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老板,没说的 裘盛戎在台下是个有人缘的人,在台上是个有人缘的演员。 按照传统的对于大花脸的应有资质的要求来看,裘盛戎的形体显得不够高大, 嗓音缺少一些磅礴的感觉,面部的扮相又不大丰满,即并不是十全十美和完全理想 的。不过,在他身上却有着一种超越常人的舞台魅力。只要他一出场,全场观众的 注意力便会受到强有力的吸引,这时人们感受到的只有他在表演中所蕴含着的浓郁 的韵味与和谐的美感,甚至在观众心目中连他在天赋条件方面的那些不足也化为了 优点,而被认为无可挑剔了。他的舞台魅力,再加上他严肃认真的演出态度,所以 即使在演出中遇到了这样那样的风险,出现了这样那样的事故,也往往能化险为夷, 反而为人们留下一段段令人纪念的舞台佳话。下面我们就选择几件裘盛戎在这方面 的舞台逸闻介绍给读者吧,因为它们是裘盛戎几十年生活历程的一个侧面,鲜明地 反映着这位艺术家与广大观众的亲密感人的关系。 有一年的春节期间,裘盛戎在北京东安市场里的吉祥戏院贴演《牧虎关》一剧。 如果在平时,裘盛戎单演《牧虎关》一出戏就显得分量轻些,往往是唱双出,或者 《牧虎关》排在“倒第二”,而由谭富英唱大轴。不过,这次正赶上是春节期间, 人们只求欢欢乐乐,所以《牧虎关》作为大轴,前面的戏由中青年演员来演,人们 也感到满足了。可是正当人们扶老携幼地走进吉祥戏院时,却发现在舞台上靠乐队 一侧立着一块牌子,上写:“裘盛戎艺员因患感冒,嗓音失润,敬希观众见凉”。 看了这个牌子,戏迷们有的觉得遗憾:“你看,赶得多不巧,不在家里和亲友欢聚, 一心一意要来看这出《牧虎关》,却偏偏碰上裘盛戎感冒!”也有的觉得幸运,怎 么呢?演员因患病而回戏,名正言顺,完全有理由那么做,可是人家裘盛戎带病登 台,唯恐大年下的扫了大家伙儿的兴,这是演员的戏德,也正是观众的幸运,不然 的话,白来一趟,还得冒着寒风向后转,那才叫糟糕呢!虽然怎么想的都有,大家 还都是聚精会神地一致等待裘盛戎的出场。裘盛戎扮演的高旺终于出场了。 高旺是个被贬为平民、赋闲在家的老将,所以裘盛戎一出场便着意刻画他的悠 闲的风度。他身穿开氅、头戴员外巾,右手拿一把超大型折扇,扮相既大方又潇洒。 只见他出场后把扇子交到左手,右手单抖袖,立刻绘出一组凝重中见柔韧的美的线 条。这时人们似乎忘记了裘盛戎正在患感冒这回事了,从他出场后的神情、台步和 身段来看与平时的台风不是完全一样,毫无二致吗? 然而,当他走到台口一念那句“保皇家,倒做了野草闲花”的引子,观众立刻 听出来了:这哪里是一般的嗓音失润,简直是又干又哑,硬是从干燥的喉咙里挤牙 膏似的往外挤声音,裘盛戎平时的那种宏润、苍劲、韵味醇厚的声音之美几乎失之 八九。不过,观众心里虽然知道了牌子上写的“嗓音失润”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但是大家依然平静如常,剧场中连喧哗耳语这类现象也未出现。戏,艰难地演下去。 后面的[西皮原板]等唱段都一句不减地照唱不爽,只是裘盛戎的嗓子显得比念白 时更吃力,唱得干巴刺拉、断断续续的。观众一边听一边替裘盛戎使劲,不禁觉得 挺累。大家在听觉审美方面感到无可奈何的同时,自然地把注意力集中到视觉审美 方面来。裘盛戎在身段动作方面都处处到位,演得圆而且帅。当高旺决定出山救宋、 准备出发时,裘盛戎那个一边念“高来,备爷的乌骓马伺候哇!”,一边打扇、背 扇、转身、端腿亮相的身段一使出来,全场观众立即被那突然强烈起来的节奏和峭 拔中见神情的“身形韵”所打动,于是掌声就像一道道憋了很久的泉水那样一齐喷 发了出来。那掌声中包含着潜台词,好像是在对裘盛戎说:“你带病登台的心情我 们是理解的,别着急,稳住了,谢谢你!”那晚戏演完后谢幕时,观众的掌声照旧 很热烈;而一向在谢幕时表现得沉稳含蓄、落落大方的裘盛戎这时却有些激动,在 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后,向着台下又鞠躬又拱手地表示歉意。观众在这个晚上, 说得严重点,几乎是听了一出“哑”剧,然而人们却看到了一出生动的戏外戏,那 就是演员与观众之间互爱互谅、充满人情温馨的关系。据说,裘盛戎的嗓子不哑的 时候没事,一旦嗓子哑了就会哑得几乎一字不出。看来实际情况正是这样。不过令 人惊奇的倒不在于裘盛戎的嗓子也会哑,而在于当他的嗓子哑到那种程度时,广大 观众居然能够给予那么深厚的同情与谅解,如果没有极好的人缘,这种感人的场面 大概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出现的。 还有一年夏天,北京京剧团在北京中山公园里的音乐堂剧场演出全部《连环套 》,裘盛戎演窦尔敦,谭元寿演黄天霸。开戏时天空己是阴云密布,但观众热情不 减,还是从四面八方拥向剧场。当时音乐堂已盖了屋顶,但四周却是露天的,由许 多根支撑屋顶的大柱子环立于剧场四周。