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咱家的客人都是一个牌 裘盛戎作为一代名净,他的艺术是令人钦佩的;他作为一个人,也是令人怀念 的。在舞台上,他创造了多少个生动的、富于活力的人物形象啊;在台下,他本人 就是一个生动的和富于活力的人。他所创造的裘派艺术以其鲜明的特色独树一帜, 而他本人的性格同样具有鲜明的个性,以其独有的言谈举止和待人接物的风格而给 接触过他的人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就是他。 创造了京剧裘派艺术,一定程度地影响了整个京剧净行艺术发展状况的这位艺 术家是个不平凡的人。也许形成他创造裘派艺术的内因,正是来源于他所具有的那 种突出的与众不同的性格特征的辐射吧。 裘盛戎的不平凡恰恰表现于他的平凡。 他生在梨园之家,长在艺人堆里。他从小看惯了梨园行内形形色色的习气与风 情。不是有这样的同行吗?台上的玩艺儿很一般,可是在台下却爱端架子,盛气凌 人,不可一世。不是也有这样的人吗?既在台上演戏,到了台下还是演戏,嘴热心 冷,虚虚假假。这些坏习气在旧时的梨园界并不是极个别人的毛病,而是不同程度 的在一部分人身上存在着。裘盛戎则不然,他幼承庭训,又受到富连成科班那些良 师益友的教诲与熏陶,所以他不仅没有让那或狂傲或油滑的病菌侵入到自己的体内, 而且有意无意地反其道而行之,用质朴无华的气质来规范熔铸自己的意态心神。不 但还没有成名时的裘盛戎是个憨厚诚实的人,就是在他名声大震,大红大紫,炙手 可热以后,他仍然是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 在裘盛戎的精神世界里流动着一股平民意识的暖流。他出身于平民,置身于为 旧社会的习惯势力所看不起的“优伶”的行列,而当他随着名望的建立、社会地位 大为上升以后,他也决不反过来去轻视那些处在社会中下层的三教九流的父老兄弟。 人们都知道裘盛戎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他乐意与人相处,或者说他十分好客。 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好烟好茶,热情相待。他家中的外院有个老式厕所,所以每天都 有工人背着粪桶来掏粪。五、六十年代时,每天的垃圾土也是由清洁工人用车拉走。 不论是掏粪工还是倒土的清洁工,都是裘盛戎的朋友,或者说他都是以对待朋友的 态度待之。 裘盛戎透过北屋的玻璃窗看到倒土的老张走进了院子,他自然而然地就走到当 院去打招呼。 “张师傅,您来啦?”裘盛戎主动问道。 “哎哟,裘老板,您今儿个没到团里去呀!”老张高兴地说着,他每次碰到裘 盛戎都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您看,今天天气怪凉的,快上屋里坐会儿,暖和暖和吧。”裘盛戎热情地往 屋里让。 老张看裘盛戎让得实在,也就不客气地走进了屋。裘盛戎赶紧请老张坐下,然 后紧接着就是让烟让茶。 “裘老板,您可别忙活啦,我坐不住。您也快坐下。有个问题我总琢磨不透, 今儿正好向您请教请教:我看您还没我个儿高呐,怎么一到了台上就显得人高马大, 那么威武呢?”老张不解地问道。 “您问这个呀,告诉您:这一点都不神秘,为了解决个头儿比较矮的问题,我 用了好几个办法,譬如……”裘盛戎简明扼要地解释着。 到清洁工老张离开裘家时,他不仅觉得解除了疲劳,还有一种喜悦之情充满胸 膛,他感到自豪:和他平起平坐喝茶聊天的是名扬华夏的裘盛戎啊! 裘盛戎本人爱抽“中华牌”高级香烟,客人来了,只要会抽烟的,他必然拿出 中华烟来待客。客人要告辞时,他也总是诚恳地挽留:“别走,别走,再抽支烟, 多聊一会儿。”有一次,一个徒弟对裘盛戎说:“师父,您看人家,有的工资不比 您低,家里来了客人,什么客人抽什么烟,三六九等,区别对待,您干嘛不论是谁 都给‘中华’啊?!”裘盛戎听后不以为然地说: “来咱家的客人没等级,都是一个‘牌’——‘中华牌’!”裘盛戎不光对于 同行、亲友和熟人以诚相待,他对于素不相识的路人也总是热情相待。就拿乘公共 汽车来说吧,每逢他看到有人不守秩序,乱挤一气,他就马上站出来:“同志们, 同志们,别挤别挤,先下后上!”有时在车上看到上来个老年人,他就主动帮助张 罗着找座位,有时还动员其他乘客道:“小伙子,让让,让这个老大爷坐坐吧!” 等小伙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那个老人时,他又赶紧给人道谢,好像是把座位让给他 似的。车到站时,他怕有的乘客坐过了头,就常常帮着售票员招呼乘客:“到站啦! 到站啦!琉璃厂到了!”有的乘客在车上打听路,他也总是以一个“老北京”的身 份主动地告诉人家:“你问大栅栏呀?这站下车,一直往北走,十分钟就到。你是 第一次来北京吧?大栅栏是得去逛逛,热闹着哪!”他以他那特有的醇厚的音色不 厌其烦地解说着,像个义务服务员。久而久之,连公共汽车的司机、售票员也认识 他了,并且打心眼里喜爱上了这个恂恂之态可掬的大名角儿。 