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能得几回闻 说《连环套》的窦尔敦是个架子花脸的角色,其实并不太确切,戏中窦尔敦既 要唱大段〔西皮〕唱腔,又要唱那么多段[二黄散板],在唱工上没有相当的功力 是顶不来的,同时又有那么多繁重的舞蹈身段和念白,因而,严格地说这是一个铜 锤、架子“两门抱”的角色。这个人物是对演员演技水平的一个试金石。过去有不 少著名花脸演员对于演这个人物,几乎不是演得好坏的问题,而是根本不敢问津, 足见演这个人物难度之大。同时,观众之所以对观赏裘盛戎与高盛麟合演这出戏特 别热衷,也正是由于大家知道只有这出戏才能使裘盛戎的声与形、文与武、唱与念 等多方面的造诣得到充分的展示,因而非看不可。 高盛麟在北京的这次演出,依次在北京工人俱乐部、人民剧场和广和戏院进行, 上演了他的拿手戏《挑滑车》、《英雄义》、《走麦城》、《长坂坡》、《洗浮山 》、《铁笼山》、《艳阳楼》等戏,而此次演出的高潮则是他与裘盛戎合演的《连 环套》。 裘盛戎、高盛麟合演全部《连环套》在展览馆剧场演出。那天晚上场内气氛极 其热烈,台上一丝不苟,台下全神贯注,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就在四喽兵、四头目在台上分班立定,大头目贺天龙念过“寨主排山,你我两 厢伺候!”全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三千多观众的眼睛同时集中到上场门,唯恐错 过看裘盛戎出场亮相的镜头。当铿锵激越的“四击头”响起的时候,只见裘盛戎左 手抓着水袖,从容地出场了。这时一个头戴扎中加大额子,上插雉鸡翎,身着蟒袍 玉带,足穿三寸厚底靴,蓝脸红须的窦尔敦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观众面前。裘盛戎个 头儿较矮,而且他走出场时并不特意昂首挺胸,似乎还多少有点弓着腿往前迈步。 就在大家微微感到眼前的这个窦尔敦的形象略有不足之际,只见裘盛戎紧紧扣住 “四击头”的最后的、也是最响亮的一击——“仓”,猛地来了一个长身亮相, “一下子长出半尺多!”(叶盛长先生语)这样就使观众看到的窦尔敦的形象变得 高大起来,紧接着配合上他远望的眼神和大幅度的抖袖、撕髯的身段,一种粗豪奔 放的气度便油然而生。从此观众的目光再也离不开这位绿林英雄的一举一动了。他 走到台口正中唱[点绛唇],然后左、右两望,转身入座。接着是念定场诗和报名。 报名时,他把“某”字念得短促而干脆,以引起注意,“姓窦名尔敦”则念得清晰 而不大用力,下面的“人称”二字更念得低沉凝重,“铁罗汉哪”的“铁”字以摇 曳回旋的调子来念,只有到了念“罗汉哪”三个音时才以直冲霄汉的气势念出,从 而按照欲高先低的规律,把窦尔敦的“铁罗汉”的形象描画出来,下面窦尔敦与探 马的对白,一般演员演时很少着意表现什么,而裘盛戎则不然。如探子念到“口里 口外垫黄土”时,裘盛戎把窦尔敦的那句问话“垫黄土做什么呢?”也念得生动传 神。他把“垫黄土”三字轻轻念过,“做”字则以擞音念出,“什么”二字稍稍上 扬,突出表示问话的语气,并与众不同地加了一个语气词“呢”,这样一念把窦尔 敦对“口里口外垫黄土”这一现象表现出关注的兴趣,窦尔敦沉着老练、不浮不躁 的神气被刻画得恰到好处。看一般演员演戏,常常只是在几个关键的地方注意欣赏 就行了,非关键的地方则没多少听头和看头。而看裘盛戎的戏就不是这样,几乎他 唱的每一句唱、念的每一句白、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其中都蕴含着一股经得住咀嚼 的韵味。这句“垫黄土做什么呢?”显然不是什么关键性的台词,谁也不去重视它, 更不用说下功夫去念它了,不过听裘盛戎念这句词,却可从中听出独到的语感,听 出人物的神气,听出精细的匠心。这也就不怪观众何以如此热情地要看他的戏了。 听!名琴师汪本贞拉的[西皮导板]的琴声响起来了,那穿透力极强的琴声提 醒人们那个“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的著名唱段开始了。裘盛戎把这句导板唱得 凝重而有气势,人们寻声而思,似乎在眼前出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山寨厅堂。