这出戏是裘盛戎的拿手戏,他演得一丝不 苟,谭元寿扮演黄天霸也很见功力,舞台气氛相当热烈。而同时,大自然在场外也 正酝酿着一场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狂风骤起,惊沙横飞,公园里高大的古树像 是疯狂的巨人披头散发地旋转怒吼,滚滚的沉雷发出震人心魄的轰鸣。不过,正在 看戏的人们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戏已经演到 “拜山”一场,窦尔敦与黄天霸展开唇枪舌剑的对话,那紧张的场面胜过了大自然 的威力。然而,大自然所导演的那场戏剧的主角——暴风雨终于出场了,像千江万 水自天而降,它以比“急急风”还要快千百倍的节奏倾倒下来。现在响在人们耳际 的只剩下雷声、雨声汇成的巨响,雨水也从音乐堂的四周泼了进来。台上的演出只 能停止。暴风雨持续了很久,按照正常的规矩,散戏的时间已经到了,但雨还在下 着。许多观众感到戏大概是演不成了,便在雨稍稍小了一点时纷纷冒雨离场。不过,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数百名观众舍不得离去,他们还存着把戏看完的幻想, 而甘愿冒坐不上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的危险,还在坚持着、等待着。不知是谁的诚心 感动了老天爷,雨终于不下了,顿时云散月出,场外变得幽静如常,好像一出大武 戏刚演完,显得格外宁静。正当这些忠实观众心存狐疑,看着台上时,舞台灯光重 新亮了起来,锣鼓重新响了起来,戏又从“拜山”演起。这场暴风雨好像只是一个 小插曲,它的出现不过是为后半出戏的演出做了一个铺垫罢了。演员为了慰问观众 演得更加卖力,观众为了答谢演员对台上的精彩表演则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裘盛 戎等谢幕时,人们用掌声和笑脸交流着感情,好像是在说:“一场大雨算什么,雨 再大也冲不走我们爱京剧、爱裘派的热情。”当人们踏着月光、沐浴着雨后的清新 空气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还在回味着这个难忘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 还有一次北京京剧团在天津的第一工人文化宫演出。在这次演出中,裘盛戎献 演了自己从在科班时就唱红了的全部《探阴山》。他在戏中扮演包拯。 包公为了弄清柳金蝉的冤情,亲到阴间查访,而在表现这段情节时要唱一段由 [二黄导板]——[回龙]——[原板]——[散板]组成的成套唱腔,是典型的 京剧二黄唱腔的名唱。这段唱二十句,是京剧花脸唱段中最长的唱段之一。裘盛戎 以演《姚期》闻名于世,而在《姚期》全剧中,姚期的几段唱加在一起也不过三十 句唱词。而《探阴山》中的这个主要唱段,仅一段就长达二十句。这段成套唱腔不 仅篇幅长,而且其中有高腔、有长腔、有立音、有悲音、有迭句、有垛句,旋律富 于变化,表现丰富多彩,因而这段唱确实是一段非常吃功夫的唱段。裘盛戎每次唱 到这个主要唱段时,总是极尽精雕细刻之能事,把裘派演唱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 譬如包拯上了望乡台所唱的那句“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押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 铁链悲惨惨惨悲悲、阴风绕、吹得我透骨寒”,就是一句难度极高的唱句。裘盛戎 唱这句时,与金少山等以往的名净的唱法都不大相同,他突出地采用以气托音、以 音驭气、音气相裹、刚柔相济的演唱方法,从而显现出一种柔中含刚,气势浑厚, 感情浓郁,美感丰富的效果。一句话,整个这出大戏的“戏核”全在这段唱上。 几千名观众来到剧场看这出戏,从一定意义上说主要是奔着这段名唱来的。 今天,“一宫”剧场内座无虚席。当胡琴奏起[二黄导板]的旋律时,场内变 得很静,大家知道裘盛戎就要唱这个主要唱段了。观众似乎觉得裘盛戎今天唱的这 句导板“扶大宋锦华夷赤心肝胆”音量小了一点,听着有点费劲。不过大家又想, 这大概是由于“一宫”舞台过大造成,这句又是“闷帘”唱的,情有可原,所以大 家并不多想。紧接着包拯出场唱[回龙]“为黎民无一日心不愁烦”,嗓子虽然没 有往常那么洪亮,但是那个“愁烦”二字的略一顿挫,再痛快的一放音,在节奏上 掌握得有多么精确且帅劲十足啊。这时一个照例必有的满堂好响彻全场。接下去是 唱三句[原板],然后上桌子,表示包公登上望乡台,察看阴间景象。下面就要唱 那句著名的长垛句“又只见小鬼卒大鬼判……”了,全场观众又一次紧张地集中自 己的听力,唯恐听不到这最宝贵的一句。