有的时候裘盛戎从家到剧场去,刚走出胡同口,离公共汽车站还老远呢,公共 汽车的司机一眼看见了他,居然破格地停住车,招呼道:“裘先生,上来!”裘盛 戎之受到普通老百姓的爱戴从此可见一斑。在日常生活当中,裘盛戎真是平凡得无 以复加,而当人们一想到这个平凡的人的闪闪发光的业绩时,又会立即意识到他真 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裘盛戎能和掏粪工、清洁工平等相处,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与他虚怀若谷, 从不自命不凡分不开。张胤德先生在他著作中写道:“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我们 在虎坊路相遇,那会儿正是京剧都排现代戏,一条腿走路的时候,他(裘盛戎)很 兴奋地告诉我要排《杜鹃山》了,说着他还神秘地悄悄说: ‘大夫检查了我的嗓子,说我是全国最好的男中音哩!’说完他得意地笑了笑, 好像他从不知道自己嗓子好,如今是大夫科学地证明了他原来有副好嗓子,他才明 白过来似的。”是的,他的确有一条高级的金嗓子,但是由于他从不以此作为吹嘘 自己的资本,所以一旦别人发现了他的嗓子好,他自己听起来反而觉得新鲜,好像 是听到了一条新闻似的了。他对自己艺术上的优长不爱炫耀,而对自己的某些失误 却常常向人谈起,并不加以掩饰。譬如他主演的《断密涧》,本是他的一出拿手戏, 他把李密这个人物复杂矛盾的心理和反复无常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剧中所唱的 那段“李密闻言无定准”([西皮二六]转[快板])更是唱得佳腔迭出,声情并 茂,很有艺术魅力,堪称是一段名唱。有一次裘盛戎录了这出戏的录音,他的弟子 们无不视如珍宝,认真聆听,努力学唱。而他却问他的弟子:“这段唱我唱错了一 个地方,你们听出来了吗?”弟子答道:“您唱得太好了,没听出有错儿来啊。” 接着,裘盛戎说:“这段唱里的‘回头便把贤弟问,孤王我言来听分明’,你们听 唱得怎么样?”弟子说:“唱得挺好呀。”裘盛戎却说:“这两句咱们唱错了。你 们听下边的词儿:‘只要那唐童不记孤的恨,情愿屈膝跪他人。王贤弟与孤你就忙 把路来引,……’这都是李密对王伯党说他决定降唐的想法,而不是‘问’王伯党 的话。所以唱‘回头便把贤弟问’是不对的,应该唱‘回头便对贤弟论’就对了。” 弟子们听他这么一说,连连称是。其实,老戏中的唱词,由于过去的演员文化水平 低,又是口传心受,难免把词唱错,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唱错的词句倒成了定本 ;这类情况是常有的现象。裘盛戎发现自己唱错了,唯恐弟子传人们跟着错下去, 当即加以纠正,而不做任何掩饰,这看来是个小事,而在实际中却远远不是人人都 能做到的。 裘盛戎不仅不肯掩饰自己的失误,而且有时还爱以调侃的语调谈到自己。正如 本书前文所述,裘盛戎在与马、谭、张等人合演《赵氏孤儿》一剧时,一开始他扮 演的是屠岸贾一角。为了演好这个反面人物,他下了不少功夫,也确实演得很精彩。 而同时,由于这是架子花脸应工的角色,许多念白都要用横音来念,与裘盛戎平时 所演的铜锤角色距离较大,所以他演来并不轻松。名净袁世海在一次座谈会上曾经 透露了裘盛戎对扮演屠岸贾这个角色的一些感受。原来当时裘盛戎对人是这么说的 :“(演屠岸贾时)越唱我这儿(指嗓子)越横,我这儿越横后台还说:‘您再狠 点’,我唱这个角色比唱三出铜锤戏都累得慌……”对于他与角色之间的一定程度 的不适应,他不但不加以掩饰,以显得自己的无所不能,而且有意地以夸张的语言 来形容一番,从而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坦率。再如他曾在《林则徐》一剧扮演主角林 则徐,这个戏虽然由于剧本上的原因没有立住,但裘盛戎的唱念和做工却是好的, 其中他所唱的[反二黄]唱段尤其唱得动听。而当时裘盛戎对袁世海谈到这出新戏 时,他却说:“你看我长得这么瘦,哪儿像是去禁烟的,倒像是去买烟的。”他在 谈到自己时,不是吹嘘,而是流露出一种多少带点自嘲的幽默感。其实,要论裘盛 戎自身的条件与角色像不像,那么他与姚期、廉颇、窦尔敦等,以及后来演的《杜 鹃山》的乌豆,大概都不大像,岂止于与林则徐不像呢?事实上他总是用自己的艺 术匠心去征服观众,不仅使观众感到他演得很像,而且感到他演得极有神采。然而, 他却不惜对自己与角色的某些不适应加以自嘲。一位德国哲学家说过这样一段有名 的话:“真正的学者就像田野上的麦穗。麦穗空瘪的时候,它总是长得很挺,高傲 地昂着头;麦穗饱满而成熟的时候,它总是表现得温顺的样子,低垂着脑袋。”裘 盛戎正像是一株温顺地垂着头的麦穗,他总爱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上,甚至 不时地调侃自己几句,这其实正好证明了他的真正成熟与充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