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心学,我就真心教 裘盛戎的心里高兴是高兴,然而也不是没有压力。尤其是他与高盛麟合演全部 《连环套》的广告在报上一登出来,在京剧观众中立即引起了轰动效应。之所以如 此,原因大致有三个:第一,裘盛戎与高盛麟一是继金少山之后的京剧净角的又一 里程碑式的人物,一是杨小楼的杨派艺术的优秀传人,他们二位的合作当然称得上 是真正的黄金搭档了;第二,这出《连坏套》在新中国成立后很少演出,在一九六 二年春天的政治气候下,这出戏得以露演,也就格外引人关注;第三,这不是一次 一般性的业务演出,而是带有艺术交流、示范展演的性质,演员肯定会全力以赴地 “卯上”,因而就更使观众觉得这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演出了。所以,演出虽然安排 在位于北京西郊的展览馆剧场进行,对于习惯于在“吉祥”、“长安”、“大众”、 “人民”等市区的剧场看戏的京剧观众来说颇有不便,但还是早早地就在剧场前排 起一字长蛇大阵,戏迷们无不争先恐后地为买到一张戏票而不惜付出大量的时间和 精力。结果,几千张戏票一售而光。这一切怎能不使裘盛戎既兴奋,又有些不安呢? 他必须拿出真正精粹的玩艺儿来奉献给观众啊!他想,自己虽然演了三十年的窦尔 敦了,而且与许多名武生诸如孙毓堃、刘宗杨、李万春、黄元庆、谭元寿……都合 演过这出戏,真是演得滚瓜烂熟、熟而又熟了,然而自己刻画窦尔敦的表演真的已 经好的到头了吗?不,决不能这样想。熟练不等于完美,过分熟练有时还会导致懈 怠,导致自满,导致下滑。观众越是欢迎,自己越要冷静;观众越是肯定自己的长 处、宽容自己的不足,自己越要精益求精,从严要求啊!然而,在这离演出还有几 天的时间里,怎么才能使自己演的窦尔敦来一个更上一层楼呢?真是虚心则心灵。 裘盛戎想到这儿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侯(喜瑞)老。盛麟首场演《挑滑车》那天, 梨园界的老少三辈,侯喜瑞、马连良、谭富英、茹富兰、叶盛章、叶盛兰、孙盛文、 谭元寿、夏韵龙等等纷纷来到后台向高盛麟问候致意,当时盛麟还对侯喜瑞先生说 :“侯先生,您看我哪些地方不对,您就给我说说吧!”是啊,侯老最拿手的戏, 一是《战宛城》的曹操,再就是这出《连环套》的窦尔敦。自己的表演风格虽然不 同于侯派,但是如果侯老肯给自己再说说这出《连环套》,使自己有所借鉴,一定 会使戏有新的进展。对,拜访侯老去,登门请教! 裘盛戎不是个空想家,他想到了就去做。至于他的声誉与艺术正如日中天,而 侯喜瑞先生却早已息影舞台,而且在侯先生的事业最辉煌的时期也没有自将一军地 挑过班,另外他演的《连环套》在观众中的影响与侯先生比也已有过之无不及,那 么现在反而去向侯先生请教,是否对他的名气有损?——他则完全不去考虑。他对 于虚名看得比较淡薄,而对于艺术的真东西却看得比金子还贵重。于是,裘盛戎叩 响了侯老的门环。 侯喜瑞先生住在崇文门外大街手帕胡同,那是一所纯北京式的四合院型的砖瓦 房,青砖灰瓦的房舍严整朴素,四四方方的一个大院子。方砖漫地,显得宽阔宁静, 院中一角有一株古槐,这棵槐树生得枝叶茂密,在院子里投下一大片树阴。树下有 一小片花池子,长着一些杂花绿草,把这个古色古香的院落点缀得富有生气。裘盛 戎来到后,被让到正房与侯老相见。屋中正面摆着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八仙桌,桌 子两旁是两把太师椅。侯老当时正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书,一见盛戎来了,放 下书起身表示欢迎。裘盛戎赶紧快走两步,用手搀住侯老,请侯老落座。 “二叔,您好哇!”由于当初裘桂仙先生与侯老曾经同台合作,友情很深,他 们原是弟兄相称,所以裘盛戎一直尊称侯老“二叔”。 “我好。快请坐!”侯老看到盛戎来了,着实挺高兴,忙让家人给裘盛戎倒茶。 “盛麟演《挑滑车》那天我在剧场见到您,您的精神还是那么好,我们大家都 很高兴啊。”裘盛戎提到了几天前的情景。 “我今年七十一岁,年过古稀啦,你们看我精神还不错,一是我每天还练练功, 活动活动腰腿;二是活得清闲,没你们那么累、那么忙啊。”侯老说话的时候两目 炯炯有神,瘦健的脸上显得神采奕奕。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是啊,你那么忙,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吧?”“二叔, 我还得跟您学《连环套》。”裘盛戎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什么?”侯老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又叮问了一句。 “过几天我同盛麟要演《连环套》了。今儿个我特意到您府上来,跟您学《连 环套》,求您给我说说窦尔敦的戏……”裘盛戎又一次说明了来意。 “哎呀,你现在都红到这份儿上啦,这出《连环套》也都演了没数回啦,怎么 还用踉我学啊?!”侯老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盛戎,那意思是判断一下:他说的 是客气话,还是说的真实的想法。 “二叔,您还不了解我吗?我从小就爱看您的戏,钦佩您的艺术。我现在的这 出《连环套》就学了不少您的演法,可是这些年没有机会当面向您请教,所以我学 得还不到家,还得好好向您学这出戏。”裘盛戎诚恳地说。 “你真心学?”侯老有点激动了。 “我真心学!”裘盛戎的语气也更加恭谨。 “好!”侯老不禁提高了调门、拉长了声,兴奋地说出了这个“好”字,并以 铿锵的语调说道:“你真心学,我就真心教!”这时,侯喜瑞当即把身上的一件衬 绒夹袄脱去,上身穿着一件白布中式小褂,外罩一件毛背心,精神抖擞地开始给裘 盛戎说戏。侯老在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中,他为了演好窦尔敦付出过多少心血啊。 别忘了他曾与一代宗师杨小楼先生合演过这出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那真是一 丝一毫也不能粗心大意,要不怎么能与杨老板演得那么严丝合缝,深得杨老板和观 众们的好评呢?翁偶虹曾经用“矫若雄鹰,绚如彩凤”这八个字来评论侯喜瑞塑造 的窦尔敦形象,他写道:“……(侯喜瑞)身手矫然起落,动转得真像一只灿烂的 凤凰,绚丽多彩,而亮相静止时,又真像一只矫健的雄鹰,威棱横溢。”(见《翁 偶虹戏曲论文集》第367 页)这时侯喜瑞便把他扮演窦尔敦的演法,哪里应该圆、 哪里应该方,哪个身段大、哪个身段小,劲头怎么使,眼神怎么用,身段与念白如 何配合,窦尔敦与黄天霸两个角色的表演怎么才能咬得紧等等艺术的奥秘无不向盛 戎竭诚相告,并边说边做,加以示范。裘盛戎则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如获瑰宝, 大受教益。侯老说的都是“节骨眼儿”,裘盛戎学到的也都是侯老说戏中的精华。 高级的学生遇到了高级的老师,裘盛戎心里欣喜异常,如饮佳酿仙露;大师级的老 师遇到了大师级的学生,侯喜瑞的心中也格外感到舒畅,如同喜获知音。 说完了戏,在中国京剧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的这两位名净重新坐了下来, 边喝茶边交谈。 侯老说:“我听人说过,咱们戏里的窦尔敦是康熙年间的人,他本名叫窦尔东, 是河北献县人。这个窦尔东有一身好武艺,惯使双刀,骑一匹烈马,专门干仗义行 侠、除暴安良的事。官府制不了他,就把他的老母扣作人质。 窦尔东是个孝子,为了救母亲,这才自投罗网。最后还是被官府杀害了。他不 愧是个绿林好汉啊!”裘盛戎接着说道:“我上场时,心里就想,我就是他,我就 是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二叔,您看我这么想没错吧?”侯老答道:“窦尔敦比那 个真人窦尔东更了不起,当然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你想啊,他竟敢把皇上的御马 盗出来了,这可不是个小事啊!现在哪个博物馆丢了张名人字画都会引起震动,何 况他盗的是御马啊,这不是直接向皇帝挑战吗?咱们演这个角色,就得喜爱他,敬 佩他,带着这个心气去演,自然就能把他演好了。”裘盛戎听得入神,轻轻地说: “是。”侯老又接着说:“我的老师黄(润甫)三先生不仅把他演这出戏的演法传 给了我,而且告诉我窦尔敦是位近世大侠,演出的时候要把他演美了。演窦尔敦和 演《下河东》的欧阳芳可不能一样,演欧阳芳要把他的恶劣奸诈演出来,听戏的骂 他的人越多,咱们的心里越高兴,演窦尔敦就要把他的光明磊落演出来,要演得让 听戏的喜欢他。黄先生的这些遗训,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今天又传达给你,供你 参考吧。”裘盛戎说:“您说到根儿上去了,您这么一说,我觉着对窦尔敦这个角 色看得更清楚了。”裘盛戎离开侯家时,他心里有一种不虚此行、满载而归的感觉, 要演好展览馆的这场《连环套》的信心从而更足了。“艺无止境”是个在梨园界无 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理,几乎成了大家的口头禅,然而能真正按照艺无止境这个 规律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却不是很多,尤其是那些功成名就的名演员还肯于虚怀若 谷地向人请教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裘盛戎登门拜访侯老堪称艺坛佳话,此举的意 义恐怕远远超出了演好一出戏的范围,而是雄辩地表明裘盛戎这位真正的艺术家的 确不同凡响,的确是心如蓝天那样的纯净而宽广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