接下 去的[西皮原板]转[快板],唱得时而自负、时而豪爽,时而气愤、时而坚定, 时而回忆往昔、时而展露现实心情,在一段唱中竟生动地展现出人物那么丰富多彩、 那么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那句“指金镖借银两压豪强”,把人物的一腔怨 忿以俏美洒脱的音调刻画得多姿多彩和格外突出。这段唱最末一句的“饮罢了杯中 酒换衣前往”,更是唱得使全场为之轰动,“杯中酒”的“杯”字,完全以典型的 裘盛戎式的立音来唱,即在翻高的音调中保持着那么一丝独一无二的洪亮而又微显 沙朗的音色,真是无比的悦耳,无比的有味,唱到“换衣前往”的“往”字时,则 又使用粗犷奔放的炸音,从而把人物箭在弦上、急于行动的心态刻画出来。一个立 音、一个炸音,相互映衬,美不胜收,就像大自然的一道闪电与一声霹雳依次出现 那样震人心魄和富于魅力。裘盛戎的这场“坐寨”唱得非常成功,观众的情绪始终保 持着很高的热度。 在接下去的“盗马”一节,裘盛戎在表演中不论是唱还是舞都特别抓住节奏这 个因素,他不是一味地快,也不是一味地慢,而是以剧情和台词为准灵活地掌握表 演的速度与强弱,让人物壮美的气度,舞蹈动作的力度与速度,唱与念的抑扬顿挫 都沿着一条波诡云谲般的美的曲线流动着、起伏着,从而很好地展示出裘派特有的 那种遒劲、灵透、巧俏互相交织的独特的美感。请看他在念那句“此乃是天助某成 功也”时是怎样表演的吧。他随着念“此乃是天”以手指天,念“助某”时以手拍 腹,然后和着“崩登仓”的锣鼓点,念“成”字时提膝以右手一拍腿,念“功”字 时左手搂髯,念“也”字时右手伸大拇指亮相。他的这一组身段妙在做得急而不乱, 真力内含,并富有一种边式巧妙的节奏上的弹跳感。于是,窦尔敦因为终于找到了 御马的线索而产生的兴奋之情,与蹑足潜踪的状态又不允许他的这种兴奋之情任意 流露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就在这种含蓄而激昂的表演中被刻画得惟妙惟肖,使观众 忍不住要兜着丹田气喊一声“好!”随着窦尔敦杀死更夫、盗走御马的情节的展开, 人物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表演中豪迈奔放的劲头也越来越足,观众在欣赏中内心世 界的兴奋也达到了一个顶点。名琴师李慕良先生正好看了在展览馆剧场的这次演出, 他对盛戎的这出《连环套》虽然看过多次,而唯独这次给他的印象最深。他以充满 感情的笔触记下了他当时看这场戏的感受: 有一次在北京展览馆剧场看他(指裘盛戎)和高盛麟合作的“坐寨盗马”,最 后一句“洋洋得意我回转山岗”,他把“洋洋得意”后面加虚字“呀”处理得很好, 从扬到抑轻轻地这么一甩尾音,加以“以唱带做”的综合效果,观众就想鼓掌了。 但老观众深知在这里鼓掌会影响下面的欣赏,便憋足了劲往下听。紧接着“回”字 一个好归音,“转”字一顿,“山”字便汹涌澎湃而出。本来,这已足够使观众满 意了,谁料他在“山”后虚字“呐”放足了后,紧接着却以更响亮、更饱满的声和 气唱出了最后一个“岗”字。高峰上面又出现更高的山峰。试想这时观众还有不喜 出望外的么!不等“岗”字唱完,早已掌声四起,情绪趋于白热化了。 (见《裘盛戎艺术评论集》第132 页)大概是因为与高盛麟合演《连环套》也 是裘盛戎本身的一大愿望吧,所以当戏演到“拜山”和“盗钩”等后面的场次时, 裘盛戎的精气神变得更加充沛,真是达到了一气呵成、神韵完美的境界。当窦尔敦 换去“坐寨”时的蟒袍,穿上开氅出场时,由于这时御马已经到手,心情非常愉快, 所以从神情到台步一派悠闲潇洒的派头。出场后,他唱了一段[西皮摇板]接[西 皮流水]。唱流水板是裘盛戎的一绝,所以他对这段唱也进行过精心设计。裘盛戎 早先听父亲说过《连环套》是一出很老很老的老戏,早在杨小楼的老师俞菊笙先生 之前就有人演这出戏,后来则成了俞菊笙、杨小楼两代的拿手戏。而按老词在“拜 山”这一场窦尔敦出场时要唱一段“中东”辙的[摇板]接[流水],那时的唱词 是:“窦某盗马喜心中。大头目上山来止不住的报军情,我问他报到因何故,他言 说山下来了一品当朝当朝一品叫作什么梁九公,圣上恩赐一匹马走龙。有窦某听此 言来喜心中,带领人马下山峰,夜晚入了御营中,杀死更夫整二名,盗了他金鞍玉 佩玉佩金鞍黄绒丝缰一匹马走龙。将身儿打至在分赃聚义厅,大头目到来问分明。” 