良关》的小黑啊、陪李少春唱《打金砖》的姚期啊等等,他却 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风光过。演出的那天晚上,他抱一只波斯猫出现在上海黄金戏 院的后台,一派意态从容的风度。他坐下来精心地勾画窦尔敦的花三块瓦脸谱。后 台里充盈着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人们都为麒老牌爱才、识才、用才的气魄所折服, 也在为裘盛戎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和经历了一些坎坷以后,终于有了今天这样的出头 之日而替他欢欣鼓舞。这次裘盛戎的表演果然不负众望,堪称唱做兼优,尤其是他 与周信芳合演的“拜山”一折,更是演得异常精彩。广大观众从裘盛戎的表演中, 不仅感到他的演技精湛,而更主要的是人们惊喜地感受到了一种新的美,一种裘盛 戎式的美感。他不是肤浅地刻画角色的粗犷,而是把粗犷上升为豪放;他也不追求 单纯的高声大嗓,单纯的雄强刚健,而是以富于变化的刚柔相济之美来表现角色内 心世界的丰富性;在嗓音的运用上,他不崇尚一味甜美明亮的音色,而是有意识地 展现一种弘润而沉雄的声音之美,在润泽中有苍劲,在细腻中含浑厚,从而把甜美 升华为壮美,使唱念的境界显得深邃高远。 也许裘盛戎的艺术风格在他与周信芳合作演出这个时期,还远没有五十年代、 六十年代时那样成熟圆美,但也已规模初具,令人不能不拍案称奇了。 这次与周先生的合作演出,可以说是裘盛戎在独立挑班以前的艺术生活中的一 个高峰。 这些往事怎么能不使裘盛戎对周信芳先生及其麒派艺术怀有深深的感情呢?又 怎能不使他为即将在北京的舞台上与周先生再一次同台合演而感到激动不已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