就在这个长句子唱到一半,“又只见小鬼 卒大鬼判、押定了屈死的亡魂、项戴铁链悲惨惨、惨……”唱到这里裘盛戎的嗓子 突然地“背”过去了,换言之,就是正在这最较劲儿的关键时刻,嗓子突然一点音 也没有了。这纯粹是裘盛戎唱了几十年戏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一次意外事故。他本 来感到今天嗓子不太舒服,但没想到竟然把自己“撂”到半空中了。 观众更觉得意外,本来对这句唱抱有极高的期望值,却想不到偏偏是这句唱成 了一支断尾巴蜡蜒;于是在观众席响起了一些倒好声。 这时,裘盛戎从桌子上走下来,踱到侧幕边上去饮场,台上则由扮演五朝的张 韵斌等随机应变地踩着“仓七台七”的锣鼓声走起了太极图,即在台上沿着“S ” 形的路线反复地走着,表示他们正在望乡台下察看着,实际上是给了裘盛戎一个饮 水和休息嗓子的时间。裘盛戎不愧是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大家,遇此事故, 他并不慌乱,而是边饮水边沉气,放松声带,然后慢慢地也加入了走太极图的行列。 正在观众对于这个“仓七台七,仓七台七……”的节奏感到有点长得难耐的时刻, 胡琴一响裘盛戎的[原板]又接着唱下去了,听得出来他不敢太使劲,但裘盛戎毕 竟是裘盛戎,他的唱腔还是那么铿锵悦耳,尤其是那句“柳金蝉一定在那厢受难” 唱得感情洋溢,很有感染力,于是把剧场的气氛又引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了。到裘盛 戎唱这段唱的最后一句“山谷内因何有(这)一鬼孤单”时,他聚气卯劲地把“山 谷内因何有”这前六个字唱得舒展挺拔、大气磅礴,然后巧妙地垫了一个“这”字, 突出地在“鬼”字上耍腔,最后以短促有力的旋律唱出“孤单”二字,造成宏阔与 峭拔相映衬的强烈的声音效果,既展现出包公发现油流鬼时应有的心态,又恰好为 这一大段唱画出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句号。这句刚刚唱完,台下就“炸”了,响起了 一个震天动地的满堂好。这个掌声里充满着祝贺之意,祝贺裘盛戎在这么短的时间 里就把嗓音奇迹般地调整好。如果说他的嗓子的突然失音出人所料的话,那么他的 嗓子又迅速复原也同样出人所料,因而当他又唱出如此美妙的唱腔时,大家倍感惊 喜,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涌上心来。 戏演完后,谢幕的气氛也十分热烈。而且,有大量观众走出剧场后,就停留在 剧场门口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评论着,等待着裘盛戎。裘盛戎卸完了装,换好衣服, 由后台走向了剧场前厅。他知道挤在剧场门口迟迟还不回家的那些热心观众都是想 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都是爱听他的戏的知音,自己完全可以从剧场旁门平平静静 地离开,然而他不想让大家失望,所以还是特意在团里的其他同志的陪同下从剧场 前门出去。他刚一走到剧场大门口,这些天津观众立即高兴地涌了过来,有鼓掌的、 有问好的、有道辛苦的,立刻出现了一个人头攒动、争先恐后的镜头。裘盛戎看到 这个场面心里也挺感动,他只有面带诚挚的微笑、频频向大家作揖,那意思是向人 们表示:“我今天嗓子不好,对不起大家啦!请您多包涵!”这时有一位像是工人 模样的中年观众用天津卫的乡音大声地说道:“裘老板,没说的!明天《姚期》, 您啦看好儿吧!”那意思是说,你明天不是演《姚期》吗?我们还来捧你,明天还 得让你卖满堂,虽然你今天嗓子出了点岔儿,但是我们拥戴你的艺术的心气儿没有 降温,你就放心吧!一时间,一种真挚而热烈的感情在“一宫”门口的夜空中流动 着,一种演员与观众之间互相理解、互相关怀、互相爱护的心意紧密地交汇在一起。 原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大剧场门口的那几扇玻璃门就是这段梨园佳话的见证人,它 们如果有记忆的话,一定会向今天的人们津津有味地叙述一番发生在三十几年前的 这些往事吧。 裘盛戎与人民群众尤其是广大戏迷具有水乳交融般亲密关系的事例是很多的, 诸如裘盛戎与卖爆肚的小商小贩聊起来没完啦,裘盛戎爱踢足球与足球运动员建立 友情啦,裘盛戎与哪个开小照相馆的拜了把兄弟啦,裘盛戎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 京剧爱好者教唱京剧盛况空前啦等等,真是举不胜举。 这些事例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一个共同的形象——一个具有赤子之心的普通人 与一个具有卓荦不凡艺术才华的著名艺术家的统一。 -------- 泉石书库