这段词显然过于冗长、啰嗦,那些迭句也显得俗气,所以后来被淘汰。而到了名净 郝寿臣、侯喜瑞陪杨小楼唱这出戏时,把这段唱则改成只有四句的小唱段,唱词是 :“忆昔当年论刚强,比武的仇恨挂心肠,御马到手精神爽,要害三太全家亡。” 词意虽然简洁多了,但又对于人物的心情太缺少描绘,缺乏色彩。裘盛戎在这里则 唱六句,既避免了啰嗦,又能唱出俏头,他的唱词是:“想当年在河间谁不尊仰, 李家店比武挂心肠。梁九公替主行围场,那时节下山岗我用熏香杀死了二更夫他见 阎王。御马到手某的精神爽,要害三太全家亡。”裘派特有的韵味在这段唱中体现 得相当突出。在唱第一句[摇板]时,裘盛戎把“谁不尊仰”的“不”字后面巧妙 地加了一个虚字“哇”,从而便于拉长腔,并把这个“哇”字唱出一种似擞非擞的 “水疙瘩音”的效果来,硬是让大花脸的宏阔粗豪的音色以一种跳脱迸溅的姿态叩 响观众的耳鼓。应该说这种唱法确是裘盛戎的一个创造,是以往的名净所没有的。 接下来的[流水],他拿出了善于使用气口耍着板唱的技巧,使演唱节奏呈现出一 派流动中有顿挫、豪放中有控制的美感。他这么一唱,好像是给整个后半出戏定了 一个调子,预示着整个后半出戏都将沿着这个精彩的基调伸展开去。这样,一下子 就把全场观众的兴趣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令人欲罢不能地更加聚精会神地欣赏。 在裘盛戎与高盛麟的对手戏中,他们分别把窦尔敦的刚直与豪迈和黄天霸的机 警与刁横刻画得非常鲜明,尤其是把这两个人物的唇枪舌剑式的对话更是念得十分 紧凑。裘盛戎的深醇浑厚的共鸣音与高盛麟明亮刚劲的音质搭配在一起,此起彼伏, 忽刚忽柔,使观众好像是在听一首旋律跌宕而音色丰富的乐曲,自然而然地陶醉在 一种音乐美感的享受之中。而且,他们的身段动作也格外生动。请看,当窦尔敦听 说黄三太已死的消息后裘盛戎的表演。 只见他用双手掏翎,把翎子拢在胸前,使翎子梢儿指向正前方,来回抖动不止, 同时念那句“还有他的全家大小!”那一对颤动着的翎子与其说像是人物手臂的延 伸,不如说倒更像是人物的内心因听到仇家已死的消息也颤抖不安起来的象征。裘 盛戎嘴里念的、脸的表情、身上的动作完全成为一个和谐的艺术整体,而掏翎动作 的准确、敏捷和动感的强烈则更是难能可贵;其中即含蕴着侯派表演艺术的劲头和 味道。而在戏的结尾处,窦尔敦戴上刑具后,他双手抓住袍襟,转身“垛泥”,张 开双臂、长身亮相时,则更洋溢出豪气纵横的美的意韵,把表演者对窦尔敦这一绿 林英雄的赞美之意表露得十分清晰。 全剧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落幕。裘盛戎和高盛麟等京剧艺术家是卓越的画家, 他们用自己的声与形绘制出一幅又一幅古色古香的画面。这些画面将永远印在观众 的心中。不论对于观众还是对于演员来说,这都是一次难忘的演出。眼睛尖的观众 在看戏时,透过幕间缝隙,看到一位瘦瘦的老人的身影,他时而在上场门幕后,时 而在下场门幕后,他一边给裘盛戎把场,一边忍不住暗暗为场上的表演叫好。那不 是别人,正是年逾古稀的老艺术家侯喜瑞。 对于侯老来说,这场戏也是一次难忘的演出吧。 裘盛戎与高盛麟这次合演《连环套》的时间是一九六二年三月底,后来为了满 足观众的要求,在四月上旬原班人马又在北京工人俱乐部连演了两场《连环套》。 其后,裘盛戎还曾与谭元寿合演过这出戏。但随着文艺形势的变化,到了一九六三 年以后,裘盛戎却再也不能演全部《连环套》了。 本章的标题用了“绝唱”二字。这是因为裘盛戎与高盛麟合演的全部《连环套 》的确演得绝妙,不论是演员的情绪、技艺、互相配合,还是观众的现场反应和剧 场的氛围,都呈现出了最佳状态,是能让人联想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 回闻”那两句古诗的一次演出,因而可赞之为绝唱。同时,随着形势的变化,“左” 的文艺指导思想抬头,许多传统戏在一九六三年以后成了批判对象,于是《连环套 》这出戏就真的被藏到现实社会的“连环套”中去了,在裘盛戎的有生之年这出戏 即未能重现于舞台,大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意味,故此称裘盛戎与高盛麟的这 次合演为绝唱也是